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翊,尚未娶妻。◎

  压在宋时祺心头半年之久的大事终于如愿功成, 见父亲已将场面控制下来,陆府尹当众打了包票会派专人监督保护这地里的黄金,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极目四望, 看着如今属于自己的这百亩土地和黄澄澄的金元宝, 想象着以后要造出比观闲居风雅百倍的私人园林,她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不远处的峰峦之上,一抹月白身影在苍翠青山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宋时祺一眼扫过去,猛不防滞了一滞。

  方才因急着办正事而强行压抑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他方才明明说有事要办,为何到此时还未离开, 此刻他站的那个角度, 恰好能看到她这处发生的一切。

  还有那句没头没脑的“接下来之事姑娘一人可以吧”, 她总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倘若接下来的事自己一人不可以, 那他又会如何?

  所以, 他留在此地远远观望的原因……莫非是怕她万一做不到, 他可以回来善后吗?

  无数疑问在脑中炸开, 宋时祺自知这么揣测太过离谱, 怎奈就是忍不住。回京那日她就决定要走出前世阴影,明明白白地活着, 因此, 她决定要去求一个答案。

  宋时祺拉了拉正忙着指挥搭棚子的父亲,“爹爹, 漾漾想回城去了。”

  宋彦铭有些为难,福庆脚崴了不能走还在等家里仆人过来接, 松音一身污泥也有些小伤在身, 此时忙乱并无人能送小女儿回去。

  宋时祺随手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曲六, “爹爹,女儿要他送!”

  曲六意识到自己被宋二小姐点名了,呆愣片刻连忙朝宋彦铭保证定将宋二小姐安全送回府里,宋彦铭十分不好意思,再次感激一番,才目送他俩离去。

  刚走出一里地,宋时祺拉了拉曲六的衣袖,曲六一脸讨好地蹲下询问,“宋小姐有何吩咐?”

  “曲护卫是吧?我猜想今日你必定要回去跟你家公子禀事,不若就现在,带我一起去吧,我有事要求见你们公子。”

  曲六咽了咽口水,面露难色,“那个……”

  宋时祺不语,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他,好似能将他的所思所想都看穿了去。

  曲六一个激灵,原本准备的搪塞之辞立时收了回去,“好吧,宋二小姐请随我来。”

  果然不出所料,曲六带着她往她方才看到的那处山峦走去。

  ……

  桓翊见到她十分意外,可很快平静下来。

  有些事总要直面,她若知晓,他必会承认;但若她还不知道全部,那就遵从天意,他不会率先挑破。

  随着曲六的退下,宋时祺缓缓走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是谁?”宋时祺全然没了尊师重教的心思,决定开门见山。

  桓翊也并不在意她的无礼,好似本该如此,“如你所见,我便是我。”

  “公子以前可认识我?”

  “若我没记错,你我初次相遇是在元和三十六年,安平县,潜山大坝。”

  宋时祺在他推诚不饰的态度面前有些难以聚力思考,这种感觉就像她手握利剑直直刺出,却遇到了太极高手,将她的杀气一把裹挟瞬间转化为虚无。

  他的话听着都没什么问题,可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越问就越沉不住气。

  “公子今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你是说,你适才遇险之地?”

  宋时祺点头。

  “我宿在绵山别庄,正好路过。”

  “路过?我往来此地多日,却从未见过公子。”

  “那今日属实很巧了。”

  宋时祺深吸一口气,索性将疑虑都问出来,“倘若今日公子离开后,我未保住那些金子怎么办?”

  “我的人会帮你守着,直至你想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为何要如此帮我?”

  “汝以为何?”

  宋时祺被反问住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她有些气馁地胡乱朝桓翊福了福身子,“多谢夫子今日援手,学生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走,可没走几步又忽地顿住,她回头看向桓翊,还是不甘心,“不知公子祖籍何处?”

  “彭州府。”

  宋时祺心跳漏了一拍,“公子……可曾婚配?”

  “不曾。”

  “子嗣呢?公子没有子嗣?”

