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危紧紧盯着天幕中被撕开的裂口, 心里升起几丝不详的预感。

  他看向周围,新宁城已经被毁去了一半,不过城主府还算完好, 就在楼危准备收回视线时,从城主府的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道极为强盛的魔气。

  如此威力的魔气,让楼危面色微变, 恍惚间让他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郁尧。

  不过这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这道魔气要更为阴冷狠戾, 其中的滔天杀气几乎化为实质, 恐怕只要一念之间, 就能将剩下半个新宁城也夷为平地......

  看到突然降落在庭院中的年轻男人, 还蹲在院子里的微胖青年瞪大了眼睛, 平日里哪里有机会这么近地看到这等神仙人物,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你是......楼,楼仙君!”

  对方一身雪白外衫, 周身有青色剑光游走,几把长剑环绕在身侧, 反射着夺人眼目的强光。

  微胖青年有些激动,可还未等他再说些什么,就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破空之声,他瞬间就嗅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气息。

  可越接近死亡,身体就越僵直得无法动弹,大脑也一片空白,就好像没了思考的能力。

  不过眼前青光一闪, 他被一股力道给带离了一边, 眼睁睁地看着一道赤红的刀光从他眼前划过去, 割得他脸颊发疼。

  微胖青年抬手一抹,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即便是被那刀光掀起的气流轻轻碰一下,都让他有种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错觉。

  他大叫了一声,盯着从院子大门缓缓走来的黑衣男人,对方手上握着两把雪亮的银月弯刀,双目赤红如血,脸色阴沉地仿佛要择人而噬。

  身后是大片的黑雾,不断升腾翻涌,几乎笼罩了整个城主府。

  微胖青年知道是楼危救了他,劫后余生的他哭着一张脸,对楼危道谢。

  “引狼入室。”楼危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视线落在了霁清思身上,眉头紧皱。

  这个人他不会不认识。

  霁清思,碧烬山大护法,魔尊郁尧最重视的心腹......当然流传在人族修士当中最广的说法是......

  这大护法霁清思,是魔尊郁尧麾下,咬人最凶的一条狗。

  基本上魔尊郁尧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忤逆,可以说是魔尊郁尧的一只手臂。

  这手臂可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这霁清思的好用程度,就如同魔尊郁尧的手臂一般,如臂使指,指哪打哪。

  黑衣男人仿佛没看到那刚刚险些死在他刀下的微胖青年,就好像在他眼中,对方早就已经是个死人。霁清思盯着楼危,刀尖遥遥指着对方的脸。

  “主上......”霁清思微微开口,声音嘶哑无比,“在哪?”

  双目本就因为修炼魔功而赤红,竟让人分不出是不是双眸充血。

  从刚刚起,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数的记忆,之前他苦苦想记起的东西,想不计一切代价填补的记忆空白,一时之间被如潮水一样袭来的记忆给尽数充满,让他头痛欲裂,整个人也像是要被撕成了两瓣。

  那些记忆被打乱了后,全数涌入,有他幼时流落街头的,有他初入碧烬山的,还有碧烬山百年的点点滴滴,而他率先想起来的,都是关于一个人的。

  这些记忆中,永远都有一道抹不去的影子,对方总是一身红衣,翩跹而至。给他一切希望,又让他感受过无边绝望。

  最后他的记忆定格在,听到城主府的仆从议论魔尊郁尧已死之事......

  “绝不可能!”霁清思喃喃自语道。

  主上是不可能有事的,主上修为高深,天赋出众,万中无一,这天下还有谁会是主上的对手。

  就像上次那些虾兵蟹将一般的势力围攻碧烬山时一样,只要主上一出现,便能让他们溃不成军。

  这么强大的主上,怎么会有事?那主上若是没有事,为什么他留在自己身上,封印自己记忆的力量消失了......

  他渴望恢复记忆,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霁清思眼中像是已经看不清任何人,眼底只剩下一片纯然的血色,双手握着的银月弯刀无意识地挥舞,感知到哪里有人气,便朝着哪里劈砍而去,俨然已经没有了意识。

  微胖青年张了张嘴,脸上满是恐惧:“他......他疯了吗?”

