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狼踱步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他正欲敲门，打上石膏的右手一愣，换成不甚熟练的左手。
“进来。”
门打开，楚牧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气色却是不错。身边还坐个郁首席，狐狸和黑豹趴在一旁。
看见上司与精神体，灰狼顿时紧张。他耷拉下尾，咬牙豁出：“豹哥，对不住！前线上是我拖累了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楚牧叹气。
“如果不是我中了虫族的诡计、拆了你的阻隔器，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我也拆了其他人的阻隔器，拆得比你多。”楚牧回，“如果你有罪，那么我也有罪。哨兵，你在指责我吗？”
“当然不是！”灰狼急切。
“那不就解决了？我无罪，你也无罪。出去吧，让我休息一下。真心里过不去，就去队友那边动物表演，给大家解解闷。”
打发完灰狼，楚牧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快睁眼，全无刚才的温和，凶神恶煞：“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不想走。”郁呼月回。
“你不用工作吗？”楚牧不满。
“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不加班。”
“什么下班上班，首席向导哪有什么加班？”楚牧嘴里蹦出一大串“首席向导要为人民献身”这种政治书上才会出现的官话——天知道他怎么背下来的——随即狠狠拉踩，“你看看我们寻远，刚把我精神疏导完就马不停蹄帮下一个哨兵去了，多有责任心！再看看你！你是怎么当上首席向导的？”
“走后门。”郁呼月早已百毒不侵，开始胡说八道，“我姓郁，直接跟家族说我想做首席，他们就随随便便给我了。”
这下又给楚牧抓到把柄了。他怒斥可恶的官僚主义资本主义等等各种主义，宣传郁呼月是刮搜人民血汗钱的资本走狗，再次狠狠拉踩：“我们寻远就不这样！他人可好了……”
郁呼月：“秦寻远出身北区秦家，后随母亲调职搬到南区。在他提拔升职之路上，秦家为他提供了不少帮助——这方面讲，我们都一样。”
楚牧噎了一下，换个角度拉踩：“我们寻远起码真有实力！你看他忙了半天之后心里还挂念我，特地过来为我精神疏导，还疏导得这么好，比之前好多了！”
郁呼月：“他是被我强行叫来的。这次精神疏导质量好是因为有我参与。”
楚牧自动捕捉“我”“参与”“精神疏导”字眼，无视自己的乌龙，开始指责：“你怎么可以……”
“因为你涉嫌偷窃倒卖我的首席向导勋章，所以我申请进行‘精神图景探查’。”郁呼月从容。
这回楚牧不占理了。然而理没了，异样的情绪上来了，楚牧不可置信：“你怎么跟我计较？”
他确实偷了卖了，但他没想到有一天郁呼月会揪这事前来兴师问罪。偷的时候，拿的时候，卖的时候，楚牧的脑袋瓜里就没有冒出过“郁呼月会报警把他抓起来”这种荒谬想法。
郁呼月怎么可能会跟他计较，还报警抓他呢？郁呼月和后面一串就是反义词，不可能共存。
可现在郁呼月不仅跟他计较，还直接走了法律程序做了“精神图景探查”。楚牧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火，藏了一丝被背叛的委屈，翻身不看他，阴阳怪气：“对，我就是偷了卖了，怎样？你报警，你把我抓起来。你要是不报警，我笑你一辈子。”
郁呼月觉得好笑：“我可没报警，报警的是你的寻远。你要跟他生闷气吗？”
“那又不一样。”楚牧嘟囔，“我偷了东西、犯了法，他报警，有什么不对？”
“你也知道你犯了法。”郁呼月不恼，甚至眯眼笑笑，看起来有点狡诈，“秦寻远报警，你说没什么不对；我走个程序，你却跟我闹脾气。我跟他，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我不能走法律？”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楚牧答不上来，在那强词夺理。
“有什么不一样？”郁呼月抓住这个话题不放，“凭什么我不能走法律不能和你计较？你又凭什么坚信我不会走法律不会和你计较？正常人被偷了东西都会报警，我也不例外，你又凭什么因此跟我发脾气？”
问得楚牧哑口无言。他干脆不理郁呼月，一掀被，缩在床窝里：“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闷头睡对身体不好，楚牧少校。”郁呼月前倾，轻轻扯下被子，跳出双一动一动的豹耳。
“我已经不是少校了。”楚牧头一低，又埋回被子里，“都怪你。因为你检举寻远，所以我被停职了。”
郁呼月叹气，再下拉被子，侧身探去。他几乎停在楚牧脖窝间，头但凡一歪就能贴到脸颊。长发一半落在楚牧后背，一半深出脖间、交织在楚牧手背上。
“小楚，”过近的距离让郁呼月轻轻的吐息尽数撒在楚牧脸上，“你知道的，我当初是检举秦寻远长期对你使用精神暗示、导致你记忆缺失认知混淆。你的停职，不是因为那场官司，而是医务向导替你做精神图景检测时，发现精神图景受损严重、不适合继续工作。白塔出于安全考虑，才决定将你停职。”
毫无偏颇的陈述令楚牧无法反驳。他强拉逻辑，有点无赖：“如果你不举报，就不会有医务向导替我检测，我就不会停职了。”
然而停职确实是件好事。郁呼月想。起码两年前，楚牧的精神图景尚处于“有救”的范围内，只要好好休息用心调理，他还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S级哨兵。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郁呼月没有说出来：“他有罪，所以我举报。”
