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天凉杂说之鬼董>第14章

  鬼董先生心怀歉意,水边坐了许久,至鸡鸣之前,才同长生回到客店。夜裡长生走得匆忙,金子也都扔在屋内,所幸此地人多淳朴,并无丢失。日出之时,鬼董先生疲乏不堪,加之伤势未癒,顶不住在床上睡了。长生放下床幔為他遮光,自己也是彻夜未眠,悄然卧下其侧,却难睡去。

  瓔珞自言,所恋之鬼已有家室,而其鬼正是鬼董先生。长生侧首看他面容,心下思忖道:「朝君若有结髮妻子,不知是阳人抑或冥鬼?他记性不好,也不知……还记得否。」

  虽有疑惑,却也不敢相问,就怕為他徒添伤悲。又想日前他戏耍繫上红绳,难怪遭鬼董先生制止。

  长生偷偷握住他手,恰好触及掌心伤口,昨日鬼董先生自己咬破手心,也尚未痊癒。长生撑起身来看去,只见鬼身虽不流血,仍是开了一道青黑口子,甚是骇人。转而看自己手掌,已隔著白布渗出血来,长生索性摘了,以自己伤处,对上鬼董先生伤处,紧执其手,以血养之,就著如此卧下。稍停,犯睏睡去。

  至傍晚时,店家不见客房动静,差小二来拍门。小二甚是粗鲁,一边叫唤一边敲门,直敲得「砰砰砰」个不停,才将长生唤醒。长生揉著眼应门,倒是还要再住一日,又著小二送些饭菜来,才逐了他去。掩门时见手上已重新包扎了,回过身去,就见鬼董先生拖了椅子坐在暗处,正阅所书书卷。

  长生走上前去,捉起他右手细看。掌心破口,果然已癒合七七八八。

  鬼董先生搁下簿子抬眼看来,却道:「长生為吾太费心了,此等小伤,实则不必忧虑。」

  长生心底有几分气,咂嘴说道:「明明是朝君為我费心,我就要待你好,不成麼?」

  鬼董先生柔柔一笑道:「人血於吾乃至美珍饈,长生若放纵吾欲,久之生出癮来,长生危矣。」长生别过头去不搭话,却暗自想道:「倒愿你上了我癮,此后都得跟著我。」鬼董先生忽尔问道:「长生此后,作何打算?」长生心裡有鬼,还道他是看穿自个心思,慌忙回道:「甚、甚麼打算?」

  说完小二恰送饭菜来,不过些寻常菜餚,长生自幼养得金贵,自是不惯此等清汤寡水糲食淡饭,却也耐不住饿,管他三七二十一,坐下就吃。鬼董先生徐徐走来,坐他身旁為其夹菜,说道:「往后餘生,总不能长久漂泊不定,你今离家甚远,也该作些打算。」

  长生停住嘴,愕然抬头问道:「我若安顿,朝君就要离去,是麼?」

  鬼董先生頷首道:「吾有职责所在。」

  长生黯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举箸继续吃,边吃边道:「我也没个甚麼本事,独是读书还成,若无去处,苦读几年去考科举好了。」

  鬼董先生又一頷首,回道:「如此亦好,还待先考乡试。」

  却见长生嗤然笑道:「朝君不知,我十二岁时,早早就考了秀才。」鬼董先生笑道:「小少爷倒是厉害。」长生则道:「那些甚麼四书五经,似是我天生就知,根本用不著读。爹爹还爱显摆,跟人说我是文曲转世云云,每次娘亲听了,就要掐他胳膊。」

  想起亲娘,长生既是思念又是内疚,霎时无甚麼胃口,搁下碗箸来。鬼董先生见之怜惜,抚其鬢边,长生收起心绪,侧首问道:「朝君又有何去处?」

  鬼董先生答道:「吾想去遂寧一趟。」

  念他从前曾為瓔珞埋骨遂寧,故地重访,不定能想起甚麼来。长生想问其妻室之事,迟疑一阵,终是未问出口,只说道:「如此我也同朝君去,此镇简陋,我可住不惯。到得遂寧城去,我再寻落脚地。」