  桓翊声音沉缓,乌眸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桓翊,尚未娶妻。”

  宋时祺逃也似的下了山,眼泪在淌,人却在笑,她知今日在夫子面前失态了,这是有重生记忆来的第一次。

  好在他不是他,她既欢喜,又悲伤,此两种情绪无限交织,冲得她心神激荡,她一路跑了好久才觉好受了些。

  曲六十分有眼色,远远跟着,不让她感到一丝的不自在,当她缓过来放慢脚步之后,他又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小马,十分小意地解释,

  “地动过后有些路不好走,就用它代步吧,宋小姐放心,这匹马是专门训练过的,就算地动山摇也轻易惊不得。”

  “多谢。”宋时祺由他扶着上了小马,一路慢吞吞往京城方向走去。

  回到宋府已近未时,宋时祺刻意到二门才下马,吩咐当值的婆子给曲六拿些吃食来才放他走。

  待他离开转过巷子看不到了,她才询问那位婆子,“我生辰那日来送生辰礼的可是方才那位小厮?”

  “不是不是,”婆子一脸笃定,“那日的小厮比这位斯文得多。”

  “好,多谢嬷嬷了。”

  宋时祺再不怀疑,如释重负一般进了二门。

  ……

  宋员外郎家白得的那块地在地动那日又挖出了十箱黄金之事很快在京城传开了,人人艳羡不已。

  与之相随的还有宋家二小姐命格极贵重,是大富大贵大善之人的传言,此事据说是得了崇福寺高僧和老天爷双重肯定的。为何这么说呢,崇福寺高僧之事许多人都瞧见了,而抡起铲子就能挖到金子,不是老天爷眷顾还能有何解释呢!

  自那以后,京城各家的关注焦点从得了皇后青眼的宋家大小姐身上,转而又到了宋家二小姐身上。这宋家的门槛几乎被邀约结交之人踏破了,一时风头无量。

  甚至连京城的官媒也想凑热闹,试图给两位小姐牵牵红线,不过均被姨母谢氏礼貌请了出去,拒绝理由很简单,禧姐儿已有婚约,祺姐儿才十三,宋家当宝贝一样疼着养着,可不着急嫁了。

  这日,谢宛将两个宝贝外甥女一同叫了去,说是有事要说。

  姐妹俩到姨母住处的时候,就见姨母院里站了一溜六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两位面容慈和的婆子。

  “你们姐俩是我看着长大的,一转眼的功夫,都是大姑娘啦,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自安平县到了京城,还是一人一个丫鬟,这不妥,你们爹爹也不是个会张罗这种事的,就由姨母我来张罗啦!”

  姨母一手牵她们一个,走近那一排下人,

  “这几个都是我进京城后买的,也调教观察了大半年了,还不错,丫头小厮你们各自一人挑两个,婆子呢都是从杭城带过来的,温声细语,做事妥帖,你们一人一个,其余挑剩下的我留着!”

  “姐姐先挑。”宋时祺朝后退了一步,示意姐姐上前。

  宋时禧忙摆手,“我觉得都好,还是祺姐儿先挑吧。”

  宋时祺叹了一口气,望向身后的姨母,“姨母你看,姐姐如此好说话,我们自家的下人还好,若是嫁出去,碰上欺主的恶仆,她也觉得好可怎么办?”

  谢宛也看出来了,这正是她最忧心的地方,禧姐儿性子太过绵软了。

  “姨母你最了解他们几个,不如还是姨母帮姐姐挑吧。”宋时祺点到即止。

  各自挑好下人之后,娘仨进了内室,就见姨母桌上摆了一摞账册。

  姨母拿出最上面一本红册子,“这是我的嫁妆册子,你们看看。”

  宋时祺接过翻看,那册子十分厚重,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陪嫁物品。

  “没想到如此丰厚是吧?”姨母眼眶微微泛红,“有些旧事,该同你们姐妹俩好好交代清楚了。”

  姐妹俩坐下来,听姨母讲述谢家旧事。

  谢家是苏州大族,前朝是皇商,谢宛一家虽属旁支且久居京城,但也是殷实富户。

  谢老爷夫妇,也就是宋时祺的外祖父母十分恩爱,但婚后一直无所出,四处寻医问药,直到谢老夫人三十五岁才生了长女谢宛,五年后生了宋时祺母亲谢凝,之后因伤了身子再未生育,夫妻俩守着两个宝贝女儿,生活和美。

