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新哑然无语。
半响,他说:“但我恐怕很难再忘记你。”
“当然,你的记忆力那么好,即使小时候的一件小事,时隔多年后,你依旧会记得很清晰,”白夜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叶闻新,像是想把他印在魂魄里,“你或许很难忘记我,但你此刻的情绪会随着漫长的时光而逐渐变淡,终有一天,你会笑着和其他人聊起与我相关的往事,也不会再为我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就像我们分别的那三年一样?”叶闻新的声音有些沙哑。
“或许用不了三年,”白夜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是有些笃定的,“人的自我治愈能力是很强大,很多以为过不去的事终将会过去,很多以为走不出的人也终将会抛到身后。”
“你在埋怨我么?”
“你我之间,做错的人是我,是我当年硬要闯入你的世界,是我阻隔了你与他人恋爱的可能,是我拒绝了你的求婚,是我擅自不告而别,是我选择隐瞒我的病情,是我三年内不敢去见你,也是我告知了你真相。错在我,我为什么要埋怨你?”
——我以为,你会埋怨我,只等了你两年,在第三年找到了新的相伴的人,选择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关联。
叶闻新默然不语,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白夜的答案。
——他不怨他。
像少年时,他们一起玩游戏,叶闻新失手打碎了白夜最喜欢的瓷娃娃。
白夜的第一反应是握住他的手,问他“有没有受伤”,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才会轻描淡写地吩咐工作人员一句:“去把碎片收拾了。”
自始至终,白夜不会埋怨叶闻新一句,仿佛在他眼中,只有叶闻新是最重要的,其他都不值一提。
那是爱么?
叶闻新不知道。
但那时的他只知道,想把白夜留在身边,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因为,没有人会比白夜对他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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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闻新有些艰难地从记忆里抽出了身,他又问白夜:“你真的不想让我给你送终么?临死前,你难道不想看到我么?”
“算了吧,”白夜依旧摇了摇头,“闻新,你有情有义,我总归不能得寸进尺。能再见一面,已经是三生有幸,倘若你真的给我送终,我怕你回去心灰意冷,婚姻不顺。”
“也未必会影响那么大。”
“你嘴硬心软,才陪了我几天,就忘了我让你难过的时候,再陪我一些日子,你会陷入过往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到最后无法再去面对你现在的伴侣。”
“你在米国是学了心理学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很了解你,或许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叶闻新忍不住笑出声,他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嗯,是个很可怕的人,”白夜也跟着笑了起来,“差一点,我就可以完整地拥有你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属于我自己,你是在痴人做梦。”
叶闻新并不是很认真地反驳。
“但那时的你,会选择让我梦想成真。”
白夜的视线落在叶闻新的脸上,那一瞬间,叶闻新有种奇异的感觉——他看的并非他,而是三年前乃至更久以前的他。
那时候的叶闻新和白夜形影不离,是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伙伴。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正如李白所言。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良久,叶闻新轻声开口:“我很高兴,你两年前参加了那场宴会。”
“抱歉,我一直在看着你,也一直在抛弃你。”
“没关系,都过去了。”
“嗯,对,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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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总是在交谈,倒是也一起看了半场电影——只看到一半,白夜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了过去。
叶闻新按下了遥控器的暂停键,侧过头看白夜。
白夜紧闭着双眼,呼吸孱弱而轻微,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身上没多少肉了,几乎是皮包骨,但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
叶闻新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优雅的华尔兹的舞曲,白夜微微弯下腰,向他伸出了手,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跳开场舞?”
叶闻新总是笑着拒绝,说:“两个男人一起跳华尔兹太尴尬了吧?”
“我跳女步。”白夜会很自然地提议。
叶闻新会故意思索几秒钟,然后才矜持地点了点头,伸出了手,搭在了对方的掌心。
他们会为宴会跳最完美的开场舞,在每一个脚步、每一次旋转、每一次对视中靠近、远离、再靠近、再远离,直到舞曲渐渐止歇,周围响起众人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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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闻新的视线落在对方眼底的青黑上,然后他意识到,他再也跳不了舞了。
英雄暮年,美人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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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闻新原本还想再留上几天,但当天白夜叫来了BEN,并且很认真地说,接下来会由BEN继续陪伴他。
叶闻新知道这是白夜逼他“按时”离开的招数,但他没有理由再强留。
他是白夜的什么人呢?
