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衍在见到程七之前，没想过他会是满足替死任务条件的客户。
程七同样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求生欲比任何人都要强的杀手。
在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世界中徘徊太久，越是名扬江湖的杀手往往越不在乎性命，有时候为了完成杀人的委托，有组织的杀手甚至能毫不犹豫的以命换命。沈明衍一直觉得这些杀手不怕死，然而程七显然是个例外。
正如他此时怎么看都不像是杀手的装束和行为，在沈明衍单刀直入说起他的生死问题时，程七的反应比沈明衍预想中的还要大的多。
不过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先用早已死去的眼神真正打量了一次沈明衍，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跪在坟墓前，对着无名墓碑缓慢的磕了三下头。
每一次弯腰，都沉重的仿佛随时会直不起来。然而他还是面无表情，姿势标准的将三个头磕完，才微微颤抖的，死握着剑柄，靠剑抵着地面的力站起身来。
被那双眼睛直直盯着的时候，沈明衍总觉得有股莫名的压力，仿佛他正对着西门吹雪一般。
然而比起西门吹雪，程七的眼神倒是没有那种如经年不化寒冰般带着剑气锐利的冷，与其说冰冷，倒不如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他的目光更加合适。
沈明衍觉得即便没有天道碎片证明程七已经时日无多，自己光是看他现在的这种状态，或许都可以察觉到这一点。
比起沙漠小镇里遇到的吴成，眼前的程七更像是站在生死边缘，甚至已经半步跨进死亡里的人。
然而即便如此，程七现在还是好好的站在他面前，连脊背都挺得笔直。
“去屋里。”程七站起来后就没有再回头去看身后的坟墓，他看着沈明衍眉头没有一刻是松开的，似乎是已经估量完他的身份后，才开口说出了见到他后的第二句话。
比之前简短干练的赶人时多说了两个字，沈明衍这次听清楚了他的声音才注意到，程七的声音并不是那种普通的低沉沙哑，反而是他的嗓子，仿佛像是被什么东西毁掉了一般，才能让人听出那种明显的喑哑破损来。
虽然不知道他身后的坟墓里埋葬的到底是谁，但程七的一言一行都证明着那个人对他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存在，甚至于在沈明衍提到他明显在意的话题时，程七的全身都已经在颤抖了，还是规规矩矩的磕完了头，才准备带沈明衍离开这片后院再说。
沈明衍把对程七嗓音的问题压在心底，面上不动声色的做淡定高人状颔首。
这矜持的微抿嘴一点头，若是仔细看还稍微有种平时西门吹雪的清冽气度在。这或许也是这段时间和西门吹雪相处时日过长，见的多了，才潜移默化的学到了一些。
瞎眼婆婆依旧在外头树荫下纳凉顺带看门，程七带着沈明衍往屋里走去，沈明衍无意识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也就在第一时间发现，程七在他前面走的每一步都很沉重，完全不像一个武功高超的江湖人，甚至比普通百姓的脚步都要更重些。
联系他之前磕头时的不自然，沈明衍忍不住在心里衡量猜测了一下，或许程七是受了重伤的，他现在的身体可能完全就是强弩之末了。
沈明衍有天道碎片颁布的支线任务在，虽然理论上能替任何人承受必死之劫。但是唯独对于这一点，如果在遇到他之前这个人的身体就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就算是天道碎片，也不可能把已经渗入这些人身体里的伤害转移到沈明衍身上。
简单来说，如果一个人的死劫是中毒，那他可以直接代替这个人中毒，然后去死，却不可能替已经中毒的人去死。
但如果现在程七是‘已经中毒’的状态，那他就算已经承受过自己的死劫。已经经历过死劫又即将因此死去的人，却是不可能被只能看到死劫的天道碎片察觉到他的死亡的。
也就是说，或许程七现在已经身受重伤，但被天道碎片看出他会死，那他应该是会在因重伤而死之前，又因为别的原因死去。
造成他死亡的也不会是他现在的重伤。
但是在郑州城内，又有谁能杀死程七呢?哪怕这个人已经深受重伤，他也是江湖一流高手中顶尖的人物，除了西门吹雪，沈明衍想不到这座城内第二个有能力杀死程七的人。而他想到的西门吹雪，也没有任何要杀程七的理由和动机。
如果程七真的会被西门吹雪杀……
那他岂不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被西门吹雪杀死一次?
重点是他之前已经在马车上跟西门吹雪坦白过自己支线任务要做的事，西门吹雪也是完全清楚他这次来郑州城要先找程七的。
如果他披着程七的皮去见他，难免不会被直觉灵敏的剑神察觉出端倪。
要是西门吹雪认出他来，还会因为未知的原因下手杀假装成程七的他吗?
