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蓬洲纪事录>第16章 卷二·翠竹-章三

  他来桃源岛前其实还回了趟丹炎岛,就是为了带上这些灯笼和酒。

  带着酸甜果味的酒骤然入喉,那抹扑上喉头的干涩辛辣令他猝不及防。杨轻煦放下酒杯咳了好几声,直到喉咙间的灼热感觉散去,才为自己又倒了一杯。

  他没再喝得那么急,但几杯青梅酒接连下肚,他也起了醉意。杨轻煦的腹部像是蕴着一股暖流,热度顺着血液流至四肢,不知不觉间向上蔓延,将脸熏得通红。

  往年他不过是小酌两杯,今年却像是怎幺喝也喝不过瘾,竟放任自己饮了一杯又一杯。

  直到小小的酒坛再倒不出一滴酒水,他才颓然地放下酒坛,往那被“星辰”照亮的竹屋望去。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杨轻煦倚在桌上,语音一顿,“化、作、相思泪。”

  他自嘲地笑了。

  就算这酒能化作相思泪,也难解他心中惆怅半分。

  蓬洲内门不允许在公共场合饮酒,就算是祭祖也多是以茶代酒。若是只有几位长老前辈在,他们倒是能被允许小酌一些药酒。像他今日这样的豪饮,是徐衍三令五申要禁止的。

  喝酒误人啊!

  可杨轻煦思来想去,他既不能与两位师妹诉尽衷肠,便只敢在这里喝那么多的酒。

  也只有在这里,他可以回到和墨子琛相处时那种最轻松愉悦的状态。

  无人会管着他,更没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他做抉择——彼时此刻的他,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只是待在他身边,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要是还在三百年前……”

  他的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三百年前鲲之翼外的那片无垠大海。月洒清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游荡在盈满星河的海面之上——只要伸手,就能捧起一抔星光。

  那时的他们,眼中闪烁着光芒,心中仿佛承载了对方的全部。

  “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杨轻煦的目光从远处海面收回,又开了新酒喝了两杯。

  坐着乏味,杨轻煦索性拿起酒坛学着凡间话本里写得醉汉,步履摇摆地走到屋前,跌坐在台阶之上。

  他身体往后一靠,一手撑在竹制的冰凉地板上,仰头望着暗蓝色的天空,抬手便把酒往嘴里倒。

  这酒倒的猛,有大半酒水就这么直接倾洒出来,沾上下巴,湿了衣襟。他果不其然又被这微凉的酒所呛,趴在台阶上又咳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杨轻煦的眼眶已是湿润,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咳得胸口发疼眼睛发酸,还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心生委屈。

  只是……他不愿意在这里露出丝毫怯弱。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未流出便被他抬手抹去。

  “师兄啊。”他整理好心情,对着空气轻叹。“又一年过去了呢!”

  “今年……不,是去年了,去年好像也没什么事发生。”他摇头晃脑地说着,猛地想起了漆舜。“真要说起来,也并非无事发生。我收了一个徒弟,那人被春泣剑选中,日后……”

  想到伐魔一役时的光景,他声音虽轻,语气却极为坚定:“定会是个祸患。”

  “我真不想让他留在蓬莱,只是……”杨轻煦低下头,很是失落。“蓬洲祖训在上……我没办法将他赶出去。”

  “若是师兄你在,恐怕也没什么办法处理他吧!”他的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一抹模糊不清的月白身影,“不,你还是不要出现的好。否则,难保那孽徒又做出什么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他话音一顿,又想起了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纠缠了他一个月的梦魇。心脏隐隐作痛,他呼吸不畅,甚至心慌地直起身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躺了回去。

  杨轻煦捂着心口,靠在手臂上沉默了许久,直到浑身的疼痛散去。他呆呆地看着酒坛上写着隽秀字迹的“青梅酒”贴纸,大脑空空。

  就算是把那些事隐晦地说了出来,他依旧没得到解脱。就算是在他的师兄屋前,此时此刻的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无所凭依。

  这一世……知晓结局的他,真的护得住自己吗?

