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寄生【完结番外】>第27章 异类

  27.

  每当我认为世界不可能更加荒诞时,它总会打破我的认知。当我愈发了解“虫”,便愈发感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可笑。

  ——

  回到家后,我向周合仔细描述了这场相遇,且大倒了番苦水。

  “我居然被‘同类’当成了怪物。”

  “被伤害到了应该是我才对吧,好不容易遇到了相同遭遇的人,却被像恶鬼一样避之不及。”

  周合是一如既往地捧场,他为此特意调小了电视的音量,方便我的表演不受环境因素影响。

  “你有真的在某一刻希望得到‘我们’回应的想法吗?”

  “任何智慧生命都会寻求社会认可的吧。”

  在成为“人”时寻求“人”的认可,在成为“虫”后寻求“虫”的认可。

  “我们在这方面上没有不同点,不是吗?”

  我径直从周合手里拿过电视的遥控,切掉了正在播放的肥皂剧,直接调到了本地频道。

  现在是晚上7:30。

  新闻频道的主持人刚刚入场说完自我介绍。

  我便如同早知道彩票答案的参与者一样,猜想着哪条才会是我想要的消息,同周合说道:“我可是在一直学习助人为乐的好人。”

  真正的好人是干预者,而不是受他人干预之人。

  我从食物的身份一跃成了怪物,自然也不会辜负“虫”对我的期望。

  那个男人见了我之后就委顿在了原地。“虫”大概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身体,在受到惊吓后,居然连逃跑这种行为都没做出来。它慌忙地转身,却让左脚绊了右脚,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就又一把撞上了旁边的垃圾桶。若真是人类来如此表演,大概早就头破血流了吧。

  于是我便披上了“善人”的面皮。我模仿着过去那些担忧我的同事和长辈们的神情,忘记道德,放下面子,深情忘我地沉浸在“仁善”的标签里。我喊着他的名字,叫他“等一等”、“发生了什么”,问他“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佯装关心他的模样追在他的身后。

  像那些人——像我的父母、师长、亲友一样,在我为怠惰而痛苦时给予夸奖,在我为失误而后悔时给予勉励,在我为恶行而兴奋时给予安慰。像他们一样,为了满足自我而表现出的不合时宜的良善行为,来铸就一个恶魔。

  我追在他的身后,就像过去那些“善意”追在我身后那样。

  这个时候总会有些恶意得逞的快乐吧。

  连“虫”都在为此恐惧,我又有什么理由能被指责呢?

  周围的人起初还看我们两眼,主要是针对于那只“虫”的,它那疯癫又落魄的形象确实惹人同情。那些同情的眼神里起初还含着新奇,好似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猴戏,后来他们可能厌倦了,新奇散去,也就一并收回了这如同施舍的怜悯。

  这里用“追”还有些不妥。因为“虫”的行动没有章理,乍一看动作敏捷快速,实际速度却和我走路时差不了多少。我也只是时快时慢地跟着他,偶尔停几步小喘两下,接着小跑跟上,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

  那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就是在这在追赶逃亡的中逐渐清醒的。

  我看他茫然地跪倒在地,无措得向四周张望着,疼痛让他龇牙咧嘴,那扭曲着的脸过于狼狈,我竟觉得还不如先前那只陷在恐惧中的“虫”。

  “是你——是你!”

  他猛地扭过头,一根根鼓起的血管爬行他脸部肌肉上,因为他抽搐的表情而扭动着,那狰狞的模样比起受害者来,更像是加害者。

  我确实认识他。

  那位给我带来了一份小惊喜的先生,“蚁后”冒失的追求者,促使A小姐和我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好心推手。

  “怪——怪物!你跟她一伙的——不要过来!”

  恐惧让他有些失声,他喊不出咒骂的话来,就只能用双眼瞪我,“虫”当时还能跑上几步,倒了他这儿,就只能瘫在地上扣挖,靠折磨五指来支撑理智。可能是对疼痛的承受能力有差异吧,不论是先前的摔倒,还是后来的崴脚,或是撞上障碍物,疼痛都是切实反馈到身体的主人身上的。

  就寄生者和宿主在这方面的感同身受,我可谓是深有体会。

  这条街的路面是由青砖铺就的,年头有些长了,砖缝之间不免杂草横生。我见泥土和碎叶、草汁混合着,塞满了“虫”的指缝,看男人浑身冷汗直流,颤抖抽搐到几乎翻起白眼,不由有些兴致索然。

  我当初靠着卧室的门躺在地上时也是这般模样吗?

