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被拐卖、被强迫、被囚禁的关系, 也配得再续良缘?”
云棠第一次言词如此激烈,针对的还是已经去世的人。
直播间的观众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弹幕瞬间沸腾了。
【什么什么?这个刚过身的老太太是被拐卖来的?】
【那是丈夫吗?那是她的仇人, 你们居然想让她跟仇人合葬, 真是你爹的好大儿!】
【怪不得老太太有怨气, 你们这群不孝子孙!】
相比网友的气愤,[风华正茂]听完云棠的话,顿时有种脸上被扇了一耳光的羞辱感,怒气冲冲反驳道:“你血口喷人!我爸妈不是这样的关系!”
“你可以问问你大哥。”云棠没有计较连线人的指责,他是家中幺子, 确实不了解事情真相。
[风华正茂]扭头看了眼。
母亲的丧礼不顺利,他决定到直播间连麦, 兄弟几个都围坐在一块儿观看。
大哥就坐在他身旁, 察觉到他的目光, 飞快地偏开脑袋,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眼瞧着他这副心虚的模样, 风华正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生气地抓住他的手臂:“大哥,你有什么事就说, 别让咱妈走得不安心哪!”
“我……以前也不懂, 是长大后才自己琢磨出来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大哥长叹了口气,说出了埋藏心底的事。
在大哥的记忆里, 七岁以前, 母亲是一直被锁在卧房里的,连饭菜都要特地送进去。
小时候他不理解, 为什么他妈妈和别的妈妈不一样,从不陪他出去玩,也不接送他上下学。
后来他去县里读高中,接触到女性拐卖的新闻,才隐隐对母亲的处境有了猜测。
但那个时候母亲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他便压下了所有想法。
大哥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但他有自己的私心,生怕往事重提,会再次勾起母亲逃跑的念头。
他不想母亲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让他和弟弟成了没妈的孩子,反正母亲给父亲生了四个儿子,她自己都不想跑了,索性就这样吧。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到现在,一家人谁也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底下几个年幼的弟弟自然不清楚真相如何。
听完大哥的解释,[风华正茂]只觉得不可思议,怒视着他道:“你既然清楚咱妈是被拐来的,还提议让她跟爸合葬,你安的什么心?”
“这是爸临终的遗愿,我当儿子的,能说什么?”
“呵呵!”[风华正茂]冷嗤了声,讥讽道:“他是怕去地下娶不到媳妇,所以到死也不放过咱妈。”
“老四,怎么说话的!”
[风华正茂]心中父亲的忠厚老实的形象算是坍塌了,即使被大哥吼了一下,依旧不服气。
他拿眼觑着几个哥哥:“我不管你们对咱妈的情况了解多少,反正我把话放这儿了,谁还打着让她跟爸合葬的主意,我跟谁急!”
看他态度强硬,其他兄弟连忙表态:“算了算了,重新挖个坟吧,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
“不管你们挖多少个,老太太都不会满意的。”云棠看向执拗眺望着远方的阴魂,替她说出了诉求:“除非把她送回家人身边。”
话音未落,大侄子立刻跳了出来:“不行!我奶奶必须进祖坟,不然我们以后怎么拜祭她?”
[风华正茂]的大哥也赞同地点头:“就没听说过还能把亲生爹娘送给别人的,真这么做了,我们老李家怕是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
【为了自己的名声,宁愿让亲妈死不瞑目,二十四孝见了都得给你让位。】
【笑死,某些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们老李家还有名声吗?早被你爹搞臭了。】
【大孝孙,难怪你奶奶要弄断你的香,这样的祭拜给你要不要?】
网友把[风华正茂]大哥父子喷得体无完肤。
看着这些弹幕,大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自辩解道:“都多少年过去了,就算我们愿意,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人吧?”
八月天气闷热,只停了五天灵,他妈尸体都臭了。
怎么可能任由警方慢慢调查?
