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阳光从天际升起,让幽魂彻底消散,偶尔有白色的桐花从扶清身旁幽幽地飘过去,美丽得像是一匹纱。
扶清跪着抱住已经失去气息的殷九弱,这副身体已经破碎不堪,青色的长衣早被鲜血染红,看不出本来的鲜活清灵。
周围的景物变得虚无,她心口生出一种空虚、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变得虚弱变得惊惧,不敢相信,以自己窥天得道的修为,也依然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扶清墨发娓娓垂下,山崖上微风拂过,风姿绰约,千年来古井无波般的无欲心境,终于起了些许波澜。
她在愤怒,愤怒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仙门的人还沉浸在守护天下,拯救苍生,封印重创魔气的喜悦中。
他们放下刀兵,拥抱欢呼在一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更像是凡世过年时,喜庆快乐的鞭炮。
“这孽物竟然自曝,形神俱灭后,她的血就失去价值,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谁能想到这一向唯长梵至上的孽物,竟然敢忤逆她的话。”
沈沧离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扶清,发现不过短短一瞬,女人又恢复成了清心寡欲、淡漠疏离的样子。
看来殷九弱的死对扶清没有任何影响,她终于放心,刚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还以为长梵想要追上那孽物。
都是幻觉都是幻觉,一介肮脏龌龊的孽物,的确不可能引得出尘脱俗的长梵道尊在意。
“尊上,魔气已除,还需要您前去方外加固封印,以平定人心,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万千人的欢呼中,女人依旧保持着紧抱殷九弱残躯的姿•势,血污满身,面上无悲无喜。
她俯身亲吻殷九弱已经毫无生息的唇,喃喃说着什么。
掌门惊诧地看着这一幕,那么温柔的亲吻,就好像小女孩在寒冷冬夜的无人街道,用鼻尖触碰自己心爱的小猫。
“尊上,您没事吧?不会被孽物的血污染,您可有什么不适?”
沧澜宗掌门心里没底,他们对殷九弱的了解仅限于道尊提供的方法,孽物经过五味情绪洗礼后的血,为天下至纯至厉,能够遏制魔气。
至于尊上到底从何得知孽物的效用,他们一向也没敢多问,只在心里疑惑,或许尊上是上面下界前来斩妖除魔的大能,才有这般坚定不移的道心。
见状,沈沧离心有不满地大步上前,看着神色木然的扶清,思考良久说道:
“长梵,你且宽下心来,魔气已除,这孽物的血浪费掉了,的确可惜,但天意如此,不必为之伤神。”
又过了许久,扶清的眼眸终于恢复神采,她轻轻放开殷九弱的身体,让少女躺在冰冷的大雪里。
任由积雪覆盖鲜血,红白两种冲突的颜色相互浸透,让人无端想起鹤雪峰上盛开的织锦花林。
她站起身整理法袍,细长凤眸扫过在场的人。
似叹息,似惋惜地说:“是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像是在可惜一件上好兵器的损坏,一片花海的凋落,一群大雁的离开……
但,这是无足轻重的。
兵器可以再铸,流水循环往复,花落会再开,大雁总会飞回。
没什么大不了的。
沧澜宗掌门也收了神通和法器,站在扶清身边,皱着眉盯着殷九弱毫无声息的身体,再次认真询问:
“尊上可有受伤?这孽物不惜自曝也要逃脱,说不定是为了以神魂之力,伤害尊上您。”
“本尊并未受伤,”扶清嗓音微微滞涩,“小九不会伤我。”
“这就好,但保险起见,还请尊上去药草堂让医修检查一番为妙。”
“不必了,没什么必要,”扶清定定看着殷九弱脸上凝固的笑容,那笑容灿烂畅快又残忍。
那是绝望的残忍,是对欺骗的绝望,对自己的残忍。
想到这里,扶清的身体微微颤抖,心底深处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她不得不全力压制,才能维持现在的平衡。
可能的确受伤了,受了自己也不清楚的暗伤。毕竟方外魔气的法力高强,她以一己之力抗衡许久,会受伤也实属正常。
