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一百章 倦鸟

  当贝尔摩德和琴酒回到堀田诊所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黄昏,贝尔摩德走路的时候步伐都是飘的:

  这两个人无一例外昨晚彻夜未眠,在把那堆录像带看完之前也没人想起活人还得吃饭喝水这件事;等到他们回医院之前琴酒才想到应该给Boss最宠爱的养女弄点东西吃(他自己倒是一副靠抽烟就能活着的样子)——结果这人就非常理所应当地带着贝尔摩德找到了离他们最近的自动贩卖机。

  贝尔摩德可不会把“帮别人从自动贩卖机里买花生酱三明治”称之为体贴。

  妈的,男人。这就是之前贝尔摩德为什么不愿意跟这混蛋约会,把跟眼前这家伙相处的时间花在床以外的地方就是一种浪费。

  ……虽然Boss好像不这样觉得。

  他们两个还是从那道隐秘的侧门进入的堀田诊所,诊所本身依然在正常营业,正门那边接待着上门的普通病患,虽然病人不算很多,但是哪天如果真有警方的人查过来,也算是一副足以掩人耳目的场景。

  “我满身都是烟味儿。”她在进门的时候这样低声抱怨道。不过她同样也知道,琴酒这种人是不会因为身边有个姑娘低声抱怨什么就开始怜香惜玉的。

  Boss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臭直男啊。

  而她浑身是烟味这点不假,这个“烟”可不仅仅是他们等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抽的那几包烟——琴酒看完那些录像之后表情难看得吓人,然后他转向贝尔摩德,问:“Boss希望你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他说销毁就好。”贝尔摩德回答,“我是打算等日本这边的事情办的差不多之后就一把火烧掉的,我之前甚至把柴油都买好了,就堆在仓库的最后面呢。”

  ——于是,四十分钟之后这个仓储园区中某座仓库火光大作,火势大到后来接到报警赶来的消防队扑都扑不灭的程度。这场大火烧了九个小时才自行熄灭,最后等火场调查人员进入废墟的时候,那里头只剩下了一堆被烧焦到分辨不出原本形状的、扭曲的金属物,仓库里其他东西都伴随着火光灰飞烟灭。

  对此,贝尔摩德的感想是:琴酒想烧就烧吧,反派人物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干点杀人放火的活儿的,他至少没有一生气就去吧朗姆肢解了不是?

  正是因此,满身烟味的贝尔摩德在到达医院之后没选择跟琴酒同行,而是一头扎进一条陌生的走廊不见了,据她所说诊所里有专供贵宾休息的休息室,而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去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显然,她已经在收到那个美国科学家到达日本、而Boss的身体情况也已经稳定了的消息之后彻底松弛了下来。

  她确乎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算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这位千面魔女也是组织里的独行侠,她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不和其他组织高层打交道,不负责协调和指挥任何小组任务,在任何外勤中都是到点就出现,任务结束之后立刻就不见踪影,连任务报告都不提交。

  而琴酒则无法像她那样立刻去休息,他脑海里还有无数念头在转,一刻都不得停歇。别的不说,他至少还得去问问芭芭拉·鲁索现在外面的局势进展,还得打电话安抚一下伏特加他们。

  他当然不放心让自己手下的行动部门成员也来这个诊所(他当然信任他们,但是他的信任从来都是有限的),所以只能安排伏特加和两个狙击手去一个应该不会被公安发现的安全屋暂避。站在那三个人的角度,昨晚发生的事情无疑非常可怕:在本应顺利进行的任务中遭到公安的突袭,朗姆忽然反水,然后在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之后,他们肯定还会从自己的人脉那里听说黑衣组织的各个据点正被警方逐个击破的消息。

  琴酒对以上事实早有预料,但是那三个人一直被蒙在鼓里,更别提在这关键时刻琴酒把他们扔在一个安全屋里就不管他们了……

  琴酒一边沿着医院走廊往前走,一边思索着一会给伏特加打电话的时候要说什么,真相不能被公之于众,但是他还得给出个让他们三个继续留在那个安全屋里、对整个黑衣组织的陷落坐视不管的理由,毕竟现在出门就是去送死。

  他的脑海里转悠着这种念头,自己其实没注意自己的脚下正在往什么方向走,如果他稍加注意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正往Boss所在的病房的方向去,这真是一种令人感觉到悲哀的自动导航。

  他的自动导航功能是这样被打断的:雪莉从他对面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的雪莉穿着白大褂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这位年轻的天才科学家跟在一位满头姜红色卷发的年轻女性后面——叫伊莉娜、伊薇特还是什么的,贝尔摩德说这个人是负责Boss安全的那个小队的一员(然后Boss就会做出在自己深入枪林弹雨的时候把整个小队成员都派出去执行别的任务这种决定)——雪莉眉头微微皱着,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但是即便她摆出这么一副不爽的样子,她的面色也比琴酒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红润了不少,她好像甚至还胖了点,不再像之前那样瘦的吓人了。

  琴酒和对方擦肩而过,彼此之间没有交谈。雪莉没有像之前那样在琴酒面前害怕地畏缩,只是深深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琴酒知道她对现在的状况有诸多猜测,但是他对对方的天才脑瓜里正在想什么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继续向前,又转过一个弯,进入了Boss的病房所在的走廊。尤维塔·迪布瓦医生果然就站在走廊里,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而她身边则站着一个陌生人。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看上去恐怕有七十岁了,对于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他的身材显得相当健壮。他肩膀很宽,五官深邃,金发中夹杂着丝丝白发,圆框眼镜后是一双锐利的蓝色眼睛。

  此人身上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一套得体的威尔士亲王格大衣,不过他的颧骨上隐约可见刚摘下口罩之后被带子勒出来的轻微红痕,于是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琴酒先生,”尤维塔率先向着琴酒颔首示意,她还是保留着在琴酒的代号后加个“先生”的奇怪称呼方式,“这位是海因里希·雷曼博士,与Boss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的那些药物就是他主持研发的。”

  而雷曼博士则打量了琴酒一番,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充满了——如果是贝尔摩德在场,就会生动形象地形容道——老丈人看不让人省心的女婿的那种嫌弃感,然后,他就不假思索地吐出了一连串充满了嫌弃味儿的英语(而且还是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

  他皱着眉头说:“你就是那个让那蠢蛋(asshole)就算拼着命也要嗑药以成年人的身份去见的小子是吗?”

  琴酒:“?”

  ——这位雷曼博士嘴里的“asshole”是指Boss是吗?

  琴酒再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了解Boss和他的亲信们的相处方式……以及他在整个组织核心圈子里的生态位。

  琴酒张了一下嘴,想说点什么,但是雷曼博士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个人就滔滔不绝地抱怨下去:“之前就劝他不要来日本,苦口婆心地跟他说刚换了新药两年半,这几年监控得密切一点以免出什么乱子。他也不听。好,那来就来吧,药一共就给了他三颗,嘱咐了万不得已不要吃,那怎么也应该拿出来应对被敌人追杀吧?结果他把药他妈的拿来干什么了?吃了药去跟对象共度新年!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小孩子性子,说了也不听,现在还敢身上带着枪眼来找我了?!Du bist ein Idiot——”

  带口音的英语已经变成了一连串德语脏话,连尤维塔都看不下去了,毫无作用地在边上使劲戳雷曼博士的胳膊肘。这位老科学家看来已经对Boss积攒了相当多的不爽,以至于让他无视了被Boss连带着一起挨骂的琴酒长着一张叫组织的杀手看了都觉得胆寒的、充满杀气的脸,这点还真挺厉害的。

  老科学家痛痛快快地站在Boss的病房外的走廊里,把Boss骂了一顿,等尤维塔戳了他十几下,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然后,他又用那种嫌弃不让人省心的女婿的表情打量了琴酒一顿,宽宏大量地说:“尤维塔之前发的信息你和莎郎应该也都看见了——总之没什么大事,我们有把握让他在身体彻底康复之前维持在现在的年龄阶段。不过这次算是有他受的了,哼!”

  他哼得有点过于大声了,很难说不是故意的。等说完这句话,这位老科学家就昂首挺胸地走掉了。

  尤维塔想了想,觉得她还是得为自己的老同事挽回一下颜面:“他就那个脾气,别在意。他是太担心Boss了才会那样的。”

  其实琴酒根本不在意——要让跟他相处的更长一些的人,比如说基安蒂或者科恩来说,他们就会说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琴酒真正在乎的人,他不会把组织里那些特别反感他的人放在心上,而就算是赢得了他的信任的人,他也能够随时牺牲掉。实际上,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证实了这一点;要是让琴酒的属下们知道了他们的老大对组织Boss怀有的复杂感情,他们会感觉到惊讶的。

  琴酒问:“他已经为Boss工作了很久了?”

  “非常非常久,可能有块三十年了。”尤维塔回答,“我听说,在雷曼博士之前,实验室一直没能拿出真正对Boss长期有效的研究成果,在那之前,Boss的身体状态都比较……堪忧。但是后来我们有了雷曼博士,日本这样也有了宫野艾莲娜女士,现在还有雪莉小姐。虽然你可以并不信任雪莉小姐,但是至少就我这一天和她的相处来看,她确确实实是个天才。这些都是好消息,不是吗?”

  琴酒冲她微微挑眉,他现在算是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尤维塔·迪布瓦正试图用医生们平时安慰病人家属的那套话术温言细语地安慰他。该死,他之前的失态有那么明显吗?

  也不知道尤维塔有没有读到他这个挑眉里富含的信息量,反正她继续说:“总之,正如雷曼博士所说的那样,在他的身体康复之前会保持在现在的年龄段——我们预估是三到四个月,这是比较保险的计算方式,实际上他因为长期服用某些药物,伤口愈合得应该会比较快。

  “不过,这和我们之前制定的康复计划其实是相违背的,他最近两年在服用的那种药物本来应该使他长期维持在儿童状态,间或在很短时间内变成成人;所以现在为了让他保持现在的样子直到身体康复,我们得给他频繁换用其他药物,这会把他血液内的药物浓度搞得一团糟,而且服药量对他肝脏的压力也会比较大。

  “不过这毕竟是短时间内的服药计划。等他的外伤康复,我们会换成另外一种比较温和的药品,不过到那个时候,这段时间治疗的后遗症应该就会显示出来了——”

  她顿了一下,窥着琴酒闻言阴沉下来的面色。

  “我们现在推测,到时候他可能会比较频繁的变为不同年龄段的状态。”她斟酌着说,“频繁是指他的一个年龄状态长则能维持几个月,短则可只能维持一两天,而且年龄恐怕在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皆有可能……这一切很可能是完全随机的,直到他的身体最后又一次长期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年龄为止,整个过程可能会花费一两年的事件。而年龄转换的过程,会——”

  “很痛苦,是吗?我听贝尔摩德提到过。”琴酒接口道。

  “他能坚持下来,而且他总会表现出一种他一点也不被痛苦困扰的样子,但是……”尤维塔摇摇头,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必太担心,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整个医疗团队,都有很多应付这样的事件的经验里,不会出问题的——我只是觉得你需要知道未来他的身上会发生什么,毕竟在未来的几年里你应该还会陪在Boss身边对吧?”

  未来。琴酒这样的人不会提起这种词,干杀手这行的人从来不能承诺自己在下一个任务中百分百不会身死,所以他们从来不幻想以后的生活。如果有人问琴酒,“你永远不会背叛Boss对么”这种问题,那么琴酒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但是如果问题有关于“陪伴”,从不妄想自己能够平安生还的人们则无法给出笃定的答案。琴酒从不会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但是——

  “尽我所能。”他回答道。

  尤维塔嗯了一声,对着病房紧闭的门扉挥了挥手:“那你可以去看看他,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正规医院,没有探视时长的限制,你之后想来就来就可以,只要注意消毒、不妨碍医生工作——”

  琴酒:“……”

  尤维塔这种干练又专业的医生,说出“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正规医院”这种话的场景真的怪异极了。

  “啊对了还有个事,虽然我本来打算去叫个护工,但是正好你在这里所以……”尤维塔忽然随口说,她低下头去,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那个大袋子里掏来掏去,“你去看他的时候可以顺便帮他换个睡衣吗?”

  与此同时她手腕一抖,从袋子里拽出来一件长长的黑色袍子。

  琴酒对着她露出一副“解释一下”的表情,尤维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要求不太妥当。

  她不像奥纳科纳手下的那帮人那样对Boss的感情经历那么津津乐道,也不知道Boss和他男朋友的相处模式到底是怎样的,在她开口的时候,多少有点以己度人——如果她有个爱人的话,她是乐意在对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照顾对方的那个类型——不过琴酒一副冷血杀手的样子,这种照顾人的要求说不定对他而言比较强人所难?

  “倒并不是说照顾他是你的责任的意思,”尤维塔找补道,“我去找个护士也——”

  “不,”琴酒摇摇头打断了她,“这没问题。我只是感觉有点惊讶,我以为会要求病人穿统一的病号服。”

  难道这也是“不是正规医院”的一种体现?

  “对普通病患肯定是会这样要求的,不过Boss比较讨厌病号服。所以美国那边的私人医院里留了几件他的睡袍,雷曼博士来之前一起都带过来了。”尤维塔把手里那件睡袍抖开给琴酒看,估计在琴酒用酒精给手消毒之前,她是不会让琴酒去碰这件衣服的,“我不知道温亚德女士有没有跟你说过,但是最好让他穿着熟悉的衣服在熟悉的地方醒来,特别是在他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

  她说着扫了病房紧闭的门扉一眼,眼里罕见地闪过了一点冷硬的神色:“我们会在Boss可能住院的所有地方做这种安排——那间病房的装潢和他在美国会住的那间病房的装潢一模一样。”

  琴酒的眉头微微下压,他的嘴角轻轻地抿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

  ——诚然,他记得在贝尔摩德展示给他的那些录像中出现的那间病房,符合所有人刻板的想象的、只由单调的纯白色构成的病房。浆洗的很硬的白色床单、滴滴作响的仪器、金属架构成的病床、白色带淡蓝色细纹的病号服……那就是陪伴着Boss度过那七年的东西。

  在医院里也要穿自己的衣物、还有那间病房里很有家庭气息的装潢(琴酒被贝尔摩德带去那间仓库之前,曾经往病房前面瞥过一眼),这一切都是为相同一个问题给出的答案……Boss在伤痛或者疾病导致的不适之中醒来的时刻、在面对着充满消毒水的刺激性气味的、色调苍白的病房的时候,会短暂地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吗?他会陷入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惊恐发作吗?

