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时没说话。
他半阖着眼睛, 浓密的眼睫朝下生长着,淡色的阴影搭住了大半黑色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不想说。
蒋时总觉得那些事情太远了, 只有在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 才会像是一场噩梦一样,从那片黑色的记忆之中苏醒过来。
这些东西太脏、太沉重,而没有必要让兰蔺知道。
心理医生曾经告诉过他,有些负面的能量, 可以在找到一个你信任的、能听你说话的人倾诉,这样的话, 心理的创伤可能会好得快一些。
蒋时一直想的是自己扛着。
扛得过就算了, 抗不过……
那就抗不过吧。
那是明天的事情了。
他站起身,不敢和那双紫色的眼眸对上:“我想午休。”
兰蔺目视着他远去, 直到蒋时的背影快要被黑色的长廊吞吃掉的时候,他才开口:“你在害怕吗?”
蒋时的动作顿了顿。
他偏过头,眉梢微微挑起,唇角是勾着的,可眼睛里却没有笑:“我?没有啊。”
蒋时垂眸:“就是,有些累了。所以不想说自己不喜欢的话题,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兰蔺对他很宽容, 没有任何要逼迫的意思,“好好休息。”
蒋时没走,还在原地, 目光移到了兰蔺脸上。
他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仿佛没有事情能够让他的情感有任何波动。
这有点难办了。
蒋时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他站在原地, 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自己回答的语气——
嗯, 好像, 是有一点儿生硬了。
蒋时还想挽回一下,另一头的兰蔺就轻轻的动了动。
太阳很晒,强烈的光线从窗隙之中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日轮不知什么时候偏转了角度,那一片如同刀片一样薄的阳光随之落在兰蔺的侧脸上。
他躲避这道光,身子背过去,彻底和站在那边的蒋时隔绝了视线。
蒋时:“。”
气啊。
他也生气了。
蒋时收回了目光,非常决绝的往回走。
一、二、三……
他倒数了十秒钟,身后还是没有传来他想听到的,从兰蔺口中传来的,类如“你生气了吗”这种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
蒋时走到门口的时候,推开门,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按捺不住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兰蔺还是老样子,坐在那张红色的塑料凳子上,校服的背面映出肩胛骨微微的突起,他仍然低着头,手中执着的笔在演算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下一大片应该是公式之类的东西。
挺忙的。
就是没注意他而已。
蒋时的脸上恹色更多了一点。
他故意把门甩得很大声,挂在房间里的印象画都微微的震动起来,抖下一层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灰。
这总听见了吧!
蒋时靠在门上,耳朵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可是外面的声音很轻,风声刮擦着树叶,一片簌簌的响声。
除此之外,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兰蔺没打算来找他呢。
蒋时放弃了。
他倒在床上,刚刚兰蔺上过药的创口有些火.辣辣的。
……于是,蒋时又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他淡粉色的、像是花瓣一样的嘴唇,吹出来的气也是轻飘飘的。
他越不想想到这些,脑子里就越是挥之不去。
怎么,还不来,找他?
