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天凉杂说之鬼董>第11章

  长生昏睡,梦中至一庭院,张灯结彩甚是喜庆,却不热闹,只寥寥数人。低头只见自己手奉半截红缎,侧首看去,身旁女子头戴凤冠,面前珠玉旒帘,半隐其容娇媚靚丽,正含羞回望,双手之中,持长缎另一端。长生遥遥见丈人厅中正坐,正茫然,又见府丁领之,同新娘子双双沿廊而去,步入卧房。

  房中处处佈置,鲜红如血,分明喜事之夜,却只显诡异。二人依礼对拜坐床,就有丫鬟上前欢歌撒帐,却也不过两首,长生垂目望满床穀粒,莫名心生惶恐。稍停,又见僕人上前接过长缎,换来两盏酒巹,中以彩带相繫相连。长生与新娘子各自接过,便该各饮半盏,互换饮尽,掷空盏於床底。然二人抬头,四目相投,长生端盏面前俯首要饮,却隐隐见新娘子眸光闪烁,旋落下一滴泪来。

  长生诧然顿住,只见新娘子嘴唇微动,不知说的甚麼。语罢,一把扯住彩带,将两碗交巹酒摔在地上,洒泪起身,不管诸僕阻拦,拉住长生往外跑去。长生不明所以,呆呆跟去,到一门前,只听身后有人高唤,遂回身应之,却骤然觉心口剧痛,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深深插入胸膛,直没至柄!

  面前一人,似就是方才厅中丈人,长生欲呼无声,缓缓跌倒,坠入新娘子怀中。新娘子只作嗟叹,轻柔為他闔上双眼。然长生不肯瞑目,哭喊而起,睁眼怒视去,却见自己身在废庙之中。

  右臂犹自肿痛,方知不过一场噩梦,业已清醒。长生头痛得厉害,揉了半晌,才忆起夜间诸事,忙叫唤「朝君」。只是左右不见鬼董先生,惟有纸伞笔簿落在身旁,长生拾起伞来,左旋三圈,也未见鬼魂现身。

  再看外头,日已高起,鬼董先生还能哪裡去了?

  长生心起恐惧,既怕鬼董先生遇日出事,又怕鬼董先生弃他而去,惶恐之际,听得门外「砰」地一声,长生猛然抬头,竟正是鬼董先生扶著门框,跌跌撞撞进来!

  鬼董先生无力垂著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摔进庙裡,倚在门后阴影之下大口喘息。长生见得,忙扔了纸伞跑过去扶,将他扶到庙中暗处,就见鬼董先生递来甚麼物事,长生接入怀裡,竟就是他那丢失包袱。

  只见鬼董先生面色教寻常更為灰白,声音嘶哑,却莞尔说道:「金子皆追回来了,你莫再担忧。」

  长生抱著包袱,自顾流泪,不知说甚麼好。鬼董先生又道:「吾无妨碍,只是耽搁了些,回来晚了。他们伤你,吾便想吓唬吓唬,哪知就见天明。」

  遂州地带空廓,山中无甚遮阴处,鬼董先生被迫无奈,只好冒著日光归来。所幸灵力不薄,凝住阴魂,若换著寻常游鬼,烈阳一晒,便要灰飞烟灭。

  然长生听言更是难过,愧疚低下头去,鬼董先生欺身过来,想要為他拭去泪珠,却陡地失力向前跌去,恰跌在长生身上。长生惊住,忙不迭伸手抱住,任他伏在自己肩前,竟觉鬼董先生背后,初次有了些暖意,触之则听他闷声痛吟,登时慌张不已。

  鬼董先生亦有些惊诧,心知自身不妙,匆匆自怀中翻出一枚赤色珠子,又现出獠牙,自个儿咬破手心,握紧赤珠,低声不知默念甚麼。须臾,倏忽昏倒。

  长生连连唤他,也不见鬼董先生醒来,急得直哭,却闻一声急躁斥道:「日光日白!寻吾作甚?董狐,吾很忙……」

  来者远处现出真身,抬眼就见鬼董先生倒在暗处不省人事,即刻止住了话。长生望去,只见来著亦是青年,如鬼董先生一般,青白面色、足下无影,身上官袍亦不相同,乃是青绿之色。

  此鬼星眉剑目,英姿挺拔,神态刚正而凌厉,甚有威仪之相,快步朝二人走来。长生坐在地上,泪尚未乾,手中抱紧鬼董先生,喊道:「你、你是谁人!休要过来!」那鬼嗤笑一声,挥了挥袖,长生就觉自身动弹不得,眼睁睁任由那鬼掰开双臂,扶起鬼董先生。

  鬼董先生犹未甦醒,那鬼唤了几声,不见反应,遂问长生道:「他何至如此?」

  长生连口舌也难挪动,勉力说出「太阳」二字,就见那鬼低哼了声,解开鬼董先生上衣,看向背后。只见鬼董先生背后半边焦黑,竟教日光灼伤不轻!

