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对扔了那盒牛奶后莫名其妙的愧疚心情,决定和陈余南坐同桌的那天晚上,梁渡不禁对未来的一段时间感到担忧。
会不会闹矛盾?
吵起来了我要让着他么?
一直让?
我能忍得住吗?
不,得忍啊。
得当一个好学生啊,梁渡。
自从你低声下气地去求梁则行的那天起,你就要一切让他满意。
他满意了,你和江可舒才能活。
梁渡讨厌梁则行在的这个城市,自然也不想和周围的人有过多的交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所以梁渡安慰自己,某种程度上陈余南也算是自己的“理想型”同桌。
不吵闹、也不粘人,互不干扰,彼此都有清晰的边界。
至少陈余南不像徐文杰,下课总是东扯西聊,吃饭都要拉帮结派。
而至于陈余南那古怪拧巴的性格,自己只要忍耐下去,保持平静,一直装作不在意就好。
但是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发生。
总、是。
就比如第二天早上,梁渡从东边楼梯口往教室走的时候,陈余南正好从西边楼梯口拐出来。
两人对视的瞬间,气氛很死亡。
这种时候一般要装作没看见吧?因为又不熟,也没有可参考的动作。
但梁渡注意到了陈余南拎包的那只手倏地攥紧了一下。
是尴尬,还是紧张呢?
于是梁渡下意识说:“早。”
陈余南那只手缓缓松开:“早。”
然后一个从后门,一个从前门,各自走进教室,又在彼此旁边坐下。
——那种,
尴尬带来的微妙感。
梁渡刚从包里拿出笔袋,陈余南则搬出什么叠在了梁渡的桌子上。
一共四本字帖。
英文和汉字字帖各两本。
“一天三页,中英文都练,”陈余南手指点了点字帖封壳,一共四下,
“假期加倍。”
梁渡放下笔袋,哑然。
陈余南打了个哈欠:“以前练字买了一打,没用完,一直在家积灰,现在刚好废物利用……”
见梁渡一言不发,他手掌拍在字帖上,眼神横过来:
“你嫌弃?”
梁渡终于出声:“不会。”
“我只是……”
“只是什么?”
梁渡抬头,两人视线交汇。
片刻,梁渡冲他短促一笑:“只是刚好,想起了好笑的事情。”
想起那个在英语课上无情嘲笑梁渡字丑的陈余南,想起那个因此半夜顶着高烧爬起来练字的梁渡。
想起那种憋屈与郁闷的心情。
原来是这么好笑。
“有病。”
陈余南偏过头。
这一边,手掌把字帖推去,那一边,梁渡手指轻轻摸上字帖的边角。
——那种,
释然带来的微妙感。
当然,关系不会一下好起来。
一整个早读,陈余南和梁渡互不干扰,彼此没再说过一句话。
倒是有一点出奇一致:到了下课两人就趴下睡觉,困得不行的样子。
本来他们的脸都往外侧瘫,梁渡觉得旁边那几个人太吵了,就掉了个方向,正好和肩膀麻了想换个姿势的陈余南碰了个面。
下一刻,两人又转了回去。
吵就吵吧。
麻就麻吧。
上课铃响了,谁也没睡着,陈余南的头上甚至翘起了一缕毛。
本来一开始还不明显,被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就支棱起来了。
老吴一进门就盯着陈余南看:“咋回事班长,昨晚没睡好啊?”
他这人就这样,上课喜欢找人唠两句,显得自己亲民和蔼。被老吴一提,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陈余南,禁不住笑了。
陈余南莫名其妙:“干什么?”
“你头发翘了。”前面的女生细声提醒,有点不敢看他。
陈余南又抓了一把,没摸到,把头冲女生低了一点:“哪儿呢?你帮我弄下去。”
“啊………”女生脸一下子红了,想帮他又不敢当着全班的面。
最后还是有只手伸了出来,给陈余南压了压那搓毛,又扒拉了其他的头发挡起来。
陈余南一抬头,那只手就拿走了,他还不明所以地看着女生,松了口气说:“谢了啊,学委。”
学委嗫嚅着想说什么,看见一旁的梁渡摇了摇头,她就不好意思地说:“不客气。”
梁渡则支着下巴,若无其事地垂眼,盯着刚才伸出去的那只手。
——那种,
触碰带来的微妙感。
这些感知从初见时就悄然诞生,直到两人成为同桌开始,才在认知上变得明确起来。
它们本不至于成为梁渡把陈余南列入“非理想型”同桌的充分理由,但至少在一点点地改变着什么。
这种改变逐渐模糊两人的边界,累积到某一天,总要彻底质变。
如果非要给“某一天”一个确切的时间,梁渡觉得,它属于十六所中学篮球联赛结束、三中夺冠的那一天。
那天他们做同桌刚好三周。
陈余南作为这次的全场MVP从赛场出来,身边一如既往围满了人。
“下午都来我家啊,”
罗骁从后面揽着陈余南,豪气地指了指周围:“老子请吃饭。”
“太好了,周末正愁去哪吃呢。”
“骁哥今天生日,必须来!”
