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长路而终>第49章 48

  窗外雷声大作,雨点纷至。

  这一场大雨并不比淹死玫瑰的那一场小,余怀之被Alexander哭着拥抱,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无比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为何会有如此预见性的时刻,就像植物学家上一次背叛他前往美国,那个时候韦若烟不敢看他的眼睛,可他已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心虚气味察觉到一切,他是要走,而且是踩着他的头颅、汩汩流血的一颗心,头也不回地走。

  时隔多年,这感觉竟让余怀之如此平静。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预感。就算Alexander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此刻也感知到他的内心想法,知道他要做什么,表达什么。

  被人死死的像救命稻草一样抱在怀中,余怀之喘不上气。

  而令他感到可悲的,是此刻自己竟有种等待宣判的洒脱。

  他的内心变得麻木,脸上故作轻松的笑:“你都不知道你是多幸运的小朋友,本来红豆蛋糕已经不供应了,突然有个人取消了外卖订单,所以我们刚好就拿到了最后一份;我一路都有好好存放,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红豆蛋糕,一定比宣传页上那个还要好吃。”

  Alexander被他的话语弄得不知所措,一张脸埋在余怀之肩头,哭的更加颤抖。

  雨声越来越大,世界反而成了一只玻璃罐子,被密封起来,不见光,也不见任何氧气。

  两个人都觉得几乎快要窒息,不知是谁先开口讲话,那声音已经虚无缥缈,不像是人发出来。

  “爱本无界,可命运还是不肯饶恕你和我。”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余怀之擦掉Alexander的眼泪,笑着说:“你不要再哭了,这会让我心碎的,Asher。”

  从他来到中国的第一天,余怀之始终呼唤他的都是本名,是他真正的名字,Asher。

  可这一秒,爱那么长,长到早已超过时间与空间,甚至所有形态都消失,让人抓不住、看不见。

  Alexander张开嘴,声带扯动。

  到最后,也只是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一句,“There's no Asher anymore。(世上再无我了。)”

  ……

  两天后,Alexander率先其他交换生一步,办手续回美国。

  余怀之没有开车去送他,是怕他会哭,也怕自己受不了,一时冲动不顾后果。

  他这个年纪,一切风雨都经历过,也尝到了爱情的硕果。雨后的晴天总是挂上彩虹,可他真正记得住的不是紫荆市那晴朗的天,而是那两场瓢泼大雨。

  天公不作美,淹死了他的玫瑰,如今那些郁金香也够呛能活。

  余怀之没在Alexander视线里露面,他买了一张前往波士顿的国际航班,卡在安检队伍最后面过了一切,又在等候区一直目送,直到Alexander登机。

  长城的队伍终于排到他,余怀之却没有把机票交给检票人员。对方催促他麻烦快一点,后面还有人在等,他在短暂的失神后透过玻璃窗,送了Alexander最后一段,眼看他进入飞机舱,才将机票折叠起来,放进兜里,顺手拿过一封信件交给他们:“那架飞机上有我年轻的爱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麻烦你把我这封信转交,告诉他不要愧疚,我很爱他,甘愿成为他人生中的第一颗弃子。”

  空乘人员面面相觑,莫名的,被他的话弄得鼻酸,很是难受。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面前高大的男士看上去完好无损,却让人觉得他碎了满地,是被“爱”这个字用热熔枪,一点点重新粘起来的。

  后面还有排队的乘客,余怀之没有耽误,笑着说声谢谢,戴上墨镜转身离去。

  “该怎么办呢?”一个工作人员询问。

  组长看着余怀之离去,良久叹了口气:“帮他转交吧。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了。”

  飞机即将起飞,Alexander戴着眼罩靠着舷窗,昨夜哭了一整晚,此刻头痛欲裂。

  起飞广播在机舱内响起,忽然有人拍了拍他,叫他的名字:“Mr brooklyn。”

  他睁眼,摘下眼罩。

  对方将一封信交到他手里,用熟练的英文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而后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请不要太难过,他很爱你,我们都见证过了。

  乘务人员离开,Alexander缓缓打开信封,里面那一只韩教授曾经送给他的叶子画,一只戒指,还有他当初写给余怀之的那篇小作文。

  所有用词都被红笔批改过,和之前不同的是,在他最后一句“谢谢你,我爱你”下面,余怀之长长地写了一段回复。

  ——亲爱的Asher,人生多的是无法选择,我并不为分离感到惋惜,因为我很高兴,你终于可以摆脱困扰多年的心结,去过全新的人生。这一段美妙的经历我将终身难忘,也请你不要再流泪,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毫无眷恋地去过新生活。你是最好的Asher,所有美丽的风景,你都值得。

  最后,我感谢你来到中国,陪我度过了一个无比美好的夏日。我深知前路漫漫,难以相守,因此这一对戒指相赠与你。望君另觅良人,团圆美满。

  飞机缓缓启程,短暂的缓冲后,一飞天际。

  Alexander将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看两只指环上下垒叠,那一刻泪液滚满信纸,红色字迹晕开一片,很快消融,看不清。

  ……

  余怀之驱车回到家中,接到校领导电话。

  对方问他还要不要交换教学,如果自费的话,他们可以帮他申请去美国。

  余怀之坐在车里,望着园中那大片枯萎的花,许久都没讲话。

  “在听吗余教授?”校领导催促,“机会难得,你要愿意的话,我这两天赶紧往上报一报,否则就去不了美国了,听说今年的交换项目汉语言学分到的是德国,可能明年是英国,反正这几年局势紧张,去美国感觉是几率渺茫啊……”

  余怀之打断他:“德国很好。”

  校领导一愣:“什么?”

