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仙的实际状况并不如他语气那般乐观,这倒不是外因作祟,而是因为他自己。

  过去的、万年前的自己。

  他终于愿意承认过去两百年都不肯承认的事实——他是明皇转世。

  陵寝中的幻影虽然是个棒槌,可助他诞生的杀性身不是。钟雨仙现在是以幻影为脐带,从埋葬于陵寝深处的杀性之躯那里汲取力量与过往记忆,力量倒也罢了,记忆却是个体量庞大的东西,不但包含了明天澜那一世,还包含了他之后所有的转世记忆,其广袤深邃,何止如汪洋。

  也因此,把幻影身堵闭嘴后,他便不再开口,专心消化那些记忆。

  他的意识迷迷糊糊沉底,不意间似乎碰触到哪一世的记忆,像画卷一般徐徐铺展开来。

  钟雨仙神思恍惚误入其中,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点了一灯长明,灯下有人彻夜不停地抄写什么,握笔的手白如霜雪,寒浸浸的一团。

  他努力想看清那只手抄的是什么内容,可不知是灯太晃眼还是字太小的缘故,努力半晌也只看到打头的三个字:静心咒。

  这三个字印入心神的瞬间,钟雨仙忽感一阵晕眩和痛苦,从自己的记忆里被一脚踹了出来。

  直到恢复清醒,他才意识到这份痛苦并不来自己身,而更像是记忆的附加物——从杀性身那里掠来的记忆。

  而话又说回来,本该最为暴戾蛮横的杀性身,为何躺得这么平睡得这么乖,没有在他的触角刚伸过去时就暴起掀翻整座陵寝,再揪着他痛揍一顿?

  是因为被封印多年修身养性了,还是因为已经无法做到上述事情?

  想到这里,钟雨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静心咒”这三个字,对那些为自己吸纳却尚未拆解的累世记忆生出一点点好奇。

  可惜距离“找”回全部记忆还差点火候,他不好半途而废,心思兜兜绕绕,转到了一旁的小棒槌身上。

  钟雨仙:“幻影身,不如来聊五文钱的?”

  明天澜幻影:“爬。”

  ……

  是夜,一弯明月挂在村头,星辉落满荒山。

  苏南禅被玄空牵着手,吭哧吭哧爬到数百米高的荒山山顶,张目一远望,脚下是随风翻滚的云浪,偶有松涛声响如惊雷,不知从哪里传来,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松香。

  除此之外,这地实在不负荒山之名,几乎什么也不长,什么都没有。

  苏南禅看着身下焦黄的土地,心中忽然弥漫起一股别样的滋味,似郁闷似不喜,忍不住伸手捻起一些沙子,按在指尖揉搓。

  玄空眼皮半抬,右手悬在半空勾勒金色符文探查山下情景,余光瞥见他的举动,不由得分心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苏南禅叉着腰环顾四周,小脸不自觉鼓得圆圆的,憋了半天憋出俩字儿:“浪费。”

  玄空一懵,那股子打小被恩师教养出的文绉绉语调泄露半分:“此话……应作何解?”

  苏南禅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与感受,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抵便是如此。

  他绕着玄空转了一圈,束发的带子折了两段在头顶晃悠,兔子一般,藏不住的机灵劲。

  玄空还愣着,就听见他说:“大师,您看这座荒山土质如何?”

  玄空下意识答道:“不错,非荒蛮之地。”

  “那不就是了!”苏南禅立马将心中的奇妙滋味归结于华夏兔子精的DNA动了,“这山这么大——土质又不是特别差,随便种点什么都能一年成活两年丰收,却这样随随便便地空着,多浪费啊!”

  苏南禅拿拇指倒指自己:“要我是荒山的主人,我就山脚种麦子,山腰种茶叶,一者果腹一者赚钱,山顶便空出来栽点松柏菊花附庸风雅。到了秋冬霜雪萧寂的时节,在松树下摆桌张琴,煮雪烹茶,看云海长天共融一色——多美好的日子!”

  玄空看着意气风发的小豆丁。

  小豆丁睁着猫儿眼看他。

  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玄空正想说什么,忽然感知到山底的动静,脸色一肃,周身起了风。

  淡金色的梵字符文如因风而起的柳絮飘散于四周,玄空用拇指指甲划开食指指腹,挤出一滴血融入其中,染了血气的符文霎时一扫静默悲悯之意,如同缀着丝线的细针,穿山而过,将整座山死死锁住。

  苏南禅感觉脚底被震得微微发麻,不用说也知道,他找到东西了。

  荒山在晃动、震颤,无数紫色线条如触角一般从山体里向外延伸,却在中途就被玄空提前布置的阵法拦阻,两种颜色的线条在半空你来我往地互抽十分钟,终以后者败退缩回为终结。

  苏南禅瞪大眼睛看着,老老实实往玄空身边缩了缩,心念微动,情不自禁地望向来时的方向——桃花源。

  坐落在群山环抱之间的小小村落依旧沉静,月色如水,将它掖在烟波里,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他正在愣神之时,山体的颤动变小了,玄空淡淡说道:“你方才说荒山空着浪费,确实如此,但它的荒芜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

