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铂斯的震撼是短暂的。

  李十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加上他也并不是真有喜欢看男人裸-体的癖好,所以在希铂斯穿衣服的时候就起身出去了。

  希铂斯从屏风边出来没有看到李十一的身影,挑了一下眉毛。

  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位“王妃”今日反常的举止,有些好气又好笑。

  李十一这次没有爬窗, 而是光明正大地从寝室的门走了出去, 迎面对上了威廉瞪大了的眼珠子, 也没有解释, 坦然得好像自己本来就应该从里面出来。

  他径直走到了自己刚买的一对小狗身边, 它们被装在一个崭新的纸箱里,已经接受了最基础的清洁和疫苗,只是面对人类这种庞然大物的关注, 依然瑟瑟发抖着, 两颗毛茸茸的黑白头颅靠在一起,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李十一伸出手指去摸了一下其中一只的头, 小狗只是抖得更剧烈了, 但并没有做出咬人的姿态。

  怪可怜的。

  李十一知道养宠物,还是得用出食物的攻势, 这么点大的小狗是不知饱的年纪,不能一股脑地喂, 他倒了适量的狗粮放在纸箱里——原本是应该选笼子的, 但是李十一觉得小狗装在纸箱子里比较可爱些, 然后又选了两根零食骨头递过去。

  小狗颤巍巍地闻了闻, 忐忑地看了零食骨头几眼, 到底还是没忍住本能的诱惑,吭哧吭哧咬起来。

  宠物店的店员说这不是纯血的狗, 也不知道以后品相和体格如何,李十一倒也不是很在意, 这种未知的感觉反而拉高了期待感。

  旁边有个活泼些的女仆听说了王妃领养了两只弃犬,又远远看着李十一温和逗狗的样子,感觉是真心宠爱它们,小声同旁边的女仆开心道:“这下它们的人生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啦。”

  另一个女仆则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杂种狗有什么好的,到时候带出去岂不是跌王室的面子。”

  活泼些的女仆霎时低头,脸色微红道:“啊,可是……”

  另一个女仆一边擦桌子一边用余光睨过去,偷偷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嘲弄:“希铂斯殿下新婚第一夜都没住在寝宫里,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呵,我看你若是想要抱大腿,怕是抱错人了。”

  活泼些的女孩脸色更红了,笨拙地想要解释:“你……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十一并不知道这些女仆私底下的龃龉,他逗狗到一半,希铂斯就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希铂斯先是扫了威廉一眼,威廉似乎要解释关于“李十一是怎么进寝室”一事,但是被希铂斯用眼神拒绝了,只好尴尬地背手站在一边。

  希铂斯环顾四周,看到了在阳台边坐着看纸箱的李十一。

  纸箱……那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了片刻,原本是要直接去书房的,但是今天的李十一勾起了他一点好奇心,于是他踱步走了过去。

  威廉的解释和纸箱里小狗的全貌是同时出现的:“王妃今日去选了两只小狗作为宠物。”

  希铂斯:“……”

  李十一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希铂斯微微凝滞的步伐,是略微蹙起的眉头。

  李十一觉得这还不够,两只黑白色的小狗是兄弟,一只左眼有“黑眼圈”,一只右眼有“黑眼圈”,他选了左黑眼圈拎了起来,朝希铂斯走了过去。

  希铂斯优雅地倒退了三步,看似和风细雨地看着李十一:“放下。”

  如果他的眼神不那么冷厉一些,李十一几乎真的要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李十一再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并没有再往前了。

  他抱着比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幼犬,低垂着眼眸,些许刘海落了下来,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希铂斯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是平日里希铂斯处理政务的地方,没有他的批准,一般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的,李十一也一样。

  很快,李十一就知道希铂斯为什么今日会回来了。

  他差人开始从书房里运送打包文件,大概是准备长时间不回来了——毕竟李十一现在已经是正式的王妃了,要王妃搬出寝宫自然是一件荒谬的事,且容易引起风言风语,但若是他随便找个“政务繁忙”的理由不怎么回来,就要好上些许。

