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大门还紧紧关闭着,娄牧之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四五个小时,他站在外面,不停压着自己做深呼吸。
站岗的狱警叫老郝,已经跟他混熟了。
过去的十年,娄牧之每年初秋都会来这里,一待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老郝觉得这个人奇怪,他总是在监狱外徘徊,明明探视室就在不远处,可一次也没见他进去。
一整天的时间,娄牧之通常会抽掉半盒万宝路,接着他会把一封信件交给狱警,托狱警转交,年年如此。
“来了。”老郝对他笑笑。
娄牧之点头:“嗯。”
“这次还打算待一天么?”老郝问。
意外的,娄牧之第一次朝他露出笑脸:“今天下午就能接到人了,待不了一天。”
那笑容让老郝一愣。
一个冷若冰霜的男人笑起来真是要命。
回过神来,老郝有点感慨,说:“恭喜,你等的人几点能出来?”
低头看手表,娄牧之抿了抿唇线:“中午两点。”
“两点?”老郝一挑眉,他叹道:“现在才六点,你来得也太早了。”
“不算早。”娄牧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离远了点,随意地支起长腿,坐在一棵香樟树下。
香烟抽到第三根,他觉得胸口有点闷,咳了两声,再次抬首,对面灰银色的铁门缓缓拉开,还未见到里头的光景,娄牧之却觉得心跳像掉落的玉珠子,毫无秩序地滚落一地,就快冲破肚皮了。
铁门发出艰涩的闶阆声,里头走出来一个男人,高个子,大长腿,他穿着一件旧旧的牛仔外套,里面配了一件高领黑毛衣,剪了寸头,像是刚刚理过的样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好看的小鹿眼。
四目相对间,空气凝固了。
娄牧之整个人怔住,脑子瓮声响动,像是被某种力量钉在原地,一步也无法移动。
十年不见,易知秋没特别大的变化,只是比起以前更结实,更黑了一点,但仍然好看得令人心动,眉眼唇鼻明明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在这一刻,两人却生出了近乡情怯,像是一场梦,不敢眨眼。
错失的流年在脑海中汹涌掠过,带出一帧又一帧画面,抵死缠绵,亲密拥吻,鼻息交缠,少年们爱得赤诚又热烈。
这些事近得仿佛历历在目,又远得摸不到边。
“易——”娄牧之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眼睛酸涩,两个同时眨了眨眼睛。
“.........易知秋,”声音是沙哑的,合着他刚吸入肺腔呛人的烟草味,有点像牙牙学语的小孩。
不远处的人一步一步走近他,易知秋双眸里映出水光,他摊开手掌,背包往下一滑,掉去了地上,手臂抬起,却不敢更近一步。
像梦,不对,梦里没有这么好的事。
伸出手,娄牧之不敢鲁莽,而是极其小心地碰了碰眼前人的脸,食指刚碰温热的皮肤表面就缩回来,像是烫到了。
“你……”易知秋被他轻轻掠过皮肤留下了深刻的触感。
“易知秋!”娄牧之如梦初醒,他猛地扑过去,狠命的,死死地抱住易知秋,在拥抱间心潮迭起。
胸膛哐地撞上胸膛,没站稳,易知秋被扑得往后踉跄一步。
这个拥抱的姿势不太熟练,两具身体紧紧相贴的角度显得笨拙,他足足愣了五秒,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双臂,收紧了。
抱住怀里的人时像是平稳着陆,悬浮在空中的脚终于踩到地面。
“小木头........”脸颊埋下去,深深嗅他一个人的气息。
十年了,十年间,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娄牧之把脑袋埋进易知秋颈窝,他胸腔潮湿,像是积攒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雨水波澜壮阔,不断向外蔓延,但是这个时刻里,他的眼角却干涩得厉害。
娄牧之抱住人,恨不得将他嵌入胸膛,他把嘴唇凑去他耳边,不停小声叫唤他的名字。
易知秋。
在梦里呼唤了不下千万次的名字。
他的思之若狂,他的辗转反侧,他的生命之光。
娄牧之有好多话想告诉他,他昨晚睡了一个小时,那一个小时的梦里全是易知秋,他梦见学校,他们回到了少年,易知秋穿着一件红色的篮球服,奔跑在红绿橡胶的操场,运动过后的汗水沿着他的鬓角往下滑,他在阳光下,他闪闪发光。
投进一个三分球,这时候的易知秋转过了脸,寻找娄牧之,然后朝他臭屁的大笑起来,张扬又明艳。
梦醒了,十八岁的少年变成了三十岁的男人,他不再穿红色篮球服,但他仍然是娄牧之的爱人。
娄牧之抬起头,看着他下颌处有淤青,皱眉问:“下巴怎么青了?”