  谢宛十六出嫁,谢老爷夫妇自是备下了丰厚嫁妆,谢宛的夫家是杭城望族,丈夫江文景十五岁已是举人,前途无量。

  可没成想谢宛出嫁后的第二年,谢老夫人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一年后,谢老爷也随夫人去了。

  那时恰逢谢宛第一个孩子夭折,她身心交瘁,卧床不起,连父母的后事都无法到场。妹妹谢凝独自在京守孝,跟着京城的叔婶生活。

  谢凝叔婶家与宋彦铭家老宅相邻,谢凝与宋彦铭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待三年孝期满,自小极有主见的谢凝告知叔婶要嫁给宋彦铭,待他高中便会上门来提亲。

  谢家叔婶本就是看在她父母留下的可观财产份上才将谢凝养在家里,婶娘更是早早物色了几家对他们有利的人家,计划着将来谢凝嫁过去,能成为自家儿子的助力。谢凝此举无疑给本就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亲情雪上加霜,两方一时坚持不下。

  直到宋彦铭春闱高中入了翰林院名单,叔婶才稍稍松口,但在求亲的聘礼上狮子大开口,层层加码。

  宋彦铭自己都是穷书生一个,哪里拿得出什么像样的聘礼,谢凝叔婶就以此为借口,说没有聘礼就不给嫁妆,那嫁妆本就是谢老爷夫妇留给小女儿的,他们这几年侵吞了大半不说,如今在侄女亲事上作梗,竟想全部占了。

  彼时正遇上宋彦铭同窗赵旬无法外任的烦难之事,宋彦铭和谢凝这苦命的一对在京城都有家人掣肘、生活俱是孤苦无依,一番商量下,索性将翰林院名额让给赵旬,两人简单拜堂成了亲,一同离京去往安平县赴任。

  谢凝到了安平县给姐姐谢宛去了封信,述说自己的境况,谢宛得知后心疼不已,那时恰逢丈夫进京赶考,谢宛回信告知妹妹,等得了丈夫高中的信儿,他们夫妇就去安平县看她。

  江文景不负众望春闱进了二甲前十,授了吏部官职,高高兴兴准备回家接妻子,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他行至半路偶感风寒,一病死了。谢宛一夜之间经历大喜大悲,成了寡妇。

  江家有两房,江文景是二房,他上头还有个大他十岁的兄长。谢宛婆母偏疼大房,自谢宛孩子早夭后对他们二房就更不待见了。小儿子没了,婆母自是要为大房考虑的,谢宛虽嫁妆丰厚却无娘家助力,那嫁妆往后就是大房的。

  婆母唯一担心的就是谢宛改嫁,于是跟大儿媳合谋放火烧死谢宛,谋夺她的嫁妆。

  出事那晚,谢宛提前得了信儿逃过一劫,报信之人正是丈夫江文景的亲侄子江谦。

  原来江家大儿媳是继室,江文景大哥跟原配育有一子,就是江谦。继室恶毒,苛待继子江谦。江谦不堪忍受,偷偷知晓了祖母与继母的密谋,实在看不过,给谢宛报了信。

  当夜谢宛逃走,很快就报了官,经过两年多的审理判罚,最终,妯娌获罪,婆母因年迈,予金作赎刑,谢宛也被允许离开谢家,自立女户。谢宛虽如愿以偿,但毕竟蹉跎了近两年的时光。

  逃出夫家魔爪后,谢宛决定去安平县找妹妹一家,这才知晓已与妹妹天人永隔,妹妹一年前便难产而亡,留下两个苦命的女儿。

  “旧事大致便是如此,”姨母述说间几次垂泪失声痛哭,姐妹俩劝她休息,她却不答应,强撑着将旧事说完,“跟你们讲清楚了,也算是将我身上的重担卸下了!”