  当然也有限。

  那天晚上和那几个年轻贵族子弟短暂的交流中就可以知道,李十一这个“王妃”的身份本来就不怎么被人认可,即使不是核心人物也能看出希铂斯这场婚姻更多的是对各方面的妥协,对公众的表演。

  李十一的记忆中,对当下的政治形式很不敏感,所以其中具体原因他无从知晓。

  不过他隐约可以从那几句寥寥对话中猜测出来,希铂斯不希望因为婚姻被一个更大的贵族集团制约,又不允许迎娶平民,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极好控制的傀儡,也出身大贵族,但又没有实际的地位。

  同时希铂斯还可以借此联姻扶持这一支派系的时候去遏制另外的派系。

  大概就是如此吧……听说自古帝王的权术心得之一就是平衡,不过李十一毕竟没当过皇帝,只看过些书籍,也不知道他这个猜测准不准确。

  反正他这个王妃“不受宠”的事实,应该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李十一思考着,用指腹触摸着小狗温热的毛发,轻轻安抚它颤抖的身躯。

  他倒也不在意这些。

  李十一看着希铂斯很快就收拾好了文件,由近卫兵带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希铂斯的步伐顿了顿。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李十一已经放下了小狗,端起了女仆送的红茶,站在花瓶边神色平静的目送他,雪白色的月光百合将这名东方青年俊雅的面容映衬出了几分纯洁疏淡。

  平静……?

  希铂斯对视上李十一的眼神。

  就是这种不和谐的平静,让希铂斯觉得很奇怪。

  据他所知,李十一并不是这样的性格,即使是他已经接受了那份婚约协议,以他那种冲动浅薄的性格,想来还是不可能这么平静的。

  前两天晚上还在这里发疯,虽然说……今天也挺“疯”的。

  但是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希铂斯的调查中,李十一沉溺于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是典型腐朽无脑的贵族子弟,既没有军事上的才能,也没有才学上的建树,只有相貌说得过去。希铂斯挑选这一个人也是有其原因的——这次的婚姻也算是希铂斯被逼烦了的任性之举,希铂斯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选择公布离婚,而李十一从前的黑料一抓一把,到时候随便放一些就足够转移群众们的视线。

  操纵群众的舆论是这样简单,他们最喜欢看光鲜亮丽的公众人物背后的污点了,何况这又不是污蔑,而是事实。

  总之在希铂斯的安排之下,到最后,他当然还会是那个形象完美的王子殿下,抽身就是如此的简单啊。

  虽然他和李十一的接触不深,但是之前几次约会中,李十一是个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一眼就可以读穿的那种。

  希铂斯冰川蓝色的眼珠子在面前清俊的东方男子脸上打量了片刻,随后露出了一个标志性温柔的笑容:“亲爱的,不过来做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李十一:“……”

  李十一:“?”

  李十一没有想到方才还避他如蛇蝎似的希铂斯会说出这种话来。

  坦白讲,李十一现在的心情依然很复杂。

  有一有二就有三,在方才试探出希铂斯的特征后,李十一觉得自己的猜测多半是真的——这个恋爱游戏的攻略对象似乎都是同一个灵魂。

  但是面前的希铂斯依然让李十一觉得很陌生。

  李十一看着他,试图把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男人和陈无愁、傅灵起重叠在一起……可惜,很难。

  李十一做不到把陌生人和爱人重叠在一起。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希铂斯的笑容,希铂斯也同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目光。

  仆从们也静静注视着两位主角的表演,心中各式各样的想法都在上演。

  场面非常微妙,李十一迟迟没有做出动作,反倒是希铂斯大踏步上前,温柔地伸出手臂抱住了李十一。

  李十一:“……”

  希铂斯就着拥抱的姿势,温柔地安慰他:“抱歉,我最近实在是忙碌了一些,希望你能体谅我。”

