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斛山景区开发的时候,开发商的工资不低,吸引了很多待业年轻人上山。
凿山,开路,大把大把的往山上搬物资,日复一日。
年轻人们白日工作虽然劳累,晚上住在工地上喝酒看看星星,倒很充实。
江衍升和路远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个时候,他们才刚过20岁,正是年轻力壮精力满满的年纪。
一群年轻小伙里面,只有路远是本地春江人,其他人都是外地来的,路远也充当了这群人里大哥的角色,会尽力照顾他们,帮助他们。
而在这里面,江衍升是想法最多,最爱惹事的那一个,路远没少帮他在工头那里擦屁股,说好话。
江衍升从小是孤儿,路远的照顾让他觉得好似被家人照顾一般,渐渐和他越来越亲近。
工地里其他人都说,江衍升是路远的跟屁虫。
江衍升也觉得路远对他格外不一般,他甚至还教他唱家乡的歌《北斛山下》,只教他一个人唱。
江衍升说方言很难,路远就一个字一个字教他,纠正他的发音。
在很多个夜晚,他们两个人在远离工地的山上,一次次对月唱着这首歌。
在那些个日日夜夜里,江衍升终于发现,他对路远有了不一样的情感,是那种超越了亲人、兄弟、朋友之间的情感。
等他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路远已经结婚了。
结婚不到两个月,他的妻子就怀孕了。
“等到这边工期结束,刚好孩子就出生了,到时候我就不出来了,守着老婆孩子,待在下司就挺好。”
这是路远的妻子怀孕后,他经常说的话。
路远只想过平凡的、简单的生活。
依山傍水,有座小房,妻子相伴,一亩良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衍升给不了他这样的生活。
可是他偏偏又矛盾地想参与他的生活。
即使在知道他有妻子的情况下。
于是,在一个晚上,江衍升说出了自己的情感。
那时候的他,有着豁出一切的架势,不管路远怎么想,他只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怕再不说就要憋死了。
路远却压根没有把江衍升的话放进心里,还是像对自己的弟弟说话那般道,“不要胡说了,衍升,我看你是该谈对象了,要不,让我那口子给你介绍一个?”
江衍升生气了,他一把抓过路远,亲了他。
路远那一刻的表情,江衍升永远不会忘,那是一种夹杂了震惊、愤怒、失望与鄙视的表情,就是这样的表情,让江衍升的一腔热血刹那熄灭。
他开始感到害怕,他害怕以后路远都是这样的表情看他。
路远以前总是微笑着看他的,他嘴角的梨涡总是浅浅的,好看极了。
可是很久的以后,路远再没有这样对他笑了。
工期到了最后,日程排得很满,有时候晚上还要加工。
再加上路远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江衍升没有机会再凑近,两个人的关系跌至冰点。
直到有一日,一家报社来工地采访,开发商提前得知了消息,于是做了准备,说是挑两个上镜的人去。
众人便把江衍升和路远推了出去。
因为这个采访,工头特意让他们在外面套了个西装,说是正式一些。
记者问了几个问题,摄像师啪啪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
敷衍地像是走个过场。
江衍升却追出去,一定要他们留下照片的底片。
摄影师有些不耐烦,推搡了江衍升,嚷着“你也配?”
江衍升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路远走过来搀扶起他,那是自江衍升告白后,路远第一次理他。
江衍升觉得路远还是在乎他的。
晚上吃庆功饭,江衍升喝了很多酒,疯疯癫癫地说着胡话,路远怕他说些不该说的,便把他拉走了。
他把江衍升带到山上,望着他们待了两年的地方,望着他们汗水铺就的道路,感慨万千。
“衍升,回去好好找个媳妇吧,你这样好,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你的,你也很厉害,比我们这里的人都有想法,有本事,你以后会混得比我们都好,真的。”
路远的话说得恳切,却让江衍升感到绝望。
他绝望地想着,为什么老天会让他们相遇,为什么老天会让他喜欢上这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他宁愿一切都没有开始。
他不该来这个地方,不该认识路远,路远也不该对他这么好。
“路远,你说实话,你对我有没有一点动心,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他执拗地追问。
“你喝醉了。”路远只是淡淡望着他,不带有一丝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教我唱歌,为什么……”江衍升有些崩溃,他抓着头发,脚步虚浮,在山上胡乱走着。
“江衍升!”路远紧张叫他,“别乱走,你喝醉了,快下去休息!”
