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气温逐渐上升,热气蒸得人额头满是汗珠。耳边是心悦之人的声音。

佟乐整个人跨坐在纪云起大腿上,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环住对方的脖颈,他凑在纪云起耳侧,声音甜腻腻的,甚至带着撒娇的意味。

“师兄。”

这是他往常不曾有过的模样,从未有人见过的模样。

纪云起只觉呼吸都便得沉重,他喉头微动,视线直直对上腿上那人的眼睛,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若是就这么扶住对方的腰,似乎有些不妥,他只得将手悬在半空,与佟乐的腰隔着些许距离环绕一圈,静静等着下文。

耳畔处传来热气,佟乐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师兄可喜欢我?”

身下的人明显一僵,佟乐身子向后退去,直直对上纪云起的眼睛,那双凤眸里似是写满了很多情话,勾人得很。

纪云起别过脸不再看他,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这雾应、应当是个阵法,乐乐你、你这是被阵法影响,还是不要……”

“师兄不喜欢我?”

这话说出时带着些委屈,他看不见坐在自己腿上人的神情,但也能猜到是非常委屈的。心口像是被重重锤了一下,他不敢转头,不敢看,却是怀中的人先开口。

“若是师兄喜欢,应当是不会这么说吧……”他说着声音慢慢变小,眼泪说掉就掉,滴滴答答落到衣襟上。

眼泪滴落的声音不大,可偏偏这种情况下纪云起的感官格外敏捷,那声音在他听来就是重重一锤。

心底的理智逐渐崩溃,他也不管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又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注意这些。

他猛地转过头去,身子下意识前倾,温热的触感擦过嘴唇,两人都明显一愣,周遭变得更加安静,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佟乐眨了眨微红的眼眸,有些呆萌,方才破碎的美感还未完全消散,纪云起心似乎被揪了一下,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作为。

他抬手轻轻替眼前的人抹去眼角未掉下的泪珠,抚上对方的脸颊,声音严肃,却不难听出里面带着温柔,“乐乐,我是哪个师兄?”

几乎是下意识,佟乐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话背后的意思,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答道:“纪师兄,纪时。”

一瞬间,纪云起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心中想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带上了笑,温柔又缱绻,轻轻抚上佟乐的头发,“喜欢,喜欢的,没有不喜欢。”

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怎么会不幸福呢?他心悦之人也心悦自己,这从来都是红尘中人心中最大的期盼吧,他想。多少人等了一辈子的期盼他得到了,自己恐怕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吧。

他沉浸于幸福与喜悦当中,耳边是佟乐近乎撒娇的声音。

“师兄喜欢我,应当会为我做任何事吧。”

他的声音太过甜腻,以致于纪云起没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道:“自然。”

他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看着眼前心悦之人,又哪来的心思想这些。

终于匕首刺入身体的声音传进耳内,腹部一阵刺痛,那张带笑的脸上闪过一瞬的狡黠。

腹部的疼痛唤醒他的思绪,鲜血从缝隙中流出,很快便染红了伤口周围的白衣。

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实在恶心得很,嘴角渗出一丝血。

纪云起抬手抚上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声音颤抖,“乐……乐乐?”

下一瞬,那只手猛地抽开,匕首被生生从腹部抽出,铁锈味猛地再次涌上喉头,大滩的血从口中涌出。

眼前的人仍坐在自己腿上,只不过那张幸福温柔的脸上此时带上了一丝狡黠,阴险。

匕首被他扔到一侧,佟乐抱住他,整个人紧紧贴上纪云起,脑袋垂在纪云起的肩头。

耳边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说的话却直直扎进心脏。

“师兄可听说过‘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嗯……总之我听说过,这话似乎挺有道理。眼下我也要飞升了,若是我不这么做,难保师兄不会这么做啊,我这也不过是自保。师兄应当……不会怪我吧。”

说罢他像是又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一般淡笑一声,“不过师兄放心,你我心意相通,乐乐今后一定不会再找别人的,一定会为师兄守身如玉。”

纪云起似乎完全听不进去一句话,耳内阵阵嗡鸣,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佟乐的声音模模糊糊在耳边响起,他听得不太清楚,却又清楚地知道他说的什么,腹部的刺痛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听清了佟乐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师兄,你安心离开吧。”