  李十一猜测他是在做戏,刚准备陪他演一下,就听到希铂斯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啊。”

  这声音很轻,却很冷硬。

  李十一因为这个意外的质问稍微僵了一下,而希铂斯连这点细节也捕捉到了。

  希铂斯微笑着松开他,朝仆从们道:“好好照顾王妃。”

  随后在集体鞠躬应声中,他优雅地出门坐上了自己的座驾,日常秘书约翰已经在后座上等待他了。

  希铂斯表情冷下来,约翰不知是否是自己“触犯天颜”,平静地等待着希铂斯的问话。

  希铂斯道:“查李十一。”

  约翰目光有些震动:“王妃他?”

  希铂斯垂下眼眸,回忆起刚才的一些细节。

  就和约翰之前说的一样,李十一很爱慕他。

  人的眼神和性格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化的,之前婚礼上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希铂斯只以为是李十一因为那份协议受了刺激,但是今天的相处下来,希铂斯觉得自己面对的全然是另一个人。

  希铂斯轻轻摇了摇头:“不对劲。”

  约翰分析:“仅仅两天的时间,性格发生变化的确古怪,不过王宫内重兵把守,王妃应该没有接触到其他人才对。”

  希铂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

  约翰理解,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依然存在,去查就是了。

  王妃就住在寝宫里,偷偷比对dna和检查身体,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希铂斯想了想,又道:“你和威廉多对接,我近期不会回王宫,多向我汇报他的行踪。”

  约翰恭顺地颔首。

  然而过了几天的暗调结果却让希铂斯有些意外。

  “没有发现王妃的任何问题。”

  约翰递交了一大摞文件作为论证,几乎要从李十一的每根头发丝对比起来,但事实结果就是,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希铂斯刚刚开完电子投影会议,微挑起眉毛。

  约翰轻轻咳嗽了一下:“殿下,我猜想……王妃可能是对您死心了。”

  希铂斯往后仰倒在椅背上,看着约翰:“死心?”

  约翰道:“据调查所知,王妃的确不算是一个聪慧通亮的人,但是我能看出,他之前的确是真心地爱慕您的,想来是发现自己只是作为您的工具后,有些心灰意冷,不再对您抱有期待,所以对您开始表现得冷漠了。”

  希铂斯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但是他是一个相信事实的人:“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之前那个粘人的样子。”

  约翰颔首,看着希铂斯拿出钢笔准备批阅最近的星球边境贸易文件,犹豫了一下:“需要向您汇报王妃最近的行程吗?”

  希铂斯“嗯”了一声。

  约翰拿出记事本:“七月十日,早晨七点,王妃起床……”

  希铂斯:“……”

  希铂斯:“不需要这么详细。”

  约翰轻咳了一声,放下笔记本:“这两周来,王妃的表现很平静,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应邀出席了一些宴席和晚会,接受了几名公爵夫人小姐的拜访,据威廉的报告来看,王妃对这些活动不太感兴趣,似乎为了尽量避免这些活动,王妃选择了报考今年十二月尼福大学的招生考试,在报考期间他将婉拒大部分不重要的会面。”

  希铂斯:“……”

  希铂斯看向约翰:“我记得他之前常年游走在退学边缘吧?”

  约翰在电子屏幕上调出李十一之前颇为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是这样的,并且在宣布婚约之后斩钉截铁地选择了退学。”

  希铂斯继续盯着约翰:“这也是死心带来的巨大变化?”