  鬼董先生应了声「好」,如此说定,又著长生不急动身,且休养几日。长生又住三日,喂饱马儿,方才啟程。

  遂州境内两座大城,北有遂州城,南则遂寧城。长生不愿与鬼董先生分道扬鑣,故也不著急去那处,买好乾粮水囊,游山玩水也似地,慢吞吞地,足足走了六日才到。

  遂寧城郊山清水秀、城内繁华热闹,要比遂州城舒服得多。长生寻个客店停下马车,携了纸伞,拎著鬼董先生四处溜达,又悄然往官府衙外走了一遭,果真不再见通缉他之告示,抱伞轻道:「若真留在此地,倒也不差。」

  只听伞内几声低笑,未有回话,长生也不在意,穿街走巷左顾右看。此城风情,甚是得他喜欢,只是忽然想到鬼董先生要走,又生悲戚,打道折回客店休憩。

  夜裡鬼董先生出门一回,深夜方回,长生问他何处去了,却只摇了摇头,想来仍未记起丝毫旧事。

  翌日长生依旧逛街,只是出门甚早,鬼董先生踡在伞内睡了。长生不管不顾,仍抱著伞出门,游游荡荡,晃到了城北一隅,见有人抵卖屋舍,便也过去看看。

  只见一瘦削中年汉子周旋几人之间,似是為买卖两方说价,想来是个牙子。几人议论近两炷香时分,终是签契成了。那瘦汉子收得些许浅薄佣金,便往长生处走来。原来长生旁观许久,早教他看在眼裡,想著是有生意,便匆匆过来。长生也不否认,只道确是有意寻个居所,便著他带路。

  瘦汉子问他是买是租,长生不愁钱财,应声「皆可」,随他四处瞅了七八间,有别院、亦有小宅,皆不郎不秀,难以选出个合意的。长生有些乏累,瘦汉子亦渐不耐烦,都要準备作罢了,随意拐进处小巷,却见长生好奇张望,自顾走入窄巷深处。巷底尽头一座废弃小院,残旧而不破烂,老树繁盛,野花乱生,夏日炎炎之际,引来不少蜂蝶小鸟,反倒显得清幽愜意。

  长生踏入院中出神望著,久久无语,只觉莫名心水此处,便回首问价。那瘦汉子却道:「公子有所不知,据说此院从前闹过鬼哩!早就无人要了。」

  原是闹鬼遭弃,长生笑道:「正好,我就不怕鬼。」

  瘦汉子扬起脸道:「虽是无主之地,小的领公子看了半日,好歹多少给些。」长生白了一眼,自怀中掏出一小块金子,递将过去。那瘦汉子两眼发光,咧嘴笑得快落下口水来,只当长生是头傻肥羊,连忙寻了半天钥匙,解去主屋门上旧锁。待交付钥匙,又唤他有事招呼,自己平日就在方才相遇那头附近,罢了才哼著小曲离去。

  长生推门入内,只见内裡蛛网密密麻麻,一股朽木气息。院中虽是鸟语花香,屋内桌椅床架却已烂了,想来已废弃数十年岁,登时有些懊悔,却已不忍割捨弃之。只好折回客店取回马车,奔走订得家具,返回小院,已近黄昏。

  再看包袱之中,已然钱财半空。

  长生累得不顾灰尘,门槛出席地而坐,奈何诸物须得等到明日始,才陆续送来,不禁又气馁一叹。好在近日同鬼董先生露宿荒野,倒也惯了。鬼董先生一觉醒来,现出真身,当场看得愣了。长生笑了笑,唤他道:「朝君快看,我新家可好?」

  只是日未落尽,鬼董先生出不得院中,只苦笑嗔道:「明明钱财多得是有,偏生买个破的,小少爷甚怪哉。」

  长生则道:「我就喜欢,待我整顿好了,朝君可别捨不得走。」

  鬼董先生展顏笑开,席地坐於门后。长生隔著一扇门,缓缓靠在鬼董先生身上,悠閒看那斜阳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