大哥心里存着侥幸,不料云棠却开口打破了他的幻想:“我既然提出来了,就代表我能找得到。”
她忽略对方僵硬的表情,目光转向镜头:“ID名字为[寻母五十年]的观众,请点击连麦按键。”
* * *
医院病房。
神情萎靡的中年男人守在病床前,盯着心电图目不转睛,生怕一眨眼,屏幕上的指标就会变成一条直线。
病床上,老人已经油枯灯尽,由于长时间无法进食,身体犹如一截失去养分的枯木,消瘦而干瘪。
他呼吸微弱,几乎看不见胸脯的起伏,却依然梗着一口气不肯咽下。
男人别开眼,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父在等什么。
五十几年前,母亲无故失踪,街坊邻居议论纷纭,都说母亲是跟人私奔了,唯有父亲不相信。
他舍弃了高薪工作,一边打零工,一边四处搜寻母亲的下落。
后来他爸老了,寻找母亲的重任便由身为儿子的他顶上。
几十年的时光,他爸从风华正茂,到如今只能躺在医院里,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他也从赖在母亲怀里的小娃儿,长成了半世风霜的中年人。
可母亲的消息依旧渺茫。
随着母亲失踪的时日越来越久,男人心中的希望逐渐熄灭。
直到现在,支撑他不肯放弃的理由,无非是想安老父的心。
可医院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父亲也就是这几天了,他恐怕再也等不到了。
男人将脸埋进臂弯,无力地深吸一口气。
再抬头时,视线余光不经意间瞥见父亲醒了。
老人睁着混浊的双目,眼睛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明明瘫痪多时,此刻却撑着床板,独自坐了起身,就像……
就像康复了一般……
男人心脏咯噔了一下,无需思索,回光返照四个字便浮现在脑海中。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手,口齿艰涩地唤道:“淑……芳……”
男人顺着老父的手看过去,只见床头柜上摆放着他的手机。
最近网上有个算命直播间很火,他刷到过几个视频片段。
对于其他人的连线,他和网友一样,也抱着看热闹的心理。
但有一卦却令他不得不在意,主播的第二次直播中,有一个身患尿毒症的女孩,连上了接受过她家资助,想要报恩的人。
看完回放后,他心里忍不住有了想法:能不能让主播帮忙寻找?
主播那么牛,连资助过的人都能找到,他和妈妈血脉相连,没道理找不到吧?
从那以后,他养成了蹲守直播间的习惯,可惜一次也没连上。
他爸注定要抱着遗憾离开人世了。
男人伸手猛锤着脑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
就在他无比沮丧之时,一道和缓的嗓音从手机中传出:“ID名字为[寻母五十年]的观众,我给你发送了连麦邀请,请点击按键进行连线。”
男人:!!!
[寻母五十年]是他为了看直播专门取的名字!
他猛地看向执拗呼唤着“淑芳”的老父,忽然间福至心灵,浑身颤抖起来。
手抖得太厉害,他戳了好几下,才顺利点开视频连线。
直播间屏幕一分为三,男人刚一抬眼,就对上了主播笃定的目光。
云棠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母亲的下落。”
男人双眼通红,云棠主动邀请他连线,他就有了预感,隔着屏幕,眼睛不断往灵堂里逡巡:“她、她……”
“没错,她去世了,因为思念家乡亲人,也因为被拐卖的惨痛经历,执意不肯葬在这片给予她苦难的土地里。”
网友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哇靠!这就找到了?主播牛逼!】
【他的ID是[寻母五十年],说明他也从来没放弃过他妈妈,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找到的时候妈妈已经死了,算个屁的双向奔赴!】
直播间里,云棠通过私信,要到[寻母五十年]父子的生辰八字,为他们开了阴阳眼。
男人的视线在屏幕里转了一圈,倏然顿住。
在红色棺材边上,他看到了一个身穿寿衣的老人,满头银发,脸上皱纹深邃,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很陌生,他一时不敢相认。
病床上的老父却已然泣不成声,枯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声音嘶哑无力:“淑芳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响起,老人似有所感,循声飘到屏幕前,迟疑地审视着对面的人:“……军哥?是你吗?”
父亲捂着嘴,不住地点头。
“妈!!!我是斌斌啊,您还认得我吗?妈……”
男人嚎啕大哭,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镜头前哭得像个孩子。
直播间的观众无不为之心酸 。
时间跨越太长了,红颜枯骨,爱人迟暮,他们看似圆满,可团圆的表象下又是另一种离别。
【啊啊啊我爆哭,怎么会这么苦?】
【我艹你妈的人贩子!都给我下地狱!】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支持买家同罪!】
哭了一会儿,[寻母五十年]勉强稳住情绪,对着云棠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师,谢谢,真的谢谢!”他擦了擦眼泪,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我想把我妈的尸骨接回来,重新收敛安葬。”
那家人为母亲准备的东西都不要了,他嫌脏!
一直举着手机,方便他们沟通的[风华正茂]当即表态:“那我把地址发给你,你过来接,或者我送过去,也是可以的。”
闻言,大侄子出声打断道:“接回去就算了,棺材和寿衣是我们对奶奶的孝心,凭什么扔了?只许你自己孝顺奶奶,我们连尽一份心意的权利都没有吗?”
[风华正茂]懒得理他,自从得知父亲所做的一切,他感觉自己都没脸见人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补偿。
正打算和对方商量迁棺事宜 ,云棠蓦地看向大侄子,语调冰冷:“你不允许开棺,是害怕自己的罪行败露吧?”
