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短短半天, 游轮上已经被方叶两家人精心布置过了一番。

  此时游轮上已经有好多人在等候了,一看到订婚的主角之一方云珠出现时,纷纷喜气洋洋地围了过来。

  他们端着酒杯举向萧毅和方夫人, 嘴上说着恭贺的话。

  “方小姐来啦, 快随我来准备。”

  一位佣人热情地上前, 引导方云珠先往船舱里去, 说叶少竹也已经在里面了。

  在聊天间叶家的人也走了过来。

  叶夫人和叶老爷看着都十分年轻,叶老爷精神抖擞,身材管理比方老爷更过关, 而叶夫人保养得体, 明明到了这个年纪却根本看不出她脸上的皱纹。

  为了订婚仪式,她今天还特地穿了一件偏红色的旗袍, 衬的整个人十分有精神。

  “方太太, 好久没见,没想到竟然能成为未来的亲家。”

  叶夫人拿着一杯高脚杯,里面半盛着剔透香醇的酒液, 随着她晃动的动作在杯壁上漾起一层层波澜。

  “都是缘分, 没想到云珠和少竹能看上眼,不过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方夫人从边上佣人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酒,“肯定是最适合不过的。”

  在寒暄的声音中,叶夫人和方夫人交换一个眼神。

  方夫人微笑地点头, 她伸出手和叶夫人碰杯, 酒杯与酒杯相碰, 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必安和范无咎倚在游轮的栏杆上, 身后就是宽阔的江面。

  游轮还没开始启动, 天高江阔,中式建筑和租界的西洋建筑夹杂在一起, 显露出这个时代特有的气息。

  清凉的江风吹的谢必安柔软的额发跟着微风一起飞扬,而范无咎在倚在他的身边。

  船上的喧嚣都与他们无关,此刻尽管两人都不说话,但也觉得一切都恰到好处。

  景与景中人,什么都刚刚好。

  好像这样相似的场景已经在不知处的时候上演了千百次,哪怕孟婆汤已经将曾经的记忆都抹除,但刻在心底的本能和直觉不会骗人。

  “那个人已经是半鬼。”

  无言中,谢必安突然开口。

  听到这句话,范无咎斜斜看了过来,他转身调了一个姿势。

  正面靠在栏杆上正好能看到迎面而来的江景。

  他的军帽早就摘了,短的只有一茬的寸头让范无咎脸的轮廓看起来更锋利。

  “我能感知到他身上的怨气,可是没办法完全探知这怨气是来自他自身还是有邪祟侵入。”

  没有等待范无咎的回答,谢必安继续开口。

  崔非云并不简单。

  能认出谢必安和范无咎并大胆到直接找上他们就可以看出他的意图并不简单。

  就像他之前在院口外的花树中和谢必安说的话,不过或许是他随口瞎诌也不一定。

  “管他作甚。”

  范无咎垂下眼,掩下眼中的厌烦。

  他可没有忘记那个人大言不惭的在谢必安面前说的什么“完美搭档”之类的话语,简直痴心妄想到了极点。

  因此见谢必安突然提起这人,还以为谢必安是想帮助驱除崔非云身上的怨气,毕竟谢必安向来是一个心软的人。

  这点他比任何人都要再清楚不过。

  游轮开始开动,江水从船体的两侧往后划过。

  仿佛回到了并未进入魇的那一天,只是那日的游轮如旧,江水也日复一日地流着,只有两岸都换了新天。

  “不,我并不是想帮他。”谢必安瞟了一眼范无咎的反应,一眼就看出范无咎心中所想。

  在未入魇前的游轮上,崔非云明晃晃的在手上佩戴着那显眼的银镯。

  他正准备开口继续说还没说完的话语,眼神却在扫到一处时顿住。

  游轮上的人群往来热闹,有一人安静地站在另一侧看着他们。

  察觉到谢必安的目光,那人伸手将帽檐往下压住,欲盖弥彰地挡住自己的眉眼。

  可是已经迟了。

  崔非云。

  谢必安看出了他到底是谁。

  似乎思考一下也觉得没必要这样遮掩,于是崔非云又抬起脸,这下他那张无害的脸就光明正大地暴露在谢必安和范无咎面前。

  他看着他们,抬腿往这里走来。

  谢必安身边的范无咎眯了眯眼。

  此时船舱中突然传来喜气而响亮的音乐,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崔非雨从萧毅那里跑过来,冲到谢必安和范无咎的面前。

