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之间◎

  她、她被手冢高高托了起来。

  凌空人群之上。

  雪女的舞蹈, 像天上天神降临起舞般好看,她此生, 从未看过如此美的祭舞, 丝竹伴着雪屑,游绘着无色的人间,仿佛独独只为她一人演奏。

  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收缩——长空万里, 人群熙攘, 却只余腋下温热有力的手掌在脑海里生动昭示着存在。

  她觉得,这一瞬间,几乎再也压抑不住想要脱口而出的心动。

  “怎么样,看得清吗?”手冢冷清清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看、看到了——很精彩......可、可以放、放我下来了。”

  视线再次回到人群的后脑勺上。

  她忍不住去看手冢国光,他连表情都没变,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根本没有意识到刚才那么做有什么不妥。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么地心动?

  可恶。

  海里......海里一脚踹翻面前的这碗狗粮。

  人流的力量庞大, 轻而易举地携裹着三人往前走,为了不走散,他们不得不互相牵紧手,顺着人流移动, 跟随在花车后往祭场走去。

  雪女在车上扔下一蓬蓬雪花,引来人群涌动,远山结月抢到一枚,六角形的白色雪花, 薄如蝉翼栩栩如生, 尝试着舔了一口, 两眼放光, “好甜。”

  雪花是用糖做的,冰冰凉凉,清甜清甜。

  “手冢,是甜的诶!你要尝一下吗?”

  “不用!”

  “海里?你......”

  “我也不要。”海里左手远山右手手冢,飞快拒绝来自外甥女幼稚的邀请。

  “好吧!”

  雪花在嘴里融化,甜味溢满口腔。

  寒风吹过脸颊,鼻尖和两腮涂上冻红。

  庆典一直进行到傍晚,远山结月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表演结束后,人们三三两两散去,他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納西镇的参拜路两边来着很多家小食铺,出售各种小吃和点心,询问过手冢得到他不吃的答案,远山结月便跑去只给她和海里买了两份章鱼烧。

  吃一口,味道鲜香,皮酥柔嫩,Q弹的章鱼肉嚼在嘴巴里热乎乎,滑溜溜。

  她和海里捧着章鱼烧回来,就看到手冢站在路边,目光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手冢。”

  “手冢?”

  “手——冢!”

  她伸出手想戳戳他,但两只手都占用着,一只手捧着装章鱼烧的盒子,一只拿着牙签,上面还插着一枚完整的丸子,左右思量一番,她拿着手里的章鱼小丸子伸到他眼底,试图唤醒对方。

  但是——

  当热乎乎的丸子靠近,手冢仍是没有回神,而是无意识地张开了嘴巴......

  吃、吃掉了!!!

  远山结月呆若木鸡。

  那、那是她、她用过的牙签!!!

  手冢不仅吃下去了,而且等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舌尖的味觉感应器似乎延时了,等到吃完了才反馈信息进大脑。

  思维拉回眼前,他看到举着牙签的远山杏眼圆瞪,表情惊恐,手冢似乎刚意识到自己在走神的时候做了什么,一时愣住。

  “......你刚才在想什么?手冢。”远山结月无可奈何地叹气,叉起另一枚丸子一口吃掉。

  “呃——在想网球比赛。”

  “啊?”

  “我在想,为什么矢野原桑不肯接受我的比赛邀请。”

  “诶,他不是说因为很久没打不太会了吗?”

  “但是,如果只是两年而已,根本抹不去他曾经的球技,他已经是打入全国大赛的水平了,说明平时一直都在努力训练,那样的网球,已经是本能一般的东西了。”

  “对哦!手冢,你说得有道理。”

  话题打岔把刚才的意外遮掩了过去。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矢野原桑才不再打网球了?”

  “不知道。”

  本来只是简单的约战被拒绝,但矢野冲却比手冢国光更不甘心,他在半路拦住他们,“我哥怎么说?”

  手冢如实告诉他,少年脸上的期待一点点褪去,怒意爬上眉梢眼角,拔腿就跑,头也不回。

  “喂——”远山结月伸手想追上去,被手冢拦住,“你不要动,路太滑了,你照顾好自己和三条君,我去看看。”迈着长腿追上去,几步就拉近了与矢野冲的距离,消失在远山结月的视野里。

  冬日一刻不停的北风带来不远处争吵的声音,矢野冲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鬃毛根根竖起狠狠地撞进成年雄狮的领地。

  “矢野原!你这个胆小鬼!”

