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身蛇首顶着一盏盏油脂之灯,照得殿内空明无比。比起外殿的一切平常,楚司译刚撩开一块儿垂下的绸帘,脚下就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是一个用作装饰的花瓶铜器,内里就算盛着玉液琼浆,怕也会沦落到像现在这样,被主人无情倾倒在地,连同里面插着的低雅花枝,也零星散乱一地。

  “啪嗒——”一个瓷白的长颈瓶被暴力砸碎在距他脚趾三寸之处,瓷瓶破裂,一时间,浓密大大麦啤酒香盈满一室,引得人吸入后有些微醺。

  “滚出去!”冰冷不耐又凶蛮,却显然是蒙凯帕拉的声音无疑。

  只是这般的语气,是楚司译从未在蒙凯帕拉身上见到的,也从未想过对方有一天,会这样对自己说话。

  楚司译站立于原地,并未在向前,只是看到一块儿床帘轻纱后,透出一具强悍躯体的轮廓,其间隐约可见男人现在的整个姿势。

  他背靠床头,枯坐在地,头颅高仰,双跨大开,双手耷拉在腿上,显得无力,只是有一只手上,似乎轻握着什么。

  因为殿内还燃烧着香料的缘故,楚司译进来并未第一时间发现,空气中竟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楚司译声音透着紧张:“蒙凯,你受伤了?”

  他欲继续过去,男人却动作迅速的从身边捡起了一个器物,“砰咚”一声,又被大力摔在楚司译面前,制止他再前进的步伐:“我叫你出去!”

  像是听到是楚司译的声音,蒙凯帕拉并未再提一个“滚”字,但是赶人的态度依旧强烈。

  现在的蒙凯帕拉就像是沙漠里的一头雄狮,眯起眼睛危险地扫视那些要进入他领域的人,只要他们敢踏进一步,他的獠牙就会无情的咬断对方的脖子。

  在他此时表露的语气下,像是楚司译再踏近一步,也是一样的结果。

  蒙凯帕拉很不对劲,楚司译内心已经肯定。

  他在原地隔着纱帘静静看了蒙凯帕拉许久,他虽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细听男人的呼吸,一浅一浮的胸膛,判断对方的生命体征应该还算正常。

  此时若强硬地坚持进去,怕是会引得蒙凯帕拉的应急。

  思量片刻后,楚司译转身,决定退出内殿。

  脚下的白玉地板已经被蒙凯帕拉大力的动作,生生砸出了几天裂缝,那些碎掉的瓷器更是零散铺满他的退路。

  当□□的双足踩上,淡淡的红印就如在地板上开出了冬日的梅,刺眼热烈。

  待到了外殿,楚司译并选择未回去,而是将目光投向蒙凯帕拉处理公务的案桌前。

  他像以前一样,坐在桌旁的玉阶之上,一手拿来了最上面的一则公文,一手从那憩榻之下一掏,还真被找出一个坐垫。

  拍了拍上面沾染了三年的灰尘,这是他以前有一次顺手藏在这里的…没想到并没有被清理走?

  移来一盏灯,楚司译开始安静地翻阅起来。

  云层遮住高悬之月,偌大的宫廷之中传来几声猫叫,深刻时刻,守卫的士兵接连出现困乏之意,却依旧手持利戟坚守岗位。

  赛雅斯的猫,一跃到两人所在殿中的窗台,抬手舔舐了一下自己前肢上的毛发。

  两只脆骨耳,弯折后又在空中抖了抖,室内的声响皆清晰传入它的耳中。

  像是察觉殿内已经没有什么动静,里面的两人呼吸也进入浅水之中,他跳下了窗台。

  云层飘过,月光乍现,伴随着黑暗由光驱退,那四肢着地的猫,跳进了室内,前肢抬升,如一个佝偻的人,缓作站立模样。

  光线在光滑的地板上折射出它的影子,已然是个熟悉的猫脸人影。

  一殿中央的香炉被掀开花纹繁复的盖子,一块儿固体被丢入其中掩埋,异香蔓延。

  倚靠着床沿,蒙凯帕拉手中靠着惯力持着的锋利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之响,却未能唤醒本应警惕性极高的他。

  楚司译指尖的纸张滑落在地,手垂在地上,头从之前撑着的手上滑落到案角,磕出了红印也不见有醒来之势。

  蒙凯帕拉感觉意识混沌一瞬后,再一睁眼,眼前又是熟悉的时间与出发点。

  他只有七岁的手掌想要拽紧、掐入血肉,却根本无法控制。只能意识附着在他小时身体,以一个看客经历将要发生的一切。

  如梦又非梦般。

  ‘梦,第九个…’蒙凯帕拉心下腹诽。

  ……

  “大麦啤酒,刚酿造的啤酒咯…”[1]“烤面包、羊奶,来一份?”

