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阵子, 向饵觉得自己不认识字了。
窗外阳光明媚,虫鸣鸟叫声声不绝,一派热闹景象,而屋内冷的反常, 让她忍不住想要打寒战。
她把这张散发着香味儿的精致信纸来回看了好几遍, 能认识每一个汉字, 可叠加起来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她困惑地捏住那张纸, 转身想坐在沙发上细看, 但一瞬间天旋地转……她摔倒在地,完全不省人事。
又不知过了多久。
向饵被嘈杂的人声吵醒,她慢慢意识回笼, 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纯白的单人病房里,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
她枕头边蹲着一只黑色小圆球, 见她醒来, 那小球睁开一只眼睛,眼皮耷拉着怎么也抬不高, 却立刻伸出一根触手,像模像样地贴在向饵额头上。
向饵很茫然, 这是小眼球?为什么小眼球跟着自己进了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伴随着一些忧虑徘徊在她心头。
她喉咙干渴, 试探着发出声音:
“阿……阿赫……”
眨眼之间就有好几个人冲入房间, 有几个穿着白大褂, 还有几个穿的制服, 其中只有安岳是向饵认识的。
向饵对安岳传递过去疑惑的眼神,自己张开双臂接受着白大褂们的检查。她注意到, 这些白大褂们对小眼球似乎也习以为常,能看见它, 也并不惊讶,只是把它往旁边拨一拨,不让它打扰检查。
安岳给向饵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自己插着兜站在后方,似乎有些局促。
向饵很乖地被白大褂检查一番,白大褂们带着器械离开时,对安岳简短地说了几句,安岳点头,眼神沉重。
向饵一直看着安岳,等对方视线终于转过来,她立即开口:
“阿赫呢?”
安岳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向饵等得有点没耐心了,皱起眉头:
“她是不是又去执行任务了?什么时候回来?”
安岳眼睛一瞪:
“啊?”
向饵:
“不是吗?不然我都住院了,她怎么还不出现?”
安岳眼神复杂了起来,半晌,她总算开口:
“你……还记得那封信吗?”
信?什么信?向饵根本不记得有什么信,她只记得阿赫开车带她去山里玩,然后记忆就模糊了,再次醒来就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在山里遇到了袭击吗?
安岳想了想,龇牙咧嘴地伸手进兜里,掏出来一张被密封袋包好的纸,递给向饵。
向饵接过那张纸,盯着看了好久。
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她却很难理解其中的意思,而且落款是阿赫?为什么?阿赫为什么要给她写信,两人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吗?
恍惚之间,有一些画面随着这张纸逐渐回笼,山脉深处的黑色溪水,巨大的神殿木柱……人类骨骸,冰蓝的火焰,还有……红色的心。
逻辑还没连接起来,她却猛然被一阵恐慌直击心口,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她一边喘息一边在身上摸索:
“心呢?我的心呢?”
安岳问:
“什么心?”
向饵疯狂喘气,像是在岸边被暴晒的鱼,胸口剧烈起伏,嘴巴大开大合之间,吐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
“我要回去!”
安岳二话没说,也没拦她,马上推开房门。
门外却并不是医院走廊,而是公路,停着敞开的警用车辆。向饵立刻下床,一把抄起小眼球揣在怀里,坐进那辆车。
这间特殊病房本来就是临时为向饵搭建的,就在她家跟前,车子开了没几分钟就到了,直达楼下,向饵站起身来,飞一样地往楼上跑。
她的身体长年累月被邪神的体、液改造,如今已经堪比强化体质,安岳在她后面拼命追都差点没追上,一分钟不到,向饵就爬上六楼,站在了602门前。
她没有钥匙,安岳冲上来,拿出一把钥匙要开门,却被向饵劈手夺过:
“我自己来。”
向饵已经有半年多没碰过家门钥匙了。
冰冷坚硬的铁制品戳着她的手掌心,她对准锁孔戳了好几次,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像是风中摇曳的蒲柳。
大概是跑得太累了。
她定了定神,使劲把钥匙插入锁孔,扭转。
吱嘎的声响非常熟悉。她想,这声音应该足够让阿赫过来迎接了吧?
她没推门,等着阿赫的触手帮她推。但是……门没有动。
等了好一会儿,安岳伸手推开了门,向饵顿了顿,走进屋内。
门口拖鞋整整齐齐,阿赫冬天常穿的是暖茸小兔子拖鞋,夏天穿红色编绳拖鞋。
这两双鞋现在都摆在这里。
向饵往里走去,小眼球从她手中跳下去,颓废地滚在一边。
记忆逐渐出现在脑海,向饵想起来……上一次她好像也满屋子找,也没找到阿赫,一点触手毛都没找到。
她又拿起那张一直攥在手里的纸,努力辨认,好像……这上面写的,是……阿赫离开了?
她回头,看安岳:
“阿赫不在家?”
