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巧妙地用一点修饰性语言“劝告”了田熹不该问的别问,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保持精神力完全集中的状态下,谢予安脸色平静却又凝重,好像中央城区提前预告过的雨夜。
在他渺茫又遥远的记忆之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大雨已经倾盆而下。
“太软弱了……你真是,一点也不像我。”
“其实也没什么,哺乳动物之间的血脉亲情,尤其是母子之亲情,很大程度都是来自于母体激素的作用。没有了激素,那还不如两个陌生人。”
那是一个身材很高挑的女人,声音冷淡轻柔,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宛如锦缎一样泛着柔光。虽然她只是穿着一件堪称陈旧的浅色衬衫和宽松的风衣外套,但是丝毫掩饰不住她温和高傲的姿态。
她踩着一双软底的皮鞋,鞋面上沾了些许的泥水,但是她并不介意,在谢予安面前站定。
女人狭长的黑眸几乎和谢予安长得一样,风轻云淡的傲慢从上而下地落到了谢予安的脸上,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猎物。
她摇摇头,听起来有些感慨地说:“没想到……成百上千个实验体,最后还是只有你。人类的基因,还真是奇妙。”
爆炸之后,尘土仍然弥散在半空之中,被雨水沾湿之后恍然透露出来一点潮湿的血腥气息。谢予安仰起头,瞳孔之中的焦点散开了,落在那一道修长的身影之上。
废墟之上,谢予安半跪在已经失去了体温的尸体之前,狼狈而又执拗地吐出一口血气。顺着雨水涓涓而下的血迹落到地面上,很快又隐入了尘土。
“谢……谢兰。”
“呀……很难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女人挑起一侧修长的眉,微微惊异,她身后两道并立的身影,其中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替她撑起一把宽大的黑伞。
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冲着谢予安微微扬起唇角,轻声招呼道:“你好,予安,我叫谢兰。”
——予安。
十七岁的谢予安以中央十二城第一的成绩拿到联盟军校入学资格的那一天,在路易.兰伯特将军的书房中,这位享誉全联盟的老将军告诉他。
“你的母亲叫谢兰,父亲叫温鹤远。你的姓名是他们姓名和信仰的结合,这也是他们对你一生的期望。”
予你平安。
瞬间犹如大厦倾覆。
如果说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一栋大厦从矗立到倾覆的过程,那也总有些什么人、什么事像是砖石一样层层垒砌,最后才造就了这么一个人。
谢予安的一生,短短的二十几年,哪怕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路易.兰伯特空寂的宅邸和严肃过头的校园中度过的,但是伴随着他走过的始终是中央城区浅金的晨曦和无边的星夜,是无数的来来走走的善意和期待。
那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他的父母、他的养父、他漫无边际的少年时代,还有他这一生的指引和信仰、漫长岁月里的回忆和期待。
那个用无数谎言和阴谋堆积而成的象牙塔,只一秒钟,就碎了。
实验室里。
田熹脸色一正,倏然站起身:“啊!”
一直密切关注着的周延也跟着抬起眼:“怎么回事?”
脑海中景象瞬间劈裂,谢予安陡然之间坐起来,剧烈的喘息之间按着椅背的手指顿时发白,他和田熹之间的精神链接随即切断,向导精神网迅速收拢。
田熹被单方面切断了精神链接,顿时紧张道:“没事吧?你怎么——”
周延一把握住谢予安的肩头,掌心向下贴在他的后背,低声问道:“怎么样?”
“呼——”谢予安的目光往他身上一凝,骤然之间回神,深吸一口气:“没事。”
周延眯了眯眼眼,觉得他的掌心凉得不太寻常。
谢予安却毫无察觉一般,道:“通知李保罗,我要亲自见见杜兰德。”
军委特别行动处。
李保罗一行人奉命,把杜兰德和他的一群心腹直接从靠岸港口押到了特别行动处关押囚犯的秘密监狱,丝毫不敢耽搁。
秘密监狱。
“李副官!”
“卜组长!”
“带进去吧。”卜子平打了个手势,身后跟着的两个行动组成员便提溜着杜兰德进入审讯室。
杜兰德其实年纪算不上特别大,原来看上去还算是有模有样的,从收押到押送到达中央城区也不过二十四个小时,此人现在看上去已经如同换了一身皮,大腹便便地被两个行动组员拖着,脚步松散蹒跚地进了审讯室。
精钢大门轰然砸下。
卜子平抱着胳膊,疑惑道:“李副,谢司怎么说的?后面的事我们到底还掺和不掺和?”