  楼危沉声道:“没有绳子拴着,离了主人的狗,是这样的。”

  “啊?”微胖青年没听懂,不过楼危更不会跟他解释什么。

  郁尧之事,他未必会比旁人好过,但是有的人疯了倒是疯了,还得留着他清醒着,来整治这些疯子。

  眼看着霁清思就要杀了正缩在墙角一脸恐惧的小厮和侍女,楼危修长的手指遥遥一指,碧游剑化为刺目的青光,直接拦住了霁清思的弯刀。

  碧游剑在对付那已死的风越宗主时,被对方断去了一把,一直未有时间重铸剑体,不过八把剑,对付霁清思也绰绰有余了。

  尤其是对方如今神志不清,行事和手段,远没有对方清醒时的那般冷静狡猾。

  感受到有人阻拦自己,霁清思瞬间变幻了目标,朝着楼危攻了过来,俯冲的动作宛如进攻性极强的猎豹,速度早就快出了残影。

  两把银月弯刀不断交错,像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血色弯月。

  “是你们杀了主上?”霁清思咬牙切齿道。

  楼危没吭声,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蔺玄泽做了这件事,但是他除却一开始的愤怒,如今也反应过来这件事恐怕还另有隐情。

  而这位大护法,忠心郁尧是全修真界有目共睹,郁尧的立场,便是他的立场。而霁清思如今露出这副狂态,俨然失了神志,他竟然心里诡异地升出了几分理解。

  楼危第一反应是觉得荒谬,他作为正道仙君,竟然理解一个发疯了的魔门护法,怎么不可笑。

  可能让他产生理解这种情绪的,是因为他们都在乎同一个人。

  也许立场不同,观念不合,互相鄙夷唾弃,可喜欢一个人的心,却是如出一辙,也是能互相理解的根本。

  “郁尧没死。”

  就在楼危说出这句话后,霁清思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了,像是整个人都被按上了暂停键,一双血眸紧紧盯着楼危。

  正因为理解,才知道什么话,最能撼动对方那颗半疯了的心。

  楼危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的人还有些惊疑不定,见霁清思方才还一副见人就想杀的样子,如今却安静了下来,仿佛一点攻击性也无,全都跟见了鬼一样。

  “你说谎......”霁清思咬牙道,神志微微恢复了清明。

  可越是清醒,他就更能察觉到天地间已经感知不到主上的气息,还有他体内的封印,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危却没跟他解释,碧游剑趁着对方在痛苦分辨他那句话的真假时,直接穿透了霁清思的胸膛,大片鲜血溅了出来,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朵血花。

  霁清思倒在地上,死死地扣住身下已经破败的石板,看向楼危的眼神一片愤恨,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楼危像是没看见一样,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霁清思。“我不会杀你。”

  看在郁尧的份上。

  楼危心里补充了一句。毕竟无论如何,这世上多一个人能记住郁尧也好。

  不管这个人是故人、是友人、还是敌人。

  “但你要被永远镇压在沧剑山无定峰下。”这已经是能给出的最好的处置方案。

  如今郁尧已死,这霁清思只怕还会继续发疯,祸害修真界,若是放任下去,不日便会成为一方魔孽。

  所以镇压是最好的办法。

  楼危突然脚步微顿,轻轻垂下头,凝重而冷冽的神色尽数褪去,染上了几分温和,只是不过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刚他骗霁清思的话......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

  蔺玄泽站在一片只有黑白两色的空间之中,脚下是漆黑的镜面,却会产生水一样的波纹。头顶是一片刺目的雪白,而此界平衡黑白两色的,是一棵树。

  这棵树的树干为黑色,繁复的根系深入镜面一样的大地之中,而树的叶片呈雪白,枝叶繁茂能遮天蔽日。

  而一身雪白剑袍的男人站在巨木前,通身气息冷得像一块冰,浅淡的眸子中更带着化不开的寒气。

  那巨大的树干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明明没看到眼睛,蔺玄泽却感受到有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蔺玄泽身上的灵气强大的数倍不止,甚至还带上了几分仙气,显然已经超脱了此界的范畴。

  他抬手剑手中便凝聚出一把灵剑,其中蕴藏着仙灵之气,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树干中,刺在了那道人影身上。

  “你敢!”整棵树都开始激烈地摇晃起来,要将蔺玄泽彻底驱逐出修真界。“对吾出手,你也没有好处。”

  蔺玄泽突然诡异地勾了勾唇,“谁说,本尊要好处?”

