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阴,转眼又遇见一个秋天。
顾千筠端了杯红茶,坐在阳台边的摇椅上,膝上盖着毯子,她双手紧握杯壁,呼呼冒出的热气将她双眼蒙的湿湿,眼皮很沉,按耐不住想睡觉的心情,她放下茶杯,靠着摇椅睡着了。
外头海浪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天空闷闷的。
屋里。
老式摇椅,发白的睡衣。
不搭竟却异常和谐。
沉睡的女人,肤极白,唇色很清淡,长发又直又顺的飘散下来。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皱纹,倒显得她更美了,浑身上下都是贤淑的女人味。
年过四十,风韵犹存。
从她安稳的睡颜,柔和的表情,不难看出,她过得很幸福。
是的,她在被爱。
今年,是她和时安结婚的第七年。
这七年,除去工作,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对方。
闲着就出去旅游,去看美好的世界。
懒了就在家一起做饭,或者抱着睡觉。
时间并没有冲淡她们的感情,她们也没有因此而感觉腻,反而越爱越深沉。
没有七年之痒,甚至连吵架都很少有。
每次两个人一红脸,时安委屈巴巴地伸手要抱抱,顾千筠还就吃这一套,把她抱在怀里揉脑袋。
在外,时安是雷厉风行的时医生。
但在顾千筠面前,她永远都是小孩子。虽然,她已经三十岁了。
二十二年,距离时安初见顾千筠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
那天,时安躺在顾千筠怀里,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心疼道:“是我把顾姨的青春偷走了。”
顾千筠笑着吻她。
看起来毫不在意,实际上。那天夜里,顾千筠到很晚才睡,她偷偷许愿——
“可不可以让我慢点老去。”
可不可以让我慢点老去…
可不可以让我慢点死去…
我还想多陪陪她。
可是,我大她十五岁,我总会比她先死去。
我死了,她怎么办啊。
感性情绪一上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了一夜,都没有想通。
后来,这件事想藤蔓一样缠绕在顾千筠身体上,脑海里,绕成一个死结,成为她的一个难过点。
这种难过,不向外输出,咽进肚子,以为忘了,却在每个混混沌沌的阴天,扰乱她的心。
她又做梦了。
在梦里,她找到出口了…
─
我有一个储物箱,里面藏着的,都是我的宝贝。
一顶红帽子,一张保证书,一颗草莓糖,一串金手链,一个本子…
我不是喜欢囤东西的人,可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想留下。
我经常偷偷翻看这些东西,找一些从前的回忆——
2005年,好久了,久到有很多事我记也记不清了,但不知怎的,关于她的事,我一件也不落的记下了。
那时候,我正在经历一段摇摇欲坠的感情,想逃又逃不掉,那阵子我的心情总是很糟,对方的不忠诚我不是毫无察觉,想结束这段感情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后来啊,她出现了。
昏暗的天,没什么光。
小小的她躲在大川哥身后,偷偷看我,那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清澈最干净的眼神。
很奇怪,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我就想流眼泪。
一开始打算照顾她,只是因为她是师父的孙女,而我想的也是暂时照顾。
我这个人,对身边人都不错,我是个骨子里很冷的人,对人还算温柔,但温柔有限,多了就没有,大多数时候,我都太理性了,这也是为什么,我无法给足恋人安全感的原因。
我以为我就是这样,又觉得我可以不这样的。
我一直在找寻那样一段关系,那样一个人。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人,能打破我冷血的理性,能让我真正感受到,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有预感。
是她,就是这个小孩了。
我和她之间是有这种磁场的,我想对她好,不是因为觉得她可怜,而是因为她就是她,我才想对她好。
时安,时安,时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里全是她了。
我听着她从第一次羞涩地叫我顾姨,到后来,或开心,或悲伤,或委屈的每一声顾姨,都像小石子温柔地漾在水里一般,钻进了我心里,也渐渐融化了我骨子里的那层冰。
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可我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她,我怕她被人欺负,也怕她不去交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我还是没有保护好她。
那天,知道她受伤,我担心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刚好,我收到湄溪犯病的短信。
我分不了身,我只能选择一个人。
从我选择安安那刻起,我就知道,心里的那杆秤偏了。
一半装着安安,一半装着别人。
相处时日不久,她轻而易举变成了我最重要的人。
后来,湄溪去世了,我很难过,也因此自责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仔细想想,那一阵,我似乎对安安没有以前那样上心了。
是我的原因,她抑郁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并又做了一件错事——
让大川哥把她接走了。
她离开了两年,我煎熬了两年。
因为这段分别,我真正意义上了解了,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千百倍。
因为她,我抽了人生中第一支烟;
因为她,我熬了几百天的夜;
因为她,我喝酒没有节制;
因为她,我茶饭不思:因为她,我心不在焉;因为她,我消沉度日。
那两年,其实我过得特别不好。
我变成了一个坏女人,非常不应该地偷偷恨过大川哥,恨他抢走了我的时安。
这些,都是我的阴暗面,我从来没有和安安说过。我怕她讨厌我对她的占有欲。
再后来,大川哥也去世了。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
我想象不到,她该怎样承受这件事。