  (即便如此,即便Boss必然厌恶这一切,但是琴酒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他自己从医院中重伤醒来的时刻,也就是那个Boss站在病房的窗口前打电话的深夜——)

  在脑海里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的琴酒心情复杂地看向尤维塔手里那件睡袍,尤维塔之前说过这是放在美国的某个私人医院里的几件之一,在琴酒没有见证过的那些时光里,Boss到底曾经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在医院里度过多少时光呢?他看清了那件睡袍的样子,然后,他……他连贯的情绪被打断了。

  那是一件纯黑色的袍子,材质应该是真丝或者其他与之相似的材质的;这间袍子背部和袖口位置布满大片的、粉白色的樱花图案,垂坠的花枝沿着衣服后领的位置一路向下延伸,直到袍子的下摆。这花纹特别具有东方风情,最重要的是,这袍子还有个完全不会在正常睡袍上出现的宽大袖口。

  琴酒硬生生被自己的顿悟卡住了两秒钟。

  ——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垂枝夜樱花纹的正绢小振袖和服。

  琴酒:“……”

  尤维塔绝对捕捉到了琴酒的表情微微扭曲的一瞬间,她相当愉快的微笑起来,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之前我也问过Boss。据我所知,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欧美时装界流行着一股崇尚东方风格的时尚风潮,那个时候,日本向欧洲和美国出口了很多和服成衣,追逐时尚的人们会把这些和服改造成当时流行的裙装样式、或者直接当睡袍穿……“

  “这个我知道。”琴酒回答,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到Boss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再次挑战了他的认知,“但是据我所知……”

  “由和服改造成的衣服就算是一百年之前,在欧美也只有女性在穿?”尤维塔眨眨眼睛,声音非常欢快,“是的,确实如此——但是你也知道,在有些地方Boss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琴酒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确实如此。但是他是不会承认那是对方吸引人的地方之一的。


第一百零一章 锦缎之下

  你在我痛苦的声音中听见其它的声音。

  古老的哀叹之口,古老的哀求之血。

  爱我,同伴。别舍弃我,跟随我。

  跟随我,同伴,在这悲苦的潮水中。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琴酒走进那间病房。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现在似乎又要到黄昏了(他并没有太注意时间,这个概念正在他脑海里模糊地飘走),透过拉开的窗帘,能看见一轮红日正缓缓地向楼宇之后沉没,给那些高楼大厦镀上一层锯齿状的金红色花边。

  天空的颜色像是血,血迹从巨日沉没的方向延伸过来,暗紫色的晚霞淹没鳞片状的、轻薄的云朵。没有开灯的室内被浸入到一种奇异的、幽暗的暗红色光辉之中,躺在床铺之上的人只有少部分衣料和皮肤被窗外斜射进来的光辉照亮——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的皮肤也被笼罩在浓重的、暗红色的日光之中——而其他部分则完全隐没在随着夕阳西下而逐渐浓重起来的阴影里。

  于是最终到了这一刻:琴酒拿着尤维塔·迪布瓦塞给他的那堆东西站到了Boss的病床前,这可并不是他之前预设过的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方式。在贝尔摩德把他拽去那间仓库之前,他只是略略往病房里瞥了一眼,这房间中不符合一般病房装潢习惯的内饰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可是,说实在……他当时甚至没有怎么看见Boss的脸。

  而从昨夜到现在的一派混乱情形中,大部分画面已经被分割成支离破碎的残片。赤井秀一脸上那个愉快又疯狂的笑容,烈火和剧烈的爆炸声,淋漓不尽的鲜血……还有Boss冷漠而又英俊的面容,浸没在火与血的夹缝之中,被这些可以夺人性命的东西模糊了细节。

  现在,他站在病床前,微微低下头,第一次认真的、心无旁骛地打量着Boss的脸。

  琴酒不太会去评价别人的长相——而且他偶尔去评价的时候往往会把事情变成一场灾难。在基安蒂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打算在眼睛下面纹一个蝴蝶图案,结果整个小组里只有琴酒煞风景地指出“再过几年你一定会感觉到后悔的”;如果他只在自己人面前这么口无遮拦就算了,但是他也会在朗姆手下的那个谁[1]刚升到中高层的时候,当着对方的面说过“你下睫毛的形状长得好奇怪”这种话,搞得对方每次见到他都会露出一副恨不得活吃了他的表情。

  (说起来,那个谁的代号到底是什么来着,琴酒有点记不清了,他向来懒得去记那些不重要的人的名字——但是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估计对方也已经死在这个夜晚了吧)

  尽管琴酒在这方面有以上这种臭毛病,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Boss长得还……还挺好看的。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是:眼前这个人首先是他所效忠的黑手党话事人,其次这人是他男朋友,在以上这些因素的加成之下,琴酒这种贝尔摩德口中的“老封建”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对方长得挺好看。人们会说“权力是一剂最强烈的春药”,而这也是这种观点的另一种体现不是吗?

  琴酒自己肯定不会承认这样的说辞,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发自内心地担心过Boss是个阳痿性变态老头呢(得知Boss和梅洛之间没有“那种”关系真是太好了)。

  琴酒凝视着这个人的面孔,在对方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这样的凝视会显得不太得体,但是现在又有谁会在意呢?

  Boss的样貌现在看上去很年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扮作野格的时候肯定是化过妆的,很可能是用某些化妆品强调了一下五官的阴影,在尤维塔他们卸掉琴酒眼前这人的全部伪装之后,他的五官虽然看上去还是棱角分明,但是却没有之前那么瘦削、那么冷厉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看出他和梅洛长得确实很像。

  并非如有些人戏剧化的想象一样,某人长大之后只不过是他小时候等比例放大的版本;眼前这个人长大之后五官愈加明显的棱角模糊了孩童时期面庞圆润的弧度,嘴唇的形状会看上去更薄更冷漠,但是他的容貌上和梅洛之间依然有一些不能用“血缘关系”这种词来解释相似度,至少,如果他顶着这张脸跟琴酒说他和梅洛是兄弟什么的,琴酒肯定不会相信。

  在Boss原本的计划里,在日本的事情得以终结之后,等到琴酒踏上另一个国家的土地的时候,他就要顶着这张面孔对琴酒说出有关于他的身份的真相吗?还是他打算让梅洛来说出口呢?

  在那种情况下,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躺在床铺上缄默不语,他打算怎样解释梅洛与琴酒共度的那些夜晚,又打算如何解释四玫瑰的事情呢?

  这其中的逻辑依然可以用一条线贯穿起来……琴酒想,似乎无论是四玫瑰还是梅洛,都没有掩盖他们对身边某些人的喜爱(虽然四玫瑰表达喜爱的方式确实令人消受不起),他们某些不小心流泻出来的脆弱的一面、他们对戏剧化场景的爱好和他们残忍的内里都是一以贯之的。

  所以,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琴酒甚至没有觉得特别生气。虽然这种事如果落在别人身上,肯定有人会因为欺骗和隐瞒而生气,但是放在Boss身上,他做出这种事倒是不特别令人奇怪了。

  不过,琴酒又想,如果Boss打算主动袒露自己的身份和谎言的话,他肯定又会说出一大串内容特别真诚的道歉的话。在恋爱这事上,Boss好像真的很擅长真诚的道歉,琴酒对那种情形甚至都有些预想了。

  琴酒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把尤维塔塞给他的那件睡袍抖开,黑色绸缎上粉白色的樱花在没开灯的室内更显得色泽暗淡。

  那位看上去很严厉、实际上特别操心的尤维塔·迪布瓦医生在琴酒进病房之前紧紧盯着他做完了消毒工作,强迫他换掉了之前那身沾满烟味的衣服,并且在整个过程中保持着一脸严苛的嫌弃,等到这一切做完了,她才放心让他拿着这件睡袍进门。其实做这么多准备工作之后让琴酒来照顾Boss,还不如去找个护士来得方便。

  琴酒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她和贝尔摩德一样,其实都想给他和Boss留出“独处”的的时间,虽然这种独处是在一方昏迷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是也依然可以帮另一方理清自己的思绪。

  从这一点来看,Boss确实很受他们的爱戴。毕竟没人会去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己不喜爱的老板的感情生活。

  而琴酒,黑衣组织的Top Killer,行动部门的负责人,这个组织内部的刽子手,那些组织成员口中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永远不会被困难和失误阻止脚步,在任何纰漏和危险之前都极端冷静,从不浪费时间去哀悼。组织的其他成员对琴酒都是这种印象,所以肯定没法想象他有需要“理清思绪”的时刻。

  但是事实证明琴酒确实需要,他需要理清的思绪甚至不仅仅是Boss的众多假身份和这人真的会在某些不该玩命的时刻玩命的这个事实——他其实还需要搞清楚另一点:他应当如何和他爱的人相处?

  当然啦,在不久之前他就不得不承认在尊敬和服从之外他确实“爱”Boss,而且显而易见的是这种“爱”还伴随着强烈的性冲动……但是“爱”可不是组织的杀手课程里会讲授的内容,从小就与正常社会脱节、没经历过什么正常的人际关系的人更没法对这门学问无师自通。

  不如就实话实说,在“和恋人相处”这方面的擅长程度琴酒肯定还比不上宫野明美,而且他之前甚至都没怎么分神考虑过这件事,当时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日本的烂摊子收拾完了,反正等他和Boss真正见面肯定还有很长时间,在那之前他总能摸索出一点除打电话聊天之外的其他相处方式来……

  结果,在他真正有任何头绪之前,Boss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么,等到几周之后,Boss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该以何种方式相处呢?

  琴酒看着“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的Boss那张和梅洛十分相似的脸,他盯着对方看的时候脸上一贯地没什么表情,就是那副除了“阴森森地反派笑容”之外他最常用的二号表情,任谁看他这张脸都看不出来他正盯着自己的男朋友。

  他在脑海里列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再一项项划掉,手上的动作倒是没怎么受阻碍:他掀开盖在Boss身上的被单,然后开始解开对方身上那件带淡色条纹的病号服。

  全世界医院的病号服都是一个样,方便穿脱但是绝对不舒适,样式又是千篇一律的白底花纹,怪不得Boss这种有不好经历的人看了就要犯PTSD。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很多不仔细观察就会被忽略的细节暴露无疑:就比如说这个人耳垂上的耳洞和贯穿锁骨的那条长长的伤疤,那道伤痕在梅洛的身上的时候就曾引起过琴酒的疑惑。

  琴酒因为那些旧伤疤皱起眉头来,手上倒是毫无迟疑地把病号服的扣子解开到最后一个。Boss的手上现在扎着滞留针的针头,倒是没有在输液,这倒是给换衣服提供了一些便利。

  Boss身上的疤不止那一个,琴酒在他的身上发现了至少三个肯定是枪伤留下的圆形疤痕,一些看上去很旧的刀伤伤疤,还有从肩胛骨处往下延伸的一大片烧伤的痕迹。他在前一天夜里受的伤被绷带仔细的包裹着,没有血液渗出来,但是绷带边缘的大片皮肤已经爬上了淤血的暗紫色,那是爆炸后的一连串磕碰造成的。

  其实琴酒身上现在也有不少淤青,但是这样的伤势总是在别人身上显得更吓人。

  看着这些伤疤都很难想象眼前这人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像是他这样的人,本应该处于后方决策的位置,对吧?琴酒把对方身上的衣服脱掉,没什么绮念地、小心翼翼地将对方的上身半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帮他穿上那件睡袍。

  尤维塔还特意叮嘱他说“睡袍下面什么都不用穿,这样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也比较好抢救”……实话实说,琴酒不太愿意去想象这种“突发情况”。

  他轻轻地抬起对方的上半身,把睡袍披上对方的肩膀。Boss其实挺适合这种夜樱图案的,那些黑色的绸缎把他的肤色衬得格外地白;他如此想着,并且完全忽略了如果穿这种偏女性化的服饰的人不是Boss,而是其他什么人——就算是其他组织高层——他会对着对方吐出什么兼具了性别歧视和刻板印象的直男癌发言。

  从这个角度讲,和Boss谈恋爱其实是他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因为“对方是Boss”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把很多足以把自己男朋友气到头大的话憋在心中了……当然,琴酒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到目前为止,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贝尔摩德。

  对这个事实一无所知的琴酒正努力把睡袍的下摆抻平,虽然Boss现在毫无知觉,但是他也并不希望对方醒来的时候发现衣服的褶皱全都不舒服地堆积在腰部下面。

  他正在试图照顾人——这是个他此生从未参与过的活计,而且他这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想要照顾对方。

  琴酒在向下拉衣服的下摆的时候手背不小心碰到了Boss赤裸的腰部,这人腰侧也有一道伤疤,缝合得非常不好,像是扭曲的蜈蚣那样张牙舞爪地沿着腰部向下延伸,越过髋部、一路延伸到他的大腿内侧去了。这伤疤在愈合多年之后还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淡红色,横贯在没有一丝其他瑕疵的、光洁的皮肤上,就好像一道新鲜的鞭痕。

  真难想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袭击事件才能留下一道这样的疤痕,看疤痕边缘参差的程度,袭击者用的一定是一把钝刀子,而人的大腿内侧还是有几条重要的动脉的……

  琴酒的目光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扫,看了好几眼才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人家(虽然是自己的男朋友)的大腿根看。他在明知道没有人看见的情况下有些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眉毛皱了起来。

  不过,他的思维可没跟着目光一起从刚才看见的东西上移开。说起来,Boss的身材还是很好的,腰也很细——并不是有的人会用来形容女性的、例如“盈盈一握”之类的词儿能用来形容的细,而是一种在身体比例极佳的情况下,从视觉上给人留下的那种“纤细”的错觉。

  ……不过即便如此,四玫瑰的腰看上去也好像更细一点,也不知道Boss用“四玫瑰”这个身份行事的时候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难道是节食或者束腰?琴酒知道贝尔摩德易容成别人的时候偶尔也会用到束腰。但是琴酒上次见到四玫瑰的时候,对方的着装是露出腰部的,所以肯定没有任何用来束腰的衣物。不,似乎也不能那么肯定,在没有真的上手去摸之前,也不能假定对方裸露出的腰部就是真正的皮肤——

  然后琴酒顿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心里正在想什么。

  下一秒,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眼眶。

  见鬼。真见鬼。

  简直毫无专业性,怎么好像他只要呆在Boss身边,智商会均匀低下降百分之二十,而且显得跟个没开过荤的毛头小子(或者色情狂)一样?谈恋爱的人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吗?

  此时此刻,注定没人能回答琴酒这个问题,所以他只能臭着脸继续给Boss穿那件难搞的睡袍。

  因为Boss的手上还扎着滞留针、粘着胶布,琴酒把他毫无知觉的手臂穿过袖口的时候,很担心把他手背上扎着的针头碰歪,所以全程握着那只手,把自己的手指微微掩在对方的手背上。

  在这样的接触过程中,他能感觉到Boss的皮肤非常柔软,掌心里没有一点茧子,在上次CIA那事发生的时候他就为此感觉到疑惑了。枪法那么好的人必然经过了长时间的训练,在这个过程中不可能没有在手上留下一丁点枪茧,这难道也是在他身上不断地发挥着作用的那种神奇的药物导致的吗?

  不过就算是这种药物能减缓某些皮肤角质层的行程,好像也不能淡化他皮肤上的疤痕。琴酒很肯定Boss绝对是疤痕体质,一些很细很小的伤疤在对方身上也显得特别明显……

  然后,琴酒的手指在无意间触及到对方指根处一道很长的、凸起的疤痕。

  琴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同样见过这伤疤——当然见过,不过是在梅洛的手上见到的。当他上次在病房中醒来的时候,这道疤就已经出现在梅洛的手上了;他还记得那场景:在绷带的包裹之下,鲜血缓慢地渗出来。

  当时,梅洛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可以把这看做一种惩罚。”

  “一点疼痛和疤痕能让人更清楚地记住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总之,希望我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害,否则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恐怕无法原谅自己。”

  他还说,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但是现在这背后的真相已经非常明晰:“梅洛”当然没有离开日本,因为当时的琴酒确确实实是被Boss救了。在那个漆黑的、庆幸混乱的夜晚,琴酒很清楚Boss会在什么地方碰到一个手里拿着刀的人——也就是他自己。

  当然只有可能是他自己。

  他是在神智混乱的情况下袭击了试图接近他的Boss吗?琴酒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个晚上事情的细节了,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但是现在看来,这种推测是唯一有可能的;毕竟Boss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被CIA的人发现,在这种情况下Boss不太可能先一步和敌人短兵相接。

  于是这道伤疤就昭示了Boss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他当时一定是握住了琴酒刺向他的刀刃。

  那一切会发生的非常突然,但是这依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以野格的身手,琴酒很确定对方有许多种制住一个重伤的人的方法,但是那些近身格斗技巧恐怕都会给伤者或多或少造成一些二次伤害……所以,这就是Boss最终做出的决定了。

  贝尔摩德是对的。他再一次意识到。Boss恐怕真的会为了重要的人坦然地、毫无悔意地去死。他活到现在并不是为了追寻永生,他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不想输掉而已。

  但是这或许依然是某种心理疾病的余波,某种轻微的、危险的自毁倾向。

  (他会觉得那挺浪漫的。贝尔摩德说)

  琴酒表情有些复杂地低下头,帮并无知觉的Boss拉上了睡袍的衣襟,对方依然靠在他的怀里,皮肤的热度透过衣服的布料缓慢地渗出来,是活着的、暖融融的,在此之前琴酒从未意识到这种感觉其实很好。

  他把睡袍的带子在对方腰部打上一个松松的结,而那些狰狞的、来自过去时光的伤疤都被绣着大片花朵的布料淹没了,在锦缎之下,它们依然永恒地存在。

  琴酒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略有迟疑地、轻轻地垂下头,亲了亲Boss的唇角。

  那根本不是一个吻,顶多算是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别人唇角的皮肤,对方温热的皮肤像是一只蝴蝶似的在他的感知之中一碰即逝。但是这依然是他现在能做到的最过分的程度了,在这段忽然进入新阶段的感情之中,他依然尚未找准自己所处的位置。

  如果Boss苏醒了的话,一切可能会变得容易很多。对方似乎总是很擅长引导迷茫的旅者踏入未知之境,琴酒发现自己已经能很习惯地将对方放在引导者的位置上了。不过,还需要再等待多久呢?