  “十字线陶,最新出品的设计,看一看,瞧一瞧…”

  耳边只为谋生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而天空之上的太阳过于明亮,化成道道白光,楚司译用手掩住,才堪堪睁开墨绿清浅的眸子。

  眼前之景,楚司译倒也熟悉,正是十余年前的底比斯,中央街。

  没有经过严格规划的街道上,小摊商贩杂乱摆在路的两边,耳边的吆喝声就是出自他们之口。

  这个时候的埃及,没有绿化之说,入眼是一片干黄色,大到土地建筑,小到商摊上土泥烧制而成的陶器,人们亚麻单色的衣服。

  街上行人提着篮子,有条件的人家脸上会蒙着一块儿白色的纱布,因为空中随时会卷来一阵较大的风,带来一鼻子的细沙。

  楚司译心中喃喃:‘他这是做梦了?怎么会突然梦到这个?’他有些奇异地环视周遭,走进人群。

  抬手间,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了变化,本是及踝的长衣褶皱腰裙,因为一直不能接受这个王朝服饰上半身的过于的□□,所以里面还搭配了一件白色的长袖内衫。

  但这些都不见了,身上的这套衣服,是他第一次变成人身时,在蒙凯帕拉眼前穿的那身黑色休闲服。

  但如果按照那时的形象……很快,楚司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周身上下,很快又发现了异状。

  那时的他,金棕微卷的头发虽长,但也还没有到及腰的位置,现在却是齐腰。

  而他头上也多了一个饰品,这是他之后为了固定额前发丝,才用的一个简约碎晶发环,戴在头上。

  不同时间他身上一些的特点,似乎都在这个梦里,奇怪地如按一个人的印象与心意,组合到一起。

  “对不起,我身上的钱被偷了,我能帮您打半天劳工,抵这一碗麦粥吗?”一道温润的童稚之声在刚好在楚司译右侧响起。

  ‘雇佣童工?’因为是在星际上明令禁止的事,楚司译脑海中闪现这四个字。

  他侧眼看过去,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大概也就九、十岁的模样,身上背着一个厚重的大包袱,身上都是粗衣麻布,但是却给人一种干净有礼之感。

  “钱被偷了?那你身上背着的东西是什么?”那饭摊的摊主是个一看就不怎么面善之人,粗壮的手一提这小孩儿身上的包袱。

  里面的东西便被倒在了沙尘密布的地上。

  过往的路人都投来怪异的眼神,因为那从小孩儿包袱里倒出来的东西,不是吃的,也不是玩儿的。

  而是十余本厚实沉重的书!

  书,代表着文字、知识,这都是在埃及备受尊崇的。

  见此,那摊主态度相对收敛不少,但却是强硬豪横道:“半天?你不知道这粮食多贵,多少麦杆才出这么一碗?!半天怎么够,没钱就得给我做上一天!”

  面对摊主地咄咄相逼,面前的孩子竟然全然没有气恼的模样,而是向一个摊主粗人行了一个人文人敬重的礼,向摊主解释道:“只能半天,我得在晚上之前,去到书吏学院报道,要是非要一天不可,另外半天我想向您赊账。”

  “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埃及的维西尔,到时候我手上有了王宫的俸禄,我一定加倍还给您!”

  听完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竟然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狂妄的话语,周遭都传来不加掩饰的嘲笑。

  “瞧你这身穷酸打扮,怕只是低微的涅杰斯,就凭你?你当贵族家孩子都不碰笔杆子的?”[2]小孩儿的话,只引来一众嘲弄中。

  楚司译倒是觉得这样的心智,倒是与埃及维西尔这个职位相匹配。

  特别是,和乌瑟身上天然的一些气质,有些相像。

  他刚这样一想,便听到那孩子非但没有从众人的话语中受到打击,反而继续大胆诉说自己心志道:“我乌瑟,以后一定会成为埃及最勤政亲民的维西尔!”楚司译一愣:?!

  真是乌瑟小时候?

  那么,问题来了。

  他并没有见过乌瑟的小时候,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乌瑟小时候的长相和模样。

  那么,这些是他的想象?

  那他自己的梦,自己助人为乐一下应当很简单?

  于是乎,楚司译摸了摸自己身上,发现没有一分埃及币。

  那他拿自己这发环头饰去换呢?

  当他取下欲给那摊主,楚司译竟发现自己的手,触碰不到这里的场景实物!他又站在被人面前打了打招呼,发现对方就很听不到他说话一样,甚至还能从他身体穿过去。

  这真是他的梦?楚司译怎么觉得不像呢?

  他思索片刻,视线不断打量着这里,场景实在是太真实了,一砖一草、来往的人物都非常清晰。

  可以说,这就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人的记忆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知道眼前场景的人,应当也在这里才对…

  楚司译单手杵着下巴,开始仔细从人群和角落甄选出那个人。

  俄顷,他在一处阴暗的角落,看到了一个骨瘦嶙峋的小身影。

  是七岁模样的小蒙凯帕拉,他正在暗处,将乌瑟发生的这一幕,纳入眼中。

  楚司译感觉脑中的一根线顿时连接在了一起,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会不会是,蒙凯帕拉的梦境?

  如果是运用星际科技研制的一些药物道具,未尝不能达到这一效果。

  他就记得,自己曾经在系统开放的商城中,见到过一种名为“同梦香”的东西。

  那么在现实中,他和蒙凯帕拉在晚上被暗处的人动了手,对方要做什么?

  现在,他们要从梦中醒过来,要么等那香料自己燃尽,要么就是快速走完这一段记忆深刻,甚至是执念的梦境。

  可现在梦境看起来一切还算正常,以之前蒙凯帕拉不正常的情绪状态,会做这样平静的梦?

  楚司译觉得,或许能从蒙凯的梦中,找到他情绪不稳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