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骛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就像是被温暖的雪覆盖。

  许久,孟淮之终于从他颈间撤离,依依不舍地单手撑在他身后, 用深邈如同夜空的眸子注视着他。

  他的倒影就是夜空中唯一的星。

  沈骛反应过来, 忙低下头,捂住脖子上被啃噬舔咬过的那片肌肤。

  孟淮之直起身, 拉开外套口袋的拉链, 拿出一枚创可贴, 便要过来给他贴上。

  旖旎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沈骛一愣:“……你怎么随身带创可贴?”

  “因为口袋有拉链。”孟淮之先随意玩笑一句,片刻后敛眸, 正了正色,“因为……你经常受伤。”

  在沈骛愣神的时候, 孟淮之展开创可贴, 将那个暧昧的红痕掩饰住:“好了。”

  顿了顿, 又兀自喃喃,“小时候是开自行车,长大了开赛车。自行车还好, 开赛车一受伤就是脑袋骨头的……创可贴也没用。”

  在很小的时候, 是孟淮之为了保护沈骛而受伤,比如那个“M”纹身下方的烫伤。

  后来大一点, 沈骛不熟练地骑自行车,或者是进行其他体育锻炼归来, 孟淮之经常看到他身上有创可贴。

  大概到了十六岁以后,沈骛开始有了顾忌, 抽烟那种坏习惯不敢让孟淮之知道了,受伤也要偷偷藏起来, 不敢让他看到。

  孟淮之轻轻抚平创可贴。

  他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沈骛没有真正受伤,他也能以不仅仅是哥哥的身份,遮住那个并非伤口的咬痕。

  沈骛不由再次想到,孟淮之无数次劝过自己换一个更安全的职业,以及自己会死于赛车的事。

  两人离开碰碰车场地,重新进入跟拍摄像师的拍摄范围。

  刚走了一会儿便遇上在隔壁打工的林嫣然,林嫣然一拧眉,叫住两人:“孟前辈,你不是应该在打工吗?”

  “嗯。”孟淮之颔首,“正在陪玩。”

  想了想,把沈骛之前玩笑称呼的那句“孟老板”还回去,似笑非笑看着身边的人,“陪沈老板呢。”

  沈骛:“……”

  林嫣然皱眉弄眼“啧”一声,从售票处的小房子里出来,深深吸了一口外边的新鲜空气:“那我也去找客人陪玩,如果客人需要我陪他一起玩,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他一下吧……鬼屋除外。”

  两人目送林嫣然翘班远去。

  漫无目的又走了几步,孟淮之扭头问沈骛道:“沈老板,你还想玩点什么?”

  “嗯……晚上有什么好玩的?”沈骛思索,把问题抛回去。

  “那你跟我来。”孟淮之伸手过来,看在摄像机的份上,只勾了勾他的小指。

  “……好。”沈骛反倒更为僵硬。

  而后方的两位跟拍摄像师面面相觑,估计他们今晚加班拍摄的大半素材都得剪掉了。

  事实确实如此,两人来到游乐园中央的标志性建筑塔,将两名摄像师留在塔底,这一路上过来的拍摄片段也用不上了。

  沿着盘旋楼梯上行,两人登到大概两三层楼高的塔顶。这里是一片童话风格的圆形观景台,护栏边三架望远镜,地面上是手绘的星空画,头顶上则是一片真实的星空。

  “冬天的星星更亮,更美。”孟淮之仰头,“不用望远镜也看得很清楚。”

  沈骛也看向夜空。

  不由得,再一次想到自己会死在下一个冬天的事。

  “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孟淮之无知无觉,突然神秘道。

  “……嗯?”沈骛回神,迅速把孟淮之上下打量一圈。以这人的阔绰水平,礼物应该在身上藏不下吧?

  孟淮之手伸进大衣口袋,不知道拿出来了什么,小小的礼物,竟然可以完全裹在手心里。

  随后他将五指张开,摆在他掌心里的,赫然是一枚做旧风格的金属打火机。

  不但是风格做旧,打火机边角也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这枚打火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却被保存得很好,光滑莹润。

  “这个打火机……”沈骛轻皱了下眉,“好像有点眼熟?”

  孟淮之淡道:“可能,你小时候见我爸用过。”

  沈骛愣愣抬眸:“孟叔叔……?”

  在沈骛的记忆里,孟淮之的父亲孟从,是一个寡言又冷淡的人。

  小时候的沈骛很怕他,有孟从在的时候,看动画片也不敢开大音量。

  看着近乎无声的动画片,小男孩居然也能一瞬不瞬目不转睛。

  孟从沉默地拿起遥控器,沉默地调大音量。

  过了许久,沈骛终于忍不住扭头,对那位令人畏惧的叔叔道:“孟叔叔,声音太大了……”

  他说着捂住耳朵,像是要表达耳朵都被过大的音量震疼了。

  孟从默默把音量调回来。

  沈骛大着胆子又道:“太小了……”

  孟从再调大,在他的要求下,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终于调到最合适的音量。

  孟淮之和他的父亲很像,甚至青出于蓝,更疏离,更淡漠。

  不管怎么说,沈骛对不苟言笑的孟从印象很好。但在孟从去世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孟淮之结婚。

  那时候的他太小了,而孟从,他和孟淮之的母亲一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沈骛握了握掌心里微凉的打火机,揣着难以言说的心情问孟淮之:“这是孟叔叔的遗物……为什么送给我?”

  “这是爷爷送他的成年礼物,他很喜欢,二十年从不离身。”孟淮之说,“我们家没有代代相传交给儿媳的东西,我想这枚打火机,或许还算合适。正好,你也用得上。”

  沈骛无奈:“……你不是知道我在戒烟吗?”