兰蔺真坏。
也许是今天早上打了架,又被太阳晒了一会儿,蒋时有点儿困了。
他一边休息,一边留意着兰蔺会不会来,就这样半梦半醒的过了几个小时。
春末的空气干得厉害。
南方的艳阳天闷热,树影欹斜,风自由的穿行在枝叶之间,枝条轻轻地晃动,晒得干枯焦卷的叶子被摇得簌簌轻响。
在蒋时似真似假的梦中,卧室的门终于被敲响了。
蒋时从梦中惊醒,三步作两步地跳下床,勉强稳住声调:“等下。”
他没去直接开门,而是从床头的小柜子里翻出一面镜子,把被自己在午睡时候压歪了的头发弄好,对着镜子照了好几下,确认好自己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之后,蒋时才姗姗来迟的走到门边。
他背靠着门框,神色倦懒,长眉压着黑眼。
卧室里的光不亮,昼光融融的落在他的脸上,将额头、鼻尖与喉结勾连成细细的一线,每个动作都像是精心设计过后的展览品,等待着门外的人来检阅。
兰蔺多看了他一眼:“……你醒了。”
蒋时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这个年龄段男生特有的哑,非常酷的用单字回答他:“嗯。”
“……我做了蛋糕,你吃不吃?”兰蔺微微抬着头,有点卷翘的头发被光线撒上一层淡淡的碎金,他看着蒋时,解释道,“中午说了的,你全对了,所以有蛋糕奖。”
蒋时换了个姿势,神色有点微妙。
他控制住自己马上就要答应兰蔺的冲动,努力地让自己的神色变得不是那么在意。
不然显得太刻意了,不好。
于是,蒋时语气变得有些散漫:“随便吧。”
他想让兰蔺主动送给他,然后他“勉强”收下。
毕竟是兰蔺给的“奖励”,就一块小蛋糕,和糊弄小狗一样。
他才不要呢。
按照蒋时的设想,兰蔺应该会主动送过来的,但是,情况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兰蔺听到他的答案,愣了两秒,点了点头:“好。你继续休息吧。”
蒋时:“……?”
他看着兰蔺真的走远了几步,绷不住了,但刚刚自己起的范儿又太高了,不好直接破功。
他沉默了两秒,默默地把门甩上了。
怎么这么坏啊!
蒋时憋着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五分钟后,他再一次拉开了卧室的门。
不行,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那是小蛋糕——
他的奖励!
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他一出门就喊:“兰蔺,我想……”
视野之中,兰蔺并没有像是之前那样,背对着他坐着。
整间房子不知道为什么,空空荡荡的,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蒋时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那些没说完的话也全部收了回去。
淦啊。
就这么一会儿,兰蔺就走了。
也不和他说一声……真讨厌。
蒋时活像一只饿了好久的大狗,循着味儿在家里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兰蔺的身影。
……
还真走了。
蒋时感觉自己要被兰蔺耍得昏迷了。
他在原地转悠了好久,才想起,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一种伟大的联通工具被发明出来了——
那就是手机。
前天他和兰蔺加了微信好友的。
蒋时:“……”
他也搞不懂自己刚刚在干什么了。
问就是,他愿意。
他深呼吸了两口气,把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平复下来一点儿,才点开微信,那个属于兰蔺的聊天框,手指微微颤抖着输入:
【你出门了吗?】
【】
……
此时此刻,已经快走到学校的兰蔺感觉到了口袋中手机的震动。
系统006赌上一枚瓜子:“我敢打赌,给你发信息的绝对是蒋时。”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系统006自认为已经成功摸清了这个世界主角的脾性。
看上去冷漠又乖张,其实傲娇死了,整天就差把“快来哄我”四个大字贴在脸上了。
刚刚兰蔺说要给他送蛋糕的时候,尾巴明明都快摇到天上去了,可还说“随便”。
其实心里喜欢死了吧!可是又不说——
谁叫他没张嘴。
笨死。
可惜兰蔺看不出来这么多,在出来之后,就直接回学校了。
是班主任刚刚给他发了信息,说李飞宇的父母想找蒋时的家长谈一下话。
但是蒋时父母那一栏的联系电话是空着的,阿姨上班去了,应该没看到,于是只能联系兰蔺来了。
他丝毫没有什么要面对难缠家长的恐惧,气定神闲地回答系统006:“我猜也是。”
他把手机翻过来,点亮屏幕,发现蒋时已经给他发了五条信息。
【你出门了吗?】
【】
【怎么不和我说声。】
【?】
【怎么还不回我?】
系统006啧啧出声:“你看看,你看看。”
它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意味深长的留白。
兰蔺就算不听也知道系统006想说什么。
你看看,我说什么了?
臭小狗。
兰蔺没回,又把手机放回口袋,抬脚走进校门。
系统006有些疑惑:“小兰,真的不回吗?蒋时好不容易才和你这么熟稔,现在不应该赶快抓紧这个时机,和他更加熟络起来吗?”