  “本尊要你死。”

  蔺玄泽身上浮现出一片冰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天道不需要有意识,有意识后,就有偏向,就会诞生邪念,就会将虚无缥缈的自己,寄托在真实的事物上。”

  “比如这棵树......”

  蔺玄泽嘲讽地笑了一声,虽然这棵树并非凡树,也意味着沟通天地之意,可将无形之物,以有形的方式具现,这何尝不是天道自己的私心。

  任何存在,又或者是任何人,自高处俯看芸芸众生,感叹众生渺小,尽是红尘蝼蚁,认为自己能轻易掌控别人的命运时,早就已经不配站在高处了。

  “你难道不怕遭天谴?”听到树里传出的声音,蔺玄泽突然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更让人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若是此时有熟悉的人见了,只会觉得如今的蔺玄泽无比陌生。

  那树中的声音冷静道:“蔺玄泽,你可要想好,有多少人都想白日飞升,求都求不来,你若是对吾出手......”

  而那白衣人只是站在巨木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也不开口,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更加可怕危险的气息在整个空间中蔓延。

  “蔺玄泽,你想做什么?”

  蔺玄泽的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寒冰,而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晰,真挚地仿佛像是在履行对谁的承诺一般。

  “本尊想,有几成把握拉着你一起死。”

  “你疯了!”知道他的话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巨树猛地摇晃起来,蔺玄泽脚下的地面如潭水一般,吞噬他的脚踝。

  蔺玄泽却毫不在意,他的脚下覆了一层冰,将潭水冻住,将脚缓缓从中抽了出来。

  “你若当真这么做,整个修真界都会混乱,无数修士都会因你丧命!”

  蔺玄泽脚步微顿,皱了皱眉,就在树中人影以为蔺玄泽要投鼠忌器就此妥协时,就看到眼前划过一道雪白的剑光,将这片只有黑白两色的空间,完全切割开。

  而最令人骇然的是被拦腰斩断的巨木。

  “毁掉了这里,相当于毁去你的意识。而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既然不必要,又如何让修真界乱套?”蔺玄泽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对方的谎言。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看也不看身后在渐渐消散的空间。

  楼危看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影,还愣了一下,他上前一步,猛地发现了蔺玄泽身上正在消散的灵气。

  “你......”楼危脑海中猛地想到了一个词——灵解。

  蔺玄泽在主动化去自己身上的灵气。

  楼危盯着眼前这个仿佛没了灵魂的人,本来还想上前阻止蔺玄泽的动作,可又想到蔺玄泽无论是斩天道锁链,断去登仙阶,还是如今选择灵解。

  都只是想留在下界,不愿意离开。至于为什么不想离开,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若不这么做,蔺玄泽的力量超越了修真界能容纳的极限,必然会被排斥出去。

  “本尊要去找他。”

  楼危过了很久,才听到蔺玄泽说了那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听到后他心里莫名涌现出同对方如出一辙的悲戚。

  “你去哪找他?”楼危配合道。

  “去魔眼。”蔺玄泽盯着远处的镇魔崖,原本已经暗淡的眸子骤然又亮起几分微光。

  楼危虽然知道对方去了也是无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将头扭到了一边。而等他再往旁边看时,身边早就已经没有蔺玄泽的身影了。

  躲在旁边的微胖青年看了楼危一眼,有些不忍心道:“楼仙君,你刚刚为什么要把脸移开啊,你一移开,剑尊就走了啊。”

  楼危没出声,他怎么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见蔺玄泽最后一面。尤其是这种光看个离开的背影,便再也不会回来的。

  蔺师弟不会回来了,除非找到郁尧。

  他们师兄弟在沧剑山上初遇,最后却在这破败的新宁城划上了句点。

  只愿此生还能再见,跟郁尧,跟蔺师弟,酌茶论剑,续以前缘。也盼得蔺师弟,能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一更,今天要多更,下一章攻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