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禁止摸尾>第20章 家庭

  楚牧的记忆里,新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父母早早为此忙碌,打扫卫生,辞旧迎新,准备年夜饭。

  年夜饭似乎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必须有哪些哪些菜,否则诸天神佛会不满意。幼年的楚牧担心惹神明生气,只敢偷偷跟父母小声说:“我想吃那个那个。”

  “哪个哪个?”父母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问。

  五谷不分的楚牧很努力地形容:“肉,红红的,皮厚厚的。”

  “红烧肉?”

  楚牧完全不知道对不对,胡乱点头。

  所幸父母猜对了,楚牧如愿以偿吃到了想吃的菜,并且不会惹神明生气——父母说这恰是年夜饭要做的菜。什么味道,楚牧已经忘记了。但那应该很好吃,毕竟让他念念不忘一整年。

  其余与父母有关的事,楚牧都记不太清了。父母是对普通的夫妻,拥有普通的工作,极少数不普通的地方大概就是双方容貌出众,并且有个S级哨兵孩子。

  他们将这个孩子当做一种恩赐,一种任务,一种必须谆谆教导、好好教育的使命。他们希望他能好好利用这份卓越的天赋,成为一个出色的哨兵,为国家做贡献。

  但是,他们更希望他能做一个快乐的孩子,恰如他的身份。

  可惜的是,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罢了。普通到无法给孩子最好的环境,普通到无法成为孩子的后盾,普通到无法逃避死亡。

  他们是被虫族杀死的。

  他们没有违反规定、偷偷跑出城外;他们没有破坏城墙、咎由自取。他们只是在饭后悠闲地带着孩子散步聊天,只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午后。

  可偏偏就是这么倒霉,偏偏就是如此荒谬。赶来的巡逻兵救下了被父母藏在怀里的孩子。

  很可怜的孩子。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眼睛是孩童特有的大,然而却暗淡无光,嗓子都哭哑了。

  军队向导和心理医生替他做了治疗与疏导,把那段记忆藏在精神图景最深处,最大可能地减少对心理的伤害;父母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抢救无效。

  他们的死亡固然可惜、固然可叹、固然可怜,总要有谁有某个部门为两个无辜生命一个完满家庭的消逝而负责。但是——

  “很抱歉,”有关部门回答,“这在允许出错范围内。”

  毕竟没有人可以保证所有事情万无一失。他们规定了一个误差、一个可允许出现的误差,规定每个步骤有百亿分之一出错。

  而这正是那百亿分之一的误差。那一天,没有人玩忽职守,没有人不慎失手,无人有错,无人有罪。

  然而死亡就这么出现了。从宏观上来讲,它属于概率里那微小的百亿分之一,不值一提,无可厚非,理所当然,某种意义上还能证明数学的伟大。

  而从微观上讲,它意味着一个孩子切切实实失去了他的双亲。

  白塔根据这次事件修正了相关规定,从根本上杜绝了这百亿分之一。当然,也会有新的百亿分之一出现,不过这是后话了。

  法律上,白塔没办法给予倒霉的孩子更多补助,毕竟无人有罪;人情上,白塔宣布因双亲的死亡修补了规定、追加其烈士身份,给了孩子更多的保障。

  “我一直以为你父母是战士,而你……嗯,继承他们遗愿什么的……”郁呼月越说越小声。

  楚牧惊讶:“不,他们只是普通人。在我印象里,他们是大好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平民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所以,你想加入白塔,仅仅只是你愿意?不是因为家庭的责任,不是出于家族的旨意?”郁呼月罕见地有些慌乱,“我以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不是,只是单纯因为我想而已。”楚牧困惑的模样像是无法理解郁呼月为何有此念头,“哪怕我不参加白塔,我相信我的父母也不会怪我。”

  所以楚牧所作所为,皆发自内心。他没有被什么压迫,没有被什么要求,仅仅只是想着“不要再发生这种悲剧”所以坚定地踏上这条路。

  所以他们不一样。

  郁呼月忽而退却了。他心里闪过一丝害怕与动摇,一瞬间不知是继续隐瞒还是如实告知。

  但是约定已经定下。回到属于他们的别墅里,懒散而放松地躺自己的沙发上,狐狸与黑豹趴在他们腿上、惬意地接受爱抚。为了回应那个所谓的“琢玉计划”,用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楚牧已经说出了藏在内心的事情。