掌门万分嫌弃地再看了殷九弱一眼,招手叫来风起,严肃道:
“去清点本门派受伤弟子的人数,为友方门派提供伤药和住所,让外门弟子前来洒扫。”
风起脸色灰败,像木头人一样呆呆站着,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她似乎还没从殷九弱死去、冲忧重伤生死未卜的事实中回过神来,迟钝好久才回答了一声「是」。
“你振作点,想一想这是为了天下苍生,”掌门温言鼓励道,“多向尊上学习心无执念,要达到一些目的,必然需要舍弃什么,因果循环,向来如此,你想开点,莫要心执。”
“是吗?尊上真的心无执念?”风起想到刚才扶清亲吻九弱的一幕,也不知心无执念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她抬起头看见站在殷九弱身边,神色如常的扶清,天际绚烂的金色弧光,衬得女人更加高洁神圣。
“尊上,多年潜伏,风起不辱使命,如今任务完成,还愿尊上信守承诺,达成我的心愿。”
听见风起的声音,扶清这才把视线从殷九弱身上移开,她的眸光很冷,像是很久没有流动过的死水。
“本尊自会信守诺言,你族人的轮回转世必然平安顺利。”
与其他仙门的长老宗主寒喧完毕,掌门又踱步走来,看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冲忧,面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高声嘱咐风起:
“把你师姐带回去,身为仙门弟子,竟然对孽物心软,必须严加惩戒。”
沈沧离摇着骨扇走来走去,点点头:“掌门言之有理,若非风起阻挡冲忧,这孽物恐被救走,长梵的千年大计将会功亏一篑。”
闻言,风起急忙跪下,朗声道:“师父,大师姐只是不知全貌,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徒儿认为您给予师姐禁闭思过的惩罚正合适。”
掌门瞟了眼站在山崖前衣袂翻飞的扶清,叹了口气,说:
“你和你师姐感情倒是深厚,罢了有你为她求情,便罚她思过一月即可,但养伤重要,思过延后吧。”
“多谢师父,”风起大喜之下,心底依旧疼痛难忍,“师父,我想给九弱立碑,让她入土为安,求师父给了这个恩典吧。”
“风起,你就是太重感情,”掌门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声音难掩失望,“修仙一途,轻小情重大爱,你如此着相,往后修为难以寸进。尊上无情无欲,不为外物所扰,不困于情,是仙门楷模,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求师父成全,我与九弱几年的情分,我愧对于她,于心不忍。”风起重重磕了个头。
“罢了,罢了,这孽物是尊上的徒弟,你且去询问尊上的意见。”
“是,徒儿多谢师父,”风起站起身来,绕过人群,往扶清所在的山崖边走去。
一片雪白的山崖上,水软山温,流云霞霁,杳霭流玉。
扶清负手而立,双目微阖,法袍上流转的日光已经黯淡,玉一般的指•尖似乎在不断摩挲着什么。
风起定睛一看,是一块翡色的碧玉珏。只是玉珏染了血,好似怎么浸透进去,再也无法洗净,看上去有种血腥残忍的美丽。
她怔忪不已,恍惚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枚玉珏,一时无法快速记忆起来。
就在风起出神时,扶清睁开眼,声线威严而冷,“何事?”
“尊上,”风起双手举过眉间,向扶清行礼,“我与九弱曾情同手足,如今……她惨烈身死,我不忍她无处可依,想带她回桃花小镇安葬,望尊上应允。”
“为何要带小九回桃花小镇?”
风起发现扶清的神情很奇怪,便向详细地解释道:
“我与九弱在桃花小镇相识,那儿民风淳朴,我们共同的好友岁歌或许还会回去,到时候就能一同祭奠九弱。”
见扶清沉默不语,她连忙又加了一句,“以岁歌对九弱的感情,若知她身死,定会年年拜祭,九弱泉下有知,就不会寂寞了。”
“就不会寂寞?”扶清垂眸笑了一声,却不知为何会笑。
“若说这世上还有人会真心为九弱难过。除了冲忧师姐,大概就是岁歌了,她会为九弱烧纸送行。希望尊上能施舍九弱这最后的慈悲。”
“岁歌吗?”
“是,她对九弱一向真心,与……我们不同。”
扶清摩挲玉珏的手指猛地攥紧,呼吸也急促起来,她仍然沉默了许久,“真心,她对小九真心……你又如何得知?”
