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父母来处的那一天夜晚。
月朗星稀, 周围安静得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见,凌晨一点多钟,大自然和人类都已经睡下。
阿赫舞动着触手,织完了一件春季毛衣的最后一针, 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向饵的上身效果。如果她穿上好看, 还能再给自己织一件作为情侣装。
可惜……阿赫知道向饵每天晚上都会反锁房门, 她也极其小心地, 不让向饵意识到她半夜会过去。现在向饵还没睡, 脑海中混混沌沌,全都是悲伤难过,一定不希望看到她。
阿赫也难过起来, 已经这么久了,表面看上去她和向饵每天过着平静的日常生活,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些日子里每次看见向饵的眼睛,她都会心痛难忍。
向饵还是恨她, 从未改变过。最多最多……就是这份仇恨沉淀了一些吧。
阿赫还是走过去,站在房门前, 习惯性拧了一下门把手,她就知道那房门一定还是……
然而咔哒一声, 房门吱嘎——地拉长声响, 缓缓敞开。
阿赫惊得连触手都完全不动, 愣愣站在门口, 看进屋内。那些蓝色玻璃中间夹着一张白色玻璃,此刻正投进来温润明亮的月色, 铺在地上,像是一块方形的湖泊, 打开的房门阴影落入湖泊之内,激荡起层层涟漪。
今晚……怎么没有反锁?
阿赫拿不准什么情况,心脏已经兀自在人工胸腔里猛跳起来。她轻轻伸出一只洁白细腻的手,伸进月光之中,像是拨开迷雾一般拨动空气,随后……问出声来:
“小耳朵……你怎么还不睡?”
向饵没有回答。
但既然已经过了明路,阿赫就走进屋内,带着温柔谦卑的笑看向床上。
小小的床上,向饵抱着双膝,脑袋埋在膝盖中间,细瘦的背弯曲拱起,黑发散落下来,将整个小小的身体全部埋藏在阴影中。
她一动不动,像一块悲伤的石头。
阿赫捂住心口,她好疼痛,那种酸涩的、和向饵完全共感了的疼痛,这种感觉……她很难理解,但好疼啊。
阿赫早已发现,随着向饵和自己关系越来越深刻,她几乎能完全共感向饵的所有感受了,也因此,向饵不会再因为她而神智崩溃了,产生了极强的邪神抗性。
阿赫往前走了几步,那种疼痛却几乎压垮她,叫她不得不用手臂扶着墙壁往前走。这和向饵自杀或者自残时的激烈疼痛不同,这是一种绵长的、让人心口酸涩的疼痛,并不激烈,却绵绵无尽,并不致命,却很难熬。
阿赫靠近床榻,轻声说:
“小耳朵……别憋着,想怎么做都行。”
她大概知道向饵是因为父母的事痛苦,但向饵的思维里几乎没有出现父母本身,那是一大片混沌无序的杂乱痛苦,夹杂着深重的自我厌恶。
阿赫抿着唇,想了想,还是调整好自己,爬上床去,膝行着去到向饵身边。
向饵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把一切感受和想法全都藏到最深处。
哪怕阿赫已经这么近了,她依旧连头都没抬,紧紧扣住裤脚的手指都完全没有动,似乎已经对外界毫无反应了。
她给自己作茧,将灵魂束缚其中,再也不愿舒张。因为她从此知道了自己的来处,一切温馨的幻想都被打破,一切卑微的愿望都不再可能,她知道自己就是没用的飞蛾,哪怕破了茧也不会长出被爱的华丽翅膀。
她终于彻底地知道,自己就是被抛弃的人,是不该出生的错误,是让所有人蒙羞的存在。她不在谁掌心里当过明珠,也没见过任何真正的爱,她落到这种地步,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她像是在全世界最孤独的地方独自浮沉。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更讨厌这样的世界。
可她……完全无能为力。
一些温热的触感拍在她手背上,轻盈又小心的,细腻柔软。那是谁的手,向饵当然很清楚,可她无力去管。
她也不想去管。
那只手逐渐张开,轻轻握住她的手背,将她紧紧扣住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力度很微小,很小心翼翼,丝毫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却又那样……温暖而坚定。
手指一根一根被掰开来,向饵感觉到细微的呼吸声,那是阿赫有些紧张的呼吸。
阿赫声音又轻又沙哑:
“小耳朵……”
她叹息一般叫着这个昵称,这个……让向饵不得不痛苦接受的昵称。
那只温热细腻的手顺滑地握紧了向饵的手。
随后,十指相扣。
向饵的手像是一个工具,并没有任何变化,任由对方施为。
她知道邪神对自己的渴望,也隐约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已经完全不想去管。
反正她这样的废物,社会边角料,被扔到垃圾堆碾碎都无人在意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和情感?
