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 就到了过年的时候。
大年三十沈骛都不想回家,然而沈屏主动找来,敲响他的房门。
大早上的他还没睡醒, 忘了确认来者就开了门, 再想关门已经晚了。
“小骛。”沈屏先开口, “今天回家过门, 我来接你。中午准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阿姨特意为你准备的。”
大年三十日子特殊, 沈屏又搬出来大半个月未见的徐琼娅。沈骛在和沈天衡吵架的时候很容易迁怒她, 但她一直是一位温柔又耐心的好母亲。
沈骛闻言敛眸, 只道:“嗯,我知道了。”
以前沈屏时常来探望他, 他都会热情地招呼沈屏进来,让他到沙发上坐。
而这一回沈骛只给了如此冷淡的几个字, 手始终握着门把不放。
沈屏便礼貌地留在门外, 温和笑意一如既往:“嗯, 你先洗漱换衣服,我在这里等你。”
沈骛磨磨蹭蹭好半天,在门外等待的沈屏也不催促他。
最后赶在饭点前几分钟, 他们方才抵达沈家。
在饭桌上, 向来恨小儿子不争气的沈天衡一反常态,居然提出让沈骛去公司历练的事。
“什么?”沈骛深拧起眉, 一口回绝,“我不要, 我没时间。”
沈天衡怒道:“你那赛车又开不了一辈子,还是你想在娱乐圈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混一辈子?”
沈骛不以为意,并不夸赞整个娱乐圈, 只拿一个圈中人举例:“我怎么觉得和淮之哥呆在一起,比回家简单轻松多了?”
沈屏突然喊了声:“爸,小骛。”
不着痕迹中断了父子俩新一轮的争吵。
他似是在斟酌措辞,顿了顿才接着道:“爸,再过几个月小骛就要去比赛了,不着急。小骛,等明年休赛期,你再来沈氏总部,我带你熟悉业务。放心,不累的,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沈骛没答应也没拒绝。
吃完饭回自己房间,沈屏追着他过来,主动问道:“小骛……最近,我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开心了?”
“没有。”沈骛垂了垂眸,“我不想去沈氏的公司,我不喜欢,我也不会跟你抢家产的。”
沈屏微愣,而后失笑,长长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家产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有阿姨的一份。”沈屏说,“所以你不开心,是因为你觉得我会为了家产,对你们不利?”
沈骛仔细盯着他的眼睛,想确认其中有没有说谎的痕迹。
而沈屏此刻的神情,和小时候照顾他的时候,并无二致。
沈屏用无奈又包容的目光看着他,温言细语:“不会的,难道你认为我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吗?”
沈骛摇摇头。
从小到大,沈屏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
兄弟姐妹之间少不了争抢,但他们相差十岁,年龄相差太大,没了竞争关系,只剩下一方对另一方的包容。
每次沈屏单独外出,或是参加什么活动,都会记着家里的弟弟,给他带上一点小礼物。生日,以及各种微不足道的节日的惊喜,从来不少。
天知道,小小的男孩有多么喜欢这样的哥哥。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比父亲更像父亲。
他太好了,如果他故意做坏事,为了家产提防兄弟姐妹,沈骛反而不会怎么在意,那都是事出有因。
可沈骛难以接受,难以接受他是发自内心地……有那么几分,讨厌自己。
“小骛,该分给你的家产就是你的,你不用担心我会跟你抢。”沈屏又开了口,“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不用为了钱担心,也不用顾忌别的,我永远是你的后盾。我希望你……”
说到“我希望你”这个字,沈骛终于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看着弟弟亮若繁星的澄明眼眸,看到自己映在里面的灰暗倒影,沈屏倏然卡了壳,他发现,他无法欺骗这样的沈骛。
美好的希冀与信誓旦旦的保证到了嘴边,最终变成了:“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沈屏几分失落垂下眼睫:“我回房间了。”
沈屏这番声情并茂的话下来,兄弟两人的矛盾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过了一阵,沈屏不依不饶,又来敲了敲门:“小骛,你在吗?”