风起发现扶清的神情变得很奇怪,愠怒混乱,好似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弟子并不敢妄下定论,只是无论如何,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们对九弱更差。”
远方飘来漫天的桐花瓣,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祭奠逝去如霜华。
扶清垂下眼睫,又过了许久艰涩说道:“本尊允了。”
“多谢尊上,九弱若是知道了,会感激您的,”风起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她不会,”扶清轻声说。
“尊上,九弱是个纯粹到痴傻的人,她会忘记伤痛,好好生活的,”风起再次向扶清行礼,准备退下。
“你是说小九会忘记本尊?”
刚走出两步,风起就听见了扶清有些颤抖的声音。但她一转身,却只见女人心神稳固,容色淡漠。
仿佛那只是幻觉。
“是的,但斯人已逝,多谈也没有必要了。”风起苦笑一声,她们都是罪人,九弱那样潇洒决绝又忧郁心软的性子,大概率会选择遗忘。
因为决绝而绝不会原谅,又因为心软而无法下定决心报复。
九弱就是这么个痴傻的人啊,难怪会被骗。
被她们这群恶心肮脏的人骗。
风起飞快敛去眼底的泪,吩咐几个与殷九弱曾交好的师姐妹,守着殷九弱,她先把冲忧带去药草堂医治,再回来带走殷九弱。
等她安顿好冲忧回来时,大阵里干涸的黑色血液,已经被人清理干净,洁净的雪覆盖大地,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几位师姐妹见风起回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疲惫地让开。
没过一会儿,荒穹殿外就只剩下风起和殷九弱,大雪积满了少女半个身体,绸缎般的长发也变作雪白。
她端来温度适宜的清水,想要先替殷九弱擦掉脸上的血污,结果刚拧干帕子,视线里便出现一片如云般轻柔洁白的衣摆。
“尊上,您不是处理完魔气的封印,就回鹤雪峰静修了吗?”风起惊讶不已,但见四下安静,几乎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莫不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本尊要带小九回鹤雪峰。”
风起心里疑惑,小心翼翼地问:“尊上您是想亲自埋葬九弱,给她立坟吗?”
扶清没有回答,侧脸疏冷清贵,轻轻拂袖,便即刻祭出一副寒玉冰棺。
冰棺上凝寒结霜,光华内敛,似乎是由神族圣物寒玉冰魄所打造的冰棺,可保尸身不腐,千万年栩栩如生。
“尊上,您这是要做什么?”
“不必多问,”扶清用寒玉冰棺带走殷九弱,风雪浩荡,远去的身影遥遥不可望。
独留风起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她不知道扶清要做什么,但料想应该无法伤害九弱了。
一个死人又能受什么伤害呢?
想到这里,风起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又飞快摇摇头,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鹤雪峰上千里冰封,受灵气滋养的红梅终年不败,绒绒雪花,萧肃冷然。
仙鹤童子等一众机关动物,侍立于茫茫雪林外,见到冰棺里的殷九弱,皆低头垂眸。
按道理来说,它们只是机关制造的死物,靠扶清的神通和灵气才有些许灵智,他们不该有任何的情绪或是想法。
但此时此刻,它们意外地情绪都低落起来。
那个它们唤「小主人」的人,竟然于冰棺里长眠不醒。
小主人来到鹤雪峰仿佛还是昨日之事,一个孱弱苍白的少女,视线总是追随着尊上,纯黑眼眸浮动着忧郁的光。
“尊上,是否要将小主人的冰棺放入通灵藻洞中保存?”
