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画外空间【完结番外】>第49章 水消失在水中

  那晚投资谈崩,周文泰就把一切过失都算到孟亦舟头上,他要求孟亦舟亲自登门赔罪,遭到孟亦舟的严词拒绝后,周文泰又以资金链断裂为借口,把这件事完全丢给剧组,拉到就开工,拉不到就耗着。

  不靠谱的班底,过于自我的总导演,没责任感的监制,每天接踵而来的难题让孟亦舟应接不暇,好几次他都想撂挑子不干了,但是自从毕业以后,不靠孟氏的人脉和资源,根本没有肯聘用他的剧组。

  这部电影孟亦舟目前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工作机会。

  从前不食人间烟火,掉下来以后,才知道几辆碎银让世人慌张是有原因的。柴米油盐要钱,生活看病要钱。之前的积蓄虽然还有剩余,但只要一想到沈晚欲的妈妈和外婆,孟亦舟就是再不情愿,也会乖乖去剧组。

  眼见孟亦舟日渐消瘦,沈晚欲猜想他工作上应该遇到了很多不如意,可他每次问起,孟亦舟都会找借口搪塞过去。

  就这样,两个少年各自怀揣着心事,安静地入睡。

  生活表面上无波无澜,实则暗流涌动,谁也不知道前方会不会突然拍来一个浪头,就再也站不起来。

  清晨,窗外天色渐白。

  沈晚欲呼吸沉重,嘴里胡乱呓语,胸膛起伏得厉害。孟亦舟从浅睡中惊醒,疲惫地睁开双眼,下意识从身后搂住他。

  “阿欲,阿欲,”孟亦舟的用手心隔在沈晚欲脸颊旁,轻轻拍了拍,“醒醒。”

  沈晚欲抓着床单,满头冷汗,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

  他喘息着看着孟亦舟,片响后,坐起来抱住了他。

  “做噩梦了?”孟亦舟抬指拨开沈晚欲额前汗湿的碎发,“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沈晚欲隔了几秒钟,将汗涔涔的侧脸枕在孟亦舟的颈窝上,他努力驱散着梦境带来的恐惧和恍惚感,缓了口气,说:“我梦到……算了,不说了,不吉利。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孟亦舟拍着沈晚欲的背脊,哄小孩那样哄他,“梦都是反的,别胡思乱想啊。”

  沈晚欲嗯了一声,他转头看向窗外,发现下雪了。

  对面的房檐上盖了厚厚一层雪白,枯叶掉落下来,凌乱又没什么美感。

  大四基本没有课程安排,沈晚欲进了一家刚成立两年的影视公司实习,但每周四上午,他都会回学校,去旁听戏剧解析课。

  讲台上,教授大谈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以往沈晚欲上课认真专心,今早却如坐针毡,《奥赛罗》《麦克白》左耳进右耳出,眼皮也跳个不停。

  赵奕发现沈晚欲脸色苍白,坐立不安,小声问道:“你怎么了?生病了?”

  沈晚欲揉了揉微微发肿的右眼,说:“我眼皮一直跳,从今早开始就没停过……不行,我得回家一趟。”

  没由来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沈晚欲坐了几分钟实在坐不住了,他让赵奕帮忙打掩护,自己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匆忙坐上去往稻北巷的那一趟,车子停下时,雪越下越密,地上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快接近家门口的时候,突然传来几声孩童的尖叫惊呼,不好的预感瞬间击中沈晚欲,他仿佛就听到了骨骼里血液突突跳动的声音,他拨开人群,冲到水果店外,却看到一滩刺目的暗红鲜血淌遍了洁白雪地,旁边是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玻璃渣。

  现场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护士抬着氧气瓶,医生忙着做心肺复苏,警察在四周疏散人群,警笛声响彻天际,救援算很及时的了,但五分钟后,医生宣布伤者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死亡时间是当日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医护人员神色戚戚,摘掉亡者脸上的面罩,转而给她盖上一层白布,身下的担架血迹斑斑,死亡的恐惧和阴霾在雪地里迅速蔓延开来。

  躺在雪地里的人是刘洪艳,准确来说,不是跳楼,而是坠楼。

  风雪呼呼往屋里刮,刘洪艳去关窗户,二楼的栏杆老化严重,十分不结实,刘艳洪脚底一滑,身体瞬间往外倒,最后头朝下摔了下去。

  底下是店铺,两旁立着太阳伞。刘洪艳直直砸在嶙峋的伞杆上,导致胸骨刺穿心脏,当场就没了呼吸。

  沈晚欲被阻隔在警戒线外,手臂发软,双腿打颤,这感觉怎么形容呢,仿佛被一双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拍进冰水里,再死死摁住他的脖颈。

  他想挣扎,想求救,想呼喊。

  但他眼耳口鼻里都是浑浊的水,冻得他浑身打颤,痛得他骨裂血流。

  沈晚欲慌张地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好像只要他能发出一个音节,立马就会崩溃,他费力地眨眼,想将那股剧烈又缥缈的疼痛通过眼泪宣泄,能痛快地哭一场也好,但是他哭不出。脑子里不停回荡着警车鸣笛的声音,震得他脑仁生疼。