  宋时祺梦里对谢家旧事知晓得不多,只知姨母夫家不善,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穷凶极恶。依稀记得那时唯一反对她婚事的便是姨母,可当时她一心要嫁给那个人根本不听劝,或许只有姨母最清楚高门后宅的腌臜与阴私吧。

  宋时祺同往常撒娇一般扑进姨母怀里,百感交集。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咱们说正事儿!”姨母宠溺地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跟姐姐一同坐好听她继续说。

  “我的嫁妆都在这单子上了,当时走得急只带了些值钱的首饰、银票和房地契,家具器物都被一把火烧光了。

  我那侄子江谦是个好孩子,没了娘,爹又糊涂,我走前本想留几间铺子给他,但他都拒绝了。他很坦荡,承认自己帮我也是存了私心,继母获罪已足够,他不需要任何金钱上的补助。

  最后我将一间二进小院子留给了他,偷偷塞了二百两银票,交代让他好好读书,待进京高中以后再还我。”

  “那江家哥哥倒是个明白人。”宋时祺感叹道。

  “确实是个极明白通透的,据说书读得很好,去年中了秀才,待明年秋闱是要来考一考的,到时候你们就能见着了,一表人才,风姿极好的。”姨母对那个侄子满是赞赏。

  “好了好了,又讲歪了,”姨母拿起另一本册子递到姐妹俩面前,“去除给江家哥儿的和损毁的,剩下的所有财产我让人重新拟了个册子,我此生不会再另嫁了,这上头的东西给你们姐妹俩平分。”

  “姨母!”宋时禧很是惊讶姨母的决定,正欲推拒就被谢氏打断了。

  “就这么定了!上头的铺子大多从苏杭迁到京城来了,到京城以后生意格外好,这些产业我经营得还算不错,比最初的嫁妆翻了数倍,还是很可观的。禧姐儿明年就要出嫁,祺姐儿也不小了,从明日起,你们姐妹俩都要抽些时间跟我学管账,陪我去巡铺子!”

  “姨母姨母,我能自己开铺子吗?”宋时祺闻言已经兴奋起来,她要经营自己的产业,往后自力更生,不靠任何人。

  “自然能,你可以从姨母这处挑一间练练手,祺姐儿聪慧过人,定然不会比姨母差!”

  “那我可要好好挑挑!”宋时祺拿起姐姐手里的册子,同她一起翻看起来。

  ……

  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

  很快到了九月,桓翊出了几趟远门,回来发现宋时祺不再上他的课了。

  细打听之下才知晓这些日子她接手了姨母名下的一间盆景铺子,十分忙碌。

  谢氏的铺子他都找人关照过,唯独这盆景铺子自打从杭城迁过来之后便有些水土不服,原因无他,杭城人家家户户有盆景,而京城人爱摆弄盆景的不多,真正喜爱的家里都有专门的匠人,不会上铺子里买。

  据说宋时祺接手铺子以后就三天两头往崇福寺跑,想必是找凡朴去了,可是凡朴能帮她什么呢?

  脑海中闪过前世他无数次看到她徜徉在崇福寺后山花海中的身影,桓翊心念一动,决定今日就去看一看。

  还是熟悉的后山小径,他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只是每一个转角,每一块突出的石头,每一棵树,他都无比熟悉。

  一路顺畅无人打扰,他到了凡朴种花的地方,东边有一排一人高的围墙,身在花圃里的人看不到墙外的人,故而他时常站在那矮墙外,偷偷看她。

  “大师,凡朴大师,您再想想嘛!”

  是她的声音,桓翊双手负在身后,循声望去。

  那抹娇俏身影在一株株盛放的珍品菊花丛中穿梭,追着前面眉梢胡子发白却身手极其敏捷的和尚凡朴。

  “嘿哟,不唤贫僧花和尚了?”

  “花和尚是尊称、美称,大师不曾感受到?”

  “咳咳,唉,反正说不过你!”凡朴吹胡子瞪眼,转身欲走。

  “大师您听我说,您不觉得这些世所难见的珍奇花卉只开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后山处是埋没了吗?不如采摘下来插花用,亦或是做成盆景……”

  “你要折花啊,我怎舍得?!”凡朴还在坚持自己的执念。

  “大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花折下来,送到更多爱花之人的手中,让他们心情愉悦,手有余香,您不觉得这才是对这些娇贵花儿最大的尊重吗?”