  “嗯。”孟淮之笑说,“所以,我会努力让你不要心情不好。”

  沈骛上次偷偷躲在沈家的院子里抽烟,当时他和孟淮之解释,声称是心情不好才抽烟的。

  孟淮之不但记得院子里垃圾桶的位置,也记得,他的每一句话。

  刹那间,微凉的打火机仿佛变成温暖的热源,暖意顺着指尖,淌入四肢百骸。

  骨头都被暖得酥酥的,乃至过了好半晌,沈骛才抬起头惊道:“什么?儿媳?”

  孟淮之刚刚说什么来着,他们家没有代代相传交给儿媳的东西,所以就用父亲的遗物替代了???

  孟淮之似乎并不认为“儿媳”二字有什么问题,疑惑地“嗯?”了一声。

  “儿媳……”沈骛一脸莫名,指指自己,“我?”

  孟淮之肯定地再“嗯”一声,又道:“不然呢,结婚证都有了。”

  “……”沈骛静默一瞬,纠正道,“女孩子才是儿媳。”

  “那你之前总说我要追妻火葬场?”

  “是……但是。”

  沈骛正色:“那个妻不是我。”

  孟淮之浑不在意:“嗯。”

  沈骛见孟淮之眼角含笑,似是压根没把他的话当真,他深吸一口气,又道:“真的不是。”

  孟淮之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终于神色微动:“……什么?”

  沈骛闭上嘴,不知道有关小说的事能说不能说。

  他也有点怕,难道要亲口告诉孟淮之,你在小说里的官配是南灯微吗?

  孟淮之盯着他思忖片刻,竟一语猜中:“跟南灯微有关吗?”

  沈骛眼睛放大。

  “你对他格外好,上《奇妙探险》要带着他,句句不离他。你对他好的理由,总不能是因为在剧组的萍水相逢吧。”孟淮之冷静地抽丝剥茧,说出这段时间以来的困惑,“或者是,你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连百度百科都没有的小透明?”

  沈骛眼眶撑大,透亮的眸子里清晰映着孟淮之沉静的面容。

  孟淮之意味不明牵了牵唇角:“果然……”

  顿了顿,直接问出深埋于心底的话:“你是之前在别的地方偶遇过他……因为他那张脸,对他产生了好感?”

  沈骛:“……”

  沈骛:“?”

  这什么跟什么。

  他脑子一热,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小南是你的官配。”

  孟淮之一愣,所有浮上表面的情绪顷刻淡去:“什么?”

  他们在没完没了的“什么”当中,大致窥探到了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

  “对,就是小南……”沈骛干脆把话明白了,“在小说里,小南是你的官配。”

  孟淮之蹙眉:“所以,你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看了小说?”

  “不是看。这个世界,世界就是一本小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但那本小说直接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沈骛摇摇头,“在认识小南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性格,知道他将来会成为影帝。等到了剧组遇见他,他的性格和小说里一模一样,虽然是个小配角,但演技不比主角差。”

  听闻如此奇妙的事,孟淮之竟不为所动,只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性格?”

  沈骛:“单纯无害、天真烂漫、温柔善良的小太阳。”

  孟淮之几分不屑地轻嗤。

  沈骛:“?”

  孟淮之叹了口气:“他在《奇妙探险》的表现我就不说了,你都知道。”来沈家拜年,故意气自己的事也不说了。

  “草根出身的人,想成为影帝,可不是多么容易的事。再厉害的演技,也需要足够的能让他发挥出来的平台……他没有任何后台,听说以前齐世骏看不惯他,但他还是好端端的,一直待在《极速心跳》剧组。”

  沈骛愣愣地听着。

  孟淮之拿走他手里的打火机,放进他外套口袋里,牵住他空下来的手。

  而后接着道:“你知不知道,粉丝会给喜欢的艺人写同人文?他们还喜欢拉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当然……骛夜抒淮CP粉可以除外。”

  沈骛先是一笑,而后出神地想:那小说与现实的出入,也都有了解释。

  倘若这世界当真是一本小说,剧本的力量无比强大,又怎能三番五次被他轻易改变?

  孟淮之也说:“粉丝知道艺人对外的人设,也知道他们的一些私事,但其中的细节,未必准确。”

  沈骛却想,订婚与结婚的区别或许算是剧情细节。

  但他的死,绝对不是。

  沈骛敛眸,轻飘飘地,说出小说中最残酷的剧情:“我会死。”

  孟淮之立刻噤声,看向他。

  沈骛却笑了下:“放心方向,是在今年的F1比赛结束之后。我在这次比赛上会遇到很多意外,但不会死。十月比赛完回家,被我爸软禁……”

  他略过沈屏偷偷把他放出去的事。

  “我逃出去了,然后一直没回家。”沈骛说,“小说里也没详细写,我只知道是在冬天,在训练的时候发生意外的。到时候我不去训练就好了。”

  静了许久。

  孟淮之将沈骛的所有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徐徐道:“……可能是因为某人有太多遗憾,你才会知道这些,为的是让你改变命运。”

  沈骛把自己会死的话挂在嘴边,倒是笑得轻松:“怎么不是老天爷觉得遗憾,所以给我一个预知未来的金手指呢。”

  “如果是,它怎么会让你……”孟淮之发现自己喉头微哽,后半句话耗尽力气,方才送出口,“在24岁的时候……你才24岁。”

  就连握着沈骛的手也在颤抖。

  他都不敢说一声那不可能,因为沈骛的24岁还未到来。

  沈骛则从孟淮之的只言片语中,第一次真正地窥见了世界真相的一角。

  这个世界可能不是一本小说,只是未来的人所撰写的同人文。

  他之所以会知道未来,或许不是老天爷因为他的早逝而遗憾。

  而是这人间的某个人。

  因为他的死,揣着一份从未言说的情,遗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