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
李十一摩手指轻轻挲着杯壁, 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的对面望着他，虽然动作上看不出僵硬，但是李十一潜意识中已经不自觉对他防备起来了。
相比于昨天的陈无愁，对于宫九, 他实在是觉得太陌生了。
如今宫九更是坦言承认了是他将李十一弄进这个游戏中的, 这不免让李十一感觉更看不清他了些。
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是令人不安的。
【宫九】, 这原本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他们曾经一起长大，训练，搏斗, 后来作为搭档, 曾经出生入死无数次。
如果在组织里挑出最亲密的人，所有的杀手都会选择是自己的搭档, 毕竟那是相互依托生命的存在。
李十一也不例外。
但是现在李十一已经在这个游戏中度过将近一百年的日日夜夜, 记忆已经将这个第一世的搭档身影吹落到犄角旮旯里了，还顺手埋上了厚厚的沙。
如果不是因为李十一很早就揣测过宫九和这个游戏的关系, 或许他对宫九的记忆会更加虚无缥缈。
现在的李十一，就在慢慢地拨开这层厚厚的沙子, 在里面寻找起宫九的身影了。
宫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坦白讲, 李十一隐约记得自己和宫九的性格并不算太合得来。
李十一从前是沉默寡言的, 宫九的话就要多一些, 简单点来说, 宫九更像个正常人。
其实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李十一知道宫九是组织头脑的私生子, 他和组织里一般的孩子是不同的，宫九偶尔享受一些特权, 他还会接受一些正常人该有的教育……所以说，宫九其实是有做人的选择的，而不是像李十一这样的孩子，从进入组织开始就注定成为了黑夜中的“鬼”。
比如，宫九是认字的，还会读书。
李十一就不太会，他十一岁的时候只会分辨简单的代号字母，毕竟对于一个【杀人工具】来说，这些就足够了。
——“太聪明的工具反而是不好用的，尤其是那些读出了什么思想的，万一他们哪一天学会了【人权】两个字，岂不是太恐怖了。”
不过李十一打小对知识有着和其余人不一样的追求，比如年少的他看到宫九在闲暇看书，会执着地跟着看过去。
李十一不说话，只是默默看，他将那些字符背在心里，企图用死记硬背来学会，就像他在平时训练时那样，做不到的时候只要多练，往死了练，一定会有成功的时刻。
黑夜里的灯光中，宫九那时比李十一还小半岁，捧着书页的混血少年有一张倨傲漂亮的面孔，他目光落在偷窥的李十一身上，两个人沉默地注视了半天。
宫九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想看吗？”
李十一记得年少的自己，沉默寡言的像一道影子，几乎忘记了【语言】这一项功能。
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明知道可能会被责罚和惩处，可李十一当时仍然倔强地点了点头，一双黑色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宫九，生涩地开口。
“想。”
……
记忆闪回。
李十一艰难地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这些画面。
这里，似乎就是他和宫九那勉强可以称作【友谊】的开端。
后来，宫九选择和他作为搭档，或许也和年少时这段偷偷教他读书认字的经历有关。
“师兄。”
宫九大抵是看出了李十一的戒备，他琢磨了一下用词，态度比李十一想象中温柔不少。
“你希望，我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李十一和宫九虽然是搭档，但是平日里的交流很少，如今隔了百年的光阴更觉陌生，李十一勉强记得宫九当年的性格还要乖戾一些，没有现在这么岁月静好的样子。
李十一想了想：“我是死了吗？”
宫九抿了一口茶：“唔，和死了差别也不是很大吧，反正我到的时候，师兄你都熟了。”
李十一：“……”
熟了。
嗯，他记得自己是死在爆炸里的。
李十一对于自己熟了的看法倒是平静，毕竟在意料之中。
宫九回忆了一下，那似乎是不好的记忆，虽然他用词夸张，还努力幽默着，但是宫九的眉毛还是不自觉地轻轻蹙了起来。
“总之，在我的抢救之下，勉强救回来了一滩还能用的大脑。”
李十一：“……谢谢。”
一滩这种词听着就很抽象，但是李十一也不算太难接受，自己的肉身大概是彻底没救了。