  “可以的话,帮我安排德国吧。”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圆形传输带,韦若烟曾经为了去美国拼死拼命要踩着他往上爬。如今他拿到绿卡回国,余怀之真正想相守的Alexander却回到了他自己的国家,回到了佐治亚州。

  国内有韦若烟,美国有Alexander。

  余怀之略一思索,说:“最快什么时候启程?帮我安排德国吧,时间越长越好。”

  想到什么,他再次补充,“如果有人问起来,请不要透露我的去处,也不要在和对方提及我的联系方式。有些事,断一次就证明缘分不再,不必长痛一生,那代价太大了,第三次的话,我恐怕真的会受不了。”

  校领导听不懂他说什么,挂了电话,和韦若烟对个眼神,“余教授说,他要去德国。”

  “这结果不出我所料,那就满足他。”韦若烟笑了笑,如今余怀之离开湖力大学,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一切由他说了算。

  前尘往事,恩恩怨怨。

  如今做不成爱人,他也不必再日夜为了余怀之心里妒忌、灼烧。那么,就让他走吧,越远越好,赶快走吧,不要再让他像魔鬼照镜子那样自取其辱。

  ……

  星期五下午,余怀之给汉语言的学生们上了最后一节课。

  大家知道他要去国外教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节课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没一个人好好学习,全程都看着余怀之,气氛低压。

  余怀之从Alexander离开后又回到了从前,他看不出任何不对的状态,平日讲课依然谈笑风生,和学生们有说有笑。

  只是他再也不会在无名指上戴什么戒指,话题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提及他的妻子。

  没人知道余教授发生了什么。大家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还是最初伶仃一人那样。

  最后一节课,余怀之讲了郑谷的诗。PPT一页一页往后翻,他看着屏幕,逐字逐句为大家讲解含义、内容解析。

  当念到“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时,突然之间,余怀之整个人像被什么镇住,嘴唇紧闭,眼神一片黯然无光。

  在他安静的几分钟里,脑海中缓慢过了一遍这六个月发生的所有事。

  下课铃响起,余怀之回过神,笑着让大家解散,弯腰关掉ppt,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学生们不肯离去。大家坐在教室,整整齐齐望着余怀之。

  窗外阳光很好,余怀之开玩笑:“好了小朋友们,不要在教室里窝着。这么好的太阳该出去晒一晒,有利于骨骼成长。”

  不知谁说了一句“Alexander最喜欢晒太阳,他夏天从来不穿防晒衣,可他皮肤还是那么白”,一瞬,氛围再次变得宁静而哀伤。

  余怀之拔掉U盘,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香樟树。

  教学楼前的土坡已经被重新修建,他思绪飘很远,嘴角往上勾了勾,想Alexander下次再来时,一定不会再在这里摔跤了。

  转念之间,他又低下眼皮,心口一阵细细的针扎疼。

  昨日他收到信息,他们曾经共有的那条河,如今因为环境污染已经被政府下定填平。曾经吃过饭的那个老乡家也搬迁到城市,分到了一层楼房。

  世界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他和Alexander共守过的地方在一点点被无声抹平。不知道哪一日,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仿佛Alexander这个人也从没在这里存在过一样。

  爱是无界,但人的记忆不能永久保存。

  就像他今天讲课这一句,君向潇湘我向秦。他和Alexander确实分开了,南北不同向,此后想必也很难再相逢。

  遗憾吗?那是必然。

  怎么会不遗憾呢,他至少这一生,还没有如此天崩地裂的爱过一个人。

  他会永远怀念那个带着苹果味的亲吻,会保留相册里所有Alexander拍下的照片,会随身携带叶玉环写下的那一本,Asher说很好看的自传。

  只是,他再也不会去纠缠回到佐治亚州的Alexander。

  他当尊重他的选择,也很荣幸成为Asher珍贵的摇摆不定。他当然爱他,觉得可惜,觉得心痛难鸣。

  但这份爱如今按下终止符,他再亦师亦友,也只能陪伴到此,无法再不礼貌地打扰下去。

  和湖力大学的学生们告别,余怀之收拾了行李,离开玫瑰园,前往国际机场。

  晴朗天空上万里无云,和他送Alexander回美国时的那日几乎一模一样。

  飞机起飞,余怀之随手取了一本书来读。

  杜拉斯的《广岛之恋》。

  “——我们将到此为止,仅此而已。

  而且永远停留于此。

  你的名字是内维尔。法国的内维尔。”

  闭上眼眸,他心痛难挨,嘴唇不自觉贴住无名指,那曾经戴过戒指的地方。

  他不是内维尔,是佐治亚州的Asher。

  可惜不同名,同命。

  这一生,如今爱人离去,他不由叹口气,顿觉长路而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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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人都不是只要“Amore”不要长远前程的恋爱脑。

  难过的是,他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