  现在该轮到郁呼月了。

  “……”郁呼月像在斟酌,“我是从孕育器中出出生。”

  “呃,”楚牧歪头,“我也是。”

  ——随着体外生育技术发展,现如今白塔研究出完善的体外繁殖技术并纳入医保。自此,生育不再限制于性别,更不会伤害母体。安全便利的技术惠及千家万户,全区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人口出生于孕育器中。

  “不,小楚……当我还在孕育器中,我的生理学双亲没有来看过我一次。”

  楚牧依旧有些困惑,但还是安慰:“我听说法律有规定双亲必须与孕育器中婴儿培养感情多少次?可能是他们见过,但没有和你说。”

  郁呼月虚弱地笑了笑,摇头:“不。我并不知道我的生理学双亲是谁。他们也不知道我与他们的血缘关系,他们甚至可能互不认识。”

  楚牧卡壳了:“可是你有妈妈爸爸,还有一个妹妹……”

  郁呼月:“他们并不是我的生理学双亲,郁玺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那……你们是养父母关系?”楚牧混乱,“因为后面生了个亲生孩子,所以他们就不关心你?”

  “不。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郁呼月否认得异常坚决,“小楚,这是我的选择。”

  他轻轻:“你之前听说过的对吧?‘郁家每一辈起码有一个S级向导’。”

  听起来像个奇迹。人人都在感慨,郁家受到上天的恩赐。

  但是“奇迹”意味着偶然。但某件事必然出现时,它不再是奇迹也不会是恩赐,它成了一种束缚。

  至今郁家不清楚为何祖先们真的做到了“辈辈都有S级向导”。或许他们曾经真的是上帝的宠儿,但不可能永远都是——起码郁家不相信。

  郁家想要留住这个“奇迹”、留住所谓的“上天的恩赐”,用人类的方式。

  先进的体外繁殖技术,庞大的家族可提供相对完善的基因库,再加上一些筛选手法,当婴儿生长到五个月大时,郁家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它们的精神力等级在A级以上或以下。A级以下的直接中断孕育,为下一个胚胎空出位置。再加上排除一些先天性基因病、先天不足的婴儿,到这一步,郁家大概会抛弃百分之八十的婴儿。出于种种因素,郁家限制每辈只能制造一个S级向导。

  “白塔知道吗?”楚牧声音颤抖。

  郁呼月:“白塔默认了。”

  事实上,他猜测白塔甚至暗中提供帮助。毕竟,光一个郁家,哪来那么多政府监管的孕育器呢?

  毕竟这是件双赢之事。郁家能获得名利权势,而白塔能稳定地收获一位S级向导人才。更何况,郁家与白塔合作过年,其中利害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清。让郁家包揽北首席向导之位,是拉拢,也是寻求稳定。

  郁家将此命名为“琢玉计划”。天然雕琢的美玉固然少见,然而人类会用自己的智慧打造出不逊色于鬼斧神工的“美玉”。

  可惜的是,目前最先进筛选的技术也无法分辨出A级与S级。不过,无所谓了。郁家家大业大,为了那一个S级,多养几个A级,无关紧要,没人在乎。

  于是,077号出生了。他健康,发育正常,最重要的是精神力是S级。

  他的出生,意味着前76位的失败,意味着后面几百位实验品的死亡。

  然而无人在乎。

  顺理成章地,077号被改名为“郁呼月”,送到一个经过郁家审核筛选的家庭。

  郁家很关心077号的成长,给他一个妈妈一个爸爸——在允许未婚人士申请使用孕育器、单亲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六的白塔,双亲健在已经很少见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还是……?”楚牧干巴巴。

  郁呼月平静:“我一直都知道。”

  这不是秘密。这从来不是秘密。郁家不屑隐瞒,慷慨地向077号展现他的出生。郁家还告诉他,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去做DNA鉴定,去找你的生理学双亲。

