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瑾轩一个“是”字怎样也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聊作回答,随后又像是刻意忽略了对方刚才那后一个疑问,神色忽地便肃然起来。

  “姜兄……我仍称你为姜兄,便是还想要将你当做挚友,有些问题我想要问你,你可能一一如实回答于我?”

  姜世离沉默片刻,低声道:“自是绝无欺瞒。“

  “你为何会来颍川?”

  “我此前一直带着净天教剩下的兄弟们与叛军周旋。”姜世离道,“虽然人数不多,但若出其不意,还是能收到些效果。日前我听闻颍川此地在叛军攻势下已坚守了将近一年时间,便有意前来支援。”

  夏侯瑾轩微微惊讶:“你在带领净天教对抗叛军?”

  “叛乱四起,家国不存,民不聊生,浩气恶人之争,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意义。”姜世离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求能偿还自己之前所犯下的罪孽,只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争得一点希望,哪怕只能救得一人,也是一条性命。”

  夏侯瑾轩久久未言,良久后才涩声道:“……姜兄能有此心,便仍是瑾轩所识得的那个重情重义的姜承。”而后又闭了闭眼,似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最后问你……谢大哥……谢沧行他,是否被你所杀?“

  姜世离怔了一下,随后苦笑道:”是不是我杀……又有什么区别,他都是因我而死,杀害故人的罪,你尽可以向我讨还。”

  夏侯瑾轩目光仍是清明地望向他,一字一句道:“姜兄,莫忘你方才答应我的。”

  长久的沉默。空气里静得仿佛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谢沧行……是自行兵解,非我所杀。”

  夏侯瑾轩闻言轻叹了一声,道:“姜兄,瑾轩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之所以会选择去做,是因为有必须要这样做的责任和理由,而并非为了赎罪和偿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算犯下的错并不是都能被原谅,既然还活着,就应暂且放下那些沉重的包袱,往前看才好。”

  姜世离默然,一直紧皱的眉心终于些微舒展开,拱手道:“多谢夏侯兄开解。姜承……愧对你的情谊。”

  “我曾说过无论浩气恶人,你始终是我一生挚友,姜兄这话岂不是与我见外了。”夏侯瑾轩说到此,话锋一转,“姜兄先前五年都失去我音信,瑾轩此刻也有些事,不得不告知于你。”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姜世离看见他的眼神竟是以往从未有过的阴翳,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丛冷冷的火焰灼烧在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深邃的彻骨寒意。

  “想来,姜兄该是对净天教中的枯木此人,十分熟悉吧。”

  *

  皇甫卓在帐外等了约莫大半个个时辰,夏侯瑾轩才从里头出来,神色有轻微的恍惚,看见他站在外面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皇甫兄……你怎还在此?”

  皇甫卓见他脸色苍白,不由蹙眉:“可是哪里不适?我先前就劝你先歇息一阵,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跑……”

  夏侯瑾轩笑着止住他话头:“我没事,只是方才与姜兄谈起些往事……不禁有所触动,略有感叹而已。”

  皇甫卓迟疑了一下,道:“那个人……真是你旧识?”

  夏侯瑾轩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便好。”没注意到对方略微异样的神色,皇甫卓松了口气,道:“之前一仗他助我们良多,若是接下来他能加入守城军队,想来也会轻松一些。”

  夏侯瑾轩静静地听他说完,忽地问道:“皇甫兄,若是战争结束了,你可有想做的事情?”

  皇甫卓一愣,这话题着实有些太过突然,他想了想脑中也只有些模糊的念头,便含糊地说:“大概会回去藏剑吧,我学艺未精,也想要继续将本门心法传承下去……”

  这样说着,心头却猛地一空,又恰好对上夏侯瑾轩的温和而明亮的目光,那块空白便不知不觉地被渐渐填满,他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你若有想去的地方,我也会同你一起。”

  夏侯瑾轩微怔,随后慢慢地勾起唇角,拉过他的手,轻轻勾了勾对方的小指。

  “君子一言,皇甫兄不用我多说罢。”

  皇甫卓看着他的笑容,只觉这是多日来在这人脸上看到过的最为纯粹的笑意,于是心头上那股隐约的异样也一并被他忽略了去,郑重道:“一言为定。”

  夏侯瑾轩垂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心口处断断续续的闷痛也似乎都消失不见。

  他想自己毕生所愿,大约也只是与这人相知相守,一生一世,直至青丝成雪,偕老白头。

  *

  自那日一战力挫叛军后,颍川城内守军登时士气大振。原本这将近一年的拉锯战早已将令众人身心俱疲,能勉力支持到现在无非是拼着一股不愿轻易向叛军低头的劲儿,更多的人早已存了死志,却未料到此时竟还能得了如此痛快淋漓的一场胜利,此外姜世离又率领净天教一支队伍加入进来,虽然眼下已快入了数九寒冬,兵士们每日操练得反倒是更加勤快了。

  但鲜少有人看见夏侯瑾轩同颍川城太守等人议事过后,几人从帐中出来时凝重的神色。只是一对上城内来往的人,便又换上一副同以往别无二致的温和笑容。有人认出夏侯瑾轩,尚记得他此前孤身一人破城门打马而出的豪气干云,便同他说笑几句,夏侯瑾轩点头应答,言语间轻快自如,还挟带几分诙谐——这人的性子,无论是公子书生,还是兵将军士,都极难不惹得人生出好感来。

  “你有事挂怀?”

  然而总会有人一眼看穿他极力掩饰的心思。夏侯瑾轩闻言怔了怔,随后却是笑起来,蛮认真地问: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皇甫卓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说什么?”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仔细打量了下面前人的脸色,眉毛又上挑几分,“又瘦了?不是早告诉过你,不要太劳心劳力,军中的事又不止仰仗你一人,就算打赢了一场仗,也别凡事都揽在心上了……”

  不住气地说了一大堆,皇甫卓顿了顿,见对方脸上一副认认真真吸取教训屡教不改的表情,禁不住叹了口气。

  “你啊……想太多会傻掉,知道么?”

  夏侯瑾轩支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那只要有皇甫兄比我聪明,不就足够了?”

  “巧舌如簧。”皇甫卓不想再同他争辩,摇了摇头,此时两人正走到较僻静的一处,他环视了下,见四下无人便微微放了心,却依然不由得压低声音道:“你在担心什么?回答我。”

  夏侯瑾轩本就没想过能在这人眼前蒙混过关,闭了闭眼,干脆地说:“颍川守不守得住,端看下一战了。”

  皇甫卓倏然变色:“你是说……”

  夏侯瑾轩道:“叛军的耐心此前便已所剩无几,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上次他们便是存了踏平颍川的心思,却没料到被我们反将一军,如此落荒而逃,安禄山定然大怒,想必会不计一切加派援军卷土重来,而我们虽然有姜兄助力,于大局也依然是杯水车薪……恐怕……”

  夏侯瑾轩未说出的后半句,皇甫卓已然是猜到了。他僵立片刻,神色沉沉浮浮,最终却也只是唇角微挑起一抹苦笑。

  “罢了,那又如何?”他说,“有本事便来,我定会同他们血战到底。”

  夏侯瑾轩轻轻翘了翘唇角。

  “果然不愧是皇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