  苏南禅扭头就看见玄空立身在金红色的光芒下,神色静穆,雪白僧衣依旧一尘不染,边沿却染了红,犹如暮色中的巍峨雪山。

  他的身形隐隐摇晃,边沿似乎在崩解。

  苏南禅忽然慌张,伸手抓住玄空衣角的同时,便听见他说道:“荒山之下有大阵,阵法封住了某人的躯壳,却封不住他的心境——他心如荒野,岑寂悲凉,自然阵法所在之地也呈现出了这般模样。”

  “那人得有多强才能造成这么大影响——哎呀这个不是重点!”苏南禅急得跳脚,“大师您什么情况?为什么好像在……”

  在消散。

  符文阵催动愈烈,玄空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犹如烈日下的雪花般飞速融化,不一会儿就淡得只剩一个微薄的轮廓。

  苏南禅似乎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揪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不加掩饰的关怀担忧投注过来,玄空荒寂如枯树的心忽然便迎来一股清风,有幼嫩的枝丫在死去的枯枝上萌发,绿意星星点点,沉重又轻盈。

  “无妨。阵法稍有缺损,我加固了一下。”

  玄空用满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决定自己命运的语句,符文上血色的占比已经远远超过金色,就像一片赤红熔岩,深深钉入山体。

  苏南禅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心中升腾起莫名情绪,大概是又悲伤又荒谬,还有一些始料未及的茫然。

  “……拿命加固?”他轻轻地问。

  玄空本不欲多谈自己的生死,可是苏南禅的无措与难过来势汹汹,他心软了,无奈地从慈悲为怀的牺牲里抽身片刻,弯腰揉揉苏南禅的头发。

  他的手指苍白冰冷,平静地说道:“纵无今日之事,贫僧也没几日可活。”

  “为什么?”苏南禅条件反射地问。

  “命数如此,并无其他理由。”玄空从不向任何人倾诉心事,然而望着苏南禅漆黑清亮的眸子,却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贫僧原是恶鬼命,生来注定是要造劫布灾。所幸自幼被恩师教养,以大毅力化解戾气,方无病无灾地活到今日。不过,也仅此而已。”

  师父生前有言,若静心咒压制不住他的戾气,就是他“寿终正寝”之时。若他执意继续活着,或将引起天大的灾劫,往后影响深远,前尘尽断,恐再无来世。

  玄空天生心性凉薄,那一二分冰冷的慈悲是师父用半辈子调养出来的,不足以让他为了世人放弃性命。

  他不在意劫数出于己身,不在意日后的影响和有无来世,唯独“前尘尽断”一句,叫他没来由地紧张,因而决定遵循师命。

  来到桃花源之前,玄空本想寻个清静无人的所在散功圆寂,阴差阳错入了这里,遇见苏南禅却是意外,代价则是……他要替那个不知名的布阵者完善他的阵法。

  苏南禅听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心里头空落落的。他们分明只认识了两天不到,却像偌久前就相遇的故人,今日又将得而复失。

  苏南禅眼眶一热,拽着玄空的衣摆坐下。

  “一定要如此?”

  “不一定。”玄空盘腿坐在他身旁,一向淡漠的眸光渐渐浮起暖意,如春冰消融,“但我希望如此。”

  死亡是人生阶段,却不是命运的终点。

  可比起一个人在山水之间孤独死去,他更愿意陪他走完这程不那么令人愉悦的路。

  就像现在这样。

  符文阵沉沉落地,红光如血又如红霞,悄然罩落在地,掩去玄空最后一抹身形,随他一起化作轻薄的烟雾,融入地里。

  和来时一样,他走得也是这样悄无声息而又突然。

  苏南禅还在那里,看着他坐过的地方,吸了吸鼻子。

  头顶的发带折角蔫巴巴垂在耳边,他呆坐半晌,好像想到了什么,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慢慢凝聚出明亮的神采。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地下的动静,像雨水沿着檐角墙缝流淌的黏腻声响爬过耳蜗,又似血液流过血管,有一种空灵遥远的亲近感。

  片刻后,苏南禅像敲门一般屈指轻敲两下。

  “钟雨仙,”他唤道,“是你吗?”

  ……

  记忆融合已到了最后时刻,钟雨仙招猫逗狗似的逗了幻影身一阵,正陷入半梦半醒,被庞杂的记忆洪流挤压揉搓的境地,忽然浑身一激灵,像是被突然而至的晨钟暮鼓撞了脑袋,从梦里惊醒。

  他一醒,幻影身就跟着哆嗦了一下。

  “做什么?”幻影身警惕地问。

  钟雨仙困倦地眯了眯分隔两地的双眼,他的身体仍然维持着四分五裂的状态,仿佛在故意嘲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幻影身:“没什么,做了个梦。”

  “?”

  “梦到了一只……兔子精。”

  “……”

  “he t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