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取所需的取乐。◎
唐遇礼从抽屉拿出一个本子, 抽绳对应翻开,是他最近这段时间从网上搜集的和周旋有关的信息报道。
从十岁成名涵盖整个成长期,一直到现在,网上对她的大肆渲染集中在五岁时那副笔触成熟风格狠辣的作品──《马戏团的演奏》, 在美术界代表作稀缺长期遭受外界文化打压的阴霾期, 一度成为舆论追捧的宠儿, 也因为起点太高,在媒体打着造神的名义消费将她捧上高坛后, 不得不承受群众给予的厚望。
在此之前,她的成长史仅仅由她父亲周谨作为亲属代表对外定期进行分享,唐遇礼看过对应报道,内容普遍简单,无非是一位爱护子女的父亲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时惶恐不安,再由媒体引导,从青涩的外行过度到术语熟练的专业教育家, 和那些慕名而来的家长分享自己的教育心得, 并反复在讲座中定型周旋听话懂事的人设。
当时网络还没有现在发达, 能够前驱使用网络的家庭非富即贵, 因此这种放到现在能一眼看出是资本联合媒体进行作坊营销的手段,在十几年前更新迭代刚出现的时代, 依旧是引领民众关注度的风向标口。
得益于周谨儒雅体面的书生形象, 这场建立在少年天才基础上的营销宣传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
以至于即便周谨已经身死多年,网络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效仿他教育方式的经典名言。
但有一点非常值得关注,周谨在出现在公众视野之前, 他本人就是一名画家, 只是因为不出名, 加上他本人似乎有刻意隐瞒的意图,一直到死后才被人深挖出来。
周谨死的那年,周旋才十五岁,也就在同年,网络上对周旋的报道逐渐减少,只有最后一篇资讯报道她受资助留学的事,这之后,互联网进入爆炸式更新换代的黄金期,对她的关注也很快甚嚣尘上。
一代天才的故事似乎到此为止。
剩下的外讯都是在意大利发生的事,除了新作品的适时宣传,就是举报研究生导师抄袭一事引起了惊涛骇浪,除此之外,关于她的个人生活经历几乎没有任何着墨。
在整个28年期间,除了父亲周谨活跃在眼前,唐遇礼发现没有任何一篇报道有详细描写过周旋家庭的故事,关于她母亲的只言片语更是查无此人。
按理说,在推陈教育理念的时候,一个完美温馨的家庭环境势必沦为第二重点关注对象,媒体绝对不会放过这一拥有立竿见影效果的噱头,但唐遇礼几乎翻遍了有关内容,始终一无所获。
过于简略的家庭关系,脸谱化的公众形象,存在感为零的妻子。
唐遇礼隐约觉得周谨这个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斯文优雅,毕竟愿意联合媒体一起无下限炒作女儿天分的父亲,单就物质方面,已经不配称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莫名地,他忽然想起周旋脖子上的伤口,那种刁钻致命的角度,绝对不是个人所为。
几分钟后,唐遇礼掏出手机,盯着屏幕那串数字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拨通了。
那边很快接通,传来困意迷蒙的暴躁男声,“喂,打电话之前先看看时候,现在都半夜两点了,有什么要命的事不能天亮说。”
“是我。”
那头静了两秒,紧接着传来窸窣的叠被声,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坐起来,“唐遇礼?!卧槽,我不是在做梦吧,这都几年了,你终于玩够了落魄少爷流浪地球的游戏,愿意认祖归宗了?”