  “折下来就活不了几天了。”

  “大师放心,我这些日子找到一些养分极好的黑土,还从农书上学了不少嫁接之术,都是能延长花期的!”

  “贫僧……贫僧不管,贫僧就种给自己看!”

  “大师可问过这些花儿的感受?它们愿意为您一人绽放吗?”

  凡朴被问懵了,双手抱头,“你……你再容我好好想想。”

  说完便往工具房里跑。

  宋时祺觉得她隔三差五对花和尚精神上的伐毛洗髓已经大有成效,决定今日不在扰他,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慢悠悠挑起花来。

  桓翊太怀念如此活泼鲜亮的她了,嘴角的笑意根本无法掩藏。

  前世他是何时养成在此看她的习惯的?

  应是第三次见她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宋氏学堂跟她迎面相撞那一次,她笑着狂奔向自己,一头栽倒,待他将她扶起,她看自己看直了眼。后知后觉,原来那时她便在他心里点亮了一盏灯。

  本以为只是偶遇,没想到第二年的上元灯节,他再次遇见了她。

  那时她和同伴们穿梭在星落如雨的万胜街上,偶尔停下猜灯谜,明明聪慧如此,却要装作很愚笨的样子,变着法循循善诱解题,为的是让身边同伴赢得彩头。那日鬼使神差地,他默默跟了她一路。

  后来,大理寺的差事越来越繁重,他想施展抱负,奈何处处掣肘,当时皇后姑母处境不佳,族里争斗不断,他疲于周旋,十分苦闷。

  那时候常宿在绵山别庄处理事务,墨三时常提醒他该出去走走。一次他听从了建议,漫步到这崇福寺后山,就见到了她。

  她好似没有忧愁,他明明查过她的家世,自幼丧母,父亲身残,一家人被族人欺凌,可她总是笑着,即便遇到欺负她的小纨绔,她也会机智地用各种方式讨回来。

  自那以后,每当遇到烦难无法纾解之事,他就会去崇福寺后山转转,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偷偷看她,只消小站片刻,就有了回去面对一切的动力。其实不知不觉间,情已入骨。

  故而在家中讨论他续娶之事时,母亲问他意见,他脑海里只有她。

  言语间设了些陷阱,他说他要书香世家的嫡女,门第越低越好。母亲很快罗列了长长一张单子,他让人暗中盯着,她的名字自然就出现在了单子上。

  他开始关照他们一家,姨母谢氏那些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姐夫在多年落榜之后终于一朝高中,他父亲虽身残,但早年在地方治理上见解独到时常写一些随笔,他命人挖掘出来为他著了书,一时小有名气。

  母亲将名单排除了一轮又一轮,最后放到他的面前,他状似不经意地随意抽到了她那张纸笺,殊不知他早已私下练习了无数次。

  他知道那时并不是娶她的最好时机,可自小被教育要撑家立户,要做一族之长,要担负家族命运的他,难得想任性一次,为自己选择一次。

  霍轩曾与他说,他太过风光霁月,行事总是克己复礼的端方君子,再多的智慧也只是阳谋,永远不会知晓后宅有多少看不见摸不着的阴私事。

  当时他未理解其中深意,直到他失去了一切……

  重生后,即便行至此处,他依旧习惯在她身后默默注视,悄然扫平她人生中的一切障碍,他依旧不懂后宅那些事,但他再不会让她困于内宅之中。

  这一世,他要竭尽全力让她如眼前这盛放的菊花,这般肆意,这般的张牙舞爪。

  宋时祺挑了几盆明日进宫要献给皇后娘娘的珍品,还不尽兴,她明明记得凡朴还有几盆珍品“残雪惊鸿”的,她朝工具房喊了两声,未得到对方的回应,眼珠一转看向东边的围墙。

  那面墙地动时塌了个大洞,还未曾修补,凡朴常把好东西藏在那个大洞外头,于是她决定自己去找一找,兴许还能有更好的。

  随着宋时祺的稳步靠近,墙下之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宋时祺的小脑袋从不远处的墙洞里探出来,他才瞧见她,慌乱四顾却已无藏身之地。

  可出乎他的预料,她比他更加惊慌失措,脚下一乱整个身子就要往前栽去。

  “小心!”桓翊两步过去伸手将她扶住,“没事吧?”