不知原因的，沈明衍就是觉得那个以冷漠闻名的剑神不会在认出他后还对他下手。
但要真让他去想西门吹雪看到他后手下留情的样子，他又怎么也想不出来。
毕竟西门吹雪用是的杀人的剑，只要剑出，必见血杀人。
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剑神的行事作风了。
想到这里，沈明衍不由得对于之前还觉着西门吹雪不会对他下杀手的自己表示嗤笑。
毕竟程七到底是不是被西门吹雪杀死的还不知道呢，只希望事情没有他想的这么凑巧。
沈明衍一路跟在程七身后，直到进了屋里，就听程七转过身站定问他：“是夏子旬叫你来的?”
无论是万梅山庄给的资料里，还是从雨花那里打听来的情报，沈明衍都是知道程七跟夏子旬相熟的事情的，即使当年他不是因为夏子旬才待在的夏家，他也绝对是和夏子旬接触较多的人之一。
“不是，而且正相反。”他看着程七那双眼睛道， “我会来这里找你，是希望你能帮忙，带我见夏子旬一面。”
程七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不是之前听沈明衍说了那一句话，他现在绝对会很直接的拒绝这个仿佛玩笑一般的要求。
他和夏子旬的关系一向不好，从几年前第一次见面开始，一直到现在他离开夏家两不相见。也只有在，在那个人面前，他才会勉强和那位夏家长子共处。
就算程七没说话，沈明衍也从他的表情里勉强看出了‘你不该来找我’的信息。
“夏家老爷子的寿宴就在后日，而你是唯一收到夏子旬请帖的人。”沈明衍道， “我有急事要找夏子旬公子，然他已有近一月没出现在人前。我找不到他，又偶然听说只有你收到了由他发出的请帖，这才来此找你。”
程七直接道：“我不会参加。”
以程七的身份，夏家老爷子的寿宴怎么也是不会邀请到他的，他也知道夏子旬为什么会专门发请帖到这里，但就是因为知道，程七才更不会选择赴宴。
他会和夏家兄妹相处唯一的理由已经断了，今后也不准备再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他相信夏家兄妹跟他的想法也是一样。
至于请帖，无论夏子旬是出于什么心理发出这份请帖，程七也觉得这与他自身无关。
甚至于请帖已经发到小院里那么多天，他反而是这次回来才听婆婆说起此事，比郑州城内其他一直注意着与夏子旬有关动向的那群人知道的还要晚许多。而且他也完全不在乎请帖里到底写了什么，对程七来说，回来后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收拾好自己，换一套新的衣服，去后院向那人报平安，然后一直陪着他，直到自己下一次出门。
沈明衍的来访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程七原本不准备跟任何人交流，直到沈明衍开门见山的提起关于生死的事。
这是程七自那人死后唯一在乎的。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时至今日，他已经是硬靠着武功内力和强烈的信仰意志，才苟延残喘的强撑着存活于世。
这也是沈明衍察觉到，程七作为杀手，求生欲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的原因所在。
哪怕已经因为提到夏子旬有些明显的不耐烦了，程七也没有像一开始那样直接赶客，反而还去拿出了所谓的夏子旬给他的请帖，放在沈明衍面前的桌上。
这份程七自己都没打开看过的请帖，好像完全可以就这样被他轻易且原封不动的转交给一个陌生人。
而他需要沈明衍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延长我死亡的时间。”程七盯着沈明衍的脸， “你能做到吧。”
沈明衍第一时间就意识到，程七没问他为什么会死，会怎么死，就算他是和当初的吴成一样早知道自己要死的情况，程七现在的反应也显得有些异于常人了。
他像是早就接受了自己会死的事情，也没问他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一命，反而直接让他延长死亡。
延长，也就是终究要死。
沈明衍本来还想装逼一些的说自己能让他不死，现在因为他的态度，反而有了顾忌，没能把过于笃定的话说出口。
他注意到程七从刚才起就一直看着他的脸，不由得开始思考，是不是他这张脸有什么问题在，才让程七能什么都不问也不交流，就提出最后的条件。
哪怕还有不确定的地方，但沈明衍从来不吝于直接在脑子构建自己的猜测，然后用尽量避开泄露自身信息的言语问出想要的答案。
现在面对程七，既然有了问题，他当然也就把之前想说的话先咽回下去，开口就换成了稍显疑虑语气：“莫非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从开始到现在，他能确定自己没透露过什么身份，那程七会说出那句话的原因也不多，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认出了他，或者把他误认为其他什么能解决他问题的人。
事实也正如沈明衍所猜想的那样。
程七本身不是个会和人多言的人，现在能勉强和人交流，也是这几年另一个人耐心引导出来的。对于沈明衍的问题，他也没想不到什么弯弯绕绕的地方去。
“不确定。”他先是摇头，又道， “我看过你的画像。是夏子旬要找的三个人之一。”
沈明衍一听，就想到了资料里说夏子旬疯狂让人寻找奇能异士的事。
而且夏子旬最后也确实是他找到万梅山庄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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