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终于赶至南屏山,决定直奔望北村浩气营查看情况时,远远地却传来马蹄声,似是正朝他们而来。

  方才刚刚经历过与净天教冲突的两人不觉都立时绷紧了神经。但从这声音分辩出来人应只有一人时,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虽然隔着茫茫雨幕,却仍是须得看到对方的脸才觉安心。

  等那马上人影渐渐近了,皇甫卓和夏侯瑾轩总算能看清些来人样貌,不禁一前一后失声喊出两个名字:

  “林文?”

  “叶归?”

  来的确实只有一匹马,背上却是坐了两个人。前面一身铁甲戎装手持红缨长枪的人一勒缰绳,却不急着下马,而是转身去扶靠在自己身后的人。

  血色跳入皇甫卓的眼,他冲口而出:“叶归,你受伤了?”

  夏侯瑾轩看着那一身天策兵士打扮的人将叶归小心翼翼抱下来,那身金黄衣袍上已是血迹斑驳,忙跃下马,冲上去的时候袖摆一扬,已是一道握针落在叶归身上。

  叶归显然受伤极重,整张脸都苍白得很,勉强撑开眼皮看见皇甫卓和夏侯瑾轩都毫发无伤,眼里才渐渐亮起来:“太……好了……你们……没事……”

  “到底发生何事?”见叶归如此,皇甫卓已是有些不敢去想望北村此刻该是何种景象,颤声发问的同时,心里却已是隐约有了答案,只是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不愿去想那最坏的可能。

  “林文,你说。”

  叶归的气有些接不上来,夏侯瑾轩便对那名天策将士道。林文显然之前就与他相识,低声道:“你们不要回南屏山了,快走,去个越隐蔽的地方越好,不要让其他人找到你们,南屏山的浩气将士已……全军覆没,而且还被怀疑与恶人谷互相勾结,目前侥幸能活下来的人也会被视为叛徒。“

  皇甫卓脸色霎时一白:“勾结?!怎么可能!我们……”

  夏侯瑾轩闻听勾结两字,脑海里已是电光石火闪过那天夜里暮菖兰放出信息的举动,心中猛地沉了下去——不管此事与她是否有牵连,想来这局棋已是早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只等他们落入局中,任人摆布。

  皇甫卓此时双眼已些微发红,周身煞气隐隐上涨,夏侯瑾轩察觉到他气息波动,又听得微弱剑鸣,目光便落在他手上那把长离上——剑身竟有缕缕黑气冒出,似乎正伺机吞没主人的身体。

  夏侯瑾轩心神如电,迅速上前一步并掌砍在皇甫卓手腕。对方冷不防吃痛,长离脱手落在地上,神智这才慢慢清明起来。

  “阿卓,想想谢大哥……还有死去的那些人,还活着的我们,绝不能倒下。”

  皇甫卓看见夏侯瑾轩同样隐着深深痛苦的目光,那是刚刚经历与挚友彻底反目的怆然与苍凉。

  但他们仍站在这里。他们尚还拥有彼此。最想要守护的人。

  皇甫卓深深吸了口气,向夏侯瑾轩微微点了下头——无妨,我没事。

  夏侯瑾轩稍稍放了心,眼神却依然充满担忧,忍不住伸手触碰对方的指尖——他们还站在雨里,两人全身上下早每一处都是寒凉湿冷,然而这样肌肤相触,总还尚觉有一丝暖意,从心底缓缓蔓延开去。

  “事不宜迟。”夏侯瑾轩道,嗓音里带着几分喑哑,“林文,你带上叶归,我们一道去万花谷。”

  皇甫卓闻言正欲开口,夏侯瑾轩像是猜到他会说什么,便又道:“你放心,南屏山的将士们……我绝不会看着他们背上这样的污名,待将你们安顿好,我一定马上回家禀报父亲和二叔,请他们查清事实,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皇甫卓沉默良久,转头对林文道:“你们跟着夏侯去万花,我……尚有事情要办。”

  夏侯瑾轩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与你同去。”

  “胡闹。”皇甫卓口气里带了几分严厉,“你……”

  “我知道你要去哪。”夏侯瑾轩不由分说紧紧攥住对方手,两人的指尖扣在彼此掌心,“阿卓,我与你一起。”

  皇甫卓看着对方显然心意已决的目光,心知这一次自己也说不过他,只得叹一口气。

  林文此时已是又揽着叶归翻身上马,道:“我识得去万花的路,待你们事情办完,我们便在万花会合。”言罢又顿了一顿,轻声道:“千万保重。”

  “保重。”

  待林文与叶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皇甫卓与夏侯瑾轩便同时纵身上马,一并朝着来时的方向——谢沧行与净天教背水一战的那一处策马而去。

  *

  幕天席地的雨。

  四处的草丛树木都已一片焦黑,几乎看不出这里的原本模样。光秃秃的地面纵横交错着数道细密裂纹,向上翻起内里的泥沙,如同被生生砍翻的皮肉。

  在这样死一般的荒芜里,唯有中间深深插入地面之下的一把巨剑——确切来说,它已是一把断剑,静静伫立在漫天的大雨里。剑身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清凉的雨水淌过那突兀的创口,在阴影里褪成一片暗色。

  像是自那断口流下的血。

  皇甫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视了那柄断剑许久,目光里起初交杂着恨意与不可置信,而后渐渐变成噬心刺骨的恸切。这感觉将他整个人都吞没,像是被拉下永无止境的深渊,直至没顶。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失去。

  “阿卓。”

  夏侯瑾轩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响起来。

  “还记得吗……谢大哥以前总喜欢说的一句话。”

  皇甫卓在记忆里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总是一脸不正经地捉弄自己的罡斩师叔。虽然整日里混吃混喝,但第一次教他握剑时的手,却是充斥着满满的决然剑意。

  他记得那人平日里略带痞气的嗓音,那一刻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剑者,心之刃也。既可为杀,亦可为护。杀与护,不过一念之间。

  他抬起头,看见天上厚重的乌云正渐渐散去。从云缝里透出的阳光和夏侯瑾轩温润的声音一并落在心里,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

  “——总会有希望的。”

  皇甫卓转过头,看见身边的人努力压下泪光却依然止不住湿润的眼,缓缓将他拥进怀里。

  “是啊……总会有希望的。”

  他轻声重复着,任由冰凉的水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