  此时正值傍晚,山峰还衔着太阳的半个脸庞,庆典余温和小镇各种各样热闹的店铺挽留了客人,泉屋这里安静宁和。

  矢野原从他的黄色小面包车上搬下一箱生肉,便听到弟弟愤怒的高喊,他茫然回过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冲......?”

  “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

  “纳......尼?”

  “至今为止的每个人,每个人,都在告诉我,说我永远比不过你。成绩也好,性格也好,网球也好,所有事情我都比不过你。”横冲直撞的小野兽眼底燃烧着黑亮黑亮的怒火,“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但是,我原本一直以为,只要我以你为目标,总有一天我会战胜你,超过你,到时候,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老师也好,杏他们也好,都会以我为荣的吧!”

  “一直,一直,这么笃信着,坚信自己能够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等你对我说——阿冲已经成长为像我一样的男子汉了呢!”少年抬起胳膊倔强抹了一把眼睛,瞪着他,“我一点都不喜欢变成胆小鬼的阿原。”

  “这样的你,让我连超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还没有等到我出手,你就已经被自己打倒了。”

  哐当——

  矢野原抬着的箱子跌落到地面上,发出巨响,震颤。

  少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颗崭新的黄绿色小球,用劲全身力气扔过来,沉重的要求砸在矢野原身上,反弹回地面,又上上下下反弹了几次,滚动着,待耗尽作用力之后缓慢停下。

  远山匆匆赶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夕阳余晖照射在黄绿色的小球上,拖出不规则的椭圆形影子,静静停留在对峙的兄弟之间一动不动。

  “你的东西,还给你!”

  山峰隔绝最后一抹阳光,风雪渐起,少年决绝地转身,背对泉屋不断溢出温暖气息的大门,朝着风雪的方向走去。

  刺猬般的短发凌厉得似乎能扎穿世界。

  就像他们第一次在那个破败球场里见到他时的模样,将自己浑身裹满了尖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远山结月心头一凛。

  不能这样放任,必须做些什么。

  “手冢,这里就交给你了。”远山扯了下他的手,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的微光,远山抿起唇露出她惯常甜美的笑意,然后转身匆匆去追离家出走的矢野冲。

  手冢看着她脚步稳稳地跑远,这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从墙壁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捡起地上的小球,盯着球发呆的青年瞳孔扩散,露出平时藏在开朗笑容后的迷惘。

  看起来崭新的网球上,被人用黑色的签字笔写下“恭贺阿冲夺冠”,字迹渗入纹路,已经干涸了很久很久。

  他拿着网球递还给矢野原,对方迟迟没有接过。

  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阳光灿烂的少年拍在小男孩刺挠的头顶,硬刺般的短发被大手压的东倒西歪。

  小男孩抱着球拍的目光坚定,膝盖贴满绷带,那是他训练时不小心跌倒时留下的痕迹。

  写着祝福语的小球被少年送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提前预祝阿冲获得冠军的礼物。】

  【......还早的很呢!笨蛋老哥。】

  ......

  “其实阿冲说得很对,我就是个胆小鬼。”

  “他的网球是我手把手教会的,虽然笨拙,性急,但实际上阿冲是很聪明的孩子,只要告诉他哪里做错了他立刻就会改正,第一次打网球比赛的时候,连半决赛都没进去,他也没有哭。”

  “我手足无措地安慰他,他却冷静地告诉我,一次失败而已,反正总有一天他会拿到冠军的,在那之前,他需要做的就是挺过胜利来临前的一次次失败。”

  “明明是个性急又暴躁的孩子,却出乎意料地,给我上了一课。”

  “因此,不论多少人说阿冲不如我,可在我看来,阿冲未来的成就一定会比我厉害。”

  “但是......”

  ......

  远山抓住漫无目的走在路上的矢野冲,在对方挣扎之前开口:“如果还想你哥继续打网球,就乖一点!”

  少年果然僵硬停下想要甩开她的动作。

  她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这孩子没犟到底。

  “你让手冢挑战矢野原桑,果然是为了激起他的斗志,对吧!”

  “......”

  ……

  “但是,矢野原桑拒绝了。”

  “......”

