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签了关于洗涤记忆的条款。

  周边的同事似乎不太能理解,毕竟人这种生物,一旦洗了记忆,又怎么能算得上还是原来那个人。就算是局子里的孤家寡人,无所牵挂,也很少会有人同意那条清洗记忆的款项。

  可是他同意了。

  应该有同事问过他,是不是过去的人生太痛苦了,亦或是接到的任务都比较折磨人,所以要把记忆都抛弃,但那会儿他已经把记忆洗过一遍,对于进入穿越局之前的事情已然模糊,回答不了同事的这些问题。

  任务相关的细节,则是必定要进行模糊的部分,不论所有人同意与否,系统都会将这部分内容进行一个模糊化。

  毕竟,有些长期任务动辄数年,总有人会因为这些记忆而模糊了自己本身的意识。

  他就不太一样,他签了额外的条款,把自己任务之外的记忆也洗了。

  无所挂碍,无往无前。

  加上脑子也不蠢,无缝做任务,一来二去,很快就成了优秀任务者。

  在那会儿,熟悉的同事就已经变少了。

  很少会有人和他搭话,除了任务之外,他的生活还挺空白的,不怎么娱乐,没有寻求快乐的欲望。

  那是一种奇妙的、充实但空白的日子。

  渐渐地,他甚至成了新人口中的“大佬”,偶尔有人会叫他前辈,还有人在背后说他奇葩。他听见了,不过他懒得回应,每一次任务都会经历全新的人生,往往还都会包含各种最激烈的情绪,时间久了,属于自己的情绪就变得很淡。

  也许是佛系吧。

  不知道做了多少任务,他积攒的财富到达了一个可怕的数字。

  于是他向主系统提了退休。

  那一天,系统、主系统、在场的同事似乎都很惊讶,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离职,但他觉得非常合理。

  该离开了,有什么问题吗?

  算算业绩,他当然早就完成了那些退休所需的严苛的要求,记忆更不是问题,没有人的记忆比他干净,该模糊的不该模糊的都清洗了,只留下些许无关紧要的内容,完全不会因此泄露信息。

  他对那天还算有点印象,记得自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主系统同意或拒绝。

  空气好像都凝滞了,有一瞬间他觉得主系统想提出什么问题,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批准了申请。

  他交了高昂的手续费,走了。

  去哪,不知道。

  就随便逛逛。

  反正世界对他来说一片空白。

  就那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寿命自然已经超过了正常人,毕竟以前做了那么多任务,拿了不少奖励。

  其实他刚订好了一块无人的荒地,想要把自己的东西全搬到那儿。

  在搬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不偏不倚,撞在他的行李上。

  他当时疑惑地瞅了好一会儿:“系统?”

  【啊,啊,嘎吱吱……】

  是一只快要损坏的系统。他看了一眼天空,想了想,好像是被当做垃圾处理掉的废物系统,丢到这儿来了。

  又翻开系统型号看了眼,发现和猜测差不多,是一款特别古早的统,自毁程序已经开启了,但是因为撞到他,程序嘎嘣一下出了bug,毁了一半。

  蛮有意思了。

  他恰巧什么都会一点,又很有时间,干脆慢悠悠地研究起系统的构造,尝试修复这样一只没什么用的东西。

  他现在也是什么用都没有的人嘛。

  修复系统的工作其实很难,系统的构造也许只有其他系统和主系统才知道。作为一种和人类截然不同的生命体,它们拥有极其高效的运转速度和跨时空的联络模式,非常适合当辅助。

  但他捡到的这只统,大部分功能都损坏了,别说高效运转,他修了好久,也就只能让它堪堪运转起来。

  更别提什么联络了。

  【……嘀,嘀,自毁程序启动中……】

  他修了大半年,听见系统第一次说完整的话,居然是自毁。

  饶是他,也觉得有点扫兴。

  但是下一秒。

  【哎呀!】系统尖叫起来,【自毁程序怎么坏了?】

  “好吵。”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已经损坏了,是我修的。”

  系统:【qwq】

  系统已经损坏了大半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过时的表情符号,因为很老旧,所以几乎只有像素点的排布。

  【你修复我做什么……QAQ】系统发出哭唧唧的声音,它的人性化模块似乎没坏,而且格外灵活,【这样我就违背了自毁程序,是需要被清除的bug……呜哇……】

  寂静的无人之地,系统嗷嗷大哭。

  老实说,他被吵到了。

  无人之地,再严密的主系统都不会注意这里。

  他听着系统闹,也懒得阻止,自己收拾了一下东西,安详地躺着了。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大抵是能源被耗空了大半,系统的声音微弱下去,它的漂浮功能不太好了,只能伸出机械手臂爬动,甚至爬都很难,一不留神就滚了过来。

  【哎呀!】

  他想,他捡的这个统真的很废物,确实是无法工作了。

  但是系统跌跌撞撞爬过来,戳了一下他:【还是要感谢你修复我。】

  它纠缠着两只机械小手。

  【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忘了。”

  【诶,那你来自哪里?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

  【性别?】系统提高声音。

  眼看他又要陷入恍惚,回答出一个“不知道”来,系统赶忙打断了,问他:“你在这种无人之地做什么呀?”