  “没没……没事……”宋时祺迅速缩回被他抓着的手臂,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不敢看他,“桓……桓夫子莫不是来抓我去上课的,我……我跟学堂里告过假的,我爹爹也可作证!”

  说到爹爹她似是有了勇气,脸微微抬起眼睛还是不敢与他直视,“爹爹亲自跟学堂主事说过了,往后我只上半天课,我非是不去上夫子的课……”

  “真是这样?”桓翊从惊慌中缓过来,看着她的仓皇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嗯。”

  宋时祺用力点头。

  这些日子她因地动那日自己对他万分无礼的举动一直耿耿于怀,冷静许久她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多疑了,桓翊是他的师长,怎可能是他,梦里的他有自己的抱负,绝不可能屈尊到学堂做一个教书先生。

  如今她再无颜面对处处关照她的桓夫子,用跟姨母学生意的借口只上半日的课,其实也刻意避开了桓夫子每日下午的课程。

  今日乍然遇上了,她就做贼心虚起来,总觉得桓夫子是来捉她上学的。

  桓翊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却听又一声惊呼。

  凡朴一颗光头探出墙洞,满面惊慌,“施主是来解签的吗?怎的找到这里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贫僧这就来,施主大慈大悲还望莫要将此地告知方丈!”

  凡朴正手忙脚乱将干活撸起的衣袖拉扯下来,突然看到墙外两人均是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看着他,顿时呆愣住了。

  好在桓翊适时开口,“呃……在下只是路过,约了方丈有事相谈,那么,告辞了。”

  “方方……方丈?!”凡朴一脸难以置信的苦相。

  “大师放心,桓翊不是多嘴之人。”桓翊心中暗叹,朝二人点了点头,故作镇定,加快脚步离去。

  宋时祺也晃过神来,对着他的背影连连鞠躬,“夫子慢走,夫子走好!”

  ……

  三三令节,九九芳辰,又是一年重阳。

  今年的重阳节赏菊宴,皇后特地邀请了宋家两姐妹一同参加,其中释放的信息引得京城各家再次议论纷纷。

  按照往年的惯例,受邀参加宴会的女眷都会送上一件与重阳节相关的礼物献给皇后,皇后会挑选十件最满意的给予各种赏赐,一般都是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世所罕见,故而女眷们都会挖空心思去讨皇后欢喜。

  宋时禧带了她最擅长的刺绣,一方“蝶恋花”的绣帕,悠悠花上蝶,故故作双飞,寓意极好。

  宋时祺自然直白省事得多,从花和尚凡朴那里挑了两盆最稀有的菊花,“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赏菊宴嘛当然是菊花最贴切。

  虽时常进宫,宋时禧还是有些紧张,她对皇宫的熟悉程度仅限于人少之时,如赏菊宴这般人多的大场面,她还是不由自主握紧了妹妹的手。

  宫宴场地设在长秋宫后湖边,那里有处人工堆叠的小山,皇后会先带众女眷去山顶赏景,这就算是登高了。

  宋家姐妹俩到的时候,已有许多世家贵女在湖边的花园里穿梭往来,闲谈交际了。

  今日姐妹俩都是浅色系衣裙,在一众华贵艳丽的女眷中显得尤为素净低调,然而积蓄了许久的好奇、八卦和妒羡的众人怎会轻易放过她俩。

  一个身着百蝶穿花烫金石榴裙的女子状似不经意地走过,突然在宋时禧身边停住,“哇,你就是宋家大小姐吧,你这裙子可真别致!”