  “介意倾诉一下吗?”远山背着手绕到他面前,弯腰对上少年的眼睛,杏眼眯起弯月般的弧度,“手冢打网球很厉害吧!但是,我们后天就会离开,你想再碰到他这个年纪这个水平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当然,比手冢厉害的人不是没有。”虽然这么说,但某手冢厨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句话显然只是客套,她的重点在接下来的话里,“但是,谁会因为一个小鬼的请求去挑战一个不知名的家伙——不是职业选手,又两年没摸过网球,这样的对手,对在役的网球选手来说,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她观察到了自己想要的表情,嘴角轻微勾起一秒,在少年看到前恢复原本的无辜弧度。

  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反驳她,“他才不是不知名的选手。”

  “嗯?哦,差点忘记矢野原桑以前打入过全国大赛,抱歉。”

  “但是,我记得高中学校今年的冠军是阳泉一高吧!北海道的学校~”一只手指按在唇下,做出思索回想的样子,“诶,没听说——”

  矢野冲额头上蹦出“井”字,“你是故意地吧!臭女人。”

  “哈?女人什么女人,人家还是少女,混蛋小鬼。”

  “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吧!你不是让我说哥哥的事情吗?那就闭嘴听我讲好了。”

  “哼~”远山生气地冷哼一声,但鉴于本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打断他。

  “我哥——”少年无意识开口,突然又想起方才的别扭,立刻改口换了个称呼,傲娇劲十足,“矢野原那家伙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每天见谁都笑呵呵地,手脚勤快脑子也聪明,成绩永远排名最前,朋友同伴一大堆,每个认识他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夸奖他......”

  小孩顿了顿,似乎在克服什么,然后,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一直以来,有这样的哥哥都是令我骄傲的事情。”

  “即使长大以后常常被拿来和他比较,我也从来都不觉得输给他是值得惭愧的事情,他那么厉害的人,现在的我比不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就像是独属于我的灯塔,照亮我的前路,温柔地指引我,总有一天,我会到达他的位置,挑战他,超越他,然后光明正大的告诉他——你一直是我的憧憬,是我最崇拜的哥哥。”

  “我认真地看书,缠着他学网球,为那一天的到来做好所有准备。”

  “但是......”

  矢野冲抬起头,月色静静挥洒,莹莹的泪光在他稚嫩的脸上无声地淌下。

  “突然有一天,他放弃了大学,放弃了最喜欢的网球。”

  “说什么不想离开生活了快二十年的故乡,就那样,放弃了,简直像个胆小鬼!!!”

  ......

  19岁那年,矢野家的大儿子考上了东大,全家人欣喜若狂,那段时间,矢野冲天天走路带风,在镇里到处吹嘘自家哥哥有多厉害。

  矢野原脸上的笑容都更添了几分阳光。

  納西镇是个偏僻的小村落,虽然因为飞马泉的缘故还算繁荣,但它依旧平静地维持着固有的传统和节奏。

  或者说,因为前来的旅行者对这种传统的恭维和喜爱,所有人都在自发地维护着时光的遗泽,秉持着最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态度。

  矢野家同样不例外。

  长子的优秀固然令人欢喜,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矢野泉屋的传承。

  在泥轰,自古长子为尊,其余的孩子是牛马。是的,牛马。因为传统的泥轰家庭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即将所有家产交付给长子一个人,其余的孩子活着的唯二目的是为了防止长子意外夭亡,给长子为奴作婢,他们甚至没有权利冠上家族的姓氏,只能另改他姓,这就是所谓本家和分家的来源。

  长子一系是本家,是高高在上的主人,他们享用权利与优待,同时也要承担传承家族的重任。

  其他儿子们的家系是分家,是奴仆,无论后来发生怎样的际遇,他在家族中都必须对长子怀着感恩之心毕恭毕敬。

  这样的继承制是为了确保家族的传承,这也是日本动辄就有百年甚至千年家族企业传承的原因。

  矢野原期待着未来的心情还没褪去,便迎来当头棒喝。

  作者有话说:

  虽然班长君各种被哥哥姐姐照顾,还被牵在最中间,但别忘了,人家是9岁高157的稳重型少年。

  腿子卡:13岁(生日10月7日),一年级生(4月升二年级),身高165;

  远山:12岁(生日3月21日),一年级生(4月升二年级),身高159;

  班长君:9岁(生日6月12日),三年级生(4月升四年级,转入月班),身高157。

  最近身体不舒服,全靠存稿撑着呜呜呜,如果有错别字啥的大家担待一下,等我休息好我回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