他可以听到门后有人走过来的声音,但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仿佛可以想象出,沈骛隔着一扇门板看着他,那沉默又失望的模样。
沈屏低下头,拳头抵着门板,他第一次在沈骛面前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小骛。你能不能开开门,我有话想对你说。”
“你现在就可以说。”
沈骛终于开了口。
但他这话听起来,比沉默的怨气更大。
沈屏很懂他,肯定道:“你还是在生我的气,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沈骛有口难言,因为沈屏并没有做过真正的坏事。
沈屏只是放纵,放纵他的一切坏习惯、危险的爱好,给予他充分的自由。
在KTV遇到麻烦,在网上被人污蔑,沈屏也都来了,在他受尽委屈后姗姗来迟。
比很多富豪家庭你死我活互相争斗的兄弟,沈屏对他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
可真正的沈屏,与心目中那个全心全意疼爱着他的哥哥相比,这落差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偏偏,他又没有理由责怪沈屏。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渊上走钢丝的人。
那深渊就是冰冷现实与美好记忆的落差。
沈天衡总骂他学不会长大。
反正无论怎么做,父亲也要误解他,不如任性到底。
他偏不给沈屏开门。
沈屏不愿就此放弃,无奈叹气:“你就是生我的气了。”
沈骛只是反问:“我生你的什么气?”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沈屏温言细语,甚至主动道歉,“对不起,小骛,对不起。”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门外的沈屏一时无言。
他知道沈骛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他一直很清楚。
他嫉妒沈骛。
嫉妒沈骛生来就拥有一切,拥有疼爱他的陪伴在他身边的母亲。沈骛的母亲不用为了生计操劳,也不用为了丈夫的事业牺牲自己的健康。
沈骛不用在小小年纪因为父亲的工作风险而担惊受怕,或是在家中等待为了应酬而晚归的他。
父亲在功成名就之后才拥有了幼子,他是那样口是心非,比起长子,他分明更在意锦上添花的幼子。
可沈屏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也清楚,在外人眼里,他要比沈骛幸福得多。沈骛也从不遮掩,表达对他的仰慕、崇拜,以及羡慕。
两相比较下来,他的卑劣与阴暗根本无法言说于口。
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他只道:“……我希望你能别生我的气了。”
沈骛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哥。”
“嗯,怎么了?你说。”
“祝文文和明哲,是不是群星娱乐的艺人?”
“祝文文是的,稍等,我查一下。”沈屏查看手机,很快回复,“明哲是刚签进来的练习生。怎么了?”
沈骛:“你让他们专心拍戏,不要走歪门邪路。”
尤其是,不要和冉冉升起的紫薇星南灯微做对,到时候拖累整个群星娱乐。
沈屏自然不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沈骛不回答。
“好吧,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哥记下了,会派人盯着他们的。”沈屏不断放低要求,“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小骛……”
沈屏最后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祈求。
沈骛不为所动,远离门口那边,在床上躺下。
他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M:我今天要不要去你家过年?
SW:随便你。
孟淮之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思索。
应该打电话的。看着这三个没有起伏的字眼,他无从分辨沈骛的情绪。
M:那我现在过去?
良久,沈骛也没有回复。
沈骛倒是在心里回答了,肯定的答案。
但是,他下定决心要和孟淮之离婚,这种不必要的家庭活动能少就少,不要留下无意义的温馨记忆。
内心深处又期盼着孟淮之过来。
尤其是现在,他感觉全家都像自己的敌人,自己像个过度警戒的小猫一样浑身炸毛。
他收起手机,将喋喋不休的沈屏留在上锁的房门外,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一月底的冷风肆虐,他打了个哆嗦。
他戴上卫衣帽子,双手抱臂,坚定地走进凛冽的冬日里。
*
