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的陈胜男,长相算得上中等偏上,晃动的镜头中,她捧花歪头比出一个耶,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树荫在她脚下无限远地拉长,她的笑容里有什么呢?

  她记不清了。

  陈胜男算不上太活泼,也不是很文静,属于万千普通少女中的一个,那年的毕业生多得像树上的叶子,她穿着学士服混迹其中,和室友们拍照合影,太阳毒辣刺眼,她举着“此去繁花如故”的泡沫板拍照留念。

  在洪家村待了八年,陈胜男的精神已经不太好了,肥猪在耳边哼哧哼哧的时候,她就总会把这声音当成室友的吵闹声,脑子里浮现出她们的样子,趴在草垛上低低地笑。但她不能转头,一转头她就会发现猪和人长得不一样,至少和她的室友长得不一样。

  她名义上的丈夫和猪长得倒是很像,甚至哼哧的声音也很像。所以她觉得,和猪睡在一起,跟和他睡在一起,其实是没什么区别的,而且猪还不会打她,两相对比,猪就更招她喜欢了。

  毕业照是六月中拍的,她是六月末失踪的,她没能等到毕业照寄到家里,也就不知道里面的她到底拍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闭眼睛,有没有崩表情,但有了现在的样子做对比,绝对可以把照片里的她衬得和娇花一样。

  毕竟她那天化了一个挺好看的妆,可惜她一直学不会戴隐形眼镜,这让她很苦恼,这几乎是她毕业季最大的苦恼,毕竟她已经找到了工作,就在她之前实习的电视台,那里离她家走路只有二十分钟,合同也签好了,毕业就直接办入职。

  虽然只是个普通少女,但陈胜男的确算得上是普通少女中称得上幸福的那一撮。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律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享受着父辈带来的一切金钱和人脉。在她坐上那辆黑出租之前,她生活中最大的苦恼也就在于戴不上隐形眼镜。

  好在她也只有两百多度,不算太高的近视,否则她的眼镜在来的第一天就叫他们给扔了,她直接就要成了个瞎子。

  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她只知道大概的年份,从村里张灯结彩的程度来判断过年,她像鲁滨逊一样刻横,每过一年就刻一个横,最初的两年她还没能进入猪圈,于是第三年的时候,她一口气刻了三个横。

  为什么会被关进猪圈呢?

  她想了又想,发觉自己有点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因为她在丈夫的身上连踢带打?那次她好像还在他脱裤子的时候咬了上去,不对,那回的结果是他们拔掉了她的牙。

  拔牙她熟,她高中的时候也拔过,躺在蓝绿色的皮椅上,大夫温柔地叫她张开嘴,和她说,放轻松,不会疼的。

  不疼个鬼。

  陈胜男趴在草垛里,鼻端都是烂草的霉味,她的耳边又是沉重的哼哧声,也不知道是猪还是人,她索性闭上了眼睛,隐约有什么东西伸进了她的身体,但太小了,她实在没多少感觉。

  她的丈夫在以此牟利,就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花了十块还是八块获得了进来的机会。但她又听到他们在聊天,说过两天又会有女人进来,抓紧买一个一劳永逸。

  “但得要个听话点的娘们。”她的丈夫吐着烟圈,慢吞吞地补充,“要不然就像她一样,闹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胜男耳边的声音彻底消失殆尽,她睁开眼,天幕如洗墨,漫天星子点在上空,辉光灿烂。

  车流在晚高峰的立交桥上奔腾不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照耀着这座城市,也照耀着沈无漾和他手里的柠檬水。

  他从楼上下来,发现萧淮那辆揽胜极光居然没走,而是还停在门口,像在等他似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从容拉开了车门,对上了后座萧淮冷淡的目光。

  沈无漾瞄到他刚才的座位是空的,便毫不客气地挤在了他旁边,“萧淮,你在等我吗?”

  萧淮直接把头扭向车窗,“张叔,开车吧,回学校。”

  张叔一脚油门,揽胜极光驶在了霓虹灯下。

  “事情怎么样了?”

  沈无漾正看着窗外写字楼上跃动的灯光秀发呆,冷不丁听到旁边一声问,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声音便没那么雀跃了,只轻声道:“她真的相信我了,虽然我没什么证据。”

  “但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手臂虚虚支在腿上,托着下巴又思索了片刻。

  “哎,萧淮——”沈无漾扭过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天失踪了,你爸你妈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们会放下自己的一切,一直坚持找你吗?”