直播间:!!!
【什么意思?这里头还有事?】
【结合大侄子绕棺时燃香断落……细思极恐啊家人们。】
【我去,这可比鬼故事恐怖多了!】
云棠瞥了眼老人魂体内的怨气,淡声道:“恕我直言,老太太不愿意下葬,除了想回归故土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是被害死的。”
“……谁?”[风华正茂]被接二连三的噩耗砸中,震惊之下,脑子都不会运转了。
云棠:“谁阻拦开棺,谁就是凶手。”
这跟指着他的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大侄子怒不可遏,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神不善地瞪着云棠:“你谁啊?一句话就想给我定罪?”
“你命格中火旺土燥,是多情多欲的个性,眼睑下方发青,说明你桃花泛滥,且多有强迫他人的行为。”
云棠指尖微勾,隔着屏幕攫取了死者的一抹怨气,通过共感,看到了老太太临终前的记忆。
五天前,夜里十一点,老太太在睡梦中被玻璃打碎的动静吵醒,她的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于是偷偷起床查看。
谁知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便看到堂屋的方桌上,交叠着两道身影。
若仅仅是这样,老太太最多也就心生厌恶,并不打算理会。
她了解大孙子的秉性,从小无法无天,刚上初中就敢搞大女同学的肚子,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每次带回家的都是不同的女人。
可就在她想着眼不见为净,关门继续睡觉的时候,借着从天井透下来的月光,她看清了女孩的挣扎。
被压在桌上的女孩满脸泪水,对着身上的人又撕又咬,又因为男人力量的压制,丝毫无法逃脱。
那女孩……根本不是自愿的!
这个认知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浇得她浑身发冷。
她自己就是被强迫的,完全能对女孩的绝望感同身受。
多年前的记忆翻涌上来,怒火直冲脑门。
她冲出房间,使劲拉扯着孙子:“畜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还不快放开她!”
“这是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睡你的觉去!”
眼见孙子无视她的责骂,一把推开她,拖着女孩就要往卧室走去,老太太又怒又急。
但仅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压根阻拦不了孙子,千钧一发之际,老太太扬声大喊,试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喊,直接断送了她的性命。
孙子害怕事情败露,用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
不到十分钟,她就成了一抹幽魂。
孙子很快察觉到老太太的异样,慌乱地揭开衣服,又伸出手指去探鼻息。
发现老太太没了呼吸,他顿时惊慌失措。
怎么会这样?他不想杀人的,只想让她闭嘴罢了。
孙子心中生出一丝后悔,但下一秒,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
杀人是要坐牢的,何况他杀的还是亲奶奶,光是几个叔叔的怨恨,就够他受的。
没犹豫多久,他迅速将尸体抱回房间,为奶奶盖好被子,伪装成她在睡梦中过世的假象。
等到天亮,才有条不紊地通知了城里的爸妈。
老太太的鬼魂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并不觉得意外。
这个孙子的性情和他爷爷如出一辙,身上流淌着父辈的劣质基因,她从不高估他的人性。
但当孙子再次将手伸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孩,把她当成发泄恐慌情绪的工具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愤怒、痛苦。
变成鬼魂的她无力阻止孙子的恶行,只能在自己的葬礼上动手脚,希冀有人能发现她真正的死因,从而救出被孙子关进地窖的女孩。
云棠缓缓睁开眼,从老太太的情绪中抽离,叙述的声音也随之落下。
【畜生!连自己的亲奶奶都能下得了手,真他妈不是人!】
【呜呜呜这个奶奶真好,自己淋过雨,就想替别人撑伞。】
【我气死了啊啊啊啊!老天爷怎么不一道雷劈死他?】
云棠所讲述的事情太过骇人,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风华正茂]紧攥着拳头,额角青筋因愤怒而暴涨。
忍了忍,扬手给了大侄子一耳光,差点把人扇倒在地。
“老四,你干什么?”大哥扶住儿子,上前推搡着[风华正茂],质问道:“老太太是我亲自装敛的,难道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信不过自己的亲哥?”
他大嫂则把矛头对准云棠,咬着牙骂:“你不要瞎说八道,我儿子平时是爱玩了点,可他不敢杀人的,他还是个孩子啊!”
“哦。”云棠面无表情:“二十七岁的孩子。”
嫂子:“……”
见此情景,其他兄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第一次接触直播间,不像[风华正茂]那样对云棠深信不疑,又对大侄子的秉性有几分了解,云棠所说的前因后果,在他们看来不算匪夷所思。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提了建议:“都别吵了,开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