  “一起进去,订婚仪式要开始了。”

  前来祝贺的人很多,一圈圈被围着,哪怕有江风吹来也无法祛除因此而产生的闷热。

  留着萧毅一个人艰难应付,崔非雨先过来提醒谢必安和范无咎入场。

  察觉到范无咎还没收回的目光,崔非雨顺着他们的眼神往那边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往这走过来的崔非云。

  崔非雨原来傻咧着的嘴角慢慢耷拉了下来。

  不是他不顾念自己的同宗,是因为崔非云实在太奇怪了,尤其是修炼了邪术的情况下。

  修炼邪术的人,崔非雨无法确保崔非云到底有没有被邪祟侵入,如果普通的利用邪术,至少在邪祟入侵前还能够利用其他方法净化灵体,但如果是已经被邪祟侵入,那就是神仙来了也无法再救。

  因为邪祟已经侵吞了神智,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连同躯体一起除尽。

  完全诛灭,以防祸害人间。

  此时的崔非云让崔非雨把握不住,因此他想着先离远点从魇中安全出去再说。

  于是见谢必安和范无咎还没有动,而崔非云一直往这边走着越走越近,崔非雨不由分说地拉起两人的手臂,扯着两人动了起来。

  谢必安只感觉手被人一扯,然后就被崔非雨强行往船舱内拉去。

  还没完全进入船舱的萧毅隔着人群想要寻找黑白无常和崔非雨的身影,环绕一周后发现被胆大包天的崔非雨扯着手臂往这边拉的两人,崔非雨努力的像是一头正在耕地的老牛。

  萧毅看着胆战心惊。

  崔非雨这小子在干什么!那可是黑白无常啊,你就往这边直接扯!

  也不知道如果崔非雨知道他正拉着的两人就是崔家宗堂中供奉的黑白二神是什么反应,估计会羞愤欲绝,自觉愧对列祖列宗居然对二位无常大不敬,然后将萧毅这个知而不报者率先揍一顿。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应该高兴热闹的订婚宴,但是一群人看起来却各怀鬼胎,暗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外头的风忽的大了起来,原本还晴朗无云的天空也暗下来,一层一层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看起来快要下雨了。

  宾客们往船舱内走动的动作更快了,不一会儿全都来到宽阔的船舱内,里面已经一桌桌摆好饭菜。

  大家就着位置纷纷坐下来。

  两位新人已经在台上准备就绪,方云珠乌黑的头发上夹上网状的头纱,将她的上半张脸恰好挡住,只能看到她平的像是一条直线的嘴唇,除此之外看不清她的神情。

  而作为另一位新人的叶少竹显然表情也并不是应有的欢悦,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灯光打在方云珠和叶少竹的脸上,两人的面上都是不加掩饰的神情,对这场订婚并不乐意。

  导致底下不明真相的宾客都摸不着头脑。

  “你确定这个仪式之后能见到采杏?”

  叶少竹面色不变,他低着声问边上的方云珠。

  而头纱下方云珠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躁,她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的到这个地步。

  按照她的计划,反正叶少竹的母亲叶夫人怎么也不肯在采杏的这件事上让步,她也不愿意被方夫人压着去找个人嫁了。

  不如就和叶少竹合作,说两人成婚暂且蒙骗过她们的父母,这样方夫人方老爷也不会再在她耳边絮叨,强迫她再办不知道多少场的相亲宴会。对于叶少竹来说也能让叶夫人先放松警惕,不再对叶少竹施压。

  她本来想的订婚仪式上,她和采杏调转一下身份,到时让采杏和叶少竹走完所有流程后再向所有宾客公布和叶少竹一起的是采杏。

  对于叶夫人叶老爷这样古板最注重颜面的人,已经完成了所有流程就等于板上钉钉,在城中那么多宾客的见证下再反悔拒绝就等于是自打脸,这样叶少竹和采杏也算是得偿所愿。

  而这件事闹出来后方云珠的大名肯定在城中传开来,方云珠才不在乎什么名声,只要方夫人觉得面上无光之后不再管她这些事就是。

  方云珠昨晚和叶少竹一起和方夫人坦白他们两人想要成亲的决定后就准备立马将这些事告诉采杏,可是方云珠回到房间却没发现采杏,而采杏也一夜未归。

  第二天方夫人和叶夫人的迅速通信和订婚的准备仪式快速的也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仿佛她们早有准备了一样。方云珠心中慌乱,正要和刚出现的采杏说清这些事,方夫人就来将采杏叫走,之后采杏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采杏究竟去了哪里?