思绪似乎还停留在方才的喜悦当中,又在一瞬间被拉了出来。

猛然间,他睁开了眼睛,迎面便见一只手就朝自己伸来。他突然有了力气,猛地一把抓住迎面伸来的手,对上佟乐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许是被吓到了,佟乐身子一颤,一时有些怯懦看着他,“我……我给你擦汗。”

纪云起身子一顿,这才发现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佟乐并没有坐在自己腿上,两人也得有互诉衷肠,自己更没有被对方一刀捅死。

他松开了抓住佟乐的那只手,心中松了口气,下一秒又提了起来。

现下他似乎没法相信任何人,放才的事是真的没有发生吗?可为何一切都是这么真实。是真的没发生过,还是发生过了,又或是即将会发生。

他不得不警惕,只因腹部被刺穿的痛感犹在,他不得不防。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抬眸看向佟乐,桀然一笑道:“抱歉乐乐,方才梦魇,有没有吓着你?”

闻言佟乐像是松了口气,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无事,师兄你没事就好。”

这模样确是纪云起往常见到的佟乐,不是方才那个。

他算是松了口气,他并不觉得有人能模仿佟乐这么像。可若那是他本来的面目呢?一切就将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他只能防着那些不确定的,但至少,现在的佟乐应当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他们一起去,你明知道那里……”

闻人羽话说到一半未说完,赵清海的声音便响起,无波无澜,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是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为什么?你难道要让他们和我一样,要你和他一样?”他声音有些激动,下意识从石凳上站起身。

赵清海淡淡抿了口茶,放下茶杯,瓷器相互碰撞的声音落下,他抬眸对上闻人羽的视线,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染上一丝凌厉。

“我和他一样?我若是真和他一样,现在他们二人就不会出现在那里而是想你当初一样跪在行刑台下看着那人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顿,周遭静得可怕。

他没想到他会提这件事,他没想到自己会提这件事,是两人都没想到的意外。那是闻人羽不想提起的过去,无法回首,不敢回首的往事。

良久,赵清海岔开了话题,道:“宗门内所有弟子都得去,他们不能有特殊。”

特殊吗?确实是特殊,闻人羽想。若他们不是师兄的徒弟,恐怕就不会一同站在那里吧。

热风吹来,他似是提前听见了绝望的痛哭声。

他觉得有些讽刺,若非这层关系,他们应当会很幸福吧。

“嗯,你不会变成他。”他声音很轻,像是小心翼翼,又或许只是太累,没法说得重。

赵清海偏头看他,眼里是疑惑,是不解。

风吹过两人的鬓发,似是当初树下的两人,似是没有变,又似是变了很多。

终于在他不耐烦的前一秒,闻人羽说出了下文。“但是你和他真的很像。”

赵清海嗤笑出声,似是将这句话当做了笑话听,说道:“可能吧。”

可能……真的会变成他。

话没说出口,不敢说,也不想说出口,其实也就只是不希望那句话变成真的。

他想,如果不说出口,应当是不会变成真的。


风过林梢,树下是他们对坐饮茶,谈笑风生;如那年一般,二人对立于树下,聊着即将迎来的新生。

往事是想要怀念,却又是不敢回首,是不愿回首,更是不堪回首。


“芩桉,小桉桉。”

狐樾蹲在床榻旁,手指时不时戳戳榻上人的鼻子,狐狸眼微弯。

榻上的人没有丝毫动静,他压低了声音,拉长了声线又念道:“小桉桉。”

榻上的人猛然睁开眼,眼含笑意看着狐樾吓到呆滞的目光,正是闻人羽。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一个是真情实意的笑,另一个的笑却是僵在脸上的。

下一秒,狐樾的眼眶里便蓄满了泪水,一颗泪珠掉了出来,其余的也跟着落下。

闻人羽猛地吓住了,忙从榻上爬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对方,“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就哭了?你别哭啊。”

他抬手想要碰对方,却是刚伸过去就被拍掉,狐樾抬着通红的眼眸,嘴巴瘪着看他。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狐樾的神情越来越委屈,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吓我!”