可是……过了好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甜腻的香气浓烈得溢满整个房间。
是,阿赫细微的呼吸从未远离。
是,触手的阴影在月光里摇曳舞动。
但……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阿赫和她十指相扣,身体之间保持着距离,并没有强行贴上她。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
阿赫和向饵一样,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连相扣的手指都不动。
向饵手掌心已经被握得汗湿。
她脑海中嘈杂的各种想法,却渐渐都安静下来,她开始将关注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手掌心的汗湿很明显,双腿这样坐着早就酸麻了,脖颈也很疼,眼睛黑乎乎的睁开也看不见什么。
她终于稍稍动了一下。
她想起一个非常古早的小故事:
一个精神病患者每天都跑到墙角蹲下,所有人和她说话她都不搭理,直到某一天,一位新来的医生过来,用和她同样的姿势蹲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患者终于按捺不住,转头主动说出进院来的第一句话:
“你……你也是,蘑菇吗?”
向饵嘴角勾了一下。
阿赫那边,似乎也微微动了动,非常细微的笑声传来:
“呵……”弦注付
随后,阿赫沙哑低沉的嗓音,在月色与梦幻的黑暗中静静响起:
“是啊。我也是蘑菇。”
这声音打破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夜晚,连地上的月色湖泊都似乎轻颤了一下,向饵终于稍稍抬头,转向侧面看去。
阿赫就在床上,用和她一样的姿势抱着膝盖坐着,脑袋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扣着自己的踝关节,一只手和她十指相扣。
时间很晚了,月色已经偏斜,一些月光不小心洒落在阿赫侧脸上,暗香浮动之间,那双漆黑的眸子微微转过来。
眸子里是水一样漫过来的爱意。
向饵愣住。一忽儿,她仓促地转回头,躲过那些春雨一样浇淋下去的爱意,身子甚至止不住有些发颤。
衣服窸窸窣窣,是阿赫在动,向饵身子轻颤得愈发厉害,心脏开始敲击胸口。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在月色下白得晃眼,让向饵差点抽了口气。
她定睛看去。
那只手上拿着两只可爱圆润的白色蘑菇。
像是加大版的海鲜菇,圆圆的白胖的茎,大大的雪白伞盖,看起来憨厚又可爱,衬着散碎月色煞是好看。
阿赫轻声说道:
“这个,一朵是你,一朵是我。你才不是被抛弃的人……你是我的小蘑菇。”
向饵盯着那两朵蘑菇看。
阿赫则借着月光,用自己人类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向饵,安静地十指相扣牵着向饵的手。
她稳稳地举着那两朵蘑菇给她看,似乎极有耐心,可以等到海枯石烂,手一点也不会抖。
好在向饵没有让她等到海枯石烂。
向饵伸出另一只手,接过其中一朵蘑菇,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毕竟是阿赫变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浓烈的属于阿赫的甜香气息,向饵闻了几下,像是冲鼻子了似的,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嗯……咳咳!”
她咳得身体歪倒在床上,却小心地没压那朵蘑菇,顺手把蘑菇放在枕边。她咳得浑身颤抖,头发散乱铺满整张床,将她的脸完全盖住。
阿赫担心地凑过去,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用手轻轻拍她的背:
“你没事吧?”
向饵的咳嗽声停止了,身子却还在颤抖。
阿赫抬手拨开她盖在脸上的头发,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睁开眼睛在哭,眼泪不受控制地不断滑落,很快就把床单润湿了一小滩,因为咳嗽和哭泣,她脸颊不正常地潮红,呼吸急促地喘息着。
看起来……实在可怜又可爱。
甜香的气息浓厚了些许,有人在背后发出叹息,衣服和床单摩擦之间,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传来。
阿赫轻轻躺下,模仿着向饵此刻的姿势,侧身双腿往前弯曲。
她像是一柄大一点儿的勺子,轻柔缓慢、动作微小地,从后方伸出两条手臂,小心翼翼伸向她的小蘑菇。
一只手从脑后当做枕头帮她垫着,接着她无穷无尽的泪水。
另一只手从腰间圈住,轻轻拍抚安慰。
向饵埋头哭泣。
而她所有的泪水,全都落在了一个人……一个邪神的手中。
她闭上眼睛不愿意去看这现实,但她也没有逃离。
阿赫的体温温暖着她全身,手掌轻柔拍抚着她的腰背,在她耳畔用迷人的声音轻轻说着:
“乖……哭一次……释放出来……就好……你就是你……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你是最珍贵的……我的乖乖……”
那完全是一些毫无逻辑、毫无根据的话,想到哪里说哪里,但向饵的眼泪真的就这样渐渐止住。
过不多久,她就睡着了。
她不再做关于父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