似乎觉得对方嗓门太大,唐遇礼将手机移远了点,“长话短说,有件事需要你调查一下,尽快。”
“我就知道,唐大少怎么一来就想着给我打电话了,原来是有事找我帮忙。不太凑巧,我最近刚接手老爷子的公司,忙着应付一堆老蛀虫,没什么时间。”
唐遇礼淡淡道:“条件。”
那头立刻顺杆往上爬,就等着他这句话,“你知道的,我一私生子上位,家里多少长辈盯着我的位置,一路以来受了他们不少厚待,我这个做小辈的不能太小家子气,总得有点表示。”
“资料明早八点邮件发你,我的事你明早同时给我消息。”
“这么急?我才刚睡觉。”
唐遇礼不再废话:“交易具有时效性,你办不好,我找别人。”
那人“啧”了一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不讲情面。”
挂了电话,唐遇礼起身走到窗边,敞开的缝隙正对廊道,一泻千里的浓墨夜色静静流淌其中,连同隔壁那扇总是半夜亮着台灯的门窗,看不见星点暗芒。
晦涩眸光亦然微垂。
希望事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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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周旋按时起床,今天是周日,教苗苗画画的日子,她提前准备好工具,转身将上锁的门打开,正要去对面把画室的门也打开。
刚一出门,猝不及防看见唐遇礼带着苗苗从拱门进来。
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先是对小姑娘挥了挥手打招呼,余光收回时,不经意瞥了男人一眼,又匆匆收回。
直到彻底越过他,周旋莫名感觉到后背有一股如芒在背的深沉视线,在她所经之处,一直跟无处不在的影子似的紧跟身后。
这股异样感,一直持续到将画室的门打开,回身往房间走的拐角。
周旋觉得莫名其妙,抬眼不遗余力地看了唐遇礼一眼,只见他将苗苗牵过来,由远及近时看她的眼神有些深邃,目光里又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上次回去,苗苗根据你的提示画了几幅画,她想现在让你看看。”他说。
有时候,周旋对唐遇礼能读懂苗苗的肢体语言这件事感到非常惊异,毕竟他看着完全不像医生,然而在某个方面,又适时将与自身相违的能力展现地淋漓尽致。
即使她怀疑过他是不是纯粹装正经在瞎翻译的,但周旋没有其他验证的标准,只能听他传达的意思行事。
周旋点了点头,“我回去换件衣服,你先带苗苗去画室。”
她起来地有些匆忙,衣服是睡前换上的一件短背心,手掌粗的吊带完全遮住了肩膀上的蝴蝶纹身,但唐遇礼却在她擦身离开时,从堪堪勒住腰窝的衣料之下,看到一截隐约露出一角的浅淡疤痕。
唐遇礼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然后不留痕迹地移开眼。
第二处。
这是他在她身上发现的第二处伤疤。
和清晨那份资料的叙述记录完美吻合。
周旋慢半步到画室的时候,发现唐遇礼还在,平时他把人送到就走了。
“还有事?”将画板放下,她疑惑问道。
唐遇礼抬眸看向她,声音带着清晨苏醒的细微沙哑,“潮生中午有课,十一点半我来接苗苗。”
“行。”看他那幅一本正经的表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周旋松散应声,毫不拐弯抹角地下逐客令,“我们要上课了,你请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旋隐约察觉唐遇礼从面前离开时似乎用余光看了她一眼。
从早上开始就有点不对劲了,真是莫名其妙。
苗苗的学习速度很快,每种方法和技巧只说一遍就懂了,似乎是小孩子独有的令人怀旧的天分,和苗苗共处一室的很多时候,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周旋在唱独角戏,但每次看到苗苗稚嫩的脸庞,以及在她说话时,她总会用专注投入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定。
两个小时过得比往常都快,闹钟响的时候,周旋已经收拾好下次要用的东西,并将用不上的画纸和画笔全部塞到了苗苗的背包里,搞地她每次鼓囊囊地回去,王潮生每回帮苗苗收拾书包的时候,看到这些新的绘画工具,心里除了感谢,还有些不是滋味。
周旋给的这些东西当然更专业实用,但她出手实在太大方了,搞得他这个做哥哥的买的东西略显寒碜。
害怕苗苗久而久之习惯了从她那拿东西养成坏习惯,王潮生私下找周旋沟通过,但她完全没当回事,反而非常有道理地问:“既然有天分和兴趣,为什么要用那些便宜劣质的工具浪费时间画一副残次品,而且苗苗会慢慢摸索出一套指法习惯,以后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工具,现在多用多磨合,提前适应,没什么坏处。”
王潮生被说地哑口无言。
迫近正午,院子里烈日当空,头顶那颗红通通的火球存在感强烈,炙烤着地面烘处一层烫脚的热浪。
周旋牵着苗苗走出画室,就看见树荫底下站着的男人,似乎听到动静,他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廊亭和拱门被刺眼的阳光隔处一道阴影分明的分界线,周旋虽然不怕热,但她很怕晒,曝晒在后背的温度一旦超过了某个恒定数值,她就会觉得浑身跟针扎一样难受。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跨过那条线还是把人叫过来时,唐遇礼走了过来。
热辣的浪涌被挡在门外,眼前顿时拓下一道深长的轮廓。
周旋下意识眯了下眼,从微掩的缝隙中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莫名有些降温,“人带来了,你记得照顾好。”
唐遇礼没有直接从她手中牵走苗苗,而是淡声开口:“你不去吃饭?”