宫九：“我本来准备用机械肢体的，或许说给你的大脑移植到别的身体上面，不过那些成功率都太低了，你的大脑在培植皿中适应度极低，马上就要失去活性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我去做准备了。”
李十一：“……”
李十一沉默了一下，他没想到宫九真的在花费心力救治他，无论是用机械肢体还是移植□□，都是需要付出极大的金钱的。
看来他从前对于人类之间的情感还是太淡漠了，那时的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宫九之间的羁绊值得宫九付出这么多心力，那也不是他的错……那个世界对于人命的价值太卑贱，更何况他那时，更像是组织的工具，而不是一个【人】。
而如今的李十一，已经学会了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他懂友情、亲情，甚至爱情。
看待从前的关系，从前的人，也多了正常人的角度。
所以，在宫九开口之前，李十一虽然没有释怀自己对宫九的所有戒备，但还是认真地说出了感谢。
“谢谢，宫九，我死之前没想过你会为我做这么多。”
宫九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着李十一，双眼被外面的阳光照得亮晶晶，轻轻一弯，像是少年人干净的眼瞳。
李十一将这个温柔笑容的宫九，勉强和记忆中那个乖戾的混血青年重叠在一起。
……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宫九继续道：“所以，在那两种方法都行不通之后，原本是没有救了的，只不过组织里当时正好得到了几样来自【高维】的神秘物品。”
李十一挑了一下眉：“【高维】？”
宫九正色道：“是的，【高维】，明显不是我们时代的产物，来源不详，一直是组织内部那几年核心研究的项目。简单来说，它们的外观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游戏机，但是可以导入人类大脑的思维，你要知道上传大脑思维这个课题在当年依然是无解的，至少死亡率比存活率高多了。”
其实在希铂斯这个世界，能完全电子化的思维也只是起步没多久。
李十一了然：“我成为了这个【高维游戏】的试验品。”
宫九顿了一下：“就算是试验品吧，总之死马当活马医，我把它偷了出来，当时那游戏还有好几种，什么【末世逃杀】【无限解谜】之类的听名字都看起来太恐怖了，所以最后我，咳，偷了盘【恋爱游戏】。”
李十一：“……”
李十一没想到这个已经很神经病的恋爱游戏，竟然已经是里面最正常的。
宫九道：“为了保险起见，我设置了一系列最低难度的内容，嗯……我是为了师兄能活下去着想，所以游戏攻略对象的部分直接导入了我的模板和思维，毕竟我对师兄总比那些一无所知的游戏攻略对象友好嘛。只不过我是活人，所以我的思维进入游戏后是没有记忆的，会受制于游戏内角色的设定，嗯，就像彻底的角色扮演一样，不像师兄可以一直有连贯的记忆。”
李十一：“………………”
虽然知道宫九从希铂斯的身体中醒过来，加上那些微妙的相似感，李十一也大概猜出宫九才是这个灵魂的最终体，不过宫九这么说出来，李十一听着还是有些……不自在。
非要说的话，就是发觉自己忽然在和出生入死的兄弟谈恋爱这种……感觉。
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李十一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想要缓解了一部分自己内心的尴尬。
不过也多亏了宫九的设置，李十一在这个游戏中的确没有受到任何可以称得上威胁生命的东西，比如在第二个世界中死了也可以复活，比如李十一根本不用努力，游戏就会通关。
……通关。
李十一的思绪又顿了一下。
是因为攻略对象沿用的宫九的灵魂和思维，所以即使不怎么用力，潜意识里对李十一还是友好的么。
但是，友情的好感和……攻略对象的好感，似乎是不一样的吧。
李十一察觉到了什么，又抿了口茶。
宫九却并没有注意到李十一这些细枝末节的动作，还在认真地回忆：“总之，因为我在游戏中是没有办法保持记忆的，所以我在游戏中的人格现在也根据游戏进程，被分裂成了三部分，陈无愁、傅灵起、希铂斯，嗯，师兄都跟他们很熟吧？”
李十一：“……”
李十一又又又抿了一口茶：“挺熟的。”
不过很快，李十一就岔开了这个话题：“你不是没有办法保持记忆吗，那为什么现在你……出来了？”
宫九沉默了一下：“嗯，可能是因为我死了吧，我的思维也彻底进入了这个游戏，不用再导出。只不过你是【玩家】，我是【攻略对象】，原本是属于游戏中的角色，所以我的主人格现在还不能做到随意进出，只是这次希铂斯的大脑受损，没有办法控制全部的思想，所以我找到了机会。”