  问完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他正想要换一种说法,却听萧淮说:“我是孤儿。”

  沈无漾顿时倍感愧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只是解释一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无法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但我觉得,父母的生活也是生活,他们不会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但也不能只把心放在这一件事上。”萧淮倚在靠背上,淡淡看着他。

  沈无漾突然想起来他下周还有一个实习表格要交,但他到现在都还没去盖章,这两天的各项琐事杂七杂八困扰在一起,比起他当下的问题,盖章这点小事就显得非常无关紧要。

  “你说,陈胜男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究竟是怎么附在镜子上和外界沟通的?”沈无漾顿了顿,到底是没问出那最后一句:她有可能还活着吗?

  “这是你第一次见鬼吗?”萧淮突然问。

  沈无漾大力点头。

  “你的第一次,就见到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的场面。”萧淮凤眼中隐约现出一丝笑意,但他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你未来很可期啊。”

  沈无漾身体忽然整个倾过来,直直紧挨着他,萧淮神情瞬间僵硬,五指猛然缩紧,只听他又笑脸贴过来,“萧大师,您这么多年经验足,不如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再跟胜男姐联系上?”

  萧淮整个人再度抵在门上,他长睫毛连着扇动了几下,这才绷着后背说“你坐到那边去。”

  沈无漾又心无芥蒂退了回来,眨巴着眼睛看他,“你就当行行好,帮帮忙,就帮我这一次,你晚上要吃什么,海底捞吗?不用跟我客气,大家都是朋友,这个月的海底捞我全请了。”

  萧淮问:“你很想让我上火吗?”

  沈无漾沉默了一瞬,但他还是锲而不舍道:“那就吃一顿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干什么都行,你随便说,刷我的卡。”

  萧淮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那就先攒着吧。”

  司机张叔回过头,笑道:“你们要去吃海底捞吗?去的话前面桥就可以下去了。”

  萧淮没想去,他不爱在外面吃饭,但沈无漾实在太闹了,严重干扰了他的脑回路,于是他鬼使神差就说出了“去”。

  “你一次都没来过海底捞?”沈无漾惊奇之中又有些同情,“没关系,你今天遇见了我,随便点,敞开了吃,想要什么要什么,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用客气。”

  他领着萧淮找了个座位坐下,比服务员还热情地和他介绍,“柠檬水你今天有没有喝腻了?要不来个酸梅汁也行,不过他家柠檬水也不错,和sweet snow ice city的不太一样,你想要什么?”

  萧淮皱了皱眉头,“什么?”

  “我要酸梅汁,谢谢姐。”沈无漾和服务员说完,转头看他,“什么什么?”

  “你说的那串英文是什么?”

  “哦——”沈无漾说:“就是你白天喝的柠檬水他们家,你把它的中文名翻译一下,叶砚浓就爱这么叫它,你在医院见过她了吧?”

  终于说到他女朋友了,萧淮心想。

  服务员笑眯眯问他:“小帅哥,你要喝什么?”

  萧淮说:“和他一样。”

  沈无漾以上厕所的名义直接把平板扔给了他,让他随便点,感兴趣的都来点,接着就一路小跑跑出了海底捞。

  他到楼下蛋糕店买了块小蛋糕,进海底捞把蛋糕递给服务员,跟她低声说了几句。

  做完这一切他才心满意足回到座位,萧淮已经把平板放在旁边,自己坐着看手机了。他问:“你点了什么?”

  “没什么,你可以再点。”

  沈无漾刚要再说话,桌上微信震动一声,是叶砚浓。

  【快点快点!你在哪呢!看没看我抖音给你发的!】

  【那段视频效果好炸了,我中午发上线的,点赞量一路飙升,这才多久就快到10万了!】

  【杀疯了杀疯了,最帅受害人!他们真的叫你最帅受害人!】

  叶砚浓发消息没发够,直接要打电话过来,结果电话那头“嘟嘟”两声,沈无漾居然在和别人打电话。

  她眼看着屏幕中一路飙升的数据,颇为震撼地往嘴里塞了一把薯片。

  她早就说,沈无漾就该来干这行,但凡他自己想走的那条路有点走通的可能,她绝不会去拦着他的梦想,毕竟梦想才是最可贵的,也并非谁都有。

  可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他被生活一点点抹平棱角,才在最后体会到何为不可能。

  微信和电话都打不通,沈无漾到底在干什么!

  “轰隆隆——”

  惊雷炸然灌耳,陈胜男忽然想起她为什么被关进猪圈了。

  因为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