  某些比他能想象到的要细腻得多、比他能容忍的程度要柔情得多的念头悄悄飞掠过他的脑海——当然,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感情从来都是一个刽子手最大的弱点——不过好在有其他东西打断了他的思路: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琴酒也不会承认自己差点被铃声吓了一跳,连手臂的肌肉都微微紧绷起来,就好像一只正准备跳起来逃跑的猫科动物一样,这是一种之前从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人偷偷亲了自己喜欢的人的嘴唇之后特有的做贼心虚。但是别跟琴酒说这一点,他准会恼羞成怒然后冲跟他说这话的人开枪。

  他保持着这种紧张的状态把手机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与此同时昏睡的Boss还半躺在他的手臂之间。

  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倒是非常熟悉:是芭芭拉·鲁索。

  琴酒大概能想象到她忽然打电话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在他和贝尔摩德驱车返回医院的途中,他曾发短信给对方,要求对方帮忙调查一件事。反正现在贝尔摩德的人和他自己的人都暂时归芭芭拉调派,让对方去做这种调查的活计再合适不过了。

  看来,这位女士在很短时间之内就调查出结果了。

  于是琴酒微微揽紧了Boss的肩膀,用另外一只手接起电话:“Pronto? Sono io.”

  [1] “那个谁”指宾加。“宾加讨厌琴酒是因为琴酒嘲笑过他的下睫毛”是青山参加《黑铁的鱼影》见面会的时候(胡)说的。


第一百零二章 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

  夜色又一次降临了。

  降谷零躺在病床上,盯着洁白的、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咬牙抵御着疼痛。

  他很讨厌被持续注射镇痛药物时的那种轻松、愉快且昏昏欲睡的感觉,因此在恢复清醒之后立刻就要求护士把连接着止痛泵的针头从他身上拿掉了。从那位护士眉头皱起的弧度来看,对方肯定是不赞同的。

  当然,这种肆意妄为的后果就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骨折和被刀刺穿的几处伤口都在火辣辣地疼痛着,而且,在他的上司怒气冲冲地冲进病房骂他的时候,他完全不能以“药效导致的神志不清”来逃避这次谈话。

  降谷零的上司当然觉得自己有生气的理由,毕竟他已经多次强调在这次任务里只有那些资料是重要的,他这位不省心偏偏又能力强大的下属却完全不赞同他的看法,甚至到了宁可在任务现场违背命令的程度。

  是,他们最后确实有惊无险地拿到了那些资料,但是如果因为降谷零的肆意妄为,导致他们的任务失败了又该怎么办呢?——当这位来自警备局的上司把降谷零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他可以很清晰地读到这些念头和更多其他情绪在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高层人员眼中闪烁。

  如果这次任务失败了,如果他们没能拿到那些至关重要的资料——那些引导人类进入永生的殿堂的路标——他的这位上司肯定会很难办吧?此时此刻,谁在幕后紧盯着他们的成果?警察厅?国家公安委员会?总理大臣?

  他的上司指责他不听指挥、只身涉险的声音在这间病房里嗡嗡地回荡,吵闹到护士都要进门打断他、让他不要对伤患大喊大叫的程度。降谷零看着这一切,却感觉有些好笑。不知道怎么,他在这时刻又想到了赤井秀一。

  (“你真的认为它们之间有任何区别吗?”)

  他应当知道自己置身于何种处境之中,对吧?

  而他的上司的厉声批评告一段落,对方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降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还应该有什么想说的吗?降谷零对对方露出一个笑容,这神情属于波本、属于安室透,却唯独不属于降谷零;这个笑容在被白色灯光照亮的病房之中也同样显得毫无血色,就好像从坟茔中爬出的鬼怪魅影。

  “长官,”他说,他的腹部在隐隐作痛,这是之前野格的那把刀捅进去的位置,他很清楚,如果对方当时不赶时间的话,会很乐意把他的肠子从体内扯出来,然后用那玩意把他五花大绑起来——降谷零觉得对方有着这种扭曲的冷幽默。“我认为我们可能错误地估计了组织的势力——”

  我们可能错误地估计了组织的势力。从国外来到日本的梅洛,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四玫瑰,跟在贝尔摩德身边的野格,这个世界上到底存在多少拥有代号、但是又不被他们知晓的组织成员?如果世界上确实存在那么多还未被他们发现的、隐藏在暗处的家伙的话,组织还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个组织吗?

  他的心中一直有这样的担忧,这担忧在他第一次见到四玫瑰的时候就开始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随着公安对组织的剿灭计划的顺利进行愈演愈烈。到了现在,组织最重要的研究资料都落在了他们的手上,之前被探明的数个组织据点被彻查,中低层组织成员纷纷落网,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这种担忧却依然在他心中发出尖利的喊叫,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听到他的话,他的长官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来:“降谷,这已经是你第几次提到这种担忧了?你不必要总是纠结于这种无所谓的幻想,有了朗姆透露给我们的那些情报,琴酒之流绝不可能再翻盘……是不是这么多年的卧底生涯让你的神经太紧张了?”

  他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敷衍,因为他懒得去思考、不屑于做出判断,最重要的是他也根本不在乎。那个组织不可能再在日本呆下去,资料也确确实实是落在了他们手里,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情报组织想要的完美的结果。至于那个组织到底还剩下多少势力,就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发生在国界线以外的坏事都不必看做是真正的坏事……不,发生在国界线之外的坏事都值得人们举杯庆祝。人人皆是如此,在这角斗场上从不存在真正正义的一方。

  他的上司俯视着他,对方又说:“这次行动中你的失误我们既往不咎,这样的错误以后不要再犯了。任务的收尾工作还需要你来主持,等到黑衣组织的Boss也落网的时候,才到了真正结束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这是一种很委婉的说法,意思是等到黑衣组织的事情告一段落,降谷零就要被停职,上头的人才不会真正对这次的“错误”“既往不咎”;只不过是现在事情还未告一段落,整个零组的事务都还由他在主持,公安高层也不想临时换帅罢了。当初降谷零刚从警校进入公安部门的时候,花了好段时间才学会听懂这种充满了委婉措辞的、明褒暗贬的职场黑话。

  “好的,长官,”对此,他如是回答道,“我明白了。”

  于是对方满意地走了,好像真以为这样痛骂自己几句,不省心的刺头就能学会听组织安排。在这趟探望中他的上司连个果篮都没有带来,真是都懒得演出一副和睦友爱的样子……看来上面的人对他在码头的行动真是很生气啊,降谷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慢慢从枕头上滑回到泛着一股消毒水味儿的被褥里,依然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他其实知道,就算是完全不考虑他对于组织势力的顾虑,事情也不会像他的上司说得那样顺利。

  公安在拉拢朗姆的过程中是从对方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情报,包括一大批他们之前没探明的组织设施的地点,今天晚上其他部门的行动里控制了不少那样的建筑物,足以证明朗姆所言非虚。但是朗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对有关组织Boss的事情、尤其是那个该死的疗养院到底在哪里这件事闭口不谈,很明显是想留下更多与公安交易的筹码。

  但是根据降谷零从病床上醒来之后才收到的情报来看,朗姆在前一个夜晚——大概就是他在东京港的码头上被琴酒缀着狙的那时候——失踪了。

  公安方面再也联系不上那位背叛者,码头上那些炸弹到底从何而来这点到现在也没被调查出来,但是琴酒手下的人不太可能自己炸自己。所以用一下排除法,那堆炸弹肯定也是朗姆放的,说不准抱着的就是把公安和琴酒全炸死在东京港的心思……

  也不知道朗姆失踪是他打算和公安决裂,还是他对组织的背叛被琴酒或者贝尔摩德发现了,总之现在再想从朗姆口中得出Boss藏身的地点已经成了无稽之谈。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从被攻破的组织据点里发现更多蛛丝马迹,或者等技术部门从那份从朗姆的电脑里取得的资料中在找到些什么,否则,他们大概再也抓不住“乌丸莲耶”了。

  当然,当然,降谷零的上司并不在乎能不能抓住乌丸莲耶。事到如今,在组织这声势浩大的追捕行动的人之中、在动一动手指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为他们的利益付出性命的那些人中,很难说到底有几个人真正想要抓住乌丸莲耶。

  降谷零盯着天花板,从麻木中苏醒的钝痛依然一寸一寸地割过他腹部血肉模糊的、被针线勉强拼合的伤口,属于波本的微笑依然睡在他的唇角上。在玻璃窗之外,入夜之后的东京灯火通明,没有人知道前一个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的病房的隔壁,另一间病房里就躺着风见裕也,对方腰椎上的伤势意味着对方的瘫痪已成定局,在那场惨剧之后,对方依然没有见过降谷零一面。

  此时此刻他正在想,风见知道他就躺着自己的病房的隔壁吗?以这种狼狈的、对即将到来的某些未来无能为力的姿态?而在另一个遥远的,这些年他未曾再涉足过的地方,赤井秀一知道他面临着什么吗?

  赤井秀一那家伙一定是知道的吧,那个惹人讨厌的前FBI探员或许比他更早地堪破了真相。对方正是因为如此,才会选择以那种方式离开美国、来到这个国家吧。

  ……赤井秀一做出的选择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吗?

  降谷零脑海中闪过很多零零碎碎的、无法拼凑成型的念头,他会为自己辩解说,这个时候他脑内的胡思乱想全是他体内残余的镇痛剂导致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讨厌那些药物,远离疼痛、肉体的桎梏和悲伤的回忆,那怎么看都是疯狂的前兆。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即便毫无睡意,他也尽量保证自己有合理的休息时间,以避免真的发生什么突发情况却没有经历应对的情况。他的瞳孔藏在黑暗的眼帘之下,但是不知道为何,他眼前似乎还是一片被均匀得抹开的血色,这片血色里浸着夏日里的那个工厂,无数尸体被悬吊在天花板的下面。

  无数碎片般的思绪如流水一般漫过他的脑海,这些记忆里不时浮现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或者一片支离破碎的肢体,就好像是一条沉浮着无数尸块的长河。

  降谷零不知道闭着眼睛躺了多久,在黑暗之中,他多少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然后在某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病房外面有点……太安静了。

  这些病房并没有刻意做什么隔音效果,以免随时待命的护士听不见病房里响起的警报声。即便是深夜,住在病房里的病人也能是不是听见医生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匆匆响起,护士推动装满药剂和医疗用品的手推车的声音则会更加响亮。

  这个病区里没有别的病人,就住着降谷零和风见裕也,由于这两位都是因公务受伤、现在公安又和组织全面开战了的缘故,走廊上甚至会有警方的人走动巡逻,以保证这两位病患的人身安全。降谷零知道外面负责巡逻的警察一天倒四班,二十四小时在岗,每隔一刻钟他就能听见有个巡逻者沿着走廊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再折返走回去;这些负责巡逻的警察和医院医护人员穿的鞋子不太一样,降谷零甚至能通过脚步声把他们区分出来。

  但是现在,外面的走廊上如死一般寂静。

  ——巡逻者的脚步声有多久没有响起了?有二十分钟了吗?

  降谷零猛地坐起身。

  腹部的伤口在这么大幅度的动作的牵扯之下爆出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降谷零的眉头直跳,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的一只手(没受伤的那只手,他的另外一只手因为脱臼后强行复位现在肿得跟馒头一样)按在腹部的伤口之上,这样的按压似乎多少减轻了一点疼痛感,同时,他向病房门口的方向大喊道:“有人在吗?”

  没有人回应他,走廊上依然诡异的沉默着,这下降谷零是能肯定真的出事了。现下已经入夜,医院的走廊上非常安静,相应地,他的喊声也就显得清晰可辨;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那些保护住在病房里的病人的安全的警察,都不会离病房远到听不见他的喊声的程度。

  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与此一同飙升的还有他越来越快的心跳频率。他开始能感觉到血流随着心跳的频率激烈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如果战鼓上不祥地奏响,降谷零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用红肿得吓人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撕掉了另一只手手背上的医用胶布,动作有点粗暴地拔掉了扎进皮肤里的输液针。

  他的那只脱臼过的手肿得太厉害,稍微一动手腕就疼得钻心,连带着连指尖都有点颤抖,在这种情况下,他拔掉输液针的动作未免太不利落。在手指的震颤之下,拔掉的针头在皮肤上留下了一个有点大的针眼,一滴血从他的皮肤上沁了出来。

  而就在这个时刻,隔壁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那是隔壁病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的声音。

  降谷零的大脑乱成一团:这并不符合逻辑,对吧?这个时候会袭击他们的只有黑衣组织的人,但是对方不应该自顾不暇吗?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手?

  又为什么会是隔壁?为什么会是风见裕也?

  无论如何,黑衣组织的目标都不应该是风见裕也才对……他们真正想要杀死的人,不应该是组织的叛徒吗?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波本才对。

  这样的疑问狂乱地掠过他的脑海,同时降谷零试图下床——这个动作他的身体执行得很不成功。他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却根本使不上力,试图离开病床的举动最后只让他在床沿处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真该死,他的腿甚至还是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他动手术的时候麻醉药留下的余波。降谷零狠狠地咬着嘴唇,膝盖在地面上磕得生疼,最麻烦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用一只手撑着地面。只要他试图把体重稍微压在红肿不堪的那只手上一丁点,就会感觉到手腕疼得像是再被人拧脱臼了一次似的。

  与此同时他还在绝望地祈祷黑衣组织的人(假如忽然入侵医院的人是黑衣组织的人的话)在发现他们进入的病房里的病人是风见的情况下,选择直接离开病房,去隔壁寻找背叛他们的家伙。他们的目标本应该是“波本”对吧?他们的目标最好是波本,如果……

  可是下一秒降谷零就听见惨叫声忽然从隔壁响了起来,那声音凄厉到简直像是一个人被活活地切开的时候才能发出的声音。这惨叫虽然破音、变调,但是他还是能依稀听出这声调属于哪一个人。

  “操,操。”他发出了可能是诸如此类的咒骂声,事后他自己也会想不起来了,此刻他也顾不得用受伤的手支撑身体会发出哪种程度的剧痛,他尽量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起来,膝行着往病房门口的方向爬过去。他的四肢都颤抖而发软,腹部的疼痛感告诉他鲜血已经又一次开始渗出来,如此鲁莽地改变体位明显是一个肠子都差点流出来的伤患的大忌。

  “风见!风见!”降谷零喊道,从病床边到门口的距离在这时候看上去可悲的漫长,而在他越过这段距离的过程中,隔壁传来的尖叫声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下。降谷零很确定他听见那尖叫声中掺杂入了一些呛咳和喘息,听上去特别像是被自己的血呛住的声音。

  然后,他终于到达了门口。

  他的膝盖可能已经淤青,病号服的腹部位置有一丝血色溢了出来。降谷零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汗水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黏在额头上,又湿又冷又黏腻,他用勉强算是好用的那只手握住病房门上的球形把手,用力一拧——

  咔。

  锁舌卡在了某个位置,无法缩回。

  门被反锁了。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在这一刻,降谷零感受到的情绪,大概可以称之为“绝望”。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他并不能清楚的描述出来,之后他的大脑基本上一片空白,因为到了这一刻,他已经发现自己被抛入了某个编写好的、残酷的剧本之中,而站在舞台中央的悲惨剧目的演员是没有自己的选择的。

  他可能大叫了风见的名字,还大声喊出了“我在这里”之类的句子,因为事后他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沙哑,再次开口的时候濒临破音。他指望通过着行为让在隔壁执行着某种血腥杀戮的杀手意识到他们更重要的目标在隔壁,指望他们因此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谋杀,但是这很明显没有奏效。

  他可能用力去捶打过那扇被反锁的门,因为事后他会发现自己两只手的指节都被擦破了,指甲折断了一根,整根手指都被从指缝里溢出来的血染红,但是这行为同样毫无作用。

  最后,他选择用肩膀去撞那扇门。当时他绝对是站不起来的,这活计几乎全程是跪着进行;这行动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半个月以内都无法消退的淤青、崩裂了腹部已经缝合过的伤口,让一根原本是骨裂的肋骨断得彻彻底底,另外两根已经复位的肋骨骨折再次错位——几个小时之后他将会在医生的检查报告上看见这样的数据,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疼痛。

  然后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可能是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长时间以后,那扇该死的门终于被他撞开了。随着门栓断裂的一声脆响,他整个人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一样沉重地跌到了走廊上、跌倒在了滑腻的血泊之中。

  降谷零发着颤、用手撑着地面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他的手指在血泊和白色的瓷砖地面上发抖,手指在洁白无瑕的表面上蹭上了一道道深棕色的血迹。

  整个走廊都在熊熊燃烧,火舌沿着墙壁向上舔舐着天花板的吊顶,他和风见裕也的病房之间已然隔着一道火河。近处倒着一具穿着制服的尸体,火焰沿着他的皮肤和衣服噼啪跳动,鲜血从这具尸体的身体下面流出来,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湖泊。

  远处的走廊上似乎倒着更多的人,但是降谷零已经看不清了:火焰焚烧那些装潢材料产生的刺激性的气体使他视物困难,双眼模糊,生理性地产生大量泪水。滚滚黑烟好像有生命的物体那样沿着墙壁爬上房顶,积蓄成灰黑色的、翻滚的层云,但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烟雾报警器也没有响,自动喷淋装置也同样没有启动。