“寻远没有罪！”楚牧被激怒，炸出飞机耳，猛地坐起，将被子甩给郁呼月，“医务向导这么说了，法官也这么判决了，寻远没有对我做什么！是你莫名其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给我做完精神疏导后就跑去举报！如果当初寻远在南区赶不过来，我也不会给你做！”
郁呼月心里又觉得好笑。楚牧一边做伪证，一边拿法官的判决说事。可是伪证之下，何来公正？
“法官判决的依据是‘疑罪从无’。官司之后，秦寻远被降职了，你觉得是因为什么？”郁呼月反问。
“你也不是被降职了吗！”楚牧不甘。
他被降职是因为有人浑水摸鱼、趁机举报他“消极怠工”。郁呼月心里再叹一口气：“当初我在法庭上就告诉过你，我从来不指望通过法律处罚秦寻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私下去说，郁呼月清楚楚牧不仅不会听、还会把他赶走；只有来到法庭，为了一一辩驳、抓到话语间的漏洞，楚牧才会不情不愿地听那些“荒谬”的指控。
才会知道身边人可能包藏祸心，才会知道枕边人可能另有新欢，才会知道可能所念之事另有隐情，才会知道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利用”的美名。
楚牧知道了，但他不信，依旧毅然决然地选择做伪证。
郁呼月能怎么说、能怎么做？还是只能原谅他。反正错的不能是楚牧，错的肯定是秦寻远。
“小楚？”病房门哗地推开，伴随一阵脚步声，秦寻远脸上涂满红药水、贴着创可贴，领着一群严阵以待的哨兵，守在房门。
楚牧下意识藏起自己的尾巴与耳朵，先瞪一眼郁呼月、警告他不要乱说话，再是眼巴巴望回去：“寻远……”
“你涉黑？”秦寻远劈头盖脸。
楚牧的话停住了：“……什么？”
“封城时我们逮捕了几位来不及逃的涉黑涉恶嫌疑人。”秦寻远异常严肃，状如审判，“几天审问后，他们把你供了出来，说你涉嫌谋杀。”
楚牧瞬间静音。他像是失去语言能力，空是张嘴，却一个字又说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闭上嘴巴，呆愣地看着秦寻远。
但是不去黑市，楚牧还能怎么办？他的精神图景过于糟糕，积蓄几乎都用于看向导医生。他也想工作，也想找点正经活干，但是所有地方都不要兽化的哨兵。
“太危险了。”他们都这么说。
楚牧理解。学校教过了，“兽化往往意味着无法管理自己的精神图景，意味着‘全兽化的可能’”。出于安全考虑，拒绝兽化的哨兵是如此天经地义。楚牧没办法怨恨指责他们。
走投无路，他只能去黑市，帮黑市干点杂活、挣点小钱。黑市可不在乎什么兽化不兽化。
“前白塔南边界防卫部”的身份令楚牧分外抢手。有人试图高价命他杀人；有人试图从他嘴里掏出点机密，好“躲条子”；有人试图利用他“走关系”，让他帮忙令货物通过白塔的审核；有人甚至试图从他手里买虫族的遗体，说是“做标本卖给富人”。
楚牧全部都拒绝了。他起先只肯干一些体力活。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慢慢替黑市“清理”，帮杀手逃亡、混淆警方视线什么的。
最过火的“杀人”，他也只做了一次：郁呼月。当初看见这个名字，楚牧心里就升起一团火，心想无论如何要再见一次，稀里糊涂答应下。最后，他也没杀成，甚至没有伤到郁呼月。
可是，辩驳了这么多，楚牧依旧无法反驳：他确实涉黑，确实违法。
“我们还从你家里找出了这个。”秦寻远拿出一张身份证，上面楚牧的头像旁却写着“普通人”三字，“怎么回事？你分明是哨兵。小楚，哨兵使用假证伪装普通人可是要被拘留的。”
但是，但是，没有假证，他甚至不能出现在公共场合，连地铁公交都不能用。维持在微兽化已耗尽楚牧所有力气，无法完全藏起的耳朵尾巴让不断的警察过来要求查看他的证件。
如果不做假证，楚牧根本没办法活在社会上，只能被送进哨兵向导特殊监管所——可白塔不要有案底的哨兵。进了监管所，意味着楚牧从此与白塔无缘、不可能复职。
楚牧没有办法。
“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秦寻远压下眉毛，谴责，“你明明是一个士兵，是一个军人，却做出这种罪大恶极的事。你对得起你的军衔吗？”
楚牧的尾巴慢慢垂下去，自己迟钝地看向秦寻远。想，对呀，他对得起吗？
“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不就好，为什么偏偏要闹成这样？你真是……算了！”秦寻远甩出这个词，“念在之前的战友情上，我会争取帮你减刑，你自己看着办吧。”
“啊……”楚牧气息微弱，“谢谢……”
“这就是你对一个病号的态度吗？”郁呼月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小楚涉黑？几个罪犯的供词能说明什么？”
秦寻远冷笑：“郁首席，这假身份证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假证这事先不谈。”这事铁证如山，郁呼月狡猾地换个方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小楚谋杀？”
“口供上说，他在万圣节那天……”
“万圣节那天小楚跟我在一起。”郁呼月傲然，面不改色地替楚牧做伪证，“学弟找学长叙旧，还成谋杀了，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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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没有了，后面可能会两三天一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