静默许久,仙鹤童子代表大家上前询问扶清的意思。
女人那双淡漠无情的凤眼,像失了光泽的古镜,照出一片虚无。
“不必了,本尊会带小九住在临月居。”
“可是,小主人她已经……”机关黑熊声音闷响,却在触到扶清冰冷的目光后顿住。
“没有可是,”女人凝着冰棺里的人,神思一阵一阵疼痛,不知为何她没来由地认为殷九弱就该与自己在一处。
无论何时何地见到殷九弱,这人都该属于自己,陪伴自己左右。
仿佛天生如此。
“尊上,您怎么了?”仙鹤童子总感觉扶清的状态有些奇怪,身侧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戾气。
“本尊要闭关三月,开启鹤雪峰全部结界,无事勿要外人打扰。”
三个机关动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回答「是」。
下着雪的夜空寂静而高阔,漫天繁星,一身雪白法袍的女人,携着寒玉冰棺关上了临月居的房门。
以元神自爆,是那团魔气在殷九弱耳边说的提议,她本不愿相信,怕是魔气的陷阱。
但当听见扶清要消除她的记忆时,心里那种无法言明的悲哀大盛。
她本来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身边全是虚情假意,扶清竟然还要消除她的记忆,然后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一样。
她是蠢是笨是痴傻,可她不想变成一个连记忆尽是虚假的可悲棋子死了也好,死了倒干净。
如果你也曾真正爱过一个人,你最见不得的不是她伤害你,不是她离开你,而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无动于衷。
她曾经以为只要听话一点,乖一点,努力修炼,就能永远陪在扶清身边。
可现在看来,她的听话她的乖,其实愚蠢,蠢到把心都交了出去,被刺破,被穿透。
所以,扶清要她活着,要消除她的记忆,要她继续当个无忧无虑不明真相的傻子。
命运令她颠沛流离,受尽欺辱,但她是人不是狗,她也有不可侵犯的尊严。
殷九弱怎么可能让扶清心安理得地消除自己的记忆。
扶清凭什么心安理得。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可笑可叹的报复了。
现在看来,那团魔气的确没骗她,这世上的确有扶清也无法阻止的事情,尤其当这个人已存死志。
殷九弱安心地闭眼等着投胎轮回之类的,却在下一秒听见一句句苍老声音的「小殿下」,「小殿下」。
她猛地睁开眼,头脑一阵晕眩,渐渐看清三张担忧又欣慰的老脸。
然后,「啪」地一下,她的世界又很快变作模糊,黑暗与光明断断续续。
“你们是……阎王还是判官?”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体虚气弱,又快昏沉过去。
“小殿下,您别动,千万别动,我们的确在地府,地府轮回狱,掌管世间人情债与轮回之事,”带着飞鹰头冠的老人解释道,“我是鹰王。”
殷九弱好不容易坐起身来,目之所及一片黑暗,“我……我看不太清楚。”
几人看着小殿下的魂体状态,那萦绕黑气的身体似明似暗,非常虚弱。
“小殿下,您魂魄受伤严重,所以才会暂时失明,好在轮回狱物产丰富,我们魔界家底丰厚,我们定能找到方法医治您的眼睛。”
“那我这是要投胎转世了吗?”殷九弱睁着无神的双眼,视线怎么也无法聚焦。
名为「鹰王」的黑衣老人激动地摇头:“小殿下,您是魔界少主,早已超脱生死,不入轮回。别看您现在只剩魂魄,待伤好后,您自然能重归本体,功力大增。”
“你是说,我本来不长这个样子?”
“是的,凡间的身体是您的劫身,与本貌有几分相似而已。”
面对这三位长相阴暗,服装奇怪的黑袍人,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另外两位自称「鲸王」、「狼王」的人急忙开始给殷九弱解释起来。
说魔界在千年前,与异界的入侵之战中,大败而归,损失惨重,前任魔尊因此陨落,少主也下落不明。
如今魔界势微,只能躲在神界无法管辖到的轮回狱苟延残喘。
“但是,小殿下您回来了,以后我们定能振兴魔界。”
见殷九弱仍然半信半疑,鹰王郑重说道:“小殿下,您是否从小无法修炼,并且灵窍闭合,萦绕着黑气。”
“不错,”殷九弱靠在黑色的岩石壁上,深深呼吸。
“这是因为魔族与其余族类的修炼方式不同,且我们全身都是宝,容易被各路人马觊觎。”
“而且您脸上的红色斑纹,是您出生就有的。当年魔尊替您批过命,您命中当有情劫,将于今日以魂体归来。”
“前些年,我们曾派人四处寻找您,但是那人最后重伤归来,至今还在修养。”
“是叫勾玉吗?她没死?”殷九弱眼睛亮了亮。
“是的,我们魔族不会轻易死去,何况她说当年那位手下留情,替她挡去了沧澜宗长老的大阵七成威力,她现在正在我们魔界修养身体。”
听到这里,殷九弱几乎信了八成,以她现在不生不死的状态,加上那些人对自己血液的贪婪。
自己的确有可能是他们口中的魔族人。
只是她要怎么确定,这不是另一场连死都无法阻止的骗局。
“方外之地的魔气,又和魔族有什么关系?”
“这个说来话长,和我们魔族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但是那魔气也是我们要竭力抵挡的。”
至于情劫,殷九弱冷笑了一声:“情劫吗?”
渡一场情劫,就……成魔了?
