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徐夫人, 跋山涉水,来到人烟之地,几经厚颜寻问,觅得一处医馆。步履匆匆, 破洞的鞋尖磕在台阶上, 她抱子虚力踉跄,撞上提着药包走出医馆的中年男子。

  “哎呦!他娘的走路不长眼啊!”男子拂袖一看徐夫人落魄相, 又睨到她怀中苍白怪异的孩子, 陡然怒目斜身躲避, 面色阴郁唯恐沾染晦疾,侧睨着徐夫人而去。

  徐夫人曲指拈衣物, 慌忙遮了孩子大半脸以上,脚尖被磕出血,她忍痛颔首,一连卑微道歉。

  这是一处较热闹的村镇, 此家医馆门面讲究, 济民医馆四字的横匾被烙了金边,瞧上去里面大夫定有些本事, 待徐夫人进入片刻, 越秋河与洛夜白便见她被人哄了出来。

  “呸!晦气!都是素未谋面之人,如何要做出砸招牌的狠毒之事, 抱个死人来找大夫!这不是存心找茬吗?”

  “请您不要这么说,我儿他活着, 只是有病气屯积, 沉疴在身, 求里面大夫再细细把看, 救救我儿......求求你了.....”徐夫人含着乞求的话音被推搡出医馆, 里外数十双惊愕目光,投射在她怀里,孩子面孔太吓人!

  只有徐夫人发青的眼眶,里面倔强的闪着光亮和希望。

  “你要真说他还没死,我也拿你没折,但你看清楚这是济民医馆,不是阎王殿!”医馆小儿仰着下巴给徐夫人示意那烙金边的字匾。

  他胸腔里都塞满无名怨火,来者都是病急投医,让一个疯女人无来由耽误时辰,他扭头就欲回馆忙活。

  “噗通!”

  医馆小儿耳边被震,回头一望,徐夫人双膝跪地,腾出一只手左右捋了捋脸颊蓬松凌乱发丝,分明已经疲劳过度,眼里却总是闪着希望之光,又搂紧滑在膝前的孩子。

  引来看稀奇的围观人,渐渐越来越多。

  她膝行于医馆小儿脚跟前:“您行行好,就劳烦您请大夫把把看,开几副药......药钱.....药钱我有的.......”

  说着手脚慌乱,就欲掏出银钱来证实。

  医馆小儿伸手隔空虚压,朝着人群扬声强调:“诶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与你说了你的孩子已经死了,回去将他入土为安,这天下无人可让他死而复活,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官了。”

  毕竟是人的生死大事,人群早以议论纷纷,啧啧唉声:“这真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死了就埋了得了,这么年轻又不是生不了,何苦折磨逝者,看上去就三岁左右吧。”

  “要死人复生,除非神仙降世,压根就是天方夜谭,这人是不是死了孩子疯癫啦?”

  有人摇头,怜悯叹息:“饥荒时被丢弃卖掉的娃随处可见可闻,难得一见有人抱着死娃放不下,俗话说得好,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就这又何苦呢?”

  徐夫人抱着孩子拽上医馆小儿的裤摆,低声乞求被对方嫌恶脚踹,她紧紧拽着不松手,与孩子匍匐在地,哭腔满溢仰头祈求:“求求您让大夫给看看,我有药钱......”

  里面突然走出来一名中年男子,长袍加身,稳重扶起徐夫人,医馆小儿见自家大夫出来,垂首拢袖:“俞大夫,她非要砸我们医馆招牌.......”

  俞大夫没理会他,手指撩开遮掩孩子的衣物,眉头紧蹙,指尖压过脖颈脉搏,曲指试探鼻息,他沉重的对她道:“夫人,逝者已矣,早些葬了吧。”

  “俞大夫,我儿活着的,他心口还在跳动,晚上他好一点的时候还与我讲话,让我一定要救他,俞大夫,我儿还有救.....”

  她惊悚的言语惊呆了围观人群,引来诸多口舌讨伐,刺耳如潮水涌入脑海,令她承受不住的却是俞大夫的死亡判决,她头痛欲裂,心口猛跳,呼吸为艰快要窒息。

  俞大夫行医多年,他虽探不出那一丝诡异气息,但看一眼也知是个难以生还的孩子,为去她心结,故意把看一番。

  见过太多生老病死,生死永别,如此为娘第一次遇见,俞大夫免不了再度重识生命的意义,俞大夫默了片刻,喟叹:“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你又何须与天争一场轮回?”

  憔悴昏沉的她仿佛被一声浩天钟响,敲碎了脑袋,砸破了执念,又仿佛破烂的鞋底踏着柔软的云彩,身旁围观的面孔渐渐变得狰狞巨大,笼罩在她上空,她手腕箍紧,将头紧紧埋进孩子颈窝。柔弱到不能自已!

  “她也是痛失爱子,大家若是觉得她可怜,就当做好人劝她埋了吧。”俞大夫进了医馆,医馆小儿朝大家扬声说着。

  “对啊,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毕竟那是一具尸体啊。”

  “嗯嗯!说得有道理。”

  “对对!”

  看着围向自己的人群,伸出一双双手欲夺她儿,她抖了手又立稳身,胆怯又倔强,扯着嗓门大喝:“滚开!滚开!”

  刚入医馆入座的俞大夫,被意外的声音震得心口一悸,半响,摇头惋惜。

  “夫人,我们也是想帮你啊。”

  “滚开!”