  “不过他们不一定会想认你。”他们耸耸肩。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个违背自己意愿出现的孩子,恰如077号无法接受一个伪造的家庭。

  平心而论,这个伪造的家庭给了他真实的爱。他们将他视如己出,用心呵护。

  但077号无法接受。

  十岁左右,077号向他们表明了自己的想法。那时,父母都哭了,袒露心声,保证自己绝对真心:“我们没有孩子,把你视如己出。”

  “但我没有办法将你们‘视如己出’。”077号说,“我们的感情不对等。请放弃我吧。请去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吧。我们各退一步,彼此放过彼此。”

  这对于一个由衷爱护自己养子的父母来说,是个万分痛苦的通知。他们煎熬了一年,被077号冷漠了一年,终于放弃,选择孕育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郁家此时干涉。他们不希望父母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孩子身上,毕竟他们确实很关心S级向导。

  但是077号面无表情:“我想做哥哥。这是我的愿望。”

  这可没办法了。郁家勉强点头,父母迎接一个健康的婴儿,取名“郁玺”。

  郁玺小的时候,也曾天真地向哥哥撒娇。077号公事公办般地哄她,但不允许她踏进自己房间一步。郁玺不蠢,很快明白他的排斥,放弃了“哥哥妹妹”的可笑想法。

  自然而然地,父母从郁玺身上治愈了被077号冷漠的心,同时又无法对077号释怀:他们曾经真的爱过他。然而爱意早被几年的刻意疏离冲淡,他们对他更多的是愧疚。

  很难说这一地鸡毛到底是谁的错。或许是父母的错,或许是077号的错,或许人人都有错。已经无法追究了。

  反正郁家不在乎。郁家从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只要077号顺利当上首席向导,他们不在乎他与家庭关系如何。他们只在乎结果。

  就像他们跟077号说,这个竞赛你要拿一等奖。至于这一等奖是自己拿来的还是走后门走来的,郁家不在乎。只要你能保证走后门一事不会败露,随便你走,郁家不在乎。只要你能万无一失地拿到一等奖就行,其他的郁家不在乎。

  但要是拿不到……没有这种可能。郁家不允许这种可能。

  除此之外,郁家对077号已经够好啦。给他足够的钱,给他优渥的家庭,给他卓越的身世,给他一个精心准备的名字。

  077号仍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如何做自我介绍。

  “我叫郁呼月。”他背稿子般一板一眼,“这个名字取自一句有名的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诗里将‘月’呼作‘玉’,而‘郁’恰谐音‘玉’。故反弹琵琶,将‘玉’呼作‘月’,便有了我的名字:郁呼月。”

  介绍完时,老师带头鼓掌,好心:“这么用心的名字,你的家长一定很爱你。”

  但这个名字并不是为077号取的。在077号出生甚至受精之前,“郁呼月”三个字已经存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一辈会有个S级向导,ta的名字叫“郁呼月”。

  仅仅只是因为077号是S级向导,所以他是郁呼月。

  “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下一辈的S级向导的名字:郁无瑕。”郁呼月静静,“而上一辈的叫郁不随。”

  楚牧呆呆,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说:“换个角度想,学长起码很幸运……”

  幸运到被允许出生、被允许叫“郁呼月”这个名字,不是吗?——大概郁家人都这么想。

  但郁呼月知道楚牧不是这个意思。以他的想法,他可能觉得活到现在就已经足够幸运,毕竟楚牧的过去如此不幸。

  然而郁呼月无法苟同。

  他们都沉默住了。

  最后还是楚牧小心翼翼:“学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生理学双亲愿意认你……”

  “那我也不认他们。”郁呼月快速,“他们的存在让我恶心。”

  “我希望我一辈子不要见到他们。”郁呼月一字一顿。

  他越说越激动:“作为孩子,我无法接受这种违背我的意愿、仅仅因为血缘关系就要求我们和睦相处的双亲;同样的,如果我是父亲,我也无法接受违背我意愿出生的孩子——我会直接把ta掐死。”