  万千愁丝缠绕心头,不时作痛,而他只能将这些愁绪化成声声叹息。“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可我真的好想你。”

  “好想你啊……”

  叶潜领着师弟们在晚枫榭门口等了许久都未见到师父。他还询问了门口石狮,石狮面对他们只是摇头,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他们的师父本应在大年初一一早回到晚枫榭等候几位徒弟拜见,如今不见踪影,就连叶潜都觉得奇怪起来。漆舜似有所感地往薄雾飘荡的桃源岛望去,笃定自己的师尊还在桃源岛上陪着那位素未谋面的蓬洲岛主。

  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就有那么好吗?好到他能抛下丹炎岛的徒弟们去和那个见不到的岛主缱绻旖旎。

  表面看上去情深意重、光风霁月,私底下不知道能有多放荡。漆舜握紧双手,恨不能直接飞往桃源,将杨轻煦压在身下狠狠报复。

  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叶潜便打发他们先回宿舍等着。想到这个师尊的所作所为,漆舜在屋内越想越气,但没想到教他那半月时的杨轻煦,他心底就生出些别样的心思。只是碍于如今身份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冷静下来想想日后的计划。

  莲心之毒发作在际,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而此刻的杨轻煦确实在桃源岛,靠在竹制的台阶上睡得正香。不知何处飘来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身上,覆在他的肩头。周遭一片静谧,唯有拂过他耳旁的温柔的风;浓雾恰将艳阳遮挡,无人打扰。

  他嘴角带笑,就像是从这满园桃花中化成的仙子,时时刻刻都守在重要之人身旁,陪着他一同沉睡。

  何洛和南宫薰换了一身新衣前来,见到此景也是面面相觑。桌上的酒菜和他手中的酒坛让她们轻而易举地就推测出前因后果,可谁都没有开口将他唤醒。

  这一幕她们只在墨子琛闭关后最初的几年见过,三百年过去,她们以为两人的感情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淡,却没想到还能愈演愈烈……

  桃花树上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摆,他肩上的花瓣也被吹散了些许。储灵阵放出最后一点灵力,灯笼上的盈盈微光忽灭,杨轻煦似有察觉,从睡梦中悠悠醒来。他带着一身酒气坐在台阶上,迷茫地看着两位师妹,并没有意识到今夕何夕。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听见南宫薰问道:“师兄可还好?”

  杨轻煦这才发现头顶太阳高悬,只是被岛上的雾气遮挡住了光芒,显得不那么明亮。他连忙起身,向南宫薰欠身行礼。“多谢师妹关心,我没事。”

  他又看向何洛准备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何洛却是盯着他身后的竹屋,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他刚走下台阶,何洛忽地弯腰,向屋内之人行礼,足将他吓了一大跳。

  “新年已至,何洛祝大师兄早日悟得大道,位列仙班。”她说这话时语气之怪,南宫薰听了都微微皱眉。

  待何洛说完,她连忙捡了些凡间常见的祝福语说了:“祝二位师兄新年吉祥如意,诸事顺遂。”

  杨轻煦见状,只好扔掉脑子里那些开玩笑的话,沉下心来向她们回了一礼。“轻煦代师兄谢过师妹,亦祝两位师妹平安康健,心想事成。”

  “师兄还未见过几位师侄吧,既已拜见大师兄,不如我们一同回岛?”南宫薰立刻转移了话题。

  “也好。”杨轻煦点了点头。他转身向屋内之人告退,跟随她们一同出了桃源岛,再一个人乘着鲲之翼回了丹炎。

  离开鲲之翼后的码头之上,他只瞧见了几位值班巡逻的弟子。明明寻常之日便是这般,杨轻煦却在今日觉得这地方有些陌生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慢慢往山上的阶梯走去。

  待得了门前小石狮的一声含糊祝福,杨轻煦的陌生感觉才散去。他自乾坤囊中搜出一枚小小的红色灵石,随手扔进了石狮的嘴里。

  石狮囫囵吞枣地将灵石吞进肚中,吃饱喝足后随即打起了瞌睡。

  杨轻煦轻轻笑了一声,推开了院门。

  沐浴洗掉一身酒气,他换了一身平日里常穿的银浪蓝衣,郑重地系上象征着长老的银镶白玉卷浪牌,穿过青石板小路又走到院门。

  不知何时听到消息的四位徒弟已经换上一身新衣,在门外候着了。

  他挺直了腰背,视线快速扫过站得笔直、意气风发的徒弟们,只在触及漆舜时匆匆收了回来。杨轻煦道:“都进来吧。”