“你说得很好。”兰蔺说着,一边注意着脚下,轻快地挑选着没有被太阳晒到的地方走,“但我不想这样。”
系统006:“?”
兰蔺垂着眸,唇边勾勒出一个很淡很淡的微笑:“让他急一急吧。现在的蒋时,太急躁了。他还没学会忍呢,这样不好。”
“我不要他在想接近我的时候接近我,而要在我想让他过来的时候靠近。”
兰蔺不知道系统006听明白没有,忽然轻轻的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会出现一个小小的梨涡,不过一瞬间,旋即消失无踪:“我不要他的爱是干柴和烈火,而要是克制和忍耐。”
系统006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要是他不愿意呢?”
兰蔺已经走到了教学楼里面。
楼道干净而安静,没有什么人说话。
从窗户里往教室内看过去,多得是伏案学习的学生们,认真又刻苦。
兰蔺的脚步停在了办公室前,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回答系统006最后一句话:“那没关系。”
“我会等他,到愿意的那天。”
班主任的面兰蔺见得不多,他上个礼拜才刚刚转学过来,平常除了上课,就是和蒋时同进同出,很少单独行动。
他看上去有些严肃,现在眉梢却挂着点难言的忧愁,看见兰蔺来了,才唤他:“兰蔺来啦。过来坐。”
兰蔺目光微微偏了一寸,看见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班主任一个人,一边走过去,一边问道:“李飞宇的家长呢?不是说,想和我们聊聊吗?”
班主任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没,刚刚突然打电话来说公司开会,所以先不来了。”
他说完,转头看向兰蔺,语气变得温吞:“兰蔺啊,你刚来我们学校,感觉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呢?感觉同学之间学习氛围还好吧?交到新朋友了吗?”
兰蔺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顺着他的话说:“嗯,交到了。蒋时是我最好的朋友。”
班主任擦了擦汗:“对,我也听说了,这次李飞宇和蒋时打起来,好像就是因为他们俩都想和你搭档,然后你不同意和李飞宇……”
“不是我不同意。”兰蔺打断班主任的话,微微抬起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班主任的眼睛,嗓音轻轻的,“是我和蒋时,本来就是搭档。”
他顿了顿,才补充道:“蒋时没错。那不能算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欺凌,最多算是意见不合后产生的冲突互殴。”
兰蔺一下子把班主任循循善诱想要听到的话都给说完了——而且,并不是那么配合。
班主任微微皱起眉,端起茶喝了一口:“唉,算了。我直接和你说吧,你可以不用和蒋时做朋友的。他这个人古怪惯了,以前也交过几个新朋友,最后也是把人家殴打了一顿,转学走了好几个——有些时候,咱们可以这样,就是不要把自己的善意过多的传递给他人。也许,蒋时这样的人,不适合成为朋友的。”
兰蔺看着他:“老师,你为什么不提及‘是对方欺负了蒋时,蒋时才回击’这样一种可能?因为他成绩不好、在你眼中品行不端吗?”