我开车去接她,她淡淡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只能用四个字描绘我当时的心情,心如刀割。
我心疼她,当看到她像丢了魂一样在拼乐高时,我差点痛哭出声,但我不能这样肆无忌惮表达我的情绪,我只能无声哭泣,因为我是一个大人,我还需要照顾她,引导她。
她抱了我,我们就和好了,我们又一起回我们的家了。
可是,安安生病了。
我害怕死了,总是怕她出事。
我总是乱想,只要一想到她万一真出事了,就泪流不止。
那几年,我没有一刻敢松懈,我生怕一个闪失,就会失去她,我时时刻刻都在预防这种’生怕‘,我需要她,我不能失去她。
但我害怕的事还是出现了。
当时,苏然因为我出事了,我忙着照顾她,再一次忽视了安安。
那次,她差点死了。
她的手腕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疤,像条粗糙的蛇,总是钻进我眼里,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我还记得,她进手术室,我除了流眼泪,什么都不会。
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定义安安在我心中的位置了。
我甚至涌现出一个幼稚的想法:没有她,我会活不下去。
不管幼稚与否,这都是当时我心中的想法。
原来,从那时开始,或者从更早以前,她就彻底将我融化了。
可惜,对于这些改变,我并不知晓。
以至于在安安疏远我时,我也任由其顺其自然发展了。
是我自以为是。
我以为她长大了,想离开我,想自己去飞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知道她是因为爱上我,才做出那样的行为时,我流着泪,吻了她。
我不怪她,我只是心疼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这么多。
她只有我了。
她心事重,考虑得也多,她最怕的事,便是给我带来困扰。
我想我是懂她的,但在这件事上,我却没有懂她。
我用自欺欺人的理性,任由她离开了我,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
她走后,我开始强迫自己适应没有她的生活,我也做到了。
其实,我已经麻木了。
我机械般地生活,我才不要承认:
我是个会为她流泪的感性的女人。
我也慢慢开始接受,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的现实了。
我却又遇见她了。
她变了。
又年轻又漂亮,我被惊艳到了。
可当时,我的阴暗面又出现:原来她不在我身边,可以变得更好。
我对她来说,到底也是可有可无的。
我有点失落,我不想理她了。
直到在餐厅,服务员问“这是谁的手机”,我看见陆听尧刚才下楼,又上楼,我知道是他的,鬼使神差地,我拿着手机就上楼了。
我有小心思,我想再多看她一眼。
我知道不应该,可我管不住我的腿,更管不住我的心。
我刚走到门口,就敲门了。
敲门声和那隐隐约约的好几个字是一起出现的。
‘欢上顾阿姨的’。
我只听见这没头没尾的六个字。
我也脑补过,但我始终没敢在’欢‘字前面加上‘喜’。
当时,我差点就知道她喜欢我了。
可还是差了一步。
包括后来贴满花瓣的本子。
被千燃撕掉的那一页。
她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全是误会。
再然后,
我们笑着告别了对方,我又失去她了。
她走了,我爱上她了。
我不敢直面我的爱,我和她一样,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我以为她和别人在一起了。
我嫉妒的发疯,我变成视奸狂,越看越难受,越难受越想看。
我爱她,我却不能爱她。
直到那个雪天。她来找我,我把她推走。
真冷啊。
我在雪里待了一整夜,骨头都快冻碎了,也因此…
—
“因此什么?”
小枝看着这张发黄的、有些年岁的纸张问道。
时诺小心翼翼捏着这张纸,一脸悲沉,“因此啊,妈妈落了病,年龄越大,越多的并发症出现,她的身体渐渐吃不消了。”
小枝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诺将纸折好,轻轻放回储物箱里。
“我看过这封信,这是很长很长的一封信,有很多页纸,每个重大的事情妈妈都会记录在上面,可是妈妈…写到76岁,就不写了。”
她哽咽着,继续说:“剩下的信,被妈咪撕掉,拿走了。”
“为什么是从这里撕掉?”
“因为妈咪想把妈妈从这之后,身体上承受的苦痛全都带走。”
小枝看着一个破摇椅,摆在阳台前,没有讲话。
时诺走过去,蹲下身子,环抱着摇椅,将脸埋在里面。
“我想你们了。”
……
还有一些事,时诺没有和小枝说。
她的出现,是在顾千筠做那场梦过后。
她找到办法了,办法就是和时安生一个孩子。她怕自己不能陪时安很久,但孩子可以。
她不想让时安一个人。
后来,她们真的生了一个女孩,就是时诺。
时安说:“顾姨,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你要信守承诺。”
诺,时诺。
很多年以后,顾千筠没做到,是时安在履行这个诺言。
她没舍得让顾千筠一个人走。
时诺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懂。
时安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一棵野草,她给我浇水,她是我唯一的希望,她不在了,我也就枯萎了。”
时诺闭上眼,那一刻,她恍然大悟。
顾千筠什么都为时安想好了,唯有一件事,她还是低估了时安对她的爱。
时诺听见,时安温柔说:“顾姨,别丢下我,我来找你了。”
她安静地抱着她。
一如每一个平静的秋天。
大海,阳光,微风。
“顾姨,我看见光了。”
“安安,等我,我会去找你,下辈子,不,这辈子,让我守着你。”
爱出现的那一刻,即是永恒。
我和你一同离去,我们一起去迎接下一个永恒。
会再遇见的。
还会再相爱的。
my forever lover.
*
作者有话要说: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圆圆满满地结局就可以了,把这些写出来还是会让人感觉难过。
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写。
最后还是决定写了。
我想让大家知道,
她们真的非常深刻地爱了对方一辈子。
会再遇见的。
还会再相爱的。
再见,时安。
再见,顾千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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