  她朝人群大喝,用力挥出五爪,柔弱的眼神斗转星移,像极了受伤发狂的野兽,刹那间凶悍可怖,将围观人群震慑,气势夺人:“谁敢来!我看谁敢来!”

  疯癫粗野是要告诉他们,谁若稍微一个侵犯的动作,她便以死相拼,“谁敢将我母子分开!谁上前我便撕烂谁!”

  .........

  她抱着孩子蹿出危险人群,气喘吁吁间,大小脸颊相依相偎,再紧紧拥在怀里,那里有跳动的心,还有炽热的温度,似乎如此就可以把孩子捂暖,捂出脉动,捂出言笑。

  手指节都被箍到发白发青,她时而念着“安儿”温柔笑出声,时而凄凉泪流满面,她熬到眼睛通红,磨破的脚趾浸着血,如柳的身体似乎只要微风轻轻一带,她们便能升入云端,不再为人受苦分离。

  她不知道危险随了她一路,直到一处不打眼的无人巷头,邋遢的乞丐将她脱拽到隐蔽的死胡同,那里搭着破烂陈旧的草席,有五六个同样邋遢得瞧不见模样的乞丐男人,年纪不等,有老有少。

  徐夫人女儿身时,备受父母宠爱,金枝玉叶,做了徐夫人也没受过颠簸苦难,她不知所云,花猫一般的脸,仔细一看,乞丐用一处没脏尽的衣角替她擦了擦,惊喜发现如获至宝,几人雀跃兴奋。

  她却痴傻问:“你们能治我儿吗?”

  “能能能!你乖乖听话,保证替你治到他活泼乱跳。”其中一乞丐首当其冲,花言巧语蒙骗她。

  他们夺去她的孩子,发现是个死娃便随手扔在草席外,她再次疯狂拼命也无济于事,他们抢了她仅有的药钱,在推搡中破烂的布衣发出哧溜声响,那一张张垂涎欲滴,笨手笨脚,如狼似虎为着禽兽。

  半老男人蹲瑟在角落,额前凌乱的脏发露出一双混沌的眼神,睨着禽兽般的罪恶,被粗暴的动作钩起他曾经年轻涌动过的欲|念,他嘴里含糊重复念叼:“做孽啊、做孽啊........”

  结果他非但没有劝阻,心甘情愿沦为同兽。

  溢满恶臭腥气的杂草上,她躺在上面,如同一具还有余温的尸体,疼痛与热流不断。

  起初攥紧的拳头早已失力,她偏头的眼神穿透草席破裂开的缝隙,余光落在地面躺着的孩子,孩子在她眼眸里有节奏的晃动。

  她昏沉中不知是自己在摇晃还是孩子在晃动。

  纤细手指一直朝向干瘦的孩子,她想要握住他,不要叫他孤零零一个人,只是,伸出的手在凶涌的晃动中却重复来回刮在破草席上,溢出的鲜血染红了手指,又染红了草席。

  她神情呆滞,眼神失色,最后一滴眼泪那么剔透晶莹,像是极不情愿又无法抗拒,缓缓滑落眼角,滴入枯槁的杂草,淹没在污秽中。

  从此不再干净,难以为人。

  她浸在漆黑夜里,全是地狱的恶魔,耳旁呼噜惊心动魄接撞而至,她睁开眼,已经看不清孩子的脸庞,她残喘间拖着如同器具一般的躯体往外爬,在她身下脚后拖画出长长的一抹殷红。

  她只当灵魂被锁进一具残花败柳的躯体里,她的灵魂亦是冰魂雪魄,她如愿以偿贴上了她的安儿,她环着他,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渐渐沉睡。

  醒来的乞丐系着裤腰带,见到四处红艳,地面上引人注目的血痕触目惊心,大吼一声,几人慌张跑出来瞧着外露的一大一小,有人踹上两脚,不见反应,夜里欢愉不见心生胆怯,此刻以为人被弄死了,几人吓得手脚哆嗦。

  经商量,合力将人用破麻袋装了,扛到乱葬岗拍拍手扔掉。

  好似被甩扔出去的是自己,越秋河身体失重,洛夜白眼疾手快,又像是自然反应,扶住越秋河手臂,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越秋河已经意识到虚景在吃他的灵力,目睹丑陋的人性,却无能为力去改变,眼睁睁看着如同做恶一般痛心疾首,越秋河身有万蚁啃噬,这次他久久不能平息。

  “如何生情了?”洛夜白一看便知弱水三千咒发作了。

  越秋河背脊微弯,脸色发白已渗虚汗,他倔强地推开他,咬牙忍受:“恭喜你得逞了。”

  望着自己被推开的手臂,洛夜白默了少倾,“芸芸众生,苍生如海,你又怜悯得了谁,管好你自己,否则出了虚景,你怕是会灵力尽失。”

  越秋河摁胸沉默,半响,似有好转,他吃力问:“幕后之人是花无谢吧?他为何要让我看到徐夫人的过去?”

  “不知。里面没有浓烈的怨气,只有放不下与求生的欲念,莫非......”洛夜白虚扶他,深深凝视他片刻,都以为虚景就此结束,转眼两人又看到一副惊悚景象。

  作者有话说:

  病可生于体

  也可生于心

  还可生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