  而就在这个时刻,降谷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风见裕也的病房里走了出来。

  ——是琴酒。

  对方还是穿着他标志性的黑色大衣,戴着把帽檐压得很低的帽子,再加上那标志性的、耀眼的银色长发,瞧上去真是嚣张到无以复加。他的身上或许染了血,或许没有,黑色总能很好的掩盖血迹,而走廊上则早已充塞着太多血腥味了。

  琴酒和降谷零之间隔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即便如此,对方依然在经过他面前的时候稍稍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的、冷冰冰地扫了降谷零一眼,那是一种冷酷而睥睨一切的目光。然后,他抬起手,把什么东西抛进了他们之间燃烧的那条火河。

  降谷零瞧见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透着彻骨的寒意的笑容。

  那东西坠地的时候发出了闷闷的声响,像是烂掉的番茄拍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声音。降谷零在琴酒把那东西抛过来的时候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但是他却已经有所预感,他僵硬地、一寸寸低下头,简直在这恐怖而嘈杂的死寂之中听见了自己的脊椎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看向那片火海,看见风见裕也的头在烈火中燃烧,脖颈的断面处一派血肉模糊。他看见那些烈火正在吞噬那张他颇为熟悉、却因为病痛而显得骨瘦如柴的面庞,吞噬那些皮肤和头发,金色的火焰正从这头颅的眼眶中燃烧起来——

  而琴酒则正在不紧不慢地离开惨剧发生的现场。他的脚步声甚至是闲适的,皮鞋的鞋跟有规律地敲在地面上,哒、哒、哒。这个残忍的、来自黑衣组织的杀手没有回头,没有看他身后的鲜血和死尸,没有看燃烧着的大火,也没有看他身后那个心中充满了对他的仇恨的人。

  同时,降谷零正不管不顾地将手伸入烈焰之中,试图抓住正在火中化为一块焦炭的尸骸。恐怖的热度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削弱了,疼痛也被从心脏中滋生出来的某种东西掩盖殆尽,他的手指在滚烫的骸骨上合拢,就好像握住了一颗残破不堪的心,而火焰也就沿着他的皮肤和衣袖烧起来,形状像是被撕裂的羽翼的边缘。

  那是地狱的硫磺火湖里翻涌的东西,天上三分之一的星辰从银白色的城池里坠落下来,下坠了七天七夜,最后落在这湖中。从这些岩浆中站起来的东西,恐怕也远在造物主的预料之外。

  降谷零单手把焦黑的头颅抱在怀里,用手指扑打着熄灭在衣料上跳动的火苗。在烧焦剥落的布料之下,是被灼烧到皮开肉绽、正迅速冒出水泡的皮肤,那些皮肤呈现出一种恐怖的鲜红色,但是他依然没有感觉到多么疼痛,就好像有个一直在干扰他判断的阀门终于关闭了。

  他抬起头,看见死神黑色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就仿佛只是在他癫狂幻想里登场的幻觉。但是至少,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清晰明了——

  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第一百零三章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它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辛波丝卡《广告》

  琴酒按照之前计划好的撤退路线撤离,等到他到达那辆停在街角处的、不起眼的轿车前的时候,医院被点燃的楼层已经燃烧到相当声势浩大的程度。

  不时有橙色的火星从窗口冒出来,黑色的浓烟像是有生命的触腕一般从窗内探出来,沿着被熏黑的墙体向上攀爬。

  ——这场景看上去有些眼熟,上次琴酒见到这种场景的时候,还是跟梅洛一起坐在那辆保时捷上的时候。

  他拉开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车门,坐进副驾驶座,芭芭拉·鲁索就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想都不用想,芭芭拉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贝尔摩德的要求,那位偶尔会发一次善心的女人明显担心琴酒以现在的状态开车会出点什么事故。

  琴酒关上车门的时候汽车就无声地滑出了停车位,他缓慢的、无声的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事到如今,就算是琴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体能和脑力都已经濒临极限。

  他先是参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和赤井秀一数度交手,然后又一夜无眠等在Boss的手术室门前。再之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跟贝尔摩德一起去了那个装满了Boss的过往的秘密的仓库,高强度看录像带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等到他再次回到医院,很快就接到了芭芭拉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她已经查到了降谷零被送到了哪个医院——那正是琴酒在早些时候让她帮忙调查的——接下来,他又立刻马不停蹄地策划了一个对公安成员的袭击行动……

  到现在为止,他大概有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也基本上没有吃东西,可能最多只喝了一点水。

  他更年轻些、尚未手握大权的时候,也确实曾端着狙击枪蛰伏在某个地方一天一夜来等待他的目标,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必须得承认,他已经不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年轻、精力充沛了;更不要说,更年轻的时候的他在干以上这类事情的时候不必被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折磨。

  不过也是等到此刻,等到琴酒真的坐进了芭芭拉·鲁索的车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真正的疲惫。

  一直在他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似乎终于松开了一点点,到此刻他才感受到疲惫、被压制已久的疼痛和其他更复杂的感受正沿着他的脊柱缓慢地往上攀爬,像是一条不断发出嘶嘶声的毒蛇那样钻进他的脑子里面。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就好像前一秒他还可以去夺取别人的性命、去扭断什么人的脖子,但是到了这一刻他好像连抬抬手指都感觉到困难了。

  芭芭拉·鲁索应该也能看得出他的疲态,尽管琴酒已经努力去掩饰了,但是她向来是个非常敏锐的女人,琴酒和对方相处的这段时间已经很多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这位来自意大利的女士面色看上去也略有些憔悴,显然也进行了高强度的熬夜工作:这倒不难想象,在琴酒像是被抛弃的落水狗狗那样守在Boss的病床前、在贝尔摩德在诊所的贵宾休息室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是谁在引导这大厦将倾的组织走向陌路的最后一段旅程呢?是芭芭拉·鲁索。

  “我听温亚德女士说,”芭芭拉在车子沉默地行驶了一会儿之后,声音轻柔地开口说道,“有一位代行者在这次任务中受了重伤。”

  她这次说话的时候用的还是口音相当重的日语。这倒也不错,琴酒已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去运行脑海里负责意大利语的那个模块了。

  代行者……“野格”。当然,贝尔摩德需要让芭芭拉·鲁索知道现在事情的大概进展,也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拨出些人手去保护那座医院,这倒是最合适现下状况的解释方式。

  “是。”于是琴酒回答,“Boss不会对此感到满意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香烟。这四十个小时以来他抽烟的数目已经大大超过了Boss所希望的那个数量。不过,现在对方还在床上躺着的,自然不能对琴酒的戒烟计划的濒临失败发表什么意见。

  他大概是抱着这样略有点报复性的想法用打火机点燃的香烟,而芭芭拉则选择在这个时候犹犹豫豫地继续开口。

  “或许如此,”她说,“但是这并不是你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的理由。Gin,你不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有些太过失态了吗?我是说……”

  她顿了一下,目光不引人注目地向后视镜的方向扫了一眼,在那块镜子中,他们依然可以看出身后医院大楼中冒出的熊熊烈焰。

  “据我所知,你之前不会做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她说道,听上去在非常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在我看来,这有些太……太情绪化了。”

  他们两个也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芭芭拉·鲁索在意大利负责当地事务的时候是手段较为强硬果决的类型,这一点倒是和琴酒很合得来。在另外一点上他们也有相似之处:在任务计划之外的地方,他们不做多余的事情……自然,在这里指的是,“不会冲进戒备森严的医院杀一位根本无足轻重的公安成员”。

  他们都很清楚,与其将之称为“报复”,这更接近于单纯的泄愤。

  芭芭拉·鲁索当然也尊敬甚至是畏惧代行者们,这一点琴酒在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时候,看她对待梅洛的态度就能猜出来了。但是尽管如此,一个或者几个代行者这这样至关重要的任务中丧命,也不足以让她去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这样的人向来是以眼前的计划为先的;就算组织的Boss真会为代行者的折损而震怒,那也是之后才需要解决的事情。

  同样,她会认为琴酒也是这样的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琴酒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跟对方“解释”一下这件事。

  如果Boss承诺过的那种未来真的能顺利到来的话,在之后的不少年里他终究会跟芭芭拉·鲁索共事。就算是再小心谨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个聪明的女人掩饰他和Boss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琴酒打心眼里不相信陷入爱情的人真能对所有人滴水不漏地隐瞒住自己的恋人的存在,就算是这个“陷入爱情的人”是他自己可能也不行……

  同样,他也很清楚Boss会怎样评价自己即将做出的决定。他知道Boss是否会感到介意——虽然一天之前其实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但是他就是莫名地很清楚这一点。

  琴酒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斟酌着开口。

  “那位代行者……”他慢慢地说道,此刻他垂下眼,突如其来的疲惫感正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是我的爱人。”

  或者说,琴酒脑子里觉得自己大概说出了一个类似于“爱人”这种意思的词儿,但是实际上在极端的疲惫之下,他的思维都已经不算太顺畅了。四十个小时没睡觉、直面了自己男朋友的悲惨过往然后还跳起来策划暗杀任务的人当然是这样啦。

  此外,加之琴酒和Boss的所处的地位差和那种复杂的关系的影响,他下意识地就想在提到对方的时候用敬语……等到他把话说完、而芭芭拉将某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震惊目光投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怎么措辞的。

  ——他刚才用的不是“男朋友”或者“我爱的人”之类的词,他刚才说的是“ごしゅじん(ご主人) ”。

  芭芭拉的表情基本上只能描述为“你们私底下玩得这么大吗”,很明显一时之间震惊无言:“……?!”

  看她的表情,琴酒就知道她估计直接把日语里的“主人”同等于英语里的“master”了。

  有的时候琴酒都会怀疑芭芭拉·鲁索学的是不是什么商务专用日语,这人能用看懂用日语写的任务报告、发纯日文的邮件安排属下去出任务,但是在日常对话的时候水平却一塌糊涂,在餐厅里点菜都有点磕磕绊绊的,而且明显搞不定那些接头词之间的区别。

  而此时此刻琴酒也没法跟她解释这个词在日语里还可以用来指“丈夫”、而且还是那种妻子用来称呼自己丈夫的特别尊卑分明的措辞——他说话的时候脑子确实基本上已经累到不转了,但是让他把刚才自己说的鬼话拆开来细讲……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后悔了。

  “呃,”最后芭芭拉挤出来一句,“我对你的私生活绝对没什么意见,总之……嗯,就是,温亚德女士跟我说那位代行者的伤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你不要太伤心了。”

  “……”琴酒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眼眶,这一天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切的后悔,“我不……算了。也没什么错。”

  ……也没什么错。

  他破罐子破摔地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

  降谷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任谁看见他都会觉得他已经睡着了。

  他身上被烧伤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医院的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整栋大楼被清空,他被很快转移到医院的另一栋住院大楼中。风见……风见烧焦的遗体被他的同事们带走了,此时应该已经被放置在了停尸房之中。

  他闭着眼睛,眼帘下面依然跳动着火焰,鼻端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这或许只是幻觉,但是他却有种奇怪的顿悟:他总觉得这样的幻觉恐怕会伴随他的一生。事故之后又注射过一次的止痛针剂的效果正在迅速地消退,降谷零能感觉到那些折断的骨头、那些被烧出水泡的皮肤和那些被擦伤的指节都重新隐隐作痛起来,这种疼痛是如此的真实,正残酷地昭示着他之前所遭遇的一切都并非幻梦。而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轻微的咔哒一声。

  降谷零猛然睁开眼睛,如果他尚且健康,这个时候他就已经把枪指向声音响起的方向了。但是他现在做不到那些,所以只能挣扎着摆出意欲防御的姿态,将目光投向身影发出的放下。

  他看见本应该被好好地锁着的玻璃窗被人拉开了,有个人像是黑色的猛兽一样蹲伏在狭窄的窗台上,嘴角挂着奇怪的、模糊的笑意,而对方双眼之中的那种绿色像是墓地上飘荡的磷火。

  此人身上黑色的衬衫被夜风吹得鼓起,令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黑鸟。他凝视着降谷零,说出的却不是他常叫的那个代号。

  他就用带着那种奇异微笑的表情说:“Zero。”

  ——赤井秀一。

  以及,这里是九楼。不过对于赤井秀一这样的人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别那么叫我。”降谷零用比他自己能想象得还要冰冷的多的语气回答道。他在病床上费力地挪动了一下,用发抖的双臂撑起了身躯,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太过狼狈。“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大驾光临?这所医院里现在到处都是警察。”

  “医院住院大楼爆炸的事情上了夜间新闻,你我都很清楚到底是谁才会在这种时间搞出这么大动静。”赤井秀一轻松地回答,他很是利落地翻进病房里,反手关上了窗户,自如得简直就和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不过我真没想到我还能在这见到你,降谷警官,我甚至以为我得去下面的停尸房找你了。”

  这位通缉犯先生看上去倒是比前一天晚上那副样子好多了,看来他确实在什么地方好好睡了一觉,到现在他眼睛里的血丝甚至都消退了不少。降谷零也懒得跟对方指出对方到底是住在哪个“安全屋”里才能获得好好休息的机会了,现在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时候。

  “琴酒的目标并不是我。”降谷零简短回答。

  “我意识到了——但是这不像是琴酒的作风,不是吗?”赤井秀一的声音沉下来,这恐怕正是他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他的反应很奇怪。”

  “你怎么想?”降谷零反问道。

  赤井秀一轻轻地哼笑了一声:“首先最明显的一点是,他的左手并没有如你上次所说的那样废了。他在藏拙,并且选择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祭出自己的底牌。”

  “朗姆选择了和我们合作,在他的描述中也说琴酒的身手废了,这样看来琴酒瞒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他在组织里的同僚。”降谷零补充道。

  他并没有亲自跟琴酒交手,而且在整个任务的后半段都因为受伤而意识不是特别清醒。加之他住进医院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其实还没有好好地思索前一天的行动里的种种不和谐之处。不过现在结合赤井秀一带来的情报考虑……事情确实显得很奇怪。

  而赤井秀一则是之前不知道朗姆选择了和公安合作这件事,听到这话之后他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挑了下眉:“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琴酒选择向自己的同伴隐瞒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而本来应该在组织里占绝对优势地位的二号人物朗姆则选择跟日本公安合作去围剿黑衣组织的剩余成员。我猜码头上那些炸弹也应该是朗姆的人放的吧……看来他甚至不满足于仅仅和你们的人合作啊。”

  “他对琴酒显得如临大敌,在琴酒受伤之前,他对琴酒的态度甚至都不是这样的。”降谷零用稍有困惑的语气说。“说真的,之前在组织里他仿佛从来没有把琴酒这么当回事过。就算他知道琴酒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似乎也从没真的觉得对方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朗姆一直是一个很自负的人。”

  这似乎意味着琴酒在受伤之后反而拥有了和朗姆分庭抗礼的力量,甚至……甚至已经占到了上风,这导致朗姆在最后关头不得不选择背叛黑衣组织,选择寻求与公安的合作。

  而现在看来琴酒伤得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重,那也是他试图麻痹朗姆的神经的伎俩吗?

  但是,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现在看来,或许琴酒预料到了你们在码头的行动也说不定。”赤井秀一说。

  降谷零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在这次行动中确实有好几个组织的中高层成员当场身亡,如果琴酒之前就知情,他应该不愿意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但是,昨天晚上他的目标不是你。”赤井秀一提醒道。

  降谷零抬起头望向他。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对方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说,但是你我都是了解他的。”赤井秀一轻松的耸耸肩,就好像没有在谈论他们的头号敌人,“如果他真的对一切不知情,昨天晚上被公安杀了个措手不及,然后组织的据点又遭到公安的连连打击,在一天之内情况就危急到整个组织摇摇欲坠的程度,那等到他真的查到你所在的地点之后,应该会直接冲过来手刃了你这个背叛者才对。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杀戮的目标并不是你……但是却也不能说他意图折磨的目标就不是你。”

  赤井秀一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我说过的,降谷警官,”他轻声说,“你太重感情了,而这将会成为你的弱点。”

  降谷零无视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只是说:“就好像猫在玩一只老鼠一样……你的意思是到现在这关头他还游刃有余。”

  “我只能这样想:他因为某些事情感觉到愤怒,但是除此之外,他依然游刃有余。”赤井秀一干脆利落地得出结论。

  他们两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有四玫瑰,”几十秒钟之后,降谷零忽然说,他在说出“四玫瑰”这个代号的时候,语调也依然镇定而平静,“以及忽然在码头出现的那个男人,他的代号叫做‘野格’,就是他杀死的基尔。不久之前我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但是好像就是从今年开始,这些我们之前根本不知晓的组织高层成员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而且赤井秀一觉得,他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我们”。

  赤井秀一脸上那种仿佛无坚不摧的面具一般的笑容终于消退了,在这一刻,降谷零有种奇异的感受:在赤井秀一笑着的时候,他一向是很希望把那个轻佻的笑容从对方的脸上抹掉的,但是等到对方真的严肃了起来,他所感受到的情绪却没有他曾经预想过的那样轻松。

  赤井秀一低声说:“你是在怀疑——”

  “我不得不那样怀疑,而且那样的话,朗姆的忽然反水似乎也可以解释了。”降谷零叹了一口气,“有没有可能,黑衣组织的势力比我们查到的还要大得多?有没有可能……朗姆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而这枚棋子意识到自己要被抛弃了,所以……”赤井秀一喃喃道。

  “他向我表达出想与公安合作的意图的时候曾经流露出那样的意思,他似乎很笃定自己手上有我们想要得到的重要情报,而且他似乎肯定以我们的力量不可能抓住组织的Boss。”降谷零回忆着,“但是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从到手的情报中确定了组织Boss的真实身份,现在看来找到组织Boss的藏身之处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赤井秀一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现在朗姆人在哪里?”