他这话说得很犀利,眼眸中漾着的情绪都是淡漠的,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恕我直言,您这样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对于蒋时来说,不太公平。”
班主任叹了口气:“那是你刚来,不知道蒋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推了推眼镜,光亮的镜片挡住背后锐利的目光:“蒋时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他是烈士子女?只有这种特殊的身份,他才能够进入到咱们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可是他不学无术,逃课打架,把校方对他的关心视若无物,让人实在伤心。”
烈士子女……
蒋时真的从来没和他说过。
兰蔺眸子里的光黯了黯:“我不知道。”
班主任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他不说很正常。只是,我想和你说的是,距离高考没多少天了,你是个好苗子,还是少和他玩一些吧。”
“倒不是因为别的。”班主任看着他,“其他老师都不太喜欢他,你和他连带着玩儿,可能会对你也有点儿偏见吧。还有……李飞宇那件事儿,我去看了下,左手胫骨骨折了,估计没一会儿好不了,到时候追究起连带责任,还挺麻烦的。”
兰蔺知道他什么意思。
在这种以高考为终点目标的高中重点班里,老师最在意的就是成绩了。
刚巧,兰蔺是个学习很好的苗子。
可蒋时成绩很差,也许到了高考那天,都考不上一个普本。
作为一种有效的资源,班主任是不希望任何一个有希望考上本科的学生出现什么差池的。
更不用说兰蔺这种顶尖的学生。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兰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谢谢老师,我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我请了下午假的。”
班主任感觉兰蔺还是什么也没听进去,有些着急,跟着他站起来,看着兰蔺离开的背影,有些口不择言道:“兰蔺!你真的不怕被追究连带责任、和蒋时一起承担那些议论纷纷的目光和偏见吗?你就不怕这些对你来说原本可以熟视无睹的因素真的影响你的高考吗?!”
兰蔺已经走到了门外。
他回过神,白皙的指尖搭在深色的门上,显得那双手更加修长漂亮:“没事啊。”
这是班主任第一次看见兰蔺的笑,他关上门,声音隐没在门外:“我不在乎。”
兰蔺真的不在乎。
蒋时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目的,所以,无论怎样,他都会和蒋时站在一起。
站到他不需要自己的那一刻为止。
……
二十分钟后,兰蔺终于回到了家。
阿姨今天上晚班,这个时间点,她还没回来。
兰蔺推开门的时候,整个房子安静得吓人。
他摸出手机,才发现在那个时间点之后,蒋时又追加地给自己发了十几条信息。
最新的一条,可以追溯到二十分钟之前,他刚刚出校门的时候。
他发的都是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十几条信息内,问号和问他去哪儿、为什么不回消息之类的信息占据了七八条,而剩下的,则是一群意义不明的小狗表情包。
看得出,蒋时好像真的很焦急了。
可是现在,他人呢?
兰蔺有点搞不懂。
他在客厅里转了半圈,发现这里还是和他走的时候差不多,没有任何差别。
难道出门找他了?
他想到有这个可能,微微低着头,把屏幕点亮,一边走进那条长长的黑色走廊。
蒋时没有发新信息了。
兰蔺的指尖在软键盘上轻轻点了几下,还没有发送出去,就感觉自己撞上了一个东西。
他下意识抬眸,正好撞进了那双黑黝黝的、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蒋时身上淡淡的沐浴液气息飘了过来,裹挟着潮湿的热风,一齐吹进了这一点人为制造出来的狭小空间里。
他的存在感显得异常浓重起来。
兰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人堵进了墙角。
蒋时比他高很多,微微俯下身的时候,竟然让兰蔺产生了一种被笼罩着的错觉。
紧接着,他的肩膀就被人轻轻的按住了。
蒋时的声音夹杂着一点独特的沙哑,在此刻听来很有质感:“为什么不回信息?还有……我的小蛋糕呢?”
他看着兰蔺的眼睛:“我的奖励,给我。”
兰蔺还没说话,蒋时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等下。”
他应声抬眸,跌进那双如同深邃海波的黑色眼睛。
蒋时埋着头,发丝蹭过他的颈窝,有点儿痒丝丝的。
兰蔺有点不适应,可是推又推不开,只能让他就这样埋在自己身上。
蒋时的声音闷闷的,连语气都带着控诉:“你是不是和别人出去了?”
兰蔺:“……”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中肯客观的评价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蒋时终于抬头,有些不明白:“嗯?”
兰蔺勾着唇,颊边勾勒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的形状:“像一只被人抢了骨头的大狗狗。”
作者有话说:
真正的狗狗的护食:想吃骨头但害怕伤到主人于是放弃
蒋时的护食:发现对方在外可能有别的狗了于是疯狂埋脑袋蹭颈窝咬耳朵尖
昨天又发烧了,大家注意身体防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