  郁呼月真的如此设想过。总有一天,家族会拿他的基因制造郁无瑕。当郁无瑕出生的那一天,他必定要赶到现场,当场做亲子鉴定。

  如果郁无瑕与没他有父子关系,则放任不管——与他无关;如果有,郁呼月绝对要当场掐死。

  郁呼月接受不了。

  “好的,我知道了……”楚牧小声。

  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安慰郁呼月,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能闷闷不乐地顺狐狸的毛,好像能顺到郁呼月的毛一样。

  “不用这样。”郁呼月反过来安慰他,“我早已经释怀,早就不在意了。马上就新年了,开心一点,给个好头。”

  但楚牧听了却更难过了。“释怀”,这听起来是个好词,意味着当事人不再对某件事耿耿于怀。但楚牧却想,真的吗?释怀真的是件好事吗?如果郁呼月能改变这一切、选择自己的出生,他用得着释怀吗?

  如果楚牧能改变父母的死亡,他用得着释怀吗?

  释怀,不过是无能为力之后的被迫选项罢了。正因为无法改变,所以人们只能释怀,抑或尝试去释怀。

  “好啦,小楚,我和你分享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难过的。”郁呼月轻轻蹭过来,“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给你煮。”

  “学长,我不是那种贪吃的猪。”楚牧故作恼火,随即又小声,“那学长这样的话,大概再也无法接受‘家庭’了吧?”

  毕竟他无法接受虚假的家庭,也厌恶自己的生理学双亲。

  郁呼月愣了愣,慢慢:“说句实在话,以前我对未来的规划里,确实没有想过找一个对象。我只想一个人静悄悄死去。”

  “但是、但是……”忽然,郁呼月声音止住了,竖起的狐耳微微动动,尾巴垂下。他像是下定决心,移开的视线凝聚在楚牧身上:“但是,我特别想和你组成一个家庭。”

  楚牧卡住了。

  原本懒洋洋膝枕的狐狸黑豹被他一“哈?!”吓到蹦起,围着两人转。狐狸不满地朝他哈气,示意他安静,又没脸没皮地赖回楚牧腿上;黑豹礼貌点,用爪子挠挠腿,好像在安慰。

  “你有点莫名其妙。”楚牧语无伦次,“真的!莫名其妙!你不能这么说!”

  郁呼月无辜:“你是先问的。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

  “呃……”楚牧又卡住了,“因为我未成年……?”

  他肯定:“对,我未成年!”

  郁呼月有种破罐破摔的耍赖:“我也未成年。”

  “那我们更不能在一起了!”楚牧信誓旦旦,“我们这算早恋。”

  “早恋怎么了?凭什么不能早恋?”

  “早恋……呃,早恋会让我成绩下降!”楚牧越说越自信,“我成绩下降,我就没有奖学金!我不要!”

  “那你要是成绩下降了,我们就分手,可以了吧?”郁呼月憋笑。

  这下楚牧没招了。他扭扭捏捏,嘟囔几句,最后没办法:“反正……太早了!你不要这么突然!”

  “我不要。”郁呼月把话出口后就关不住了,漂亮的面孔做出几分委屈与请求,忽而贴近,“我就要谈恋爱。你就当哄哄我,跟我谈谈嘛。”

  他们闹了一阵,具体内容是郁呼月强取豪夺、楚牧宁死不从。最后两个人都闹累了,气喘吁吁地躺在沙发上歇息。

  “开心了一点没有?”郁呼月轻轻。

  楚牧点点头,抬头望天花板:“我感觉还是太早了,我还是明年再答应你吧。”

  郁呼月愣了愣,看看表,抱怨:“还有十分钟才过年呢!你好狠的心!我今年要悲愤而终了!”

  “活该,再说我明年也不答应你。”

  郁呼月笑笑,歪头蹭来:“我特别想亲你。给我亲一口好不好?”

  “不要。”楚牧偏头,“我们现在还只是学长学弟,学长学弟不能亲亲。明年再说。”

  郁呼月不依,撒娇,大狐耳朵一直蹭楚牧。

  俗话说得好,“烈哨兵怕缠向导”——虽然并没有这句俗话,但是郁呼月与楚牧大概有底气新创此词,毕竟他们最后确实亲了。

  恰在旧年结束与新年开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