  “不知道,”降谷零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码头的爆炸发生之后,我的上司气急败坏地想要联系朗姆要个说法,然后就发现再也联系不上他了——现在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行踪。”

  而两个人都知道这背后的未竟之言:从现在的种种情况看来,琴酒知道的事情比他们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对方知道朗姆的背叛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朗姆很可能已经死了。

  降谷零松懈了一直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那股力气,他向后靠进了床头的枕头堆里,从喉咙里呛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音色:“我选择进入这个组织卧底的时候,可没想到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赤井秀一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却被从床头柜方向响起的、略显突兀的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两个人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手机屏幕从一片黑暗中亮了一起,弹出一个接收到邮件的表示。

  降谷零向着那个方向侧了一下身子,仿佛想去够自己的手机——这纯属是对自己的伤势完全没数的表现,下一秒他就低低地、略显痛苦地嘶了一声,显然是动作牵扯到了某一块淤青或者某块被固定的断骨。

  赤井秀一没怎么思索就走过去拿起他的手机递给他,等到手都拿着东西递向对方了,两个人才都稍稍一愣。说白了,他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吗?他们是可以互相帮助的队友吗?他们可以互相信任吗?他们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一点仿佛也已经失去了意义。降谷零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赤井秀一一眼,后者从那双雾蓝色的眼睛里是读不到任何思绪的。

  然后,降谷零从他的手里接过了手机,他这样做的时候指尖无意中擦过了赤井秀一手掌的侧面。

  赤井秀一站在原地没有动,听着他哒哒的按键声。几秒钟之后按键声停下了,他简直觉得降谷零的呼吸也跟着停了一秒钟,然后,对方说:“赤井,你过来看一下这个。”

  当赤井秀一走到降谷零的身侧去的时候,对自己即将看见什么东西完全没有丝毫准备。

  ——或者说,就算是在最为疯狂的那种预想之中,他也无法预料到自己即将看见的东西是什么。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封电子邮件,看措辞应该是降谷零的某一个下属发给他的。邮件的大意是他们在行动中控制了某个黑衣组织的据点,然后在那个据点中找到了大量令人在意的调查报告……“降谷先生,我觉得你应该想要看看这个”,邮件中如此写道。邮件下方附了十来张很清晰的照片,应该是搜查现场的警员拍下的。

  可以看出,照片拍的是一份纸质文件的内容,很可能是组织内部的某一份机密文件。

  文件的标题这样的:

  ——《关于苏格兰威士忌死因的调查报告》。

  赤井秀一默默地咬紧了牙关。

  其实他并不知道苏格兰死后组织究竟有没有进行调查、进行了什么程度的调查。一位有代号的组织成员的死不能隐瞒,就算是当时在场的只有他和波本也是一样,更不要提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对方的卧底身份。总之,在苏格兰死后,他们将这件事汇报给了组织的高层,事后贝尔摩德接手了此事,黑麦和波本则被调派去参与其他任务,对事件的后续一无所知。赤井秀一只能说,事后贝尔摩德的人再没有找来过,也没有其他人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于是他只能认为或许“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是现在看来……

  降谷零没有说话,赤井秀一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呼吸节奏听上去甚至非常平稳。他们再一次缩回到各自坚不可摧的假面之后,就如每一次一样。降谷零点开手机上的图片,查看上面的内容,赤井秀一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阻止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阻止——而,映入眼帘的是文件上附带的图片,那张图片是一个他们两人都非常、非常熟悉的场景。

  被夜色笼罩的天台,喷溅在墙壁上的血迹,委顿在墙角的那具尸体。

  ——苏格兰威士忌。

  降谷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赤井秀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地把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自己手指触碰到的病号服下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很快松弛下来。降谷零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非常平稳,音调之中没有一丝颤抖。

  “看照片上尸斑的形成情况……”他用非常、非常镇定的语气说道,“照片应该是事发几个小时之后才拍摄的。应该确实是贝尔摩德的人做的。”

  是的,附在那份文件上的照片异常清晰,一张全局照片之后还附带着很多张细节处的特写,严谨到仿佛是犯罪现场勘查人员出具的报告。那些特写照片上罗列出调查人员需要知晓的、与死亡相关的一切:失去血色的惨白皮肤上浮现出的淤血一般的紫色斑点,淡青色的静脉网,浑浊的角膜,贯穿胸膛的子弹流血的那个恐怖的、血肉模糊的大洞,还有那些喷溅的血迹。

  赤井秀一记得那些血是怎样热乎乎喷上他的脸的,他在枪响之后残余在耳畔的嗡嗡声之中抬起头来,看见波本站在天台的入口处,对方脸上的那个表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而现在,赤井秀一不知道如何接降谷零这句话。他追踪选择说出口的那句话在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也显得蠢得可以,他说:“他是你的那个朋友,对吗?”

  “那个朋友”,降谷零应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必然知道像是赤井秀一这样的人,在到达那栋房子之后是忍不住会来个大搜查的。降谷零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听上去很像是“嗯”的音节,而他的目光却还黏着在手机白而亮的屏幕上,他的手指从那些死尸的照片上划过,手机屏幕的光芒映得他的皮肤也白得像是个死人。

  赤井秀一听见他说:“他的名字叫做诸伏景光。”

  在这个忽然到来的答案之前,赤井秀一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天他也不是光在降谷宅里呼呼大睡的,既然拿到了那张警校毕业生的合照,他自然会动用一点自己的人脉去查点东西,虽然在离开FBI之后这类调查进行得困难了很多,但是他还是在前往这家医院之前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也就是那张照片上没被烫掉面孔的那三个人的名字。

  于是他也就知道,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已经故去。

  (零。这个由古印度人发明符号最初在婆罗门教中用于表示“无”的含义。这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名字)

  在此刻,他吞咽下即将从他的咽喉之中爬出来的所有句子。无用的感慨。软弱的安慰。他看着降谷零飞快地翻阅着那份报告:那确实几乎就是一份验尸报告。

  由解剖所确定的最终死因……手枪的弹道对比……血迹的分析报告……由苏格兰威士忌手上血迹喷溅的方向推测,此人毫无疑问是自己亲手击发了那把武器,手枪握柄和扳机处的指纹可以确证这一点。同样,检验人员也在那把枪上的好几个地方发现了黑麦的指纹,分别分布在手枪的转轮处、手枪握柄上和手枪的扳机护圈上。手枪的扳机护圈上确实有个来自黑麦左手食指的残缺指纹,但是却没有在扳机上发现他的指纹,这可以证实他曾短暂地手持这把武器,但是却从未击发手枪……

  赤井秀一一目十行地掠过这些字样,在心底默默地发出一声叹息。

  在他得知波本是来自公安的卧底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对方。

  文件的末尾写着简短的结论,大意是结合手枪上的指纹和现场留下的血迹分析,在苏格兰的身份暴露之后,他意图自杀;然后黑麦和苏格兰应该进行了短暂的搏斗,试图争夺那把手枪,黑麦显然曾用手卡着那把枪的转轮试图阻止手枪击发,但是最终他失败了,没有留下那个叛徒的活口。

  叛徒自杀而亡,组织再也不可能从他口中得知他获得过组织的什么机密情报了。

  赤井秀一稍微抿了一下嘴唇,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荒诞感:所以,这就是当时在组织高层眼里这件事的真相。他们肯定是认为当时黑麦威士忌本试图活着将这个叛徒俘虏来向高层邀功,在失败之后干脆向其他人宣称这个叛徒是他击杀的……贝尔摩德倒是从来没戳破过这个真相,可能在那些人的眼里,为了向上爬撒这样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也无所谓吧。

  而安室透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赤井秀一不知道他能通过这份报告推断出多少真相……他大概沉默了三四分钟的时间,期间一直盯着那张可怕的尸体照片。最后,他忽然熄灭了手机的屏幕,然后说:“我之前多少能意识到景光并不是你亲手杀死的……我以为你当时逼迫他自杀,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以及我的情况下,他很容易被引导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赤井秀一非常谨慎地措辞,他需要说一个很小、很小的谎言,一个无伤大雅的、完美无缺的谎言,“我没能成功阻止他,他的动作很快。”

  降谷零没说话,显得不置可否。有那么一瞬间,赤井秀一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过关了,但是接下来降谷零亲自打碎了他的这一点妄想。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赤井秀一瞧见他的脸上覆盖上一层如死亡般严丝合缝的假面,掩盖了他可能流露出的任何真实的神情,他的嘴角甚至是带着一个微笑的,一个像是银一般冷、铁一般坚硬的微笑,那是属于波本的笑容。

  “Rye,”降谷零轻声说道,“我很清楚,苏格兰的近身搏斗技术是远远比不上你的。他最擅长的是狙击,而你,你在体术上比他更全能一些……要说你在那种情况下、在争夺一支手枪的时候败给了他,恐怕黑衣组织那些训练官都会笑吧?”

  赤井秀一反驳道:“他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

  “是什么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有什么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当时在试图阻止一个已经暴露身份的组织卧底自杀,难道不应该全力以赴吗?!”降谷零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病房里令人心底发慌地回荡着,“你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失手了吗?还是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在你们两个预料之外的事情?就比如说,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组织成员忽然闯入了那个天台,你不得不分神去戒备即将出现的敌人,而苏格兰就在那个时候从你的手里抢过了那把手枪。或许你已经跟他坦白了自己的卧底的身份,但是当时他也很明白,如果有其他组织成员到场,那他也难逃一劫。于是他最终选择——”

  “降谷!”赤井秀一猛然高声打断了他,他按在降谷零肩膀上的那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他很可能是在用力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哪片淤血的皮肤,降谷零又轻又低地嘶了一声。

  赤井秀一的手触电一般挪开了,两个人全都猛然闭了嘴,只能听见降谷零有些粗重的、痛苦的呼吸声在室内回荡。

  赤井秀一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膛里缓慢地、令人不适地皱缩着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在他最后一次挂断了来自赤井玛丽的电话、在他离开美国之后,他曾经短暂地感受不到这种感觉了,但是现在看来某些东西还是如影随形。

  降谷零眨了一下眼睛,断开了他们之间的目光接触。他的脸上还是覆盖着那张属于波本的无坚不摧的假面,但是赤井秀一还是能看见他的眼角稍微有些发红。降谷零垂下眼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平静地为自己盖棺定论。

  他说:“是我害死了他。”

  赤井秀一想要反驳点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反驳的。降谷零的目光向病房的窗户的方向一扫,从那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被之前的大火熏得焦黑的那栋病房大楼。

  “他甚至并不是我害死的最后一个人。”他轻轻地说道。

  赤井秀一摇摇头:“在很多时候,人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的。”

  他也还记得四玫瑰寄给他的那个视频,他记得波本是如何从四玫瑰手里接过那把鲜红色的斧子、詹姆斯·布莱克的声音又是如何从电脑的扬声器里响起来的。当他看着波本的脸的时候,他有的时候还是回想起那一幕,在他入眠的时刻,类似的场景还是会在他的梦里反复上演。

  但是……他们只不过是别无选择而已。

  降谷零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对方又安静了片刻,好像情绪更加平复了一点。等对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听上去几乎像是那个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降谷警官了。他说:“这封邮件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又或者说太是时候了。我刚刚几乎搞砸了被分派的任务,虽然没有被踢出这个行动,但是肯定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被信任了,更别提现在还在住院。”

  “这封邮件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么发给你,对吧?”赤井秀一问,“太过刻意了,就好像要专门拿给你看一眼。”

  降谷零发出了一声冷笑:“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他们都知道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黑衣组织说不定真的在日本公安里有卧底,虽然身份不一定能高到左右公安的行动,但至少给降谷零看一封不适宜的邮件是能做到了。这说明琴酒的行动没有在风见裕也的死亡后结束,风见裕也的死和现在降谷零拿到的这封信,只不过是一部戏剧的第一幕和第二幕而已。

  “这真挺不像是琴酒的行事风格,”赤井秀一评价,“不过,如果公安里真的有他们的人的话,也确实能说明琴酒对东京港的任务不是一无所知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要告诉你的上级这些吗?”

  “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吗?”降谷零反问道,他的声音里还是残存着一些讥讽的笑意。

  他们当然不会在乎。琴酒有没有别的计划也好、黑衣组织在这个国家之外的地方有多少势力也罢,他们都不会在乎。因为等到一切终结之时,黑衣组织一定会离开这个国家,那么除此之外的一切也就和他们无关了。

  没有任何国家机器是为了全世界的利益而运转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死。那个声称他为我们而死的人,并未自行死去;他是被人杀死的。

  赤井秀一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看不见降谷零的眼睛的时候,就很难揣摩他的内心所想了。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正要选择一条非常艰辛的道路。”

  降谷零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不也是一样吗,赤井秀一。”他说。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许此时此刻他们谁都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赤井秀一转过身,看向和降谷零手上的针头连在一起的仪器,他似乎是稍微花时间辨认了一下仪器上的字样,然后问道:“你现在没有在用止痛药吗?或许还是用一些比较好吧,我刚才看你连起身都有点困难。”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降谷零回答他。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在完全没征询病人本人意见的情况下打开了止痛泵控制流量的那个开关,虽然只是开到了最小给药剂量的那一档上,但是以他们的关系而言也堪称冒犯了。不过赤井秀一一向如此,他从来就是这种会不管不顾地去做别人不赞成的事情的家伙。

  “你不是我的主治医师吧?”降谷零问他。

  话虽这么说,他也能感觉到发凉的药水沿着针头输送进血管的那种奇异的感觉,以及急速起效的止痛药带来的那种轻松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伤口从未愈合,感受不到疼痛只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的选择,轻松和欢乐仅仅是幻觉而已。

  更是因为……灾祸永远发生在松懈之时。

  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而赤井秀一已经转身回到病床之前,将手掌再一次按在降谷零的肩膀上。

  ——这只手上曾经沾染诸伏景光的鲜血。

  “你需要休息,降谷警官。”赤井秀一平静地说道,他不容置疑地将降谷零按回到那一大堆柔软的被褥之中去,甚至还细心到腾出手帮他往上拽了拽被脚,“逃避痛苦并非什么可耻的行为。”

  降谷零很想说点什么义正言辞的反驳的话,但是迅速起效的药剂从他身上卷走了疼痛,而他紧绷着的身躯就在这久违的轻松之中陡然松弛下来。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眼皮异常沉重,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好像就未曾再次入眠。

  所以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特别含糊的否认语调。在他的双眼合上之前,赤井秀一依然占据着他视野的中心,这个罪大恶极的在逃犯面庞的轮廓冷而硬,又偏偏总在嘴角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

  赤井秀一可能猜到了他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于是这个人承诺说:“我现在不会离开。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不会有其他坏事发生。”

  等到琴酒终于吃了他一天之内的第一顿饭、去堀田诊所的休息区里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抽空给快二十四小时没接到自己大哥的电话、已经做好了最坏准备的几乎泫然欲泣的伏特加通过电话之后,时间又一次到了深夜。

  此刻,距离“野格”受伤,差不多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而琴酒在Boss所在的病房的那条走廊里又一次偶遇了尤维塔·迪布瓦,这位年轻的医生看着倒是神采奕奕,连续手术之后的那一脸疲惫的神色都消失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雷曼博士终于到了日本、她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还是因为她在琴酒不在的时候偷偷补觉了。

  “温亚德女士让我在Boss的病房里给你加了张床,你可以晚上去陪床了。”尤维塔语调轻快地告诉他,“她的原话是‘免得你哭哭啼啼地睡在擦脚垫上’。”

  如果琴酒还有多余的精力的话,难免会用很刻薄的话评价一下贝尔摩德,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那种闲心了。

  如果想要形容他现在的状态的话,此时此刻的他就好像一个在泳池里游了好几个小时的泳、然后才刚刚爬上岸的人那样,感觉到身体格外沉重,就好像不适应这个世界异常的引力似的。

  所以他只能对尤维塔点点头,转头向Boss的病房的方向走去。负责保护Boss的安全的那个名叫奥纳科纳还是什么的外国人这个时候正靠在Boss的病房的门口的墙上,身上估计藏着不只一把枪。

  一听到琴酒的脚步声就警醒地将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

  琴酒什么也没说,这兵荒马乱的一天以来他们两个完全没有进行交谈,琴酒也懒得在这种时刻进行社交。

  万幸对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是扫了他一眼就让他进去了——这举动难免有些引人深思,是不是和Boss熟悉的每个人都已经对琴酒和Boss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了?

