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仰人鼻息地看着他。◎
周旋没想到会再见到谭毅, 事实上,透过车窗看到他的那一刻,周旋只觉得这人陌生地有些眼熟,反应了一会, 等人从车上下来, 她才从记忆中寻找到一张相对的脸。
两人上次见面的记忆还停留在微澜之间那次写生, 微信上那次短暂的沟通,也以周旋的拒绝告终, 从那天到现在,谭毅一直安静躺列,久而久之,周旋便把这件事忘了,以至于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差点没认出来。
秉持着无事一身轻的原则,周旋出声和他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兀自跟着司机走到后备箱, 看人一箱箱往下卸货。
原本还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的谭毅, 看周旋一副没事人的神情, 依旧像原来那样对待他, 顿时也没那么紧张了。
只是冷不防站在她身边,总是无法克制地想起被她拒绝的事, 哪怕在得知收货方是周旋后, 他预备了充足的时间给自己稳定情绪, 在见到周旋的那一刻,心跳依然难以自控地砰乱,碍于脸皮太薄, 谭毅无法说服自己做到像周旋那样, 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随和。
两人一语不发, 周遭陷入沉默。
这次的司机看着面生,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精亮的眼睛,手脚也不算麻利,估摸着是临时找的开车师傅。
对于他数次将箱子磕碰在地的行为,周旋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只当他是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想当然地像抡沙袋一样往下放。
又在他搬货时嘱咐了一句:“麻烦轻拿轻放,里面的东西不能洒了。”
司机师傅闻言手上动作微顿,冲周旋点了下头,之后的力道和动作果然精细了不少。
等司机卸货开箱的功夫,周旋一直站在树荫下,期间也没有和谭毅说话的想法,主要是他一脸耳提面命的严肃神情,搞得气氛严正以待,好像她是什么折磨人的可怕怪物似的。
“别紧张,搞地好像我随时要训你话似的。”周旋半开玩笑道。
本以为要一直这样沉默到最后,猝不及防听到周旋的声音,谭毅愣了下,双颊迅速浮起意味不明的红晕,勉强抑制着声音保持平静。
“很明显吗?”在周旋的注视下,他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为自己开脱,只能竭力维持住神色的镇定。
“有一点。”她轻笑着,慵懒的表情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带动谭毅心中沉闷的紧张感都渐渐消退了几分,感官却因此牵动集中在一起,听她一句一句娓娓道来,“如果是因为上次的事,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同样,我希望你也能够释然,你又不欠我什么,为什么要受累看我脸色?”
即使是这样私密性质的话题,周旋延续素来有话直说的风格,常常直白得令人难以招架,听她开诚布公地提及这件事,反而让谭毅觉得自己刚才的姿态显得忸怩。
相比他的紧张和不安,她豁达地像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能脱离当事人的身份以旁观者的角度安慰他。
谭毅心中复杂,明白周旋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看待,然而越是这样,他越克制不住想知道她拒绝自己的原因。
如果是因为他的年纪,这根本不成问题,他和那些幼稚又傻里傻气的男孩不一样。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鼓起勇气,认真地看着周旋,眸光里涌动着专属少年人的青涩坚韧,“拒绝我的原因?”
周旋盯着他看了一会,就在嘴边的那句“我对你没感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说出口,她换了个更容易被接受的说法,“我现在不是单身。”
谭毅僵在原地,呆愣地望着她,“你有男朋友了?”
想起和唐遇礼的关系,周旋思几秒后点了点头,“算有吧。”
在给周旋发那条表白微信前,谭毅曾向林婵询问过周旋的情况,在明确她单身的情况下才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他知道周旋和林婵是闺蜜关系,所以对林婵的话不疑有他。
“我可以问一下,你和他在一起多长时间了吗?”谭毅进行最终的确定。
周旋草草计算了下,姑且把那个下午作为时间点,依次往后推,“大概半个月。”
──半个月。
在微澜之间见面发生在一个月前,而他们才在一起半个月,如果林婵没有骗他的话,谭毅在心里飞快地想,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暧昧状态吗?
莫名地,脑海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是他吗?