“我也不清楚。”李保罗同样疑惑道:“谢司只说把人带到秘密监狱。”
“啧。”卜子平感觉头有点儿大,恼火道:“话是好说,但是——”
卜子平在谢予安身边待久了,多少有点“近墨者黑”的意思,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乔处长,请您留步!”
听到这三个字,李保罗瞬间和卜子平一起眼前一黑,一转头,果然就看见一身正装的年轻男人正带着十多个人大步走过来,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那位脸上腾满了黑气。
男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神色肃然,是乔斯年。
朱恩伸出一只手,在最近的一道门前拦住了乔斯年。她脸上满是冰霜一样的冷色,毫不退避道:“乔处长,请您留步。”
“你以谁的名义拦我?”乔斯年平时的从容不迫此时荡然无存,直接伸手扯松了领带,平静地看着女军官的眼睛。
朱恩呼吸一滞,避开他的审视,道:“这是谢司的命令。”
“予安的命令?好吧,我知道你不会违抗他,那么——”乔斯年一掀唇角,往后退了半步,对着身后的几个人一挥手:“杰克逊女士。我很欣赏你这种绝对服从命令的精神。”
朱恩骤然道:“你——”
乔斯年一声令下,他身后跟着的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顿时冲了上来,直接就要往审讯室之内闯。
“让开!”
“让开——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朱恩身后的人自然也不逞多让,两拨人直接脸对脸撞了上去。
“坏了!”李保罗看到乔斯年就知道今天得出事儿,连忙转头就冲过来:“乔处长!你这是干什么?!”
乔斯年做了个“停”的手势。
特别行动处的其余行动组员紧随而至,顿时两队人马乌泱泱地挤在了走廊中央,谁也没打算率先让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按照规定,杜兰德必须要在军委监察处接受调查之后,移交联盟检察处提起公诉。”乔斯年看着李保罗,冷冷问道:“是谁允许你们私自把人从军舰上带走的?”
这确实时是违反规定的,李保罗登时哑口无言。
“现在把人交给我,我看在予安的面子上,不会追究任何人。”乔斯年示意手下的人进去:“去把人带出来。”
“是——”
“乔处长。”李保罗立马挡在走廊正中间,摆明了就是无论如何也不松口的意思:“人我不能让你带走!”
“你是想违抗我?”乔斯年目光直直地盯着李保罗,每一个字都带着凌冽的寒气:“于公我勉强算得上是予安的上级,于私,他叫了我十几年哥,你敢拦我?”
“是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觉得我真的会对你们特行处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
“您多心了乔处长。”乔斯年这个人一向是立场成谜,李保罗虽然不见得真的有多畏惧他,但是也不会想轻易得罪他,只好硬着头皮就是一个拖延:“如果有什么问题,您是不是先和谢司交涉过后……再来我这儿要人?这样——”
“不用说太多废话。”乔斯年骤然打断他:“让开。”
随着他这一声喝令,压迫信息素无声地席卷开来——一道足足有半人高的的黑影出现在乔斯年身后,猫科类动物踏地无声,优雅欣长的身影在乔斯年脚边逡巡着。
黑豹金色的眼眸巡视着挡路的人,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吼,肩背弓起,蓄势待发。
“乔处长!”李保罗瞬间面色剧变,一马当先地挡在了乔斯年面前。
身后卜子平和彭阳几个人顿时挤在了过道正中央,面面相觑,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乔斯年这个以“笑面虎”著称的人,可以说军委内部都没几个人见过这位红过脸,更别说大庭广众之下爆发信息素,也不知道他们谢司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逼得他动武力。
乔斯年眼中黑如浓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哐——”一声合金大门推开,有人来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去,然后纷纷喊出声:“谢司!”
“谢司来了!”
卜子平李保罗顿时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
只见乔斯年手下的人自觉让开一条道,谢予安踏着脚下重叠的灯影一步一步走进来,那一张脸格外地冷白。
在他身后,跟着一脸悠闲的周延和一个眼生的年轻男生。
乔斯年冷淡的面色微微一动,紧盯着走过来的人影,落到谢予安身后的人身上,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眉。
谢予安扫了一眼特行处的人,这才把目光挪到乔斯年脸上:“怎么回事?”
乔斯年的黑豹量子兽显然是熟悉谢予安的气息,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来任何攻击的意思,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往谢予安身边蹭。
“是谁允许你把杜兰德从港口带走的?”乔斯年闭了闭眼,把量子兽收了回去,但是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压着着十万里的怒火:“你知不知道全联盟有多少人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杜兰德?你说把人带走就带走,到时候上级追究起来,联盟监察处追究起来,你怎么解释?!你怎么和常委会交代?!”