  宋时禧被突如其来的恭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十分腼腆地朝她冁然一笑。

  她身上的杏色衣裙乍一看确实素雅清淡,但实则暗藏玄机,裙摆处用同色绣线绣满了百花暗纹,只有在穿着之人行动之时,才能看到百朵姿态各异的菊花随着光影变幻若隐若现,精美绝伦。

  这一声赞叹顺利引来了数道目光,宋家姐妹身边很快围了一群人。

  “乍一看还真未发觉,还是宁姐姐眼光毒辣。”有人开始奉承起那位“烫金的百蝶穿花”。

  “百蝶穿花”轻嗤一声,摆了摆手,“好东西自然逃不过我的法眼。”

  “呀,这裙子是哪家铺子的绣娘绣的?”又有人钻进来好奇地询问。

  宋时禧被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有些跼蹐不安,声音也有些不自在,“是……是我自己绣的。”

  “你自己绣?那这衣裙也是你自己做的?这要花多少功夫?”

  “哇,你如何学得这般手艺,真真是巧夺天工啊!”

  闺女们叽叽喳喳好奇地问着各种问题,好脾气的宋时禧虽紧张,但都极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宋时祺见大多都是善意的问话,便也不多管,今日她的角色就是初次进宫一无所知,见到任何事物都稀奇不已的宋家二小姐,尽可能的低调才是最好。

  只可惜那位“百蝶穿花”并不允许。

  “百蝶穿花”乃是安远侯府大小姐宁如宣,在京城贵女中八面玲珑,跟谁都交好,永远是各种宴会的焦点,故而她也是除皇后外满京城头一个给宋时禧送请帖相邀游玩的。

  可没想到被婉拒了,觉得被大大驳了面子的她发了好一通脾气,自己因着宋时禧被皇后赏识才诚心相邀,谁知人家如此不识好歹,直到后来知晓每家贵女的邀请她都未去,这才好受了些。

  如今对上这传闻中有着七窍玲珑心,真人亦是娇美柔婉,立在原本属于她的焦点之上的宋时禧,她怎能不妒火暗生呢。

  “你家连个绣娘都没有吗?不是说挖了十箱黄金成了京城巨富吗?都知道你绣技了得,但也不必如此招摇过市吧!”宁如宣酸溜溜的话语顿时让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噤了声,想看好戏的居多。

  “我……我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宋时祺暗叹一声,嘴笨的姐姐半天才支支吾吾憋出这么一句话,看来只好她出手了。

  “这位宁姐姐~”宋时祺小手拉了拉宁如宣的衣袖,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求知欲,“学堂的夫子前几日才教了‘招摇过市’这个成语,难道不是指在闹市里大摇大摆地穿梭,不停指着自己身上对众人说‘看看这是金的’吗?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灵动,很有辨识度,众人都听见了,四下一静。

  后来不知人群中的哪位“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掩嘴大笑起来。

  宁如宣没讽刺到宋时禧,反倒自己讨了个没脸,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的唱声解除了宁如宣的难堪境地,众人朝着皇后的方向恭敬站立,一同跪拜行礼。

  桓皇后并未注意到方才的插曲,笑容端方,“都免礼吧,今日重阳佳节,诸位便随本宫一同登高赏景,驱驱浊气吧。”

  说着将婢女托盘里的山茱萸拿起一支,别在了鬓边,众人效仿,纷纷拿了茱萸带上,随皇后上山。

  皇后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询问:“今日那两盆菊中珍品‘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是谁送的?”

  女眷们惊叹着左顾右盼,“‘残雪惊鸿’和‘凤凰振翅’?这可不常见啊!”

  并不想出头露脸的宋时祺懊悔万分,她真的只是想从凡朴那里薅点珍品而已,如今反倒是真正的炫富了,她无奈伸出小手,轻声道:“是民女送的。”

  皇后询问般地看向身边的嬷嬷,嬷嬷轻声提示,“是宋家二小姐。”

  皇后恍然大悟,朝她招招手,“祺姐儿吗?过来跟本宫一起走吧。”

  宋时祺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姐姐,“姐姐你独自一人可以吗?”

  宋时禧紧张万分,轻推了她一把,声音极低,“姐姐没事,你快去,莫要失了礼数!”

  宋时祺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姐姐,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加快脚步朝皇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