安岳怜悯地点点头。
向饵又看那张纸,但是她拒绝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她把纸递给安岳,闭上眼睛站在房间中央:
“到底写了什么,你解释给我听。”
安岳看看纸,又看看她,感觉自己从没接到过如此棘手的任务。
她斟酌词句,一点一点地说:
“是这样的……这张纸的意思是,因为星球外面出现了另外的邪神个体,所以阿赫要去和对方交涉,也就是说,阿赫要离开这个星球一段时间,你就在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自己,等着她回来就好……就是这个意思。”
安岳尽力美化了信上的内容,觉得自己说得充满希望,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说完,抬眼朝向饵看去。
向饵在医院昏迷了三天,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此刻火烧云正亮堂堂地积满天边,烟霞云雾宛若画卷,金光璀璨地照射在向饵侧脸。
她站在当中,静静地,是雪山上枯干的树枝,是沙漠里倔强的鹿角。
她瘦削惨白的面容半明半暗,半边是金纸般的火烧云映照,半边是阴冷冰山夜晚残留的余光。
那双平常总是怯弱的琥珀色双眸,此刻却是蒙上尘土,呆呆木木,什么都没有了。
她像是……挖空了心的凡间雕塑,没有点上明目的眼珠,没有披挂漂亮的彩带,她木胎泥塑粗糙简单,简直毫无活性。
看得安岳心惊。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向饵总算开口了。
她的嘴唇早已惨白,像两片纸,她说:
“信上说,让我不要等她回来,她什么意思?”
安岳心都揪起来了,她很不忍心看到向饵这样,嗫嚅着想找些话弥补:
“她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可能想让你好好生活……”
向饵却谁也没看,只是看着虚空之中墙壁上的某一点,声音像是从纸片里挤出来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又尖利:
“她会死,是吗?她去战斗了,她会死!啊哈哈哈哈!!!她会死!!!!”
她突然猖狂地笑起来,歇斯底里地笑着,挥动双手,像是发现了什么咒语一般,起身到处乱走,胡乱动着身体和手臂,尖叫大笑:
“啊!!!!她会死!!!她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安岳冲上前去,用格斗技巧将她制服,把她塞到沙发上,试图让她躺下,但向饵哪怕手脚都被牵制,都还用极高的音量尖叫着:县注付
“她会死!!!她会死!!!!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是我!!!!都是我喊她去死,她就去死了,啊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是我啊!!!!!”
她忽然间狠狠抬起脖颈,“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三天没吃没喝,吐的全是胃液。
安岳立刻闪开,还是被溅到胳膊上,她任劳任怨地收拾清洗。
向饵吐了一阵倒是安静了,她躺在沙发上,身上一片狼藉,全是自己吐的东西。
她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喉咙里是岩浆烧灼一样的疼痛,她嘴里还在默念:
“是我干的……是我杀了她……我诅咒她死……她死了,她要死了……”
安岳一看,向饵现在已经不像个人了,像是血液流干的美艳女尸,所有皮肤全部惨白到极点,眼珠却瞪得那么圆那么大,眼角周围干干的一点眼泪也没有。
病号服上全是绿色的胃液,难闻到了极点,向饵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只一门心思念叨着那些话。
就像之前医生检查的结果那样,向饵现在身体毫无问题,非常健康,但精神状态……有精神分裂前兆,有儋妄、呓语、躁狂、强迫性重复等多种症状并发,应该立刻住进精神病院。
但是……没有人敢真的把邪神的伴侣请进精神病院去。
安岳叹口气,拿出抹布想要上前清理。
却被几根细小的触手拦住。
那是小眼球的触手,安岳当然认识,据说这是阿赫跟向饵养的小宠物,不会害人,就是有些精神污染。
小眼球用触手拿过抹布,还有几根触手拿着纸巾、湿巾,控制着自己的球状身体跳上沙发,跳到向饵面前,轻轻地擦拭着向饵身上的脏污。
它用抹布擦干净向饵衣服,又用湿巾擦拭向饵脸颊和嘴角。
向饵一动不动,眼珠像是钉死在眼眶里的塑料玩具,直瞪着天花板,也不看到底是谁在擦她的脸。
直到……有一阵诡异的啼哭传来。
恰好入夜,光线骤然变得昏暗,屋内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有个儋妄的病人在絮絮叨叨。
这种背景里,突然冒出一声像三岁小孩一样奶声奶气的啼哭,还那样幽怨、哀伤……把安岳吓得原地一激灵,立刻蹦着开了灯。
老旧大灯闪了几下,漾出明亮的光华,刺眼的光芒照射下,向饵那双直瞪瞪的眼睛,终于流出生理性的眼泪。
啼哭声近在咫尺。
向饵终于微微转过视线,艰难地抬头,看向自己胸前。
血红的眼睛里正流出滴滴答答的眼泪,把向饵胸前哭湿了一大片,小眼球蹲坐着,细细的黑触手四下里散开,像杂草一样东一根西一根胡乱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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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眼球看着向饵,眼睛下方的裂缝大大张开,哭声更加嘹亮:
“呜哇——咕哇——”
向饵盯着小眼球看,像是终于意识到这里是现实世界一样,眼神变得生动了一些。
安岳立刻在旁边加把劲:
“你看,还有孩子呢,你可不能先垮了啊。”
向饵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就在安岳以为她根本没听见这话的时候,向饵忽然动了。
她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小眼球的头顶。几根触手自动缠上她的手,小眼球哭得呜呜咽咽,眼泪啪嗒啪嗒掉得更多了。
那张裂缝嘴张得很大,哭腔浓重,却又带着强烈的情感:
“妈……妈妈……呜呜呜……妈妈……”
向饵嘴唇颤抖,呓语停止,眼眸终于有了落点。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下来,她抱紧小眼球,总算是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