他不过是对方曾经的、最好的朋友。
叶闻新揉了揉眉心,最后用中文对白夜说:“我们再单独相处一个下午,我的飞机是晚上的航班,我会准时走。”
白夜注视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让BEN先离开了。
叶闻新斟酌了一会儿语言,才又问白夜:“之前你说有件事想让我帮忙,是什么事?”
白夜笑了起来,他说:“原本想让你帮忙来着,后来又觉得,不应该太为难你,就放弃了。”
“什么事?”
“保密吧。”
“啧,还玩保密这一套。”
“相信我,那是为你好。”
“那你找了谁帮忙?”
“雇了个人。”
“可靠么?”
“可靠,再说,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事。”
“还有什么事想做的,我愿意帮你忙的。”
“有件事,以后我如果死了,白家人求到你头上,也不必给他们留什么情面,他们放弃了我,我也放弃了他们。”
“好,我答应你。话说,他们是不是都不知道你名下那些产业如今已经翻了无数倍?”
“自然是不知道的,如果他们为了钱与我虚与委蛇,我也会觉得厌烦,等我死了,所有的东西都捐了,相信他们的脸色会很好看。”
“我会帮你留神,回头给你上坟的时候,会说给你听。”
“国外的墓地应该不允许明火祭祀,你也不必特地飞到米国,随意找个路口烧点纸、念叨几句就好了。”
“不打算落叶归根了?”
“不打算了,下辈子,不想和白家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为什么不想见我?”
“这辈子我机关算尽,与你擦肩而过,想来是没什么缘分的,下辈子不如找个彼此相爱的伴侣,早早就在一起,安稳到白头了。”
“好吧。”
叶闻新有一点遗憾,但也没那么遗憾,他总归是希望白夜能过得好的,即使是在下辈子。
“开瓶香槟吧?”
“你不能喝。”
“可以摆拍一张合照,权当是纪念了。”
“好。”
如果不是白夜提醒,叶闻新几乎忘记了拍照的这件事。
他出门找了工作人员,开了香槟,分倒在了两支高脚杯里。
白夜强撑着坐了起来,甚至还换了一件衬衫,他们坐在沙发上,香槟微微倾斜相贴,冲着镜头笑了笑。
“咔嚓——”
影像定格在了这一瞬,拍立得洗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白夜留了一张,叶闻新也留了一张。
“你该走了。”白夜笑着说。
“你也不说留留我。”叶闻新有些埋怨。
“我总归会是先走的那一个人,留也没什么用,走吧,闻新。”
叶闻新捏紧了那张照片,半响,他说:“白夜,你多保重,我很高兴当年遇到你。”
“你也多保重,祝你未来一路坦途、阖家安康幸福。”
白夜冲叶闻新挥了挥手。
叶闻新转过了身,他步子迈得很大,走得行色匆匆,工作人员随着他的脚步前行,一点点褪出属于白夜的世界。
他们在电梯口碰到了BEN,BEN很友好地笑了笑,对他说:“一路平安。”
叶闻新回了句谢谢,随后进了电梯。
电梯上的数字由大变小,最后回归于1,他出了电梯,踏上了前往机场的豪车。
这一路,过往的记忆充斥在他的大脑里,他仿佛并未与白夜分开,白夜仿佛与他同行——他们好似并非就此诀别,而是共同相约去旅行。
他记不清他是如何上的飞机,但飞机起飞后不久,他突然反应过来,之前在电梯相遇的时候,BEN说了一句中文。
——什么不会说中文,白夜果然骗了他。
白夜果然骗了他。
骗了他。
骗……
叶闻新猛然惊醒,他挺直了上半身,用飞机上的WIFI向白夜发出了视频通话邀请。
对方并没有接。
叶闻新试了三遍,白夜一直没有接。
第四次,他联系了米国的下属。
“立刻去医院,看看白夜的情况。”
十五分钟后,对方发来了一条讯息。
“叶先生,白先生已经离世。
受病情影响,他一直忍受着常人难以忍耐的疼痛。
早前,他主动提交了材料、申请了安乐死。
今天傍晚,在您离开后,白先生的监护人BEN签署了最后一道协议。
白先生选择跨进了氮气仓中,他离开得很安详,脸上带着笑容。
天堂不会再有病痛,死亡对白先生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白先生在安乐死前,曾叮嘱身边人尽量向您隐瞒他的死亡,实在瞒不住,再告知您,他是因病离世。
但或许他没想过,您会察觉得这么快。
请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