“不,不!”江衍升摇头,心里的叛逆因子上升,反倒跑得更远。
路远不放心,只能跟在他身后。
夜间没有灯,只有月光明亮,石块铺就的地板还很崭新,在月光下反着光。
江衍升跑了几步就被绊倒了,路远紧张的拉住他,心脏怦怦跳,石板路的一侧就是悬崖,只松松用铁链围挡着。
“好了,赶紧下去。”路远的声音带着严肃。
江衍升却靠着墙头,喃喃地嘟囔着,像是要睡着的样子。
“路远~”山坡下传来工友的呼叫。
他们晚上住的地方就在半山腰,山上夜间清净,有什么话就会这样遥遥的呼喊,都可以听得到。
“怎么了?”路远双手搭在嘴边,呼喊。
“你媳妇要生了!”
路远震惊站起,不可思议地惊叫,“什么?”
“你媳妇要生了!下面打进来电话说了,快回家看看吧!”
路远有些听不清下面的话,只听见他媳妇要生了,要生了!
“江衍升!”
江衍升迷迷糊糊好像听到路远在和别人说话,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随后又好像听到路远叫了他一声。
可是他昏昏沉沉地,根本睁不开眼睛。
直到,彻底陷入沉睡。
江衍升是被工友叫醒的,那人焦急拍打他的脸,“你怎么睡在这啊?路远呢?”
江衍升眯着眼睛,天空早已泛白了,昨晚他喝得太醉,在这样坚硬的台阶上也能睡着,若不是天气已经热了,恐怕要冻死在山上。
“路远呢?我不知道。”江衍升的头涨涨的,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媳妇要生了,昨晚小赵就叫他下去了,后来我们也没注意,都睡了,可是今早又来电话,说路远还没回去啊。”
“我不知道。”江衍升有些生气的起身,动了动酸痛的身体,一瘸一拐下山。
后来的两天,直到路远的孩子出生,路远依旧不见踪影。
在焦灼的忐忑中,江衍升终于开始仔细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好像记得,路远叫过他,很大声音地叫他,可是他很困,他很累,他没有睁开眼睛。
路远,路远,你到底在哪里,你的孩子出生了,这么重要的时刻,你怎么可以躲起来呢?
又过了一日,有人在山底发现了路远的尸体。
他已经死亡三天了。
景区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消息,依旧按照之前公布的时间开业。
没有人知道路远是怎么掉下去的,包括江衍升。
为了不使事件扩大,上边对内所有的解释都是,路远酒后失足,自己掉下去的。
包括路远的妻子,方成佳。
自打知道路远死的消息,江衍升都是浑浑噩噩的,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排斥外界的一切讯息。
他到现在都记不起当时是怎么过的。
直到某一天,工友拿了一张报纸递给他。
那是他和路远接受采访的新闻,新闻旁边的配图只有路远,眉目温和,嘴角含笑,不太合身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一种世家子弟的矜贵,反而不像是工地上的工人。
江衍升看着照片,嚎啕大哭。
他把那张照片剪了下来,小心妥帖地放好。
自责,悔恨,愧疚,种种情绪快要压垮江衍升,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将这些情绪转换为动力,没日没夜地工作,只有让自己繁忙起来,他才会强迫自己不去想路远。
可是,很多个夜晚,他还是能在睡梦中听见路远叫他,“江衍升!”
“江衍升,你为什么不救我?”
“江衍升,你为什么要招惹我?”
“江衍升,我恨你!”
每一次,江衍升都是满头大汗地醒来。
他一遍遍问自己,路远是怎么掉下山崖的,他为什么醉到什么都不知道?
路远摔下去的时候是不是叫了他的名字,他那一刻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无比后悔认识了他。
即使他在一年里,事业有了起色,也依旧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于是,在路远一周年忌日那天,他忍不住去了路远的家。
当他看到路远的儿子,好像确定了一件事,他要把他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
他要弥补他,竭尽自己的所能。
江衍升看到路远的遗像,发现用的还是报纸上那张照片,依旧是黑白的,只是非常不清晰。
他绷不住,紧捂住嘴,还是泄漏了哭声。
方成佳见他难过,拿了纸巾递过去,江衍升有分尴尬,道,“我是路远的朋友,出了这样的事,我很自责,也很难过,你放心,以后你们母子我会尽全力照顾,像他当初照顾我一样。”
“你是他的朋友?呵呵。”方成佳捂住唇,透出几分脆弱,“他真的是意外掉下山的吗?”
“他……”江衍升吞咽口水,“他确实是意外掉下去的。”
“哦。”方成佳点点头,垂下眼来。
江衍升不忍,拿出包里的钱递给她,“这些你先拿着用,以后我还会过来。”
于是,江衍升充当着路远的朋友,在下司人的嘴里充当着路远的领导,年复一年来到这里,履行着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