  那股属于植物枝叶的苦涩滋味好像又回到了口腔中,只是如此想着“舌”就紧绷了起来,它的被害妄想愈发频繁,就像是面前这个男人一样无意识地蜷缩着。

  我突然就意识到,屋内与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

  行人偶尔驻足半分,随即就在我担忧的模样里悻然离开。

  在他彻底晕厥之前,我搜出了他身上的手机,替他打下了120的急救电话。

  ——

  我等待着的那一则新闻在此刻姗姗来迟。

  电视机里的主持人尽职尽责地背诵着事先写好的文稿:“于今天下午XXXX街陌生男子因为精神疾病被送入医院,经三小时后抢救无效身亡,该男子姓名XXX,年龄XX,就职于XXXXX,如果有家属看到这条消——”

  周合听我添油加醋完,神色渐冷。

  他一把关掉了电视,说道:“这就是你错过晚饭的原因?”

  我盯着他的眼睛,操纵着面部肌肉,调整出自认为最真诚的表情,说道:“我有在很认真地解释前因后果啊。如果认真到了这个地步的话,一定会被原谅的吧。”

  “只是需要原谅?”

  我在周合的眼里找不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东西。

  如果将“我”归结为人性的丑恶,应该也算是对人性之恶的亵渎了吧。

  于是我笑着说道:“那请把奖励也给我吧,我可是拒绝了别人准备送我的锦旗呢。”

  “那只是一具空壳,你应该了解到了。”周合一副被我烦到无可奈何的模样,说道:“是被母虫吃剩的空壳。你可以把它理解成蝉蜕那样的东西。由于吃得不是很干净,所以还保有着些许意识残留。”

  他已经学会了在任何时候让声音充满温度,在解说这方面也同样如此。

  大晚上的说这些可能会让人感到有些阴森恐怖。

  用温柔怠倦来描述死亡,用平和沉缓来分析残忍,经由非人者的口吻,倒有一种艺术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浪漫来。

  “它们并不是活着的生物,而是残留的维持生命迹象的能量。”

  “你可以将那群东西——被‘我们’享用过的食物残留,称为一种现象。”

  “当维持现象的能量消耗殆尽,就会自然消失。”

  我的小臂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周合那意味深刻的发言,还是因为别的东西。

  诸如“眼”、“耳”、“舌”之流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我懒得去深究这些东西,如果仔细思考的话,大概又会陷入另一个循环吧。

  它们活跃时,“我”是离群的;它们沉默时,“我”依旧是怪异的。

  “因此你是不同的。”周合如此说道。

  “那‘虫’寄生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对于黑暗的憧憬?还是因为对绝望的顺服?

  这场谈话终止于9点闹钟响起。明天周合一早要去上班,我也有早课。

  “你的晚饭在微波炉里,我先去调一下浴室的水温,吃完饭后就赶快去洗漱,不要拖延时间。”

  微波炉“叮”地发出了加热完成的警报声。

  周合今天熬了汤,因为我没能按时回家,鲜汤就变成了汤泡饭。

  对于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依照条理来完成、必须要有规划的人来说,这大概也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吧。

  因此这就是周合表达不满的方式了。

  浓汤的咸香徘徊在我的鼻尖。

  “虫”处理信息的方式愈发纯熟了,竟让我差点拥有了嗅觉真属于“我”错误想法,如此还需要一些夸奖。

  或许,我就是那个特别的吧。

  ——

  洗漱完毕后,我给许久不见的A小姐发了条消息。

  这是当着周合的面的。在他给我擦头发的时候,我登上了许久不上的通讯软件。由于软件放置了太久,登录时还被系统要求强制更新,浪费了些许时间。

  “师姐,你看了今天的新闻了吗?”

  不过三分钟,A小姐就回了消息。

  “发生了什么?”

  “就是之前闹到学校里的那个家伙,据说是个精神病人,再次发病上了新闻,由于没有家人看护,心力衰竭死在学校后街了。”

  “是这样吗?我最近没有关注这些事情。”

  “那可真是件好事呢。如果是精神病的话,前面的事情岂不是都能一笔勾销了?”

  “……也只能这样吧。”

  “那师姐你的工作就会恢复正常吧,这种无法避免的外力所造成的问题,复职也不过是领导一句话的事情。”

  A小姐名称后面的正在输入闪烁了好一会。

  信息栏只浮现出了三个字。

  “但愿吧。”

  我便遵循着某种规则,打下了美好的祝愿:“那我就提前恭喜了。”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它仿佛是浓云密布下的第一滴雨,是狂风兵临前派遣出的信使,而它身后是成群结队的液体炸.弹。

  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我最后的模样。

  ——不论是胜利的,还是失败的,那一定都是丑陋可笑到让我作呕的形象吧。

  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