“好事成双,可不得庆祝庆祝!”
“………”
陈余南眼神往外面瞟,有点心不在焉:“我就算了吧……”
“那不行,”
罗骁笑眯眯地拍了拍陈余南的肩膀:“平时聚餐不来就算了,这次夺冠你立功了,我得好好犒劳。”
“而且今天哥生日,给个面子。”
陈余南眉头微皱,正想找理由推掉,忽然捕捉到了观众席上的某人。
“行,”
不答应是轻易走不了的。陈余南把罗骁的手拍开,留了句:“一会我自个来,不用等我。”
不远处,梁渡见陈余南看到自己了,便把举着的手放下。
他手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手臂上还搭着一件陈余南的外套,是陈余南上场前塞给他的。
陈余南先是快步挤开人群,然后慢慢向梁渡走来,站定。
“哪瓶是我的?”他问。
“外面这瓶。”梁渡手指一递。
陈余南挑眉,反而把里面这瓶拿走,扭开瓶盖就喝了一大半。
梁渡犹豫了下,还是说:“你喝的那瓶,是……”
“一个女生塞给你的,”陈余南舔了舔唇,耸肩,“我看到了。”
“还是说你想喝?”陈余南问。
梁渡摇了摇头。
陈余南啧了一声,喝完把空瓶子塞给梁渡,取过外套在兜里抓了下:
“放心,我不白喝。”
说着拿走了梁渡的另一瓶水。
梁渡顿时感觉手心一痒,好像多了什么,低头一看——
是一块巧克力。
“哦对,有件事,”
“你昨天的英语抄写我看了,如果这不是超常发挥,嗯,那你英文字在我这就算是过关了,以后不用……”
再给我检查了。
“好,知道了,”
梁渡并不意外,只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兜里,提醒道:“穿外套。”
“别打断我,”陈余南一副无语的表情,把外套穿上,边说,“尤其在我宣布重大事项时。”
“什么事项?”
梁渡笑了笑,问,“啊……宣布对我的重大表扬吗,班长?”
“不是你的重大表扬,是我的重大解放,”陈余南嗤笑,“进度条50%。”
“解放……也是,”
梁渡一顿:“等到100%,咱俩就没必要做同桌了。”
“………”
陈余南睨了他一眼,缓缓说:“梁渡,你当我这些天是在义务扶贫吗?”
梁渡看着他,似乎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冷嘲,但这次并没有轻易妥协,只是无奈一笑,晃了晃手里的空瓶:
“班长啊……”
“我也不是在免费跑腿。”
话音刚落,空气安静了几秒。
陈余南生气了。
梁渡想。
但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
他可以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这种使唤是被明码标价的话。
而不是像这三周以来,陈余南对梁渡没有界限地给予,而梁渡也不设底线地回报。
两者非但不能抵消,反而会逐渐纠缠不清,给人产生亲近的错觉。
这种模糊的关系不是梁渡想看到的……所以需要明确。
但梁渡不知道陈余南能否理解他的意思,或者自己是否还需要更直白地向他表达——
“我问你个问题,”陈余南似乎从他的态度中明白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跟四中打篮球赛的那天……”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水?”
“什么?”梁渡愣了下,回忆道:
“我那天没买水……”
陈余南忽然骂了一声,手中那瓶水就被他捏爆了,水全洒出来,顺着指尖滴落,溅湿了裤腿。
梁渡一惊,没明白怎么了,去看他的手:“你没事吧……”
“那就,交换吧。”
陈余南冷冷甩开他。
他的话问完了,开始解决刚才没解决的事,不仅理解了梁渡的想法,甚至冷静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用剩下的50%进度,换你给我跑腿10次,这样你满意么?”
梁渡的手被拍开后揣进了兜里,轻轻摩挲着那块巧克力,低声说:“要不20次吧……”
“10次你太亏了。”
“你管不着,”
陈余南冷眼横他,转身迈步:“我现在就要用一次,跟过来。”
梁渡犹豫了下,追到他旁边打着商量:“班长,这是突然去哪啊?我3点前必须得去个地方,不能迟到……”
陈余南脚步一顿,猛地把水瓶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砰”。
“那你他妈就滚吧。”
他忍无可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