  刘洪艳的葬礼办得很仓促,宋丹如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伤心过度,人进了医院,再次卧床不起,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宜全都落到了沈晚欲的肩上。

  逼仄客厅的案几上里放着不太新鲜水果,正中间摆着刘洪艳的黑白遗照,街坊邻居陆陆续续走进来。

  沈晚欲一身素雅的黑,跪在硬邦邦的蒲团上,他脸上不悲不戚,一直盯着正中间那张发黄的旧照片发呆。

  年轻时候的刘洪艳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方圆脸,黑溜溜的眼睛,穿麻布对襟衫。

  她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她是那样的平凡,一生所求不过一个“家”字。

  刘洪艳是个很老实的人,只要儿女健康,她就满足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可惜天不遂人愿,命运剥夺了她儿子的性命,令她女儿成为无依无靠的寡妇,最终她连清醒也失去,落了个葬身雪地的下场。

  沈晚欲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宋丹如鬓角别着白色的花,红肿着一双眼睛,向到场的来宾一一鞠躬。等人走了,宋丹如再偷偷转身抹眼泪。沈晚欲在蒲团上跪得昏昏欲睡,膝盖很痛,肚子很饿,实在忍不住,他小小声问宋丹如,能不能吃个苹果。

  他那会儿年纪尚小,并不明白厄运和死亡代表什么,而此时,大雪铺天盖地,烛火摇曳,映照着刘洪艳旧日容颜。

  他这才懂得,死亡是全人类的终点,而厄运专挑穷苦人。

  守灵结束后,刘洪艳出殡。

  那天外面飘着细密的白雪,簌簌往下落,哀伤笼罩着灰暗的天际。

  殡仪馆内放着凄楚哀乐,中央放置着雕有龙纹凤身的青铜鼎,里头插着几枝落败的香。

  沈晚欲身边只有孟亦舟,两个少年第一次处理遗体、火化,入棺。沈晚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伤心的端倪,也看不出失去至亲的痛楚。

  他不哭不闹,安静得像个假人。

  “在这儿签个字,”负责骨灰寄存处的经理人,不耐烦地屈指在纸张上的一栏空白上敲了敲。

  沈晚欲的状态浑浑噩噩,耳边总有嗡鸣声在回响,以至于握笔的时候手都在颤抖,一撇一捺显得费劲。

  “你快点,后面还有好多人在排队。”那人催促道。

  “阿欲,别紧张,”孟亦舟拍了拍沈晚欲的背,“试试深呼吸。”

  这是一个安抚性的动作,掌心温热的温度透不过厚实的衣服,但还是缓解了沈晚欲焦躁的情绪,他深深吸入了一口气,又歪歪扭扭地落了名字。

  他瘦了许多,袖子底下露出的腕骨苍白纤细,仿佛掐一把就会断。

  写完,沈晚欲哑声问:“需要按手印吗?”

  “不用,”经理人动作麻利,唰地撕下两张纸,一张丢给了沈晚欲,“这协议双方各留一份。好好保管啊,如果丢失了,以后骨灰迁移很麻烦。”

  将骨灰安置完毕,两人从室内出来。

  馆外建有石阶,下面蓄有一方金鱼池,冬令时节,漂浮的荷叶大片大片枯萎,凉飕飕的穿堂风吹过,吹得沈晚欲打了个冷噤。

  “你快回剧组吧,我去医院看我妈。”沈晚欲说。

  “电影已经快拍完了,后期彭然会盯,”孟亦舟轻轻握住沈晚欲冰凉的手,“我刚刚打电话问过主治医师,现在是午休时间,阿姨还睡着。反正也不急,咱俩随便走走吧。”

  沈晚欲没挣脱,任由孟亦舟拉着,点了点头,说:“好。”

  自从刘洪艳去世后,沈晚欲没掉过一滴眼泪,那些躲在墙根脚嚼舌根的邻里,都说这孙儿冷心冷情。

  但孟亦舟知道,他是一部出了问题的汽车,只有把零件拆开,找得到结症所在,更换成好的,才能继续运转。

  可是沈晚欲紧紧捂住坏掉的部位,不给任何人窥探。

  他们连交谈都很少,入夜后沈晚欲几乎不说话,他独自圈出一小方地儿,将自己丢进去,围起来。

  一个人捂着伤口不愿示人,如果非要扒开细看,那不是帮他,那只是以爱为名的凌迟。

  生命里无能为力的事物太多,语言显然不能够成为安慰人的蜜糖,所以孟亦舟从不主动跟沈晚欲谈论,只借给他可倚靠的肩头,陪他入睡,吃饭。

  墓园很安静,灌木丛生,墓碑随处可见,碑上写着亡者的出生年月和姓名,碑前放着扶郎花。

  沈晚欲忍不住想,为什么他的人生是这个样子,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意外和无法排解的痛苦,是不是他生带不祥,所以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你在想什么?”孟亦舟察觉到沈晚欲的心不在焉,捏住沈晚欲的指尖,动作很轻,宛如触碰宝石。