  琴酒想了想,觉得Boss应该确实是那种满世界炫耀自己终于交到了男朋友的家伙。

  室内拉着窗帘、开着落地灯,灯光的色调非常温暖,在室内那些织物的表面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如果不看悬挂着的输液瓶和那些灯光闪烁的仪器的话,绝对没法想象到这里是一间病房,而床上则躺着一个不久之前还生命垂危的病人。

  Boss依然保持着他离开的时候的那个规规矩矩的姿势,只不过是手背上的针头上又连接上了输液管,正有什么不知名的药物一滴一滴递进他的血管里。

  尤维塔找人在房间的角落里加了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就紧挨着墙壁,挤占了之前一把扶手椅所在的位置。现在,行军床上已经摆上了枕头和一条看上去特别柔软的毯子。

  这间房间里有监控摄像头,琴酒知道这一点,藏在隐蔽处的镜头时不时闪起像是鬼眼一般的红光。有些人会在摄像头的监视之下不知所措,但是他并不怎么在意,他人生的前半段都一贯缺少被人称之为“隐私”的东西;在他还在训练营的日子里,也是日日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入睡的,更别提现在这间房间里的摄像头是为了保证Boss的安全。

  于是他在床边坐下,卸掉了身上的枪带和脚踝上的刀子,把没上膛的手枪和放在刀鞘里的刀子都放在了枕头边上,最后只留下卡在腰侧面的一把匕首。

  琴酒上床之前只脱掉了鞋袜,穿着他洗完澡后换上的干净的衬衣和长裤:干这一行的人看见他这架势就都会明白,这是一副随时准备从床上弹起来作战的行头,虽然他现在要对抗的只有某种不存在的、虚无的敌人,但是他还是没法彻底松懈下来。

  他就这样躺在了床上,没关掉那盏落地灯。平心而论琴酒确实很疲惫,身体沉重、四肢酸痛,因为过久没有睡眠而眼眶干涩疼痛,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刻,到了他躺在床铺上、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刻,他却没办法轻易入睡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被灯光映成柔和的暖黄色的天花板,听着输液管里的液滴一滴滴落下的声音,听着某种医疗仪器每隔十秒才轻轻响起的“滴”的一声,疲惫且清醒。

  最后琴酒终于叹了一口气,重新起身,赤脚走向的Boss的病床。地板上铺着的地毯又厚又柔软,踩在那上面就好像踩在棉花上面。他在Boss床边的地毯上坐下,以一种不会把自己的双腿压到发麻的姿态。

  Boss就躺在那些柔软的织物之间,面孔被灯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阴影,就好像什么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似的。半明半暗的灯光消弭了时光留下的痕迹,那让这张脸看上去更像是“梅洛”了。在这一天之内,类似的疑惑时不时会浮现在琴酒的脑海之中:他之前怎么会没意识到呢?

  梅洛在某些事务中过于少年老成的决断,他偶尔露出的绝对不属于一个小孩子的神情,以及在有些时候他对琴酒这样的人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亲昵。琴酒本应该知道自己在那些小孩眼里是个什么恐怖的形象,对吧?

  他怎么会没有意识到呢?

  如果他早一点堪破真相,是否可以……

  琴酒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强硬地将这念头抛出自己的脑海,“后悔”这样的情绪于他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最终伸出手去环住了Boss的手腕,手指轻轻地压上了他的手腕内侧。他手腕内侧的皮肤细腻,温暖,异乎寻常的柔软。

  Boss的脉搏就在他的手指之下跳动,清晰,稳定。活着。

  琴酒把另外一只手也搭在床沿上,然后把头枕在了臂弯之间,不知道怎么,这姿势比起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更令他感觉到舒适。他在脑海里数着Boss的心跳,垂下眼帘,同时心知肚明自己刚刚拥有了全新的、无可救药的弱点——弱点,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啊。为了更长久的活下去,他们要隐藏自己的喜好,扼杀自己的感情,鄙视扔在世俗的尘埃里挣扎着的一切。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依然深陷其中。

  Boss的心跳就在他的手指之间跳动,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和奔流的血液。这平稳的声音就好像一段不断回旋的韵律,引导他很快陷入无梦的黑暗。

  注:

  ①【1】しゅ‐じん(主人):妻が他人に対して夫をさしていう語。【2】ごしゅじん(ご主人):「主人」の尊敬語。また、他人の夫を敬っていう語。

  ②“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死。那个声称他为我们而死的人,并未自行死去;他是被人杀死的。”:E·M·齐奥朗《在绝望之巅》。

  ③开头引用的那首诗的全文: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喝一口水,

  将我吞下。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助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第一百零四章 伴随着捕鼠人的牧笛

  如果生活是一部电影的话,就会时不时出现点快放镜头,用于一笔带过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如果只考虑“得失”,那么自东京湾的事件之后的半个月之内,一切都可以算得上是平静无波,是那种在电影里会被一笔带过的剧情:

  公安势如破竹地攻陷了一系列组织的秘密据点,这些据点的具体位置是他们的卧底警察“波本”提供给他们的;在控制住这些据点之后,他们又顺着蛛丝马迹(还有被逮捕的组织成员的口供)顺藤摸瓜逮捕了更多涉案人员、查封了更多的可疑地点——对于黑衣组织一方少数知道真相的成员来说,一切损失都尚且在预料之中。

  但是对于不明真相的那部分组织成员来说,这几周之内发生的事情堪称恐怖:目睹一个庞然巨物在短时间内倒塌当然会给人带来这样的震撼。

  更不要说,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再没从组织高层传来多少有用的命令,就仿佛高层选择在这个时刻把他们抛弃了。在这种茫然无措之中,不知道有多少组织成员变成了无头苍蝇。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正在某座绝不会被公安查到的安全屋里的科恩、基安蒂和伏特加,他们差点也成了无头苍蝇中的一员,直到琴酒最后终于想起自己确实还有这三个下属来,然后十分敷衍地打了个电话给他们。不过琴酒的命令也跟没命令没有多大区别,至少他们三个肯定弄不清楚为什么琴酒给他们的唯一命令就是“原地待命”)

  而琴酒本人呢,在这风波诡谲的半个月之中,他的生活堪称平静无波:一切都已经计划妥当,现在只要等待事情发生就可以。他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和奥纳科纳的小队磨合、以及跟雷曼博士与尤维塔·迪布瓦打交道上;鉴于他们分别负责Boss的人身安全和Boss的身体健康,可以遇见未来他们将经常跟琴酒相处。

  琴酒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了十几天,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伫立在日本的国土上的庞然大物、这个所谓的“黑衣组织”实际上的领袖……以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的一种方式:

  此时此刻组织的“二号人物”朗姆正在被他软禁,组织内部目前还在运行的事务全部都会过问他之后再进行,更重要的是组织货真价实的Boss正在他的控制之下——整个堀田诊所的安保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在派出足够的人手之后,他甚至有把握把奥纳科纳的小组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

  琴酒在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个颇感一言难尽,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贝尔摩德:“我怎么觉得和Boss相关的事情都是我在负责?”

  ——他发出此问的时候奥纳科纳小组的五个人、尤维塔·迪布瓦以及大明星莎郎·温亚德本人排排坐着在他边上吃豚骨拉面,而他自己占了桌子的另一半擦他那把宝贝伯莱塔。“麻烦堀田院长帮忙点豚骨拉面外卖”的大军里没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会使用筷子的比例只占可怜的七分之二,可以说这群人吃得是精彩纷呈。

  贝尔摩德正把拉面里的鸣门卷往胡安娜的碗里挑,主要是欺负对方不怎么会用筷子所以没法进行有效反抗。她抬头看了琴酒一眼,然后笑眯眯地说:“所以说现在如果你要进病房去强奸Boss都没有人能阻止。哎呀,真可怕呀。”

  琴酒:“???”

  这个见鬼的举例方式着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至于他除了用非常嫌弃的目光瞪对方之外根本没能组织出什么有效的反驳。大部分人都把脸藏在外卖碗后面憋笑,只有奥纳科纳用一种幼儿园老师一般无奈又有耐心的语气说:“温亚德女士……”

  “当然了,这是综合考虑之后做出的决断,”贝尔摩德顿了顿,勉为其难正色道,“我没有你那么擅长做这种行动的策划,奥纳科纳没有你那么熟悉这个国家。如果真的发生什么超出计划的事情,还是把Boss的安全交给你更有保障些。”

  琴酒对这句话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就是“啧”了一声,然后低头把之前拆开的手枪套筒咔嚓一声复位,瞧上去挺像一个业务精干的冷酷杀人狂。

  贝尔摩德往坐在她另一侧的奥纳科纳的方向偏了偏身子,脸上挂着一副不知道怎么看上去特别叫人恼火的笑容。她向这位负责保护Boss的安全的小队的队长解释道:“他摆出那副臭脸是因为觉得把Boss的安保问题这么轻易地交给别人负责太不负责任了——就算是负责保护Boss的其实是他自己,就算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他是值得信任的,他还是会觉得这种决策太不负责任。在涉及到任何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东西的时候,他就会变成这种讨人厌的多疑鬼。现在那副表情就是他的‘我觉得你们的脑子都有病’表情,你明白了吗?”

  奥纳科纳还特别捧场,语气听上去像是个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好学生:“啊,原来是这样吗?”

  琴酒:“……”

  其他人继续忍笑,桀骜不驯的老爷子海因里希·雷曼博士打他们身后路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傲娇的冷哼,这位大科学家评价道:“幼稚。”

  如果他手里没有拎着堀田院长帮他点的高级法餐外卖,这场景可能看上去还更有说服力一点儿。这老头对本地特色美食没有丝毫兴趣,顿顿都想吃高级西餐厅,堀田院长已经沦为一个业务熟练的人形自走读西餐菜谱机器了。

  琴酒把手枪收回到挂在肩膀上的枪袋里,在这诡异又其乐融融的氛围里陷入沉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和Boss身边这些人熟了以后,他发现这些家伙特别的……幼稚且自得其乐,反正一点也不像是杀人如麻的黑暗组织的成员。不过想想梅洛的个人风格的话,可能反而是这种类型的人跟他相处得比较好吧。

  再者说,如果真的到了杀人放火的关头,Boss的这个小队的成员还保持着这种插科打诨的风格的话,说不定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冷血杀人狂了。

  在琴酒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平时干练又严肃的尤维塔·迪布瓦医生正在猛嘬自己碗里的面条,她好像跟汤面特别不对付的样子。等她千辛万苦地嘬完了,才抬起头来,姿势优雅地擦擦嘴角,开口道:“对了,温亚德女士,琴酒先生,关于Boss的身体情况——我们的医疗团队认为,他现在用的那几种维持他现在的睡眠状态的药剂已经可以停了。”

  琴酒知道Boss现在的深度睡眠状态是靠药物维持的,据尤维塔本人说,这么做是因为正在给他使用的另一种促进伤口愈合的药物“会造成严重的谵妄症状”。不过Boss的伤口和那些断掉的肋骨都愈合得相当良好,据琴酒所知,那种副作用很严重的药四五天之前就已经停了。

  贝尔摩德唔了一声,显然对这种安排并不惊讶:“现在苏醒已经没问题了吗?”

  “今天早些时候做了一次抽血检查,检查结果刚才已经出来了。”尤维塔点点头,“他血液里某几种对中枢神经系统影响比较大的药物浓度已经非常低了,现在他就算是清醒的,也不会很受药物副作用的困扰——当然,也不能百分之百排除轻度的睡眠障碍或者梦魇的可能性,但是我们和雷曼博士讨论了一下,还是认为现在就停掉镇静类药物比继续维持这个状态对他而言更好一些。”

  琴酒想了想,问道:“如果现在停药的话,他在多久之后会醒来?”

  “大概在六到十二个小时之间吧,”尤维塔想了想,语气笃定地回答,“具体得看他的身体需要花多长时间把那些镇静类药物代谢掉,但从理论上讲不会超过这个时长。”

  琴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毛稍微皱起来一点点。而贝尔摩德则看了他一眼,说:“哎呦。”

  也不知道她在哎呦什么。

  琴酒没空搭理她,在这种得知Boss即将醒来的时刻他的思绪当然会飘到别处——这思绪是有关于Boss的。当然永远是有关于Boss的。

  此时此刻对方依然躺在那间不像是病房的病房里,靠着点滴来提供生存所需的能量和营养,这半个月来Boss体重减轻了些,头发也长长了点,但是一切变化都还在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跟个睡美人似的”,尤维塔·迪布瓦这样评价道,这评价不可谓不生动。

  要是真的有沉睡的人能被真爱之吻唤醒,要是亲一亲哪个沉睡的人、看看对方会不会醒来就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真爱的那个人,事情倒是会变得简单很多。

  可惜现实世界并不是这样运转的。

  在Boss沉睡着的这些日子里,琴酒打了些腹稿,在脑内模拟着如果Boss醒来他会如何面对对方、他想要对对方说些什么。平心而论,这些腹稿打得并不算是很成功,因为越有充裕的时间来理清思绪,琴酒就越能把许多自己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联系在一起。

  关于梅洛,关于四玫瑰,关于野格。

  Boss有很多不同的身份,而且确确实实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甚至于其中有些身份已经仗着自己的小孩外表拱到他怀里去了,这个忽然显现的真相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琴酒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Boss,这种“了解”是通过那些从电话里响起来的声音来实现的,他了解那个永远成熟而稳重的Boss的性格和偏好,了解他处理问题的方式,结果事到如今竟忽然发现自己才刚刚触碰到这个谜题的边角。

  “谜题”,琴酒认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Boss是很合适的。

  (当然,从他和Boss之间的关系来说,他或许也算是成功解出了这道谜题的答案——虽然给出了一个正确的答案,但是解题过程估计顶多写对了百分之十)

  现在,在这些事情忽然发生之后,覆盖在这道谜题上的迷雾似乎稍微减淡了些许。对于Boss之前某些略显突兀的行为,背后似乎也有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如果从“这些人都是同一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的话,Boss为什么会忽然向他告白就有迹可循了。

  在琴酒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一段回忆非常突然地浮现在琴酒的脑海之中,事情算是许久之前发生的了,但是一切细节在琴酒的回忆中又如此清晰:他记得他和梅洛是如何被困在同一辆翻倒的汽车里的场景,在那小孩被拖出车子的时候,对方曾试图伸手抓住琴酒,但是只是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奥纳科纳的小组是不可能不在Boss的身边的,或许就算当时琴酒不做出任何行动,梅洛的人身安全也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既然如此,那孩子为什么要等待他来救援呢?把自己至于险境之中,和两个想要了他的命的组织高层成员待在一起……梅洛甚至为此受了点伤,琴酒还记得他的嘴唇破裂滴血时的样子,还有好几天之后才缓慢地消退地、他面颊上的那块淤青。

  在那个晚上Boss说想要追求他,在同一个晚上梅洛敲响了琴酒卧室的门,说自己一个人没法睡好觉。

  但是现在琴酒已经知道在之前的无数个夜晚里梅洛其实也从未睡好觉过——“他没办法在自己不信任的人身边入睡,但是独自一人也很难睡着。”有一次,奥纳科纳是这样说的,“在他的小队里工作,轮流为他守夜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到现在,琴酒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这一切为什么会在那个夜晚发生。

  那或许是一种考验,一种奇特的试探;琴酒交上了一份答卷,而且很可能还拿了一个不错的分数。

  他就好像手里没有攻略但是不知道怎么打通了游戏的玩家,而组织那位神秘的、冷酷的话事人在他的身上获得了奇怪的顿悟:也许此人值得信任,也许不会背叛,也许可以就此交付一点真心,或许这次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也不会再感觉到失望——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琴酒在Boss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迟钝地意识到这个真相。

  也许就像所有普通人的爱情故事一样简单,比小说剧情更加平淡,比电影剧情更加庸俗。也许,事情就仅仅只是“你的长相和性格都是我感兴趣的类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不会出卖我、不会为了更高的利益谋杀我),所以我们可以约约会、吃吃饭(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度过一些美妙的夜晚。然后,如果我们发现彼此都很合适的话,我们就可以这样共度余生。”

  ——只不过是这样的爱情小说里都懒得写的故事。

  这样说起来仿佛很简单,从“一个普通人因为一件事对另一个普通人产生了好感,于是希望和他进一步交往”的角度来说也确实很平常,只不过起因经过结果里都掺杂了太多跟普通人的人生八竿子打不着的违法犯罪部分。

  普通人可以因为类似的原因开启一段恋爱故事,但是这个组织的话事人理应不行:太轻信,太脆弱,太容易受到伤害,琴酒在回忆起那个冬日发生的事情,竟然迟钝地感觉到一阵后怕,而这对他自己而言甚至都是非常新鲜的情绪。

  他意识到Boss并非像他之前所想的那样置身于局外。那么,如果在那样一个冬日里Boss爱上的人并非是他呢?如果是哪个心怀不轨的对象呢?就好像对方之前做出的某些脆弱的选择一样?