谢予安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乔斯年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斯文的脸皮,对谢予安道:“现在把人交给我,还来得及,我会让洛克号和席琳的人闭嘴,这件事不会有人问到你头上来。”
“你还要怎么样?!”
见谢予安不点头,乔斯年差点儿被气笑了,沉声道:“让监察处那群蠢货记你一笔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杜兰德身后还有好几个南美洲大区的议员席位,到时候——”
谢予安道:“我有事要亲自问杜兰德。”
乔斯年彻底气疯了:“有什么事非要现在问?!我告诉你——”
“一个小时。”谢予安忽然抬手,做了个近乎于表示“暂停”的动作,不容置喙地对乔斯年说:“给我一个小时,之后杜兰德怎么处置,我都不会插手。”
乔斯年简直怒火攻心,猛地上前一步:“你简直不知死——”
“我知道你有办法。”谢予安后退半步,轻声细语地说:“哥。”
乔斯年:“不可…………你说什么?!”
哥???!!!
区区一个字——但是是带来的效果堪比火山喷发、中央城区人造大陆塌陷、海水忽然漫过了环海大坝直接淹了整个北美大区或者是外星人即将登陆地球,总之不能上联盟时事日报头条外加整整三行黑体大标题的事件在这一个字面前都算是小事一桩,不足以为人民群众挂齿。
嘶——不知道谁应景地倒吸了口凉气,周围的眼珠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别说是乔斯年,就连李保罗和卜子平都是一脸懵逼,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军委里面就是大门口外边儿路过的一只蚂蚁都应该知道他们谢司和他这位养兄弟——军委办公处处长的关系差到有多么令人发指!
乔斯年表情一片空白,比青天白日被雷劈了还实在,一口气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没上来。
他这辈子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这么失态过,要不是乔处长这人见多了大场面自制力惊人可能都要当场跳起来猛退三步。
“你说什么?!”
“哥。”谢予安毫无包袱,继续道:“我只要一个小时,问完话我就放人,我知道你能搞定席琳,监察处也不会想得罪你。”
乔斯年被这第二声“哥。”再次劈中,第一反应就是谢予安是不是被什么人夺舍了,要不是就是眼前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总之这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玄妙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最后的理智让他咬牙道:“不可能!你觉得我凭什么……”
谢予安恳切地说:“谢谢你,哥。”
乔斯年:“……”
他想冲过去抓着谢予安去医院拍个片子顺便查一查DNA。
但是显而易见的,深不可测斯文腹黑的乔处长在这一局对阵之中已经彻底败北,完全地失去了话语权。
谢予安给李保罗打了个手势,然后对着田熹招手:“田熹,来。”
田熹宛如大佬身边的背包小弟,连忙拎着自己的小箱子小碎步跟上。
直到谢予安带着那个小男生进了审讯室,“叮哐”一声关上门,才把所有人的魂魄拉回了身体。
“这…………”彭阳不敢大声说话,于是捂着嘴,超小声对卜子平道:“牛逼,你的老大真是能屈能伸诡计多端啊。”
“我也不知道啊。”卜子平同样一脸震惊,忍不住道:“亲娘啊好玄幻,这么多年了我头一次在乔斯年那个阴阳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可惜我不敢拍照。”
足足两三分钟,处于风暴中心的乔斯年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手下的人和谢予安的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往他脸上看,表情都跟亲眼看鬼似的。
乔斯年被看得无端火起,但是转念一想也是——不就是一个小时吗?
一个小时能出什么事?不就是耽搁杜兰德那个蠢货一个小时吗?他一个犯罪嫌疑人有什么人身自由?那有什么不能耽搁的?
不就是一个小时吗?谢予安都是特行处司长了,竟然还亲自花一个小时审问嫌疑人有什么不可以的?
区区一个小时,不算什么。
乔斯年成功说服了自己,正要转头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看到了杵在一边的周延。
——不对。
乔斯年上下一打量周延,惊觉自己竟然忽视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事情,于是刚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台阶就被他自己一铲子铲秃了。
“是你……”乔斯年再次无端火起,劈头盖脸便冲着周延问道:“你是不是给他下毒了……这两天你们上哪儿鬼混去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无端被迁怒的周延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
一道无形的杀气从乔斯年身上飙出来,直指周延,那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个人可能要打起来。
忽然,却见谢予安推开门,对着周延勾勾手指:“周延。”
周延宛如被主人呼唤的护卫犬,瞬间就看不见乔斯年了,连忙跟了上去:“来了。”
刚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的乔斯年:“………………”
【作者有话说】
周延你好好想想该怎么称呼
好想看乔斯年破防怎么办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