闻人羽茫然地看他,不明所以。

他能明显看见狐樾越来越委屈的脸,眼眸里泪水越蓄越多。

少许,闻人羽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只是想逗你玩,没想吓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狐樾猛地哭出声。闻人羽吓了一跳,忙抬手将人揽进怀里,他能感觉到怀里人颤抖的身躯,愧疚感立马涌上心头。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怕别怕,啊,别哭了,我不吓你了,别哭了。”他边说着手边抚着对方后背顺气。

狐樾从他怀里探出头,死死瞪着他,“再吓我我就跑,让你再也找不到!”

一时间闻人羽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替他轻轻抚去眼泪,温声道:“好好好,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吓你了,好吗?”

狐樾没回答,低头又钻进他怀里。不一会儿闻人羽的衣服上便被浸湿了一大片。

“别再哭了啊,再哭我衣服就要全湿了。”他说着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头。

狐樾的头发格外柔软,更像是软毛动物的毛发。

他猛地推开闻人羽,别过脸不看他,“我就哭,嫌弃我别抱我啊!我又没……唔!”

话没说完嘴唇就被堵上,后脑被一只手扶着,嘴唇上温热的触感让他神经一时呆滞。

慢慢的,似乎有什么撬开了他的牙齿,又碰上舌尖。像是一股电流从舌尖窜到神经,他身子轻颤了下,又被闻人羽一把按住。

舌尖上传来温热,身后慢慢绕上一只手,他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似是不想反抗,眼眸慢慢阖上。

时间太长,他终于受不住,轻轻推了推眼前的人,却是没反应,怎么也推不动,反倒抱得更紧。

狐樾眉头微微蹙起,轻哼了一声。

闻人羽总算回过神,紧抱着他的手松了些,嘴唇慢慢分开,唇瓣间黏腻的水珠慢慢落下。

狐樾微喘着气,抬眸脸颊通红看着闻人羽,眼角微微泛红。

他抬手抹了把嘴,别过脸去不看他,轻哼了一声。

闻人羽知道,他这是不生气了,脸上笑嘻嘻看着他,“我以后不会再吓你了,可以原谅我吗?”

狐樾别过脸仍旧没看他,闻人羽眼中一亮,身子倾斜,脑袋悬在半空仰视狐樾的脸,撒娇般说道:“好不好嘛,小狐狸,小狐狸,小狐狸。”

狐樾抬手推开他的脸,轻轻应了声,“嗯。”

闻言闻人羽一把抱住他,“小狐狸对我最好了。”

狐樾闭嘴没说话,不反对,像是默认。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吻对方,那一吻,吻得绵长,像是道别,如果他们能预见未来的话。


“师尊,求求你,放过他,求你放过他。”闻人羽的语气卑微到了极点,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眼眶通红,身后被两人死死压住胳膊,丝毫动弹不得。

尉迟清抬手一挥,不远处的狐樾头顶出现红色的狐耳,红色狐尾垂到地上,双手被铁链死死锁住,整个人被悬空吊在石柱上。

“你看清楚了,他是妖族!”尉迟清声音带着怒气,眼里像是烧着火。

闻人羽声音哽咽,眼尾泛红,几近乞求,“我知道,师尊,我知道。是我将他强制留在身边,不关他的事,师尊,求你放过他,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执迷不悟!”尉迟清衣袖重重往后甩去,提高了几分音量,“你难道要和迟温一样,为了一只妖放弃前途吗?!为师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师尊……”闻人羽只觉痛苦,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想,如果自己能够再强一些,强过所有人,这一幕就不会发生,他可以带着自己的小狐狸逃离这里,跑得远远的,不会被任何人威胁,不会因为自己太无能而只能看着爱人受伤,只能不断乞求。

“师尊,这一切与他无关,你放了他我今后定不会再见他,弟子只求师尊能放了他。”

他觉得,如果不是此刻身后有两人架住他的胳膊,他定会重重磕头,又或是奋不顾身冲上去,带他走,永远逃离。

可偏偏他没法挣脱,更不可能带自己的小狐狸走。

“芩桉,”尉迟清的声音传入耳内,“心中挂念之人、之物,但凡还在这世间,都会威胁到自身。”

尉迟清抬脚走到高台边沿,自上而下睥睨闻人羽,声音清冷,“唯有让他不留在这世间,才不会威胁到自身。”

这话闻人羽不可能听不懂,心像是被重重锤了一下,在警告自己。

剑慢慢出鞘,声音刺耳得很,像是警钟,时刻会发生什么无法挽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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