  因为认为自己可以信任对方,就想要试着尝试把感情交付给对方、把命运交托给对方,在那样一个夜晚爬上对方的床就可以安心地枕着对方的肩膀入眠——

  Boss说,“我也只不过是一个脆弱的人类——拥有人类所拥有的种种缺点。短视,急不可耐,对于爱、陪伴和温暖的渴求。”

  对方上次这样说的时候,琴酒其实没有多少实感,但是现在他发现确乎如此。

  正是这样的顿悟让琴酒不知道怎么好好打完他的腹稿,等到Boss醒来的时候,他到底应该说点什么呢?

  可能得给琴酒灌点吐真剂什么的他才会承认,等到Boss苏醒的时候他大抵会站在对方的窗前张口结舌,而且只想去亲对方的脸。

  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陌生的情绪,毕竟在此之前的人生之中,他这样的人从未对任何人升起一丁点怜悯之心。几乎可以遇见,在他胸膛里涌动的这种陌生的感情,将会导致他在再次苏醒过来的Boss的病床前踌躇不前。

  如果贝尔摩德知道他心中所想,可能会锐评道“说白了就是这人把跟Boss有关的一系列事情联系在一起之后,对Boss的怜爱绝赞提升中——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四玫瑰试图摸他屁股的事情忘到脑后去的,还是说他不但根本没忘而且还挺期待的啊?”,可惜贝尔摩德不会读心术,所以失去了这次挤兑琴酒的机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贝尔摩德虽然不会读心术,但是也并不妨碍她在琴酒陷入沉思的时候瞎猜。在琴酒皱着眉头不说话了的时候,贝尔摩德又侧了一下头,跟足球解说一样对奥纳科纳胡说道:“我估计现在他心里正在想,如果四玫瑰跟他约炮而且他还答应了的话事情会怎么发展。”

  奥纳科纳还是显得特别捧场:“哦哦,原来是这样吗。”

  琴酒:“……”当然不可能是在想这个。

  他刚想板着脸呵斥贝尔摩德两句——也就顶多是“真无聊”之类的冷嘲热讽——贝尔摩德的手机就响起了一声提示音。

  这讨人厌的女人向他嫣然一笑,低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说:“琴酒,你可以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公安那边的那个线人说,他们似乎确定疗养院的准确地址了。”

  降谷零和赤井秀一猜的也没错,黑衣组织确实是在公安的人里有个线人,不过对方也没降谷零他们想得那么管用。那是个职位不高的警察,给情报贩子卖点消息出去只是想过上更阔绰些的生活,指望他为了组织彻底背叛公安是不可能的,再者说以那个人的职级来说也干不成什么左右局面的事情。

  就好像现在,那位线人只能通过人员调动大体推测出更高层的成员可能终于破解了那份资料、知道了“组织Boss”所在的地址。但至于公安方面打算何时展开行动、怎样展开行动,他是一概不知。他的身份甚至还没有高到能得知那样的行动细节的程度呢。

  总体来说,这个线人的存在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不过琴酒也不指望对方能起到什么大用,对于现在的状况而言,只要对方能告诉他们公安那边已经有最终目标了就可以。

  琴酒向着贝尔摩德略略一点头,随后转向了桌子边上的其他人:“那么就按照之前的计划行动。”

  朗姆叛变加上公安抓捕组织成员,折腾到现在保守估计百分之八十的组织中高层的落网了,前几天琴酒还得到消息说皮斯科也终于被抓进去了。到现在琴酒这边信任的可用之人并不多,所以接下来的行动奥纳科纳的小队也要参与一部分——当然,是在他们掩盖好自己的身份的前提下,这关头还是别让公安的人发现组织里又冒出身份不明的精英成员了。

  于是桌子边的人呼啦啦纷纷起身,只有贝尔摩德还不动如山地坐着。琴酒也站起来,对贝尔摩德说:“照之前所说,我先去找伏特加他们一趟。”

  那几个倒霉人也被扔在那个安全屋里半个月了。

  琴酒刚要迈出脚步,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算了,我先去看看Boss。”

  贝尔摩德笑吟吟地说:“哎呦。”

  如果她以为琴酒会被她连续挤兑好几次还默不作声,那她可就是看错琴酒了。在得知她和Boss真正的关系之后,琴酒也就只是顶多不会把冰锥往她头上捅了而已。琴酒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非常不爽:“你今天到底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不过他其实也没显得特别不爽,因为反正无论他心情如何,在他不露出吓人的反派冷笑的时候看上去都挺不爽的。

  “没什么,”贝尔摩德心情挺好地冲他摆摆手,“就是看你坠入爱河的样子挺稀奇而已。”

  琴酒:“……”

  琴酒扭头就走。

  初秋的午后,降谷零站在了自己家的门前。

  ——“自己的家”,并非是黑衣组织成员安室透的家。门口落灰的牌子上标明着“降谷宅”的字样,门口邮箱里的广告纸和账单已经多到要从小小的铁皮盒子里爆出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当降谷零还是个小小的、却有着属于自己的许多思虑的孩子的时候,曾和自己的父母住在这座房子里。

  而等到他成为了安室透和“波本”,这座房子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被他拋在身后的无数东西之一。

  现在他站在这里,确实字面意义上的不得其门而入:他之前把这栋房子的钥匙给赤井秀一了,当然没理由随身带着第二把。屋子里一片漆黑,被灰尘覆盖的窗户也照样还是落灰,根本看不出来室内有没有人活动。降谷零当然没有试图按肯定已经没电了的门铃,他弯腰掀开脚下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的地垫,从地垫下面找出了房子的备用钥匙。

  备用钥匙倒是还在原处,这避免了刚刚结束卧底任务的警员想要回家还得撬门的惨剧。他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

  他刚向屋中踏出一步,一道黑影就从侧面骤然袭至。

  降谷零并非完全没有想象过这样的画面,但是从他重伤到现在也只过了半个月多一点而已,现在他出院其实还是有点勉强了。当他做出闪避动作的时候,腹部还未愈合得非常良好的伤口处忽然腾升的刺痛告诉他试图进行反馈是个非常愚蠢的主意,于是下一秒袭击者的手臂前侧不轻不重地抵住了他的胸口。

  他的后背轻轻挨上门框,整个人被袭击者卡在墙壁和对方的身躯之间,仅从力度来看,对方的动作堪称温柔。

  但是,对方果决地压在他咽喉上的手作就显得不那么温柔了。一个训练良好的杀手能单手拧断别人的脖子,波本深知这个道理。

  与此同时,一柄匕首从降谷零的袖口里面滑出来,被他威胁性地抵在对方的腹部。

  袭击者笑了起来:“下午好,降谷警官。”

  ——当然是赤井秀一。降谷零其实不觉得在现在这种状况下,黑衣组织还会派人埋伏在他的房子里面。

  赤井秀一看上去比他们上次在医院里见面的时候要好一点——虽然也好得强点有限——他看上去精神比之前更好了一些,眼睑下面不再有淡青色的阴影,眼睛里面也不再遍布血丝,但是他的面颊还是因为体重偏低而轻微的凹陷,看上去从离开美国之后就再没好好吃过饭,这让他的颧骨显得更高、更阴郁了。

  降谷零注意到赤井的头发也更长了些,没有经过修剪,而是直接把发尾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子,这发型比起“FBI精英探员赤井秀一”更接近“黑麦威士忌”一些。但是降谷零也能感觉到,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比黑麦更加恐怖、更加残忍的野兽。他曾经以为自己从某一角度是了解赤井秀一的,就好像他了解自己的任何一个敌人一样,但是现在,他面前的男人好像全然是陌生的了。

  “真是别出心裁的欢迎仪式,”降谷零推了一下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对方使了点力气,他一下没有推开,因此皱起眉头来,“尤其考虑到这里其实是我家。”

  “这也是万不得已——考虑到我们都认识某位热衷于易容成别人的女士。”赤井秀一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嘴角还是挂着一个毫无喜悦之色的笑容,那个笑容正介于调侃和冷漠之间。

  “你要我向你证明我的身份吗?”降谷零问。

  赤井秀一耸耸肩:“或者,我也可以去用手扯你的脸,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不太想让我那么干。”

  ……那确实不太想。降谷零叹了一口气,把低着对方腹部的刀子收回来,“你说我太重感情了,”他低声说道,“这将成为我最大的弱点。”

  赤井秀一松开压制在他胸口的手臂,似乎是为表诚意,他也用一件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证明了自己的身份——降谷零仔细想了想,觉得贝尔摩德可能也不是干不出来假扮成赤井秀一在他家埋伏他这种事,他之前已经见识过那个女人的恶趣味了——赤井秀一还是保持着那个笑容,他说:“而你则不让我叫你Zero。”

  “最好以后也别这样叫,谢谢。”降谷零毫无诚意地说。

  他绕过赤井秀一,终于看清楚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家的内部状态:灰尘已经被清扫过了,现在地板和家具上都一尘不染,但是用于防尘的白布还是盖在那些家具上,没有被揭下来。他甚至看见盖在沙发上的白布上有明显的褶皱,一看就是有人躺过之后留下来的印子。

  “你知道你可以睡在卧室里的对吧?楼上的房间都是空的。”降谷零问他。

  “在得到主人首肯之前,我觉得还是不要太肆意妄为比较好。”赤井秀一随口说道,“不过这房子现在有电可以用了。因为不确定你想不想让这栋房子产生可疑的电费账单,我偷接了邻居家的电线。”

  降谷零:“……”这怎么就不叫肆意妄为了。

  这下,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头疼,其实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迫不得已地和赤井秀一站在同一阵营之后,他就该有关于这方面的预料才对。在黑麦威士忌离开黑衣组织好几年之后,波本已经忘记这人有多难搞了。

  “你住到楼上的客卧去,我去给你拿被褥。”降谷零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才刚回家,他这半个病号就得操心招待客人的事情了。而且他不相信赤井秀一没搜过他的家,这人肯定早就知道生活用品被放在什么地方了,然后在这种情况下还硬生生和衣而眠了半个月。

  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评价对方警惕心很高好,还是直接说“神经病啊”比较好。

  “还有一个问题。”赤井秀一在他身后说道。

  “我宁可你没有任何问题。”降谷零用充满厌倦的语气回答。

  但是赤井秀一真的能听一回他的话就有鬼了,他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会回来?以你的伤势,还远没到允许出院的程度吧。更况且,你所服务的那个机构不再担心你被黑衣组织的人暗杀了吗?”

  ——哇哦,还真是个尖锐的问题,就说了黑麦威士忌真的很难搞了。

  降谷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走到楼梯柜的位置去,从柜子里面拽出来一个枕头,甩给赤井秀一。

  他的腰腹部在躬身的时候依然会隐隐作痛,提醒他伤势确实未曾痊愈。赤井秀一抱着枕头看着他,依然面带那种薄纱一般的微笑,这个人不可能没注意到降谷零动作之间的迟疑和卡顿。

  “我的上司显然认为,如果组织的人在之前两周没有暗杀我,那么之后的日子也同样不会暗杀我。再说,他们又不能永远把我严密地保护起来。”降谷零回答的,他在柜子深处抓住了装着被子的真空袋的一角,“至于我为什么会出院……因为他们相信他们已经找到组织Boss的藏身之处了,他们正打算对黑衣组织发起最后一击,不过我并不在最后这次任务的行动人员名单里。鉴于暂时用不到我,也就没人会注意我要在医院里住多久。”

  这话说出口之后,连降谷零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语气中透出的那一丝怨气。这并不像他——并不像之前的他,现在再回忆起来,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还能满怀希望的应对人生中的每一个变故的日子是在多久之前了。

  而现在,他的心里萦绕这一股挥之不去的厌恶感,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厌恶是针对赤井秀一、针对别的什么人还是针对他自己的。

  降谷零因为这种顿悟而皱起眉头来。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表情抓着真空袋用力往柜子外面一拽,但是却失败了。那个袋子上面还堆着别的东西,因此重量相当沉重,在他施力的到时候,腹部伤口尖锐的疼痛打断了他的动作。

  降谷零在这突如其来的、闪电般的痛感之中没能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然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非常讨厌现在这种感觉……只能以脆弱的、无用的一面示人,更要命的是站在他面前的人还是赤井秀一。现在,他有点明白风见躺在病房里的时候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了。

  (但是现在风见裕也也死了。在风见死之前他并没能与对方见上一面)

  不过此时此刻赤井秀一什么也没说,对方把枕头夹在一边的手臂下面,走到他身边来,伸手去帮他拽被塞在柜子最里面的那个袋子。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降谷零的手背,这只手在半个月之前还以为脱臼肿到不成人形。

  在袋子被拽出来的过程中,堆叠在袋子上面的其他东西哗啦啦地坍塌,如果有什么生物住在楼梯柜里,这对它们而言一定也是一场小型地震。

  降谷零保持着缄默。

  “我以为,”赤井秀一一边干这活计,一边慢吞吞地开口,“你是他们绝对会放在最前线的必胜的武器之一。”

  一般有情商的人会选择在得知别人职场受挫的噩耗之后保持可敬的沉默,或者安慰几句什么的,但是赤井秀一不是那种人——倒并不是说他没有情商,而是他好像非常热衷于把别人的伤口撕开的这种血淋淋的方式。

  “我曾是,”降谷零平静地回答,“在东京港那事之后,我的上司的意思也是还想让我参加最后的行动。但是琴酒的行动让他们改变主意了,当然,他们给出的理由是黑衣组织明显在针对我,在我受伤的情况下把我派到任务的第一线去太危险了。”

  赤井秀一把真空袋拎在手里,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被褥被压缩成很小的一条,在被收纳起来之后的很多年里也只进了一点点空气。里面的东西还是干净的。

  “但是也不能排除你的上司虽然想让你参与最后的任务,但是更高层有人不那么想。”他陈述道,“你理应不知道他们在东京港获取的那些资料里记录着什么内容,虽然你可能已经有所猜测……不过他们或许依然认为,还是不要让你见证最深的秘密比较好。”

  降谷零嗤笑了一声:“什么秘密?组织在研究的那些药让一个货真价实的百岁老人活到了现在吗?我自己算了一下,要是乌丸莲耶真的还活着,现在可能已经一百四十岁了。”

  “只有亲眼见证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在这种情况下,做出那种决定也很合理。”赤井秀一回答。

  “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觉得我不值得他们信任了。”降谷零的语气听上去非常的平静。

  他当然应该对此早有预料,赤井秀一指出了这一点:“在你决定在东京港的事件里违抗上级的命令,去追击琴酒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了。”

  而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笑起来的时候声音真的是很像“波本”,那不是降谷警官在安慰受害人的时候用来表示“不用担心,你现在已经没事了”的那种微笑,也并非安室透在打工的餐厅里摆出的那种意味着“欢迎光临”的职业化的笑脸。虽然,赤井秀一本人也没见过他的后两种笑,但是不知道为何他能很轻易地得出这种结论。

  他还记得属于波本的那种笑容,成分里大约混合着恰到好处的讥讽和漫不经心,从不费心于掩饰杀意和算计。在不知道对方是也是来自于其他情报机构的卧底的时候,那样的笑是能让赤井秀一后颈上的寒毛竖起来的——但当然,他也从未承认这一点。

  现在,他看着降谷零以及对方脸上那个自嘲似的笑容,似乎窥见了对方身体里更为隐秘的、痛苦的核心。

  于是,赤井秀一问:“你想要就停在这里吗?”