见殷九弱心境不稳,鹰王忙劝解道:“小殿下,那只是您的情劫,历劫而已,劫难不可避,只能迎,请您勿要再往心里去。”
狼王稳重些,给殷九弱点了一盏续气灯,才认真说道:
“小殿下,您受尽苦楚,魂飞魄散,立地成魔,往后成就定然大有可为,不必牵绊过往。”
不必牵绊过往,说得容易,殷九弱苦笑着躺下,静静听着这个所谓轮回狱的地方外的声音,好像很静很静,静得什么也没有。
她虚弱地躺在永恒的黑暗里,不知在等待什么,失明的双眼里是一种繁华落尽的空洞。
空洞得只能听见她一遍遍地询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呢?”
不去想过往,那该去想些什么?
有什么可想的?
殷九弱痛苦地发现,她的人生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唯一有色彩的位置被「欺骗」这两个字填满、占据。
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魔。
三王看着殷九弱乏力受伤的模样,对视一眼,在心底长长叹气,他们就知道历劫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能够依靠所体会的情绪顿悟修炼,但终究是心伤。
“小殿下,我们魔界现在掌管着轮回转世,与人世情债。”
“人世情债?”殷九弱头晕目眩,还是勉力交谈,以转移自己此刻纷扰的心绪。
“是的,我们有姻缘簿副册,可以查看世间人的姻缘。”
“能修改吗?”
三王面面相觑,试探着问:“小殿下,究竟是哪一位伤了您?我们魔界虽然沦落至此,但教训一两个人应该还是够的。”
本来倦怠的殷九弱听见这等打抱不平的话语,心底的阴霾散去不少。
好歹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兴许是好的开始。
“小殿下,您告诉我们吧,我们当年可是打架的一把好手。只是现在韬光养晦,看着不太行而已。”三王撸上袖子,跃跃欲试。
“不必了,我不想和她再有瓜葛,”殷九弱按住刺痛的头,眉心蹙起,笑容忧郁。
当着扶清的面形神俱灭,却又活了下来,从此天大地大,永不相见。
也算骗过她一次吧。
三王皆露出狐疑的表情,这一番小殿下以魂魄状态归来,就已经够离谱,怎么受了欺负还不报复回去呢?
他们魔族人还没那么好欺负。
“小殿下,姻缘的确能够修改,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殷九弱轻笑,如今她孑然一身,难道还怕失去什么吗?
狼王摇摇头:“小殿下,天意不可知,代价是什么,什么时候到来,都无法预测。”
闻言,殷九弱潇洒一笑,“将姻缘册给我吧,我想划掉那个人。”
“是,”狼王伸出手,微光暂闪后,一本薄薄的卷册出现,恭敬地递给殷九弱。
卷册入手生温,似乎能直接感情到所触之人的信息,自动翻到了属于殷九弱的那一页。
三王凑过来一观,只见纸张上黑色字迹浸透纸背:
【殷九弱扶清缘】
旁边有一根翠绿色的连理枝,只是树枝细弱,看着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小殿下您与此人本无缘,这连理枝也是强行相接的,奇怪奇怪,”狼王看着这奇异的一幕,连连出声,“连接你们二人姻缘的人,神力通天,逆转因果,但只需……”
他引导着殷九弱以指为笔,轻轻在那连理枝上划了一道,翠绿色的树枝直接断裂,生机消逝,变作枯败。
卷册上的「缘」字,也跟着变作「缘尽」。
殷九弱静静看着这样的变化,稍微凝实的魂体显出丝丝快意。
因为斩断缘分消耗的灵气巨大,她再次感到眼前模糊不清,只能昏睡过去。
“小殿下且安心休息,过段日子我们再回魔界从长计议。”
这些日子,方外魔气已除,异界暂时无法来犯,整个修仙界都沉浸在这样安宁祥和的气氛中,人人欢喜快乐不已。
鹤雪峰上,仍然冰封万里大雪覆盖,梅花林景致极盛,临月居旁的梧桐反倒有了枯萎之象。
“沈少主,来鹤雪峰有何贵干?”仙鹤童子正在扫雪,抬眼便看见沈沧离御剑站在结界外。
沈沧离今日盛装打扮了一番,面如白玉,英气而美丽,“仙鹤童子,我来与长梵商量我们的婚事。”
“婚事?”仙鹤童子嘀咕了几句,记起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是当时尊上的师父定下的,“沈少主,但是我家尊上正闭关修养,不好随意打扰……”