  方云珠将裙摆攥紧了,上好的缎子被她掐出褶皱的痕迹。

  眼神的飘忽间,她蓦地对上了坐的离她很近的方夫人的眼,那双眼正牢牢地注视她,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眼神中暗含令人心惊的警告。

  而方夫人的身边就坐着叶夫人,她满意地看着台上的两人,仿佛这两位面无表情的新人是天底下最相配的“佳偶”。

  灯光打下,明亮的灯光就照在方云珠和叶少竹的头上,一切都在嘲笑方云珠的自作聪明。

  在白的令人眼花的灯光环绕中,无数宾客的目光聚集在给他们的身上。方云珠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背后发汗。

  游艇依旧在宽阔的江面上行使着,外面的天色几乎全黑了。

  风吹的江浪一层一层地翻涌,吹的船体轻晃,呼啸的风裹挟着雨滴拍打在船的窗户玻璃上,击打出的声音就像是无声的哭泣。

  听着即使是船舱内音乐也遮掩不了的屋外呼啸风声,崔非雨坐在谢必安对面的崔非雨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说道:“依我的判断,这个诡异的架势,大部分都是恶鬼出现的前兆。”

  范无咎丝毫没有感受到外头奇怪的环境似的,他仔细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酒杯。

  宴会用的酒杯是早就找人专门定制的,漂亮的浮雕刻在上面,手深按能按出一个不浅的复杂印子,在里面倒上酒液后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闪耀剔透的光芒。

  宛若璀璨的星子盛着一弧玉露琼浆。

  他伸手将倒好的酒递给边上的谢必安,在崔非雨看戏似的目光下谢必安没有拒绝这杯酒。

  酒杯交接时,手指不经意地相碰,连着冰凉的酒液也好像要变得灼热起来。

  香味醇厚,还没低头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几乎快要先醉了。

  谢必安盯着杯中半浅的酒,不知怎的,他并没有马上饮下反而先把偏头看了一眼范无咎。

  先前已经饮下几杯酒的范无咎凌冽的眼睛被酒意浸的浓厚,他正用手支着自己的头,斜侧着看向谢必安。

  灯光照耀而下,映在了范无咎的眼瞳中,璀璨的晃人眼。

  发现谢必安看过来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弯了眼眸。

  谢必安鬼使神差地饮下杯中的酒,酒液入喉辛辣,一路烧到了胃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跟着一起燃烧起来。

  他的原身是神灵之体,酒液这种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只能算是凡物,以神体饮酒不易醉,但此时用魇中附身的身体就更能体会到酒的本味。

  这副身体的酒量并不好,才一口下去谢必安雪白的脸上就浮出一层明显的红。眩晕感袭上,谢必安的眼睛难得透出茫然。

  他又转向范无咎。

  此时这样怔愣的样子让崔非雨忍不住脱口而出:“别就这么醉了啊。”

  万一等下恶鬼来了,他们的主力军要是醉了的话怎么和恶鬼相抗衡?

  谢必安依旧看着范无咎,旋转的灯光中他仿佛看到了长发披肩的范无咎,是他的原身,那双桃花眼潋滟斜斜地看过来。

  而身上那套军服也换了另一副模样,丝绸长袍松散,金玉耳坠在耳边摇晃。

  恍惚中桃花眼朝他弯着,酒杯往前举来。

  “哥哥,再饮一杯?”

  他说。

  可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风将谢必安吹了个清醒,眼前依旧是穿着军装的范八。

  范无咎举着酒杯看着他,见他回神的样子笑道:“大人,怎么不再饮了?”

  谢必安摇了摇头。

  “今天,是方家小姐方云珠小姐和叶家公子叶少竹少爷订婚的大喜日子。”

  台上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

  这次宴会请了个司仪似的人物,在这烘托喜庆的气氛,控制场面。

  司仪笑呵呵地说着,感受到旁边方云珠和叶少竹的冷面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擦汗,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订婚仪式。

  虽然场面被布置的十分隆重,在场的宾客也十分热闹,但是新人和新人的父母却不像是来进行订婚仪式的一样,看不见丝毫的笑容,反倒是底下的宾客更配合的一些。

  不知道外头的风怎么吹到了船舱内,带着寒气拂过方云珠头上的面纱,让她忍不住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夫人,外面的风雨太大了,船是不是要往回开。”