  约翰:“……”

  约翰打开了模拟事件分析:“据分析,有这样的可能性。有一类人他们在恋情失败(通常是被分手)后,会在伤心之余迸发出一种向上振作的积极精神,开始从各方面极力地优化自身,以摆脱失败爱情给自己带来的悲伤,并且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热衷于欣赏前任在发现他们变得更美好后,后悔莫及的样子。”

  希铂斯平静地抿了一口咖啡,倒也还算解释得通:“后悔莫及?倒是有趣又新奇的说法。”

  只是没想到李十一是这样的人,烂泥忽然开始上墙,令人意外。

  约翰:“关于王妃这些天的一些喜好记录,王妃不喜欢吃海鲜类……”

  希铂斯不耐烦地抬手:“可以了,我对他不感兴趣。”

  约翰颔首:“好的殿下,不过今晚有一场您和王妃需要共同出席的晚宴,主人是安德烈公爵,主题是慈善。”

  希铂斯讥讽一笑:“慈善晚会,和这老头真是相配啊。”

  约翰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家族近些年来权势越发滔天,行事也越发嚣张,之前对外的殖民扩张战役曾经私自动用了惨无人道的屠杀政策,这让希铂斯一直很不满,最无奈的是国王陛下十分宠幸他。

  希铂斯这次有些仓促的婚姻,也是为了拒绝安德烈试图把女儿米娜丝嫁给他的产物。

  ——

  希铂斯打开车门的时候,李十一正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听音乐。

  他等了有一会儿了,王子和王妃还是需要同时到场比较好。

  希铂斯打量着他,李十一明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依然没有睁眼。

  果然是和之前不一样。

  死心么。

  希铂斯看向窗外,挺好,做个简单的工具人才是他明智的选择。

  车程很短,举办的地点在安德烈的私人庄园里。

  共同出席的王子和王妃自然是此次宴会的焦点,两个在车里刚才还没有任何互动的人,在公众面前立刻相敬如宾起来,希铂斯暗中打量,李十一虽然稍显冷淡,但是还算称职。

  希铂斯觉得自己应该是很满意的才对。

  但是……

  说不上来。

  希铂斯很快把自己这点小小的不对劲抛诸脑后,和安德烈公爵亲热地把酒言欢。

  李十一不喜欢这种应酬,很快找了个角落里安静地找了本书看起来。

  他最近重新报考了一个大学,学系还没想好,不过基础的内容是通用的,无非是政治思想外语这类的。

  “王妃殿下,晚好。”

  李十一在安静中,看到了一个身穿天蓝公主裙的温婉淑女,仪态万千地朝他走来。

  安德烈公爵的女儿米娜丝,也是原本希铂斯理想的新娘对象之一。

  米纳斯长相甜美,尤其是在精致的装扮之后,看起来和一个瓷娃娃一样可爱娇媚。

  她笑盈盈地靠过来敬酒,天真地看着李十一:“我有这个荣幸吗?”

  ——

  晚宴一直持续到了十点,才结束。

  希铂斯喝了不少,进入后座的时候,觉得有些许的灼热。

  李十一也稍微喝了些香槟,度数很低,但是也足够让他些许涣散。

  酒精在空气中无声滑动,两个人在后座虽然依然沉默,但是有种微妙的变化。

  ……什么变化呢。

  希铂斯侧过脸。

  哦,变化就是,李十一在看着他。

  李十一的侧脸是很清隽的,希铂斯本身是西方人的相貌,东方人五官上那种含蓄的留白总是令人眼前一亮。

  东方的面孔在帝都是并不多见的,而且通常其中的美人都很抢手,东方家族特有的婉约和内敛也是一种很吸引人的品质……虽然说从前的李十一完全没有这些特质,毕竟不是每个东方人都如此。

  但是此刻的李十一,却有强烈的这种东方特质。

  昏暗的后座,淡淡的酒气。

  希铂斯看见一双清亮安静的黑色瞳孔,在酒精的示意下,模糊执着地望着他。

  希铂斯心中微微一动。

  的确是双漂亮的,吸引人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有一种说不出的勾人感。

  不对,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隐藏在安静沉默之下的一丝,难以捕捉的痛苦。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希铂斯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捏住他的下巴——他喜欢这种上位者的姿态。

  李十一却转头侧了过去,低声像是自语道:“你不是他。”

  希铂斯的心猛然被刺了一下。

  这么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希铂斯心脏抽了一下。

  又来了,这种诡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