上次在画室门口无意间瞥见的身影。
谭毅这次却没再问出口,他不能在明知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依旧不知分寸地冒犯了。
那是和骚扰一样不道德的行为。
“我知道了。”
他垂下头,很明显,刚才强撑出来的镇定已经耗光了所有精力。
初出茅庐的少年难掩面上失意,望着地表油亮光滑的石沙,谭毅整个人虽然站在树荫下,却有种被炙烤着的灼热感,像一根缺水的草瞬间蔫巴了下去。
周旋看他这幅模样,知道谭毅把她刚才说的话全听进去了,陪着他原地站了会,等司机师傅卸完货朝他们走来时,谭毅已经撑膝站了起来,“司机师傅不知道画室的位置,我带他过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出去。
望着逐渐在视野里模糊的背影,周旋垂下眼,扫过不远处隐约被炙烤地发干、不知是汗还是水的痕迹。
下雨了吗?
她仰头看了看万里晴空,瞳孔被亮地一缩,又懒闲闲地看着皮卡车在阳光底下被晒地锃亮惹眼,晃地眼睛有些晕,才时不时低头看两眼手机。
直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热闹的人声打破了平静,周旋从屏幕上移开视线,循声朝大剌剌敞开的殿门看去。
在看清来人后,陡然急转直下的目光宛若下钩的铆钉一样直直钉在原地。
封文康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门口一辆大型皮卡横陈在外,格外引人注目,他几乎在转角尽头就看到了站在皮卡车附近的周旋。
眼神对上的那一刻,周旋从他看似蓄积笑意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和从前一样的蔑然。
由内而外,加上居高临下的垂视,只是被吸引注意力的随意一眼,就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
记忆瞬间拉回多年前仍是稚子时期的雨夜,那是周谨死后不久,她的户籍不知为什么被划分为无从归属的黑户,身份证无法证明身份,也无法办理出国护照,几乎被限制了一切正当的日常活动。
出国在即,周旋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法将自己拉出黑名单,当时她还是未成年人,一切活动需要在监护人的陪同下进行,警方告诉她,只要能提供监护人的信息佐证,就可以恢复她的正常身份。
周谨死了,她名义上剩下的监护人就只有出生证上属名母子关系的沈艺音,迫于无奈,周旋找到沈艺音的住址。
然而还没进门,她就被人给轰了出来,正好碰到下班回来的封文康。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比她犯错被罚整夜跪在外面的任何一天都要大。
男人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在被砸在她身上的雨珠溅到前停下脚步,静立在骇人的雨雾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乌黑雨幕充溢视野,周旋眼睛都快被雨珠打瞎了。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夹逼着黑夜的阴森死寂,目目触及,比打在她身上雨水还要冰冷。
就像打量着一只从树林里意外闯入并将家门口弄脏的野畜牲,眉眼间浮动的频繁,都在计划着要如何处置她才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他没说一句话,周旋却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被人折断,整个人被狠狠压在了地上。
只能仰人鼻息地看着他。
直到封文康眼底终于露出一丝嫌恶的神色,他后退一步,盯着皮鞋上迸溅的泞泥,对身旁撑伞的助理说:“打扫干净,别让脏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回去之后,周旋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等她病愈出院,收到了从公安局邮件过来的身份证和护照。
邮件里夹了一封信,准确来说,是一张纸条,因为上面只写着言简意赅一句话。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从那以后,周旋户籍信息监护人那一栏,彻底变成了空白。
大概是再度回忆起不愉快的经历,周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压抑过度的沉厚气息,她不退不避地看着一步步走向台阶,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封文康,慢慢敛下心口汹涌的摧毁欲。
谈笑声仍在继续,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发生片刻停滞。
周旋站在原地冷眼旁观,事实上,如果不是面前摆着那尊佛像,她想,她大概会忍不住脑海里蠢蠢欲动、想要把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狠狠打一顿的念头。
暴力能否解决问题是次要,但一定能出气。
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周旋正要和他们错身往反方向离开,刚要迈开步子,迎面而来的封文康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周旋,我们谈谈。” 他说着,原本偏移的目光再度落到周旋身上。
没等周旋说话,跟在封文康身后的那群人顿时心领神会,连一个眼神示意都不用,动作利落地将谈话的场子空了出来。
看到狗腿子们逐一退场,周旋不由发出一声冷笑,转而看着这场谈话中始终拎不起自己身份、对她发号施令的封文康。
眼神压制约莫持续了片刻,周旋听到他用即使过了十几年也没有半点收束的命令口吻说:“我记得我说过,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她都快气笑了,肩膀耸动发颤,看人的眼神却随着笑意绽入越来越冰冷,寒意捣碎成渣,淬进刻意放轻的嗓音。
轻缓而沉重无比。
“我这个脏东西,可是每天都盼着、惦着、见到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