  有佣人跑过来在方夫人耳边耳语几声,明明是航行在江面上,但现在的架势像是要在这里来一场海啸的架势。

  方夫人这才看了一眼窗外,黑沉阴冷,像是要有大风雨。

  于是她只能勉强点头,同时拍打在窗户上的风雨声让她皱起了眉,吩咐佣人去让乐队演奏的声音再大些。

  台上的流程继续着,方夫人看着台上的两位人,拿起边上的酒杯却没有喝下。

  方云珠确实太年轻也很聪明,之前将她宠的太过,就真的以为自己的一点小聪明能骗过所有人了。

  “我看哪,这两个孩子才是最相配的。”

  边上的叶夫人笑着拢紧自己的衣袍,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提本应该横在其中的一个人。

  方夫人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酒,因为坐的离台子近,灯光晃的她眼睛疼。

  台上的两位郎才女貌如此相配,不应该再多一个人来破坏。

  想到这,方夫人的眼睛眯了眯。

  采杏是个好丫头,只是实在太放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听了年轻人的一些论调,就真的以为是这样的。

  越权夺位,自古以来就是大忌,她生了不该生的心思,那就不能怪她心狠手辣。

  想到当时奴仆跑到她耳边和她说的,说扔到了井里,用石头压了都还没死透,还总听到声音从里头传来。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来着?

  哦,她想起来了。

  她说:“那就把那井给封了。”

  于是一块块重石落下,落到井中发出沉闷的声声巨响。

  最终巨石重叠满到井口,里面终于再也没有了声响,垂直的井中本来就十分幽冷,再加上一块块石头压下,就算是神仙在井中也在所难逃了,更别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听说采杏死的时候凄厉的叫声久久不绝,甚至引来数只漆黑的乌鸦在井边上的树枝头哀声长鸣,场面诡异,不由的让人联想到有怨气的冤魂索命。

  被派去处理采杏的佣人问方夫人是不是要叫寺中的和尚大师来超度一下,除除怨气。

  想到这,方夫人用手指细细摩挲一番自己手腕上冰凉的玉镯。

  不就一条贱命而已,她才不怕什么鬼魂报复。

  在船舱中的诡异寒风中,方夫人冷冽下眉眼。

  “接下来请方小姐和叶少爷交换订亲信物。”

  司仪继续响亮报着今天订婚仪式的流程,在他的示意下,方云珠和叶少竹要交换各自准备好的信物。

  只要订亲信物在大庭广众下交换成功,那么就表示这次双方成功订亲。

  方云珠和叶少竹刚拿起事先放在身上的信物,一阵剧烈的风吹的厅上悬挂的水晶灯摇晃起来,灯光随着灯的摇晃而闪动,与此同时,船体也还是摇晃起来。

  地面猛地摇晃一下,让站在台上的方云珠和叶少竹晃的朝两边倒去,站在他们中间的司仪因为没有事先准备甚至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是起大风了?究竟是什么样的风竟然将整艘游轮都吹的晃动起来?

  宾客们扶着桌沿稳住自己的身体,纷纷往窗外看去。

  外头只能看到乌云翻滚,风雨遮盖了整个窗户。

  “砰——”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响起,原来是圆胖的方老爷被晃的直接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但其他人已经顾不上嘲笑方老爷的失态了,因为他们桌上的东西也开始往下砸下来。

  “这是地震了?”

  崔非雨紧紧扒着桌子,努力想让自己稳住。

  好在这个桌子桌面一下的桌柱是直接打在地板下的,不至于因为此刻的晃动也一起倒下来。

  “不,魇中鬼要来了。”

  谢必安看向不断震动发出声音的船舱门,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撞开那摇摇欲坠的门冲进来。

  灯光忽明忽暗中,一团黑影忽的往谢必安这倒来。

  谢必安迅速伸手格挡,但是手腕被人紧紧抓住。

  昏暗中谢必安只能看到来人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侧脸剪影。

  “范无咎。”

  谢必安咬牙喊出这个突然对他进行袭击人士的名字。

  可罪魁祸首却没有什么愧疚感,他将唇贴到了谢必安的耳边低声。

  “我被晃倒了,还好有你接住我。”

  崔非雨呆滞地半张着嘴看着面前两人的动作,他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然而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摸上了他在桌子底下的大腿,崔非雨心脏一紧,谨慎地往下看去。

  是一只手,看不清楚的光中有模糊的头颅似的黑影从桌底探出。

  崔非雨下意识一巴掌就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