沈骛的卧室在二楼,沈家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孩子,他的房间是带阳台和卫生间的大套间。
从卧室的阳台,可以通往二楼的大露台。露台又连接一个户外楼梯,通往一楼的院子。
沈屏或许还在门外苦苦哀求,他已经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那栋别墅,躲到无人的院子里。
录制《奇妙探险》第一期是在郊外的跨年夜,那会儿似乎,也没有一月底的下午冷。
冬日的天空澄澈干净,绿植如洗。望着这样的景象,大概会觉得很惬意,但那只限于在温暖室内阖家团圆的人吧。
沈骛耸肩勾背,坐到户外长椅上。
别墅里所有房间都有暖气,他在家里只单穿一件厚卫衣。到了户外,只觉身上处处漏风,厚实的棉布跟不存在一样。
他却舍不得这寒冷刺骨的片刻喘息。
许久。
沈骛冻得四肢都有些僵了,总觉得肺腑里缺了什么,焦虑得厉害。他掏掏口袋找棒棒糖,不曾想,竟翻出了一盒没拆封的烟。
另一边的裤口袋,里面则是一枚打火机。
仿佛老天爷看透了他的心思,而且老天也像沈屏那样纵容他。
这枚打火机好像是他丢了大半年的,没想到,跟着这条裤子一起留在沈家别墅。
他也是真不常回家,才会直到现在才发现。
犹豫了好一阵,他把烟盒丢远又捡回来,拆开烟盒,熟练地摸出来一支烟,送进嘴里。
他已经戒烟有四五个月了,然而一朝破功。
在肌肉记忆的带领下按下打火机,熟悉的咔嗒声起。
无事发生。
沈骛微微皱眉,认真了些,抬起一只手挡风。火苗短促地窜出,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他怕冷怕风,打火机也一样,给本就低落的情绪再泼了几盆冷水。
打火机没坏。沈骛反复试了好几次,有一次火苗持续了半秒,都快把烟管点燃了。
这小小的打火机一下激起了他的胜负心。
他离开两面迎风的长椅,走了几步,躲到一颗修建得整齐漂亮,落着莹白积雪的常绿柏树后。
冬日的庭院里,青年单穿一件黑色连帽卫衣,更衬得白皙肌肤冷白如玉。
他的身型颀长,微低着头,有种慵懒随性的味道。但走近了,能看到那只用来挡风的手,被低温冻得关节泛红,并没有远看那么轻松自如。
冷风里,橙红火焰再一次被吹灭,烟管怎么都点不燃。
沈骛略有几分焦躁。
这时,温热的躯体从身后拥来,骨节分明的手不声不响,为微弱的火苗遮去凛风。
食指上,赫然带着一枚钻戒,钻石的光比阳光下的雪更闪耀。
沈骛讶然,刚刚点燃的烟差点从嘴里掉出去。
他迅速回过头。
孟淮之眼睫微垂,黑眸里映着点火光,那清淡的神色,似乎也染上些许温度。
沈骛先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忙把烟夹出来,冻僵的手微颤,跟着嗓音一起:“你怎么来了……?”
“爷爷不是一直让我来沈家过年吗。”孟淮之语气平静,对那支烟视若无睹,仿佛刚才为沈骛挡风的也不是他。
“之前也问你了。”
沈骛想起自己还没回复孟淮之那句,“那我现在过去?”
他在心里给出了肯定答案,但一个字都没能敲出来。
现在孟淮之来了。
被冷风吹得疏空的心骤然被异样的情绪填满,沈骛听到自己嗓音发闷,说出一句别扭的话:“……你不是最讨厌烟了吗?”
怎么还给他挡风呢。
孟淮之容色淡淡:“我不抽烟,倒不至于干预别人的自由。”
既然抽烟的事已经被发现了,沈骛破罐子破摔,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
感受到久违的尼古丁填满肺腑,他又恢复成那副闲散的模样:“但抽烟对身体不好啊。”
他话里有话,但孟淮之并不清楚沈家的这些瓜葛弯绕。
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只显得幼稚任性,孟淮之似乎用眼神回答了他:知道不好那你还抽?
嘴上倒是什么也没说。
“我从十六岁就开始抽烟了。”沈骛垂下那双招人的桃花眼,自言自语,“刚开始抽我哥就发现了,他没管我,还帮我瞒着爸。”
“但我不知道。”孟淮之冷不丁接过话。
沈骛微愣,抬眸望他。
孟淮之问:“你不是在戒烟吗。”
沈骛耸耸肩,无所谓他是怎么知道的,语气也无所谓:“很明显,戒烟失败了。”
片刻后正了正色,又补了一句,“……今天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抽的。”
沈骛说出第二句话,孟淮之反倒皱了皱眉。
他不太喜欢看到沈骛辩解的模样。
沈骛在自己面前,明明说什么都无所谓的,不需要任何多此一举的解释。
只有过于小心翼翼才会谨小慎微,怕对方起疑心,怕对方离开,才会在无所谓的小事上过度解释。
“心情不好的时候,抽几支烟也没关系。”孟淮之说。
“但抽烟对身体不好啊。”沈骛又把话绕回去,形成一个不讲道理的循环。
孟淮之却不气不恼,他平静清冷的嗓音,比冬日飘落的雪更轻。
轻得甚至感觉不到凉意,只余下柔软。
“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沈骛怔怔抬眼。
趁着他走神的瞬间,孟淮之直接伸手过来,将他的烟夺走。
他第一次看到烟雾缭绕在那人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