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周旋确实感到饿意,但她不想顶着大太阳出门,索性开玩笑说:“怎么,你想邀请我一起吃饭?”
下一秒男人接下话,“可以。”
她愣住了,许是阳光过于晃眼,周旋一时看不清男人的神情。
日前种种迹象表明她和唐遇礼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内里的问题一直存在,她对他向来不掩藏不轨图谋,他对她的叵测居心心知肚明,并且避如蛇蝎。
互不招惹才是避免是非最好的办法。
因此基于为双方相安无事的角度考虑,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应该果断拒绝他,但现在,主动打破这层岌岌可危的保护防线的不是她。
她已经好几次对他的好意视而不见,他不该再一次对她露出诱人的颈项。
也许热浪已经从男人身后渡进了她的大脑,周旋开口时声音带着一股慵懒的调笑,“你邀请人吃饭就是这个态度?”
看到她重新露出那种打量目标的野心家眼神,唐遇礼知道这句话如果一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
周旋警告过他,他深谙利害关系。
但他从来不是为利害关系而权衡选择的人,或者说相较于平静寡淡的利,他开始向危险致命的害倾斜。
他早就向她倾斜了。
什么时候呢?
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着她点头,语气冷淡,但听上去像在较劲,“嗯,就是这个态度。”
到这个时候,周旋反而不着急了,她似乎已经笃定预见的结果是想要的,所以开始慢悠悠地打太极,“唐遇礼,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仅仅是吃饭。”
“我知道。”
“想好了?”她声音很轻,笑意却足。
他认真看着她,同样的神情在周旋脸上遍寻不到,但他还是再次点了下头,“想好了。”
唐遇礼想,她依旧和最开始一样,把他当作心仪的玩具。
周旋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笑意在唇角越来越大,荡漾在明媚眼眸,勾地人心痒,她说,“等我一下。”
当她转过身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可以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这种感觉很微妙奇特,如同明确感觉到底线被进犯,一直拥有的东西开始失去而惴惴不安时,又被新的等价物填满。
以至于第一次体验到时,他一时沉溺,无法自已地挪开视线。
周旋很快就出来了,她手里多了一把遮阳伞。
“你要打伞吗?”他明知故问。
她点头,“我有点怕晒,不打伞不行。”
唐遇礼心领神会,不再说话,静静走在四通八达的廊道里,他个子高,有意无意或故意,将透过屋檐照进来的阳光遮挡于前。
走到半路,周旋突然开口,“要不出去吃吧,寺庙里整天清粥小菜吃地我嘴巴都快尝不出味道了。”
“你开车速度太快,苗苗会害怕。”他平淡道。
一想也是,周旋忽而意识到什么,于是低头看向他的手,“你的手真的开不了车吗?”