“不小心撞了一下,”易知秋不太自然地扯了扯高领,声音干涩发紧:“太阳晒,我们先走吧。”
“好,”见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这里不适合长谈。
娄牧之忍着疑问和心疼,说:“我们回家。”
站岗台的老郝目不转睛的盯住这两个男人,这么多年,老郝见惯了久别重逢,打开铁门,里面的人走出来,有人哭有人笑,但从来没有人这样,渴望却不敢靠近对方。
那样的一个拥抱给了他太多的猜测。
“慢走,不送了,”站岗台的老郝吼了一嗓子:“别回头,别说再见。”
易知秋目视前方,手举到半空,挥了挥。
高铁站人烟熙攘,娄牧之一直没放开易知秋的手,两人走到座位上坐下,紧握的两只手掌已经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咱们这是去哪?”易知秋询问的声音不大,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侧首看了一眼窗外。
“去Z市,”娄牧之注视着他的侧脸:“我租了一间公寓,我们两个人住。”
面对着飞驰而过的风景,易知秋突然间想起监狱,四面高墙,从窗户看出去,是另一堵更高的墙,现在的世界对他来说十分陌生,陌生到他竟然不知道川笼到市已经通了高铁。
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且让人不知所措。
“公寓?”易知秋丢开胡思乱想,尽量平静地和娄牧之对话:“在哪啊?”
“西山部李各庄附近,”娄牧之柔声说:“你跟我讲过的美术馆也在那。”
他记得,当年去Z市之前,美术馆已经列入了易知秋的旅游清单里,他老想着下课没事的时候,可以带娄牧之去逛逛。
“快到晚秋了,”娄牧之说:“再过一个月,我们回趟淮江,去看看你爸。”
脑子空白了一两秒,易知秋才说好。
他入狱的第三年,易宴死在了医院。易宴之前做过一次胃癌手术,又接连发生了一连串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没修养好,熬不到第三年就走了。
想着要落叶归根,所以骨灰葬在淮江的陵园。
“怎么了?”看易知秋脸色不太好,娄牧之放轻声音,放在膝盖的手牵过他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可能吧,”易知秋压抑着心底那点异感,装出轻松的样子,看着娄牧之:“还说我呢,你那么大一对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快睡会儿。”
自从来到川笼,粗略算一下,在三天时间里,娄牧之可能只睡了四五个小时,一方面是期待,期待和易知秋的见面,一方面是情怯,阔别十年的重逢,他想象不到用什么语气最合适的,什么的欢迎语最妥帖,什么样的拥抱才不会弄疼他。
“我不困,”目光落在他身上,娄牧之巴巴望着他,像是少看一眼人就会不见了似的。
易知秋:“怎么不困?黑眼圈都掉地上去了。”
娄牧之摇了摇头,攥住他的那只手越收越紧。
那眼神招人心疼,易知秋想摸他的脸,但高铁上的乘客太多,座位与座位之间完全没有格挡,抬起一半的手转了个方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借你靠会儿。”
记忆的轴旋转,万花筒幻化出年少的画面,娄牧之想起高一那年,去大学城的路上,他晕车了,易知秋也像现在这样,拍了下肩膀,对他说,借他靠一会儿。
他歪过脑袋,轻轻的,靠在易知秋的颈窝里,他贪心地吸了一口他的气息,没有朝思暮想的樱花味,甚至连清新的肥皂都闻不到,但娄牧之沙漠般的心脏仿佛长出了一粒嫩芽。
“易知秋,”他闭着眼睛,带着梦境的恍惚感,还在小声呼唤他的名字。
“我在,”手掌移动,摸到了娄牧之的拇指,顺着那根手指收纳他另外的指尖,变成了十指相扣的方式:“睡吧。”