  沈晚抬起脑袋,看着孟亦舟。

  孟亦舟脸颊好像瘦了,眼下挂着两团明显的乌青,刚长出来的胡渣还没来得及刮,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老旧的黑色羽绒服,毛边起球,线头凌乱。

  明明这段时间受累的是自己,孟亦舟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憔悴,宽松领口露出一边嶙峋的锁骨,哪儿还有一丁点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也是,这十多天孟亦舟都在医院和剧组两头跑,仁安住院部拥挤,他们没有经济条件为宋丹如另开一间单人房,只能住大杂间,沈晚欲在家里守灵,孟亦舟就在医院陪护,他那么一个大高个,睡在那张又硬又窄的陪护床上,连翻身都很困难,怎么能不瘦呢。

  那颗被千锤百炼,已经枯萎麻木的心顿感一阵刺痛,沈晚欲使劲眨了眨眼,却可悲的发现,他仍然不会哭。

  沈晚欲想说‘孟亦舟,我们分开吧。’

  这样你就不会被我连累了,还能做回从前那个随便一笑就春风得意的孟亦舟。

  可他张了张嘴巴,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眼泪,还是个哑巴。

  他不信耶稣不信神灵,也不期待被谁拯救,可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是如此卑劣,一个注定要坠崖的人,正紧紧拽着另一个人的脚踝,一点一点将他往深渊里拖。

  他知道他应该放开那只罪恶的手,可他此刻若不拽着点什么,恐怕会立刻堕入无间,永不翻身。

  沈晚欲迅速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里头的情绪。他不去看孟亦舟,自欺自人地以为这样能减少一点愧疚感。

  “阿欲,”孟亦舟不了解他沉默的寓意,问道,“怎么了?”

  沈晚欲回神,过了几秒,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天气有点冷。”

  雪花落得沈晚欲满头满肩,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可一点要哭的迹象都没有,连眼眶都没有泛红。只是孟亦舟从高往下的俯视角度看过去,觉得这具身体的主人单薄极了,沉默而晦暗,满身哀恸却又那么平静。

  孟亦舟只觉心中酸涩难当,一手揽着沈晚欲,一手去牵起沈晚欲的手:“我手热,给你捂捂。”

  孟亦舟用拇指沿着沈晚欲的手掌缓缓摩挲,再打开,五指并入,与沈晚欲掌心相贴,把温度传给他。

  “好一点么?”

  “嗯,”沈晚欲应了声。

  就这么搓了一会儿手,孟亦舟突然说:“我前几天看了一部记录片。”

  沈晚欲柔声问:“什么纪录片?”

  孟亦舟说:“一部跟癌症有关的片子。记录了五个患绝症的病人,他们住在同一栋别墅里,跟朋友和家人分享死亡、葬礼、遗产这些想法。他们说笑,谈论死亡,然后在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死去。”

  “片子底下有个影评人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参加了哲学社,整天研究尼采和庄子,二十岁那年,他第一次目睹亲人去世。一开始确实难以接受,不过他相信,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另一个空间。”

  沈晚欲扯了扯嘴角,却根本笑不出来,埋在低垂着的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很难看。他问:“你也这样觉得吗?”

  “一定程度上吧,”孟亦舟说,“你知道柏林的墓园长什么样么?我去过一次,公墓在教堂后面,里头除了墓碑,还种了满一种叫转蓝的花。花语是珍惜。”

  “珍惜?”沈晚欲默默在舌尖重复两个字,咂摸着它的意思。

  “如果把生命放去时间的尺度上看,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没到来,只有当下,才是真实的存在。”孟亦舟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只手牵着沈晚欲,另一只手抚摸晚欲苍白的面颊,“我知道,任何人面对死亡,都不能做到坦然,但不管是父子一场,还是儿孙一场。对于漫长又短暂的生命体来说,都有不可磨灭的意义。也许他们真的去了三维空间之外,那是另一个宇宙。”

  孟亦舟郑重地说:“而你现在所在的这个空间,还有我。春夏秋冬四季,我都会陪着你。”

  沈晚欲转过头,簌簌飘落的雪花停了,远处的梵音渐渐淡去。

  墓中白雪压树,金鱼池里荷叶衰败,不远处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高山。孟亦舟站在这里,眉目俊秀,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的围巾,黯淡的天际下,他是唯一一抹亮色。

  身体里日日夜夜刮着狂风的那个峡谷,神奇又短暂的止住了。

  沈晚欲收紧右手,与孟亦舟十指相扣。他死死拽住这块救他于深海的浮木,渴求熬过这个寒冬。

  几天后,剧组和医院就分别传来了两个消息。

  《被遗忘的第十二个吻》这部戏顺利杀青,将于下个月十五号召开发布会,为电影造势,届时会邀请制作组的所有人,正式介绍给媒体认识。

  宋丹如的病情骤转急下,需要尽快动手术。

  这是他生命里最好的时刻,是他希望的春天。

  这也是他生命里最坏的时刻,是他绝望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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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夏鞠躬:预估错误,我错了

  三章没能解决回忆,不过......还有两章回现实线(这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