闻言,沈沧离立马皱了皱眉,“仙鹤童子,以我和长梵的关系,我想应该不存在打扰这一说,她与我自幼相识,情深意重,不是谁都能比得过的。”
“是吗?”仙鹤童子用翅膀挠了挠脑袋,有些举棋不定进退两难,尊上吩咐过不可让人打扰,但沈少主又这样说话……
一只鹤苦恼起来,差点儿薅掉头上的机关羽毛。
正在这时,临月居的木门打开,凛冽的寒风吹进,屋檐上的冰雪似乎泛着冰蓝色的冷光。
扶清未曾束发,三千青丝随风飘舞,雪白的法袍罕见地有些皱,女人眼眸清澈无尘、空洞虚无,就这么心无旁骛地往外走。
“长……长梵,”沈沧离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消失,她有些意外于扶清的模样,女人看似仍然淡漠圣洁,但好像有些魂不守舍。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长梵,即便当年她们外出历练,身陷险境千钧一发之时,长梵也一直是那副威严冷静的肃穆模样。
扶清并未回应,只是不疾不徐地在雪地里缓步而行,沈沧离不得已再次喊了一声:
“长梵,我是沧离,等等我。”
终于,扶清注意到沈沧离,炽霜剑受召而来,稳稳停在山崖外,女人似乎要御剑离开,回首蹙眉淡淡问道:
“你有何事?”
她指•尖始终摩挲着翡色的碧玉珏,垂眸深思着什么,外界的一言一语一花一草都无法得到她半分注意。
沈沧离追上来两步,与扶清保持着两个人的距离,斟酌着开口:
“长梵,家双舞父家母今日催着我来问问你。如今魔气已除,天下太平,我们的婚事定在三个月后可好?”
“虽然我们都是修仙之人,但一日在凡间生活,便按一日凡间的规矩来。聘礼聘书这些一应俱全,另外还会送两只灵雁过来。”
“另外我家已经广发请帖给各大仙门,邀请他们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没有提前再跟你商量一次,长梵你不会生气吧?”
沈沧离站在积雪的庭院里,自顾自絮絮叨叨很久,一抬头才发现扶清早已御剑离开,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随你」。
“可能长梵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沈沧离低头思索半晌,决定就当扶清已经答应了婚事。
毕竟,她们相识已久,长梵也不可能不答应。
轮回狱里十几日过去,殷九弱在魔族灵力的滋养下,勉强能够下地行走。只是眼睛还未完全恢复,视物模糊,但好歹能自己走路了。
三王看着容貌白净漂亮、气质忧郁的小殿下,频频拭泪,心里百感交集。
“你们叫我小殿下?那么,我应该是有兄弟姐妹的?”殷九弱刚走了两步,面色一白,捂住心脏。
即便成了魂体,炽霜剑这等神器造成的伤口,一样旷日持久,疼痛不减半分。
“您本来有一位姐姐,两位哥哥,但是……在千年前都战死了,您现在是魔界独苗。”
“所以,魔界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吗?”
“嗯,也不能这么说,”三王羞涩不已,支支吾吾地道,“其实还有很多小魔小怪,但年龄太小,修为不高。”
狼王沉声解释:“因此我们整个魔族才会在轮回狱休养生息,这儿主管一些枉死的冤魂投胎转世,我们在此可以吸收纯正的情绪,化为己用。”
“纯正的情绪?”殷九弱双眼一凛,周身散发着低沉清寒的气息。
她想起那上古大阵的开启方法,需要绝望之下的心尖血……
“正是,我们魔族以体会人间至情为修炼方法,修为高深者众多。等小殿下伤好后,开始修炼,定然一日千里。”
“小殿下归来我太高兴,都忘记去轮回狱当值了,”鹰王扶正头冠,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忽然,拿着长枪的小魔怪,慌慌张张跑进殿里来,大喊着不好了。
“沧澜宗的长梵道尊,不顾礼法冲进来了。”
“长梵道尊?”三王苦思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惹不起惹不起啊,“扶清?她修为达到大圆满,都快飞升上神,又跑来轮回狱做什么?”
小魔怪一面看了一眼殷九弱,一面战战兢兢地回答:
“长梵道尊说,是为了找回自己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