“开不了。”唐遇礼说,“韧带关节出了点问题,控制不好方向盘。”
“哦。”
周旋到现在都还有种不真实感,她感觉唐遇礼没懂她的意思,但他的眼神又时时刻刻在告诉她,他知道。
他们说话的方式没变,语气甚至比之前更疏离了点,但她问他什么,他似乎都不再避讳,有种隐晦的亲密感。
等等,周旋猛然顿住,犀利目光牢牢盯着男人后背,他不会以为她来真的吧。
虽然很不负责任,但她单纯只想玩玩而已。
成年人之间各取所需,周旋觉得,她得找机会和唐遇礼开诚布公聊一次,以免他这副过分认真郑重的态度,让她感到负担。
一段有负担的取乐关系,她不需要。
即使唐遇礼各方面再合乎她的心意,她都不会给自己找个处理起来头疼的麻烦。
心里揣着思想包袱,周旋饭都没吃多少,虽然她向来食欲不怎么好,随意扒了两口饭,就掏出手机在一边玩起了游戏。
苗苗原本正在乖巧吃饭,听到声音也偏头看了过来,似乎很是好奇。
正玩到关键,对面的男人突然出声喊她,“周旋。”
“嗯?” 她答地心不在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注意到禾苗含着饭,两腮鼓起像一只松鼠,注意力明显走神过去了。
唐遇礼搭在桌面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游戏适度,不要带坏小孩。”
周旋这才抬了下头,看到苗苗大半个身子朝她偏了过来,于是伸手在她头顶轻摸了下,“听到了没,你哥哥说我玩游戏带坏你,你乖点,好好吃饭,长高了有力气揍他。”
苗苗鼓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周旋,又看向唐遇礼,似乎在困惑,为什么要揍他。
周旋弯眉一笑,“因为他啰嗦,很烦。”
说完,似乎觉得挑衅不够到位,她抬睫冲唐遇礼扬眉笑了笑。
周旋五官生地精致,每一个部位单拎出来都挑不出毛病,又因为弧度形状过于立体,组合在一起透着极强的攻击性,属于非常大气抓眼的明艳型美女,尤其是那双狐狸眼伴随着脸部表情流露情绪的时候,由内而外散发出狡黠意味,一颦一笑都像带尖的勾子,充斥着张扬的吸引力,稳稳往人心口下刀子。
挑明那层窗户纸后,唐遇礼不掩视线,清冷黑眸直勾勾盯着她,来自于男人对女人最直观的打量。
“看什么,我说错了?”周旋丝毫不惧。
唐遇礼没答话,他见过很多种状态下的她,但只有这个时候,她在跋扈嚣张、寸步不让、甚至是对他发脾气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情态,表情才最生动。
是那些掩盖在衣物之下无人知晓的脓疮陈疤,永远也无法遮掩覆盖的生动。
饭毕,禾苗跟着务农的师傅到后院采花,到点再按时送回来。
原本略显拥挤的廊道此刻刚好容纳两个人的身形,偶尔有过路的师傅穿行其中,看到他们走在一块先是疑惑,然后笑着颔首打招呼。
来到连山已经快一个月,但她日常不是在微澜之间,就是在四合小院,活动范围很小,庙里的师傅周旋还没认全,偶尔跟在唐遇礼出声以后礼貌回应。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说话时语速微微放慢。
在确定四周暂时没有旁人后,周旋觉得是时候把之前没说明白的话摆到台面和他谈一谈。
如果不愿意接受互相取悦的生理关系,趁现在还没开始,及时说开,好聚好散,不耽误彼此找下一个。
抱着这样的想法,周旋毫无压力,甚至还有点丢弃负担之后的轻松。
不过,在开口之前,她决定顺着这波不明不白或许即将结束的东风做点什么留作纪念。
光有开头没有结尾算什么样子。
注意到周旋忽然停下脚步,唐遇礼偏头看向她,步子跟着顿在原地。
“怎么了?”
话音一落,他突然看到一条手臂横了过来,下一秒温凉胸口发烫。
她居然就这么靠了上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几个正在说话的师傅从拐角走出,看方向,正往他们这边走。
步履稳健,越来越近。
对上她笑意不明的眼神,唐遇礼知道周旋在故意胡闹,正要推开她,唇上骤热触及一片温热,尖牙厮磨的顿痛稍纵即逝。
随之而来的,是细微而密集的酥麻感,以及环绕周身的轻淡冷香。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用的是那对最尖利的犬齿。
抽丝剥茧地融入她呼出的吐息,再并进稀薄黏腻的空气中,被他吸入肺腑。
眼看那群人越走越近,即将并入他们所在的长廊,周旋浑不在意地俯下身,完美契合的身高差让她可以轻轻松松凑到男人耳边。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是在──”
唐遇礼耳廓微麻,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下。
他紧盯着面前这个不分场合肆意妄为的人,一边警惕着她下一步不知分寸地动作,一边全身心注意着那头越来越近的动向。
偏偏那两个不堪入目的字眼随温热气息轻轻拂过。
他眼睫稍颤,听她轻柔尾音。
“──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