  这回他沉默了一会儿,他都说不清自己活了多久了,甚至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品种的生物,感觉脱离主系统之后,也算不上人类了——人好像不是能长寿的物种,也不能在这种空气稀薄的无人星球上睁着眼睛看星空。

  “等死。”他说。

  【O-O】系统登时睁大了眼睛。

  它觉得眼前这家伙人模狗样的,看着很年轻,虽然眉眼间的安详感是有点不太像年轻人,但也不至于说出“等死”两个字吧。

  【你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吗?】系统扭捏,【我想报答你,然后再死。】

  “那就和我一起等死。”

  系统觉得这样很不好。

  但它一时半会儿确实也想不出来做什么。方才它检索了一遍自己的功能,果然该坏的都坏了,不仅联系不上主系统,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定位。而且,数据库里最后的内容,也是它的自毁程序。

  它应该,是被抛弃了吧。

  那么眼前的人是怎么了?

  难道也是被人抛弃了吗?

  系统好像没问出这个问题,有点记不清了,也许后面问了,也许这会儿就直接提出来了,这个笨蛋系统的人性化模块还没有加载出情商这部分,当然,或许他自己也没有。

  “没有。”他回答,“我应该没有被人抛弃。”

  “好像,还有人挽留我。”他把手垫在后脑,看着一成不变的星空,想起主系统模糊的犹豫,“不过那没有什么意义。”

  系统更不能理解:【你怎么能一个人在这儿。】

  “不知道。”

  【你又回答这个!】

  对于他们而言,时间没有什么意义。系统嘴上说着等死不好,但还是老老实实完成了当初那句话的“一起等死”,乖乖当一个不太安静的陪伴,能源攒够了就出来叽叽喳喳,问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一开始觉得烦,后来还觉得挺有趣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系统拉扯点闲话。

  再后来。

  【别在这里窝着了。】系统说,【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什么?”

  【比如多说一点话,比如多做一点表情,比如像个正常人类一样社交、生活。】系统念叨了很多,然后第一次说出了完全不在它程序里,甚至可以说,违背它程序的一句话,【比如,找个世界,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不是投入再离开的任务,而是真正的,活着。】

  【我还有一点能量,足够让你找到一个不错的、安逸的小世界,到时候可以安排一个身份,过一段普通人的日子。】系统低着声音,【就算你不高兴了,也可以随时离开,回到这儿。】

  “你呢?”他问。

  系统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他当然知道。系统把最后一点能源给他,还帮他安排身份,弄完了肯定是会重启自毁程序,主动或被动地走向灭亡。

  以前他懒得管,现在却有点不一样了。

  他忽然就说:“你和我一起。”

  【诶?可是……】系统坐在他身边,抱着它的残废小身体,【我不像你,我没办法穿到小世界,而且能源不够……】

  “绑定我。”他无所谓地说,“我当你的宿主,丢掉你现在的躯壳,到了新地方再随便找个有能量的东西寄生。”

  【哇,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长的话。】系统高兴了一下,【不行的,我版本很老,已经不适合和人绑定了,我只会拖累你。】

  “你不想去新世界看看吗?”他说,“也许我到了新世界,转瞬就暴毙了。”

  系统被他的话惊到,拍了一下地面。

  它纠结了一段时间。

  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样就没办法帮你安排身份了,随机挑个世界,随机开始吧……真希望我们不要遇到太难的事情,平安喜乐度过一生就好了。也不知道我这样拉着你去更低维的世界,是好是坏……】

  后来果真倒霉至极,开局就非常艰难。

  好在他把退休多年的东西捡起来了一部分,勉强活了下来。系统也是被刺激到了,不断地修复自己的功能,最终把马甲功能给修复出来。

  就这样一边生存,一边交保护费,拉拉扯扯活了下去。

  从现在来看,自己应该是重新学习了一遍如何做一个正常人类,如何笑,如何哭,甚至如何说话——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人交谈。

  西宫鹤影怔愣了一会儿。

  连新名字,他都适应了一段时间。

  后来身份多了,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多,加上他之前的记忆就被洗过很多遍,他还是不是原来的他,这谁也说不清。不过西宫鹤影对自己的根本没什么质疑,他不是那种闲得不行去思考存在本身的人。

  但是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在孤寂的、空旷的首领办公室里。

  穿着黑色西装,左手衣袖挽起、缠着绷带的青年,忽然弯下腰,笑起来。

  他翻开首领办公桌上的东西,随手拆了几个便签,写了句子,又随手塞进了其他东西的缝隙里。

  最后无事可做了,就懒散地撑着下巴。

  系统问过他好多回,谈恋爱打发时间、体验完整人生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更稳定的、更合适他的,或者在颜值上最讨他喜欢的。

  那时候他含混着糊弄过去了。

  现在想想,原来他对太宰治报以额外的关注,隐隐觉得自己一定得救,原来是因为,他自己……

  也曾经抛弃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