回到Z市,时间接近夜间九点,公寓坐落的位置还算安静,他们没搭乘地铁和公交,而是叫了一张出租车,两人都想尽快到一个只有他们俩的世界,把亏欠对方的时间找回来。
公寓在二十七楼,这部电梯前不久出了问题,升降速度异常缓慢,铁门打开,踏进二十七楼的走道,娄牧之突然掐住易知秋的双肩将人推到拐角,俯身靠近,双眸缱绻地凝望他。
等不及了,他要好好看看他。
灰白的天花板嵌入一盏盏镭射灯,灯盏染上年岁,昏黄的光线和灰尘飞舞交错,投映在两旁的玻璃上,折射出晃人视线的光亮。
夜色浓重,他们灯光下放肆又克制的面对面,视线缠绕。
娄牧之双眸里的光惊掠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喉结,他青紫的下巴,怎么也看不够。
娄牧之颤巍地抬起手,搁在他的侧脸几毫厘处,近在迟尺的距离,却始终不敢摸上去。
“看什么呢?”易知秋抬起手掌,轻而又轻的落去他发心。
“看你。”
易知秋也看着他。
“易知秋,”这一声喊得又轻又低哑。
娄牧之有太多话想告诉他,他想他,这十年的每一秒他都挂住他。
翻滚的字句来到舌尖,出口却变成又一声呼唤。
从川笼走到这里,娄牧之至少唤了他的名字五百二十一遍。
“复读机啊,喊了我好几百次了。”
“你回来了?”像是不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他问。
“是,我回来了。”
“你真的回来了?”
“我真的真的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在做梦,”娄牧之看着他,贪心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
“怎么才能证明?”
易知秋伸出一只手臂:“你摸摸我,就知道我不是假的。”
手指掐上他结实的小臂,神色依然恍惚,娄牧之说:“我还是不相信。”
“那我,”易知秋小心翼翼,他组织语言:“我吻你。”
目光逐步抹掉两人间仅有的那点距离,易知秋想亲吻娄牧之的侧脸,他倾过身子,娄牧之也仰起了下巴,两人都往对方的左侧靠。
很轻的碰撞声,额头磕在了一起。
接吻的方式青涩而生疏,远胜第一次。
一丝尴尬在空气中流淌,这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气氛,易知秋摸了摸鼻尖,扯开嘴角说:“那个,从右边吧。”
这次两人同时偏向右侧,不出意外,又撞到了额头,闷闷的一声,彼此都撞疼了。
有些懊恼,娄牧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蠢到极点,连接吻都不会。
“我来,”易知秋扶住他的双肩,迅速偏头,吻上了他眼尾的小黑痣。
似曾相识的温热,让娄牧之心脏里的东西炸开,他闭上眼,连呼吸都不敢。
一个轻柔的吻,不带任何情|欲,却生生逼落娄牧之埋藏的眼泪,他突然浑身发抖,手臂都在颤。
“别哭,”易知秋从他的眼尾往下移:“别哭。”他吻去他脸颊海水般的湿润,亲吻流连在他的眉心和眼尾,却不敢往下,易知秋不敢这么随便就吻上他的嘴唇。
娄牧之整个人颤栗得厉害,明明不是第一次,明明有比吻侧脸更亲密的时刻,但他就是不受控地发抖。
“怎么了,”易知秋停下来,手足无措夹高他的脸颊:“怎么抖成这样?”
娄牧之俯身过去,揽住易知秋后背,一头撞进他的胸膛,手臂像铁钳,勒得易知秋生疼。
他不停重复地问那一句“真的是你么?”
“嘶”,易知秋不动声色倒吸冷气,费力的抬起一只手,安抚性地轻拍他的后背:“是我啊,我是易知秋。”
眼睛覆盖着一层水雾,娄牧之使劲抓住他的衣摆,力气大得几乎要撕烂那块布料,他嗓音嘶哑,几乎是低吼着说:“我怕,我怕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