  他收过的徒弟少说也有百来位,弟子们虽每隔五年就有新衣发放,看得久了,杨轻煦多少觉得有些乏味。再加上弟子们的祝福语大同小异,听了百来年难免腻了。他只想走个过场,发完准备好的红包,说了几句客套话,连忙将人打发走了。

  晚枫榭重归静谧,桌边染着的檀香安神。他一个人坐在雕花窗前的榻上,看着院内经年艳丽的红枫,终是坐不住,抬手召了一本书。

  他低头定睛一看,竟是《万象丹方》。

  此书记载了作者月臣子在外游历收集而来的诸多丹方,其中不乏有剧毒的各色丹药。

  是谓:“有丹成戮,藏曰万象。”其中最毒的,乃是月臣子吸收各类毒方所制的万象丹。因此丹涉及到的毒方互相牵连,解毒之法亦牵扯甚广,除了天上可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几乎是无药可解。

  这恐怕才是漆舜上一世求而不得的丹药。

  只是万象丹所需药材实在难求,炼制方法也极为苛刻,要想制出这般复杂的丹,只是学上一年半载的丹学是绝无可能的。

  漆舜为什么一定要这篇丹方?是为了报那下毒之仇,还是……想要以毒攻毒,抵消掉自己身体里的毒性?

  似乎都有可能。

  杨轻煦发现了其中端倪,却不愿意再想下去。

  无论哪种,都不应该成为漆舜为非作歹,祸乱四方的理由。

  蓬洲之人虽不入世,但若遇上对岸的大陆劫难临头,亦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杨轻煦放下手中的书,又往窗外看去。

  花窗遮挡住了些许视野,杨轻煦的目光却坚定又缠绵地落在了远方那座薄雾笼罩的岛上。

  朦胧的白雾中时不时透出些淡淡的粉色。这粉色的花就如岛上的人,是他唯一的心之向往。

  新年之际除值班守卫人员皆休,杨轻煦在丹炎岛左右无事,索性去了藏书楼,选了本晦涩难懂的书看着,以此来打发时间。

  入夜之后,藏书楼依旧亮如白昼。这本书就晦涩难懂,他又心不在焉,到了亥初,他手中的书还未翻过十页。他终是放弃了理解这本“天书”,起身到了书架前将书放回了原位。

  一转身,他就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古旧竹简。

  《蓬洲纪事录》还是印象中的模样,他缓缓抬起左手,嵌在戒指里的宝石红光一闪,海蓝色结界上浮出一行小字,竹简缩小至正常尺寸飘至他面前。

  杨轻煦伸手接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缠绕在其上的红线。黄褐色的竹片之上用着赤色朱砂写着漆舜的生辰八字,仔细一瞧却是和上一世所见的一模一样。杨轻煦叹了口气,合上了竹简。

  前辈都说《蓬洲纪事录》中封有仙人神识,想起上一世的诸多情形,杨轻煦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尝试着询问竹简,看看是否有上一世的记载。

  他沉吟片刻,在心中默念问题,再展开竹简,只见其首书着一段短句:“此心不见故人,唯见窗前桃花。”其尾又写:“相知至死难渝,南柯终有一别。”除这两句话外皆是空白。 杨轻煦虽不解蓬洲纪事录之意,观这两句话却是心神动荡,似有什么感情呼之欲出。他见天色已晚,只好放弃推敲,转而将竹简收好,小心地送入结界。直到结界恢复原样,杨轻煦才放心地离开藏书楼。

  休憩足有七日,除了每日一早雷打不动地去桃源岛外,他都在藏书楼消磨。期间遇上了不少来此的弟子,他也都乐于为之答疑解惑。

  正月初七,杨轻煦依岛上礼制代墨子琛去了先祠祭拜,随后到了长系屋,开始处理这七日外门送来的信笺与事务。

  等再遇闲时,已是上元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