李十一有些意外：“……你死了？”
“是呀，这没什么的，”宫九对自己死了的话题倒也不怎么避讳，他喝着茶看起来还是优哉游哉的，“师兄，你的大脑接入游戏后不久也已经死亡了，而且你可以完全运行在游戏中，嗯……总之这个【高维游戏】的机制外人也破译不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在这个游戏中永生了。”
李十一点了点头。
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算坏消息吧，李十一如今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游戏中……这种永生当然要比他从前做杀人工具的人生有意思得多。
至于宫九，既然死了，他也没得选择。
对于他来说，倒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
宫九看起来挺轻快的，没什么死了之后的难过感觉：“师兄在这个游戏中已经度过了很多年吧，不过我在外面只是度过了三年而已哦，嗯，这个高维游戏中的时间和现实中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李十一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李十一最基本的困惑已经解决了。
宫九应该是真的出于善意救治了他，他相信宫九不是为了什么实验之类的，因为李十一不觉得自己的命有那么高的价值。
而且这个游戏虽然神经病，但是三轮游戏体验下来，李十一也觉得几乎处处都在给他开路，没有任何难度。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宫九略略歪了一下头，观察着对面的李十一。
“还有什么问题吗，师兄？”
李十一想了想：“你没有办法一直保持这个人格吗？”
宫九思索了一下：“应该不会保持太久，我的死亡比较突然，目前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游戏，不过我也在摸索，总之因为希铂斯的大脑受损，所以人格目前会混乱一段时间。等到希铂斯的大脑复原，我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李十一点了点头：“这种感觉不好受吧？”
大概是听出了李十一的关心，宫九笑了一下：“也还好，毕竟是赛博永生了，付出这点代价倒不算什么。”
李十一觉得他比从前心境要比从前开朗许多。
嗯，别说是宫九，李十一知道自己的变化更是天翻地覆。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老友重逢。
希铂斯这几天的身体检测出来也很不错，李十一思索了一下，在想或许应该带宫九出去转转，也算是透透心，尽一下自己作为东道主（？）的责任。
不过在此之前，李十一还是要跟宫九袒露一些消息的。
“宫九，”李十一给两个人重新倒满茶，“这个游戏确实是【恋爱游戏】，所以……我和陈无愁、傅灵起，嗯，希铂斯也算吧，我和你的副人格之间有过一些感情上的纠葛，但是你不必介意，我会把你和他们分清楚的。”
宫九看着李十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十一打开了虚拟屏幕，在屏幕上搜寻一些有趣的景点：“你觉得无聊的话，我带你去逛一逛？你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王子，嗯，相当尊贵，可以好好享受。”
宫九默默地坐到了李十一的旁边，两个人看了一阵，还真认真地探讨了起来。
李十一觉得巨像水族馆很有趣，里面的海洋生物是来自各个星球的，庞大又奇伟。
“这里怎么样，还可以看到很多星球的海洋生物演化。”
宫九：“好呀。”
李十一：“……你的手。”
宫九：“我的手怎么了？”
李十一：“你的手应该在屏幕上，而不是在我的腰上。”
宫九低低笑了两声，笑得李十一心里都发毛起来了，才不疾不徐道：“师兄啊。”
李十一：“？”
宫九：“只有我的人格，是拥有所有副人格的记忆的。”
李十一：“……”
李十一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屏幕上的海洋生物游动宣传片，不动声色地回复：“是这样么。”
宫九：“是哦。”
顿了顿，宫九还不忘记补充：“所以，不把我和他们分开，比较好。”
李十一：“……”
宫九：“师兄，你脸红了吗？”
李十一：“没有。”
宫九：“哦。”
李十一：“……房间里太热了。”
宫九：“要接吻吗？”
李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