  那鬼揽住鬼董先生,忽又看向他面容,伸指挑起唇角,见其尖牙,蹙眉道:「董狐现厉鬼之相,有多少时日了?」见长生不能言,又一挥衣袖,破其禁咒。长生尚骇然看那伤势,更不懂何谓厉鬼之相,喃喃说道:「甚、甚麼?」那鬼则道:「獠牙乃厉鬼之征,若现此相,随后必还有赤眸、长舌,终要堕恶鬼道也。」

  然鬼董先生赤眸长舌,长生已全然见过,此时愣在原地,不敢明言。那鬼抚在鬼董先生伤处,眉头紧皱,低声自语道:「怎就伤成这样?」

  长生急道:「朝君还有救否?」

  那鬼看也不看长生,回道:「救自是能救,董狐阴魂损耗如斯,且回地府休养百年,再言其他。」

  说罢為鬼董先生披回上衣,拥进怀中,眼看就要带走。长生想到要与鬼董先生就此分别,忙拉住那鬼衣襬,急切问道:「便无他法了麼?」

  那鬼侧首注视长生,难辨阴晴,半晌才道:「有。」长生问他如何,又见他冷冷答道:「人血大补。」

  本道凡人如斯,当惊怕退避,哪知长生毫不犹豫,当下挽起袖子递出臂膀,连声问道:「我可以麼?我可以麼?若能救他,教他饮乾了我也成!」

  那鬼嗤笑几声,又看向鬼董先生,见他面色著实不好,心下担忧,也愿兵行险著。遂将鬼董先生缓缓放下,至佛像前取来个缺口旧碗,置於地上,问道:「凡人何名何姓?容吾记下,也算一举善行。」

  长生愕然,答道:「酆……董长生。」

  那鬼頷首应之,又著长生伸出右掌。长生依言,就见那鬼将碗推到掌下,伸指往长生掌心一划,并不觉痛,却见掌中渐而裂开一道口子,直有两吋长方止。那鬼见血汩汩外渗,命他握拳,长生使力握紧,此时才觉手中刺痛不已,强忍放血,半晌才听那鬼说道:「好了。」

  半碗鲜血,腥气艷如铁锈,那鬼端起送到鬼董先生处,小心仔细,徐徐灌了几口入他嘴中,就见鬼董先生半睁开眼,嗅得血气,发狂也似地捧起碗来大口饮尽。饮罢才回过些魂,抬眸看去,哑哑唤了声「魏判」,又侧首见得长生,微微笑了,才又昏厥过去。

  长生按住掌心伤口,见状就要跑来,魏判却道:「莫慌,午时未到阳气游荡,难以调养,且教他歇息就好。」

  说罢,走近长生跟前,信手化出一道白巾,蹲下身来,為他缠在掌上止血。长生怯怯问道:「朝君不是鬼吏麼?怎又是厉鬼?」

  魏判回首看向鬼董先生,轻声一叹,答道:「他本非厉鬼,只是从前曾受戾气所扰,今现厉鬼之相,怕是戾气反噬之故。」长生似懂非懂,又见魏判自身后取出本簿子,翻来覆去,提笔记下「董长生」名,又不知书了一句甚麼。魏判见长生好奇观望,自顾言道:「吾乃地府判官之一,司赏善罚恶之职,故记一笔。」说著又指向鬼董先生,续道:「此魂得司鬼界『董狐』之职,亦吾所判,荐於阎王殿下也。」

  长生恍然,想来鬼董先生与魏判相交甚久,便又问道:「先生知朝君生前事?」

  魏判沉吟片刻,本不愿多言,但见长生甘愿為之取血,终是答道:「只知董狐生前行善,曾為官修史,死后魂魄受禁无从转生,吾怜之,故荐其司职。」

  长生惊道:「何谓魂魄受禁?朝君又怎忘了许多?」

  魏判稍有不耐烦,嗔道:「地府飞光以万万年计,吾岂知此间一切?」缓了缓声线,又道:「忘者,亡心也。董狐曾误饮奈河之水,一时错失,亦天道耳,使其专注其职,无甚不好。」

  长生不自轻叹,又望向鬼董先生,忽觉魏判倏然凑到跟前,俯首注视。长生奇怪低头,只见胸前所配那凤头觽,不知何时晃了出来。

  魏判握在手裡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此物怎会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