  “我又能怎么办呢,”降谷零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他啪地关上楼梯柜的门,把一片狼藉关在柜门之后,“我出院之前他们收走了我的配枪。”

  ……虽然没明说,但是这就是很明显的停职的意思了。看来公安高层有些人真的对他的肆意妄为很是火大,至于这其中有没有涉及到什么切实的利益、党同伐异或者政治博弈什么的,赤井秀一就不清楚了。但是按照他在FBI供职的经历来看,类似的东西从来都是不少见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赤井秀一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你想要就停在这里吗?”

  他们都可以想象这样在任务中发挥了极大作用、但是又因为各种原因要被组织的中枢抛弃的卧底的未来:等到清算战果的时候,他们还是回把这样的角色当做这次行动中典型的人物而包装起来,让他参加新闻发布会、对着记者们说些漂亮话,出现在报纸头版头条和电视节目中。如果他的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出版自传,把自己的经历改编成电影……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现在的遭遇已经意味着他的上司们不想让他再参与到更深层的秘密中去,他抗命的举动也导致他未来大概不会再被放在任何任务指挥的岗位上。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大概会被安排一个坐办公室的、清闲又体面的工作,就好像许多部门都会雇佣一些女性警察,但是实际上只是为了用作有关于该部门男女比例上的宣传、以及让部门的招聘宣传画上可以有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镜而已。

  对于有的人来说,那可能确实是一种不错的归宿:清闲,安全,不用和其他警察一样忙忙碌碌地去巡逻、处理案件、维持治安……

  但是问题就在于,降谷零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吗?

  此时此刻,降谷零盯着赤井秀一,脸上没有什么能暴露情绪的表情。他的头稍稍往一侧歪了一下,问:“比如说呢?你有什么建议吗?”

  “比如说,”赤井秀一回答,他的声音低得像是气音了,“我确实认识几个在东京地区活动的军火贩子,如果你有意向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拜访他们一下。”

  赤井秀一能隐约意识到,这应该会成为一个决定他们的命运的时刻,而且必将会令他们现在这种既不是同伴也不是敌人的古怪关系转向其他方向——不过,这样决定人的命运的时刻在抱着枕头的人身上上演,还是显得有点滑稽。

  降谷零没有马上回答他。他们静默了几秒钟,在短暂又安静的片刻之内,赤井秀一盯着对方的脸:在很多时候,他很难把这张脸和“一个警察”这个概念联系在一起,归根结底,“波本”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太过深刻了。同期的竞争者,难缠的敌人,面带微笑的狐狸——人们的心中总会留下这样印象深刻的东西吧?在某些瞬间,在他眨眼的间隙里,他依然能看见对方无暇的面孔上飞溅着属于詹姆斯·布莱克的鲜血。

  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游走在许多定义的边缘的家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紧接着,降谷零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管怎么说,琴酒还是在离开医院去找伏特加他们之前去了一趟Boss的病房。

  按照之前的计划,他在见过伏特加他们之后应该就会直接赶往“乌丸莲耶”居住的疗养院的所在地,也就是群马县,在整个过程中应该不会回医院这边了,毕竟在不知道公安具体什么时候行动的情况下,还是一直盯住那边比较好。

  群马县……那里应该就是组织覆灭的最后的舞台。

  但是琴酒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竟然在Boss醒来之前就发生了。

  等到Boss把血液里的那些药剂代谢掉、终于醒来的时候,琴酒自己估计已经人在群马了吧?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离开之前他还是想到这里来看一眼,谁能知道所有事情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了结呢。

  其实这间病房看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在Boss醒来之前,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什么分别。那张小床还是摆在墙角的位置,在这段日子里琴酒有百分之八十的时候都是在这里过夜的;Boss躺在床上,略有点长了的黑发在枕头上散开,看上去特别的柔软,他的手就搭在被单外面,滞留针已经被取掉了,但是皮肤上还是留下了一个微微有点浮肿的针眼。

  琴酒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倒是不用分神去想等Boss醒来要跟他说什么了——一切还是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

  琴酒想着要不要再离开之前亲亲Boss的嘴唇,就好像好长时间之前他偷偷做的那样。但是他又觉得这样的举动太矫情、太像是诀别了,即将到来的任务确实很危险,但是琴酒并不认为自己会在那样的任务中失去性命。

  他是不会输的……他尤其不会输在这种时候。

  很多事情都和过去不同了。

  如果此时此刻他真要去赴死,可能会选择把那枚戒指还给Boss,就是那枚有衔尾蛇和眼睛图案的印章戒指。在知道Boss真的会用那枚戒指往文件上盖章之后,琴酒就把这小小的首饰穿在链子上随身带着。

  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不能活着回来,他会把戒指戴回到Boss的手指上去,因为那样重要的东西不能随着他的身死而遗失。他想,如果Boss醒来之后看见那枚戒指,应该能猜到他对这自己的未来并不乐观——同样,如果他醒来之后看不见那枚戒指的话,应该也能读懂琴酒对此的承诺吧?

  他得承认自己站在Boss的床前胡思乱想了些很矫情的东西,那是过去的他绝对、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去思考的。感情是理智的大敌,直到他年过三十岁之后才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琴酒在心里唾弃了自己几秒钟,然后又难免想起了贝尔摩德的调侃。贝尔摩德虽然烦人,但是有的时候说得也不算错……等任务结束之后Boss肯定已经醒了,要不然到时候就选择问对方“如果在您以四玫瑰的身份出现的时候,我真的答应了和您‘调酒’,您到底打算怎么办啊?”这种问题吧。

  从这个角度考虑,他倒有点期待Boss脸上会露出的表情了。

  琴酒低低哼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了睡美人的卧房。


第一百零五章 密云不雨

  三天之后,群马县的山区之中。

  基安蒂趴在草丛里,蚊虫围绕着她的头发嗡嗡飞舞,天色阴沉又闷热,让她最喜欢的那件皮衣潮乎乎地黏在身上。这位性情暴躁的狙击手默默咽下一声咒骂,再一次尽职尽责地把眼睛凑近了狙击枪的瞄准镜。

  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至于她为什么是个傻逼则说来话长。

  ——此刻,被高精度的瞄准镜放大的画面正是沉浸在夜色之中的宅邸。那建筑是西洋风格,原本被粉刷成白色的墙体已经变色剥落,建筑物的背景里衬着一大片在夜色中呈现出深黑色的树林和低垂的浓云,这一切让这栋建筑物看上去就好像是每一部恐怖片里都会出现的背景板,就是总会被不知好歹的电影主人公深入探索、然后里面盘踞的鬼魂会导致主人公惨死的那一种。

  在市政部门的登记上这栋房子并非私人宅邸,而是出租套间、并且提供各类服务的疗养院,目标群体是退休的富裕老人和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假期的年轻白领,房间既可以提供长租也可以按日短租。

  本地人可以在报纸上阅读到这间疗养院的广告,按照广告上的电话致电疗养院前台咨询的话,听筒另一边就会有个声音好听的前台小姐告诉咨询者房间已经被订满,但是如果转而查询这家“疗养院”的纳税记录,就会发现疗养院流水很低,几乎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边缘。

  就算不看房子的外表,仅仅从这些给人以不协调之感的情况来看,这座疗养院也像是个会在恐怖片里出现的建筑物。

  但是基安蒂知道并非如此。

  一切都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比如说,组织的Boss就居住在这间“疗养院”里。

  以上事实三天之前基安蒂才知道,由终于愿意屈尊去一趟安全屋看望自己已经焦急地等待了半个月消息的手下的琴酒亲口告知,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基安蒂可是吃惊得不得了……或者说,可能惊恐的比重占得更大一些。

  毕竟当时琴酒站在安全屋的门廊里,一开口就是:“你们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琴酒的语气听上去挺平静的:“你们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但是,听到他说这话的人们的反应可不算平静,伏特加蹭地从沙发前站了起来,科恩虽然没说话,但是默默地握紧了双拳。最后开口的是基安蒂——在直属于琴酒的小组内部,基安蒂的口无遮拦其实并没有那么被其他人讨厌,至少当有人需要问出一些注定不讨人喜欢的问题的时候,其他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基安蒂先开口。

  就比如说现在:

  “啥?难道是组织已经走到了末路、你打算让我们干完最后一票大的就切腹自尽了吗?”基安蒂忍不住提高声音问道,她在琴酒进门之前整个人陷在安全屋的沙发里,就跟一只萎靡的大蜗牛一样。听了自家上司的话,她努力直起身来,并且挥舞手臂以示语气之激烈。

  琴酒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

  但是就算是被瞪了基安蒂也想说,琴酒看上去就是会切腹自尽的那种人,就好像古代的那些武士一样——搁在现代当然就是黑帮老大在被警察逮捕之前饮弹自杀,她都能活灵活现地想象出那个场景。

  但是琴酒没理她的白烂话,只是从衣服内袋里抽出一份地图,展开之后拋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基安蒂凑过去看了看,发现地图上是群马县的某地,周围似乎都是山地,是那种隔着几公里乃至十几公里才会有一栋房子的荒山老林。

  地图上有栋房子被琴酒用记号笔标了出来。

  琴酒说:“公安会在几天之内对这栋建筑物进行突袭,我需要你和科恩提前在建筑物周围埋伏好,在他们进行突袭的时候狙击他们——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

  这话被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他平常布置任务时那样,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说完之后对面的人们安静了几秒,然后一向都沉默寡言的科恩皱着眉头开口了。

  “琴酒,这栋建筑物里有什么?”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的口吻问道,“我们也有在打听安全屋外面的消息,现在组织的情况不容乐观。你不能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科恩在面对琴酒的时候提出了反对意见,这场景罕见得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说的是实话,而且安全屋里的三个人恐怕都是那么想的。

  实际上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正是科恩本人。当然是他,因为在他、基安蒂和伏特加之间就属他长得最大众脸。而他带回来的消息听上去真是十分恐怖:朗姆背叛了组织,在策划了东京港的爆炸事件之后不知所踪(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知所踪”并不是个好词,不知所踪基本上就等于很可能已经死了);波本是叛徒;公安和警视厅联合进行大规模行动,组织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据点和安全屋现在都已经被警方控制;不到一周前连已经退居后方、当了白道企业家的皮斯科都被捕了……

  可以说,他们还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间安全屋里没跑路的唯一原因就是琴酒还活的好好的,而且还能跟他们互通消息。想想吧,如果他们是很可能已经死了的朗姆的手下,估计这个时候已经逃到新加坡去了——而且在这种时候,恐怕只有逃到新加坡算是个合理的计划。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到了现在,组织的成员们到底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在穷途末路之时,琴酒的目的是什么?以上几个问题住在安全屋里的三位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什么都没讨论出来。

  基安蒂觉得琴酒近期的表现很怪,非常怪。仔细回想,对方似乎是从东京港那任务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奇怪了:他过去可不会对任务目标是什么东西保密,也不会不告诉自己的小组成员他策划的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可是东京港的任务几乎就是在这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开始的。当然,他更不会把自己的心腹扔在安全屋里,在半个月只内只去了几条短信,就好像现在这样。

  ……还有,他从东京港的大爆炸里带走的那个受伤的男人到底是谁?

  基安蒂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基安蒂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而正是这种“事情”改变了琴酒的行事方式。基安蒂也意识到,就算是自己向琴酒指出这一点,对方可能也不会把一切背后的真相告诉她。

  这样一无所知的感觉并不算好,在朗姆或者贝尔摩德那样的神秘派手下做事就是这种感觉吧?

  基安蒂皱着眉头紧盯对方,琴酒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似乎稍微妥协了。他伸出手去点了点自己画在地图上的那个记号,相当冷静而自然地说:“这是一间疗养院,‘那位先生’就住在这座疗养院里——公安方面已经发现Boss的栖身之地了,你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干什么。”

  ……所以说,情况已经不是组织据点被连根拔起、组织半数成员锒铛入狱了,连Boss本人都要被抓了!

  听闻这等晴天霹雳,基安蒂忍不住冲口而出:“操!这种情况下还不跑路还愣着干什么啊?”

  ——难道真的死守在这座疗养院前面跟组织Boss同生共死吗?现在就算是同生共死也无力回天了啊!

  琴酒面无表情地转向她,虽然嘴角没有向下撇零点一度,但是眼神中写着满满的不赞同:“……”

  基安蒂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但是还是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她自然是忠诚于组织的,和很多在组织的训练营里长大的小孩一样,基安蒂很清楚,如果没有组织自己很可能早就死了。到现在基安蒂的脑海里还残存着一些对六岁之前生活的记忆:在街道上流浪,在桥洞或者公园长椅下度过寒冷的冬季,在垃圾桶里和野猫为了争夺一点残羹剩饭打架,如此等等。有些人会认为组织的训练营很残酷,但是对于基安蒂来说,能吃饱穿暖简直就已经如同天堂一般。

  她不介意为这个延续了她的生命的组织去送死,她从不畏惧那些危险艰辛的任务——但是,“送死”和“白白送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他们都很清楚现在组织的现状,朗姆据说是背叛了,贝尔摩德那个独行侠不知所踪,琴酒这边可用的组织中高层成员寥寥无几,如果现在真的要去守那个疗养院,说不定可以上阵的人也就他们四个加上一群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组织底层成员。

  黑衣组织从令人生畏的跨国犯罪集团沦落到现在这地步也只花了魔幻一般的两周,基安蒂真的不愿意去想在公安那边势如破竹的当下,他们几个还能溅起点什么水花来。

  在这种情况下,挣扎和自杀又有什么分别呢?

  科恩脑子显然比基安蒂更清楚一点,他问:“现在公安还没有开始行动,那么我们不能提前把Boss转移走吗?”

  虽然想想就知道现在各地的机场和港口肯定都在严查出境人员,想带着Boss逃到国外估计不太可能,但是转移到别处、拖延一段时间总办得到吧?

  琴酒沉吟了两秒,然后摇了摇头。

  “那个疗养院里有一些……”他显然在很谨慎地措辞,“维持‘那位先生’生命的仪器,我没法直接带着他转移。”

  “咱们的研究所和医疗机构的人呢?他们总可以帮得上忙吧?”伏特加忍不住也问。

  “全军覆没了。”琴酒知道的消息果然比他们几个更多。

  基安蒂:“……”

  她必须再强调一遍,“送死”和“白白送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不幸的是琴酒好像压根不这么认为。

  现在的情况完全就是Boss本人根本不能离开那个疗养院,公安突袭已成定局,琴酒的命令就是让他们能拖一刻是一刻……这怎么看都是个最后拖不住以后就在主公病床前切腹的剧本啊!

  基安蒂知道琴酒对组织格外忠诚,这种“忠诚”可能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几个同样训练营出身的组织成员能想象的程度,连组织里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都会管他叫“疯狗”——但是,现在的事态走向还是有点超出基安蒂的想象了。

  “琴酒,”基安蒂终于忍不住开口,她说话的时候语气算不上太好,“连那个号称‘Boss最宠爱的女人’的家伙在东京港那事之后都已经音讯全无了,说不定人都已经跑到美国去了,你还在这里死守着干什么呀?Boss睡过她难道也睡过你吗?”

  这种妄自揣测“那位先生”的话平时他们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但是现在按琴酒的说法,Boss说不定正和呼吸机连在一起呢,想来不会对基安蒂的刻薄言辞提出什么反驳了。

  不过,室内其他人还是被基安蒂胆大妄为的发言震了一下,因为此时此刻科恩正在基安蒂身后使劲捅她胳膊肘。

  琴酒表情古怪地看了基安蒂一眼,然后他清了清嗓子,语气颇为不自然地说:“据我所知,Boss没睡过贝尔摩德。”

  基安蒂:“……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科恩用一种心力交瘁的语气把话题拉回正轨,“琴酒,你应该很清楚现在咱们面临的是什么情况。如果没法把‘那位先生’转移到别的地方去,那他的被捕或者死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在这种情况下,真的有必要用人命去延长这段时间吗?如果想要复仇的话,或许现在先蛰伏下来是最好的办法,以后……”

  “我没有要求你们用人命去延长这段时间。”琴酒打断了科恩,他说话的语调依然很冷,但是吐出的却不是个斩钉截铁的命令,“我希望你们在疗养院附近进行狙击,拖延他们进入疗养院的时间,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他甚至用了“我希望”这种句式,可以说,基安蒂前半生从没听过琴酒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顿了顿,继续说:“等到公安的人突破这段防线……你们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离开日本,不要再回来了。”

  这并不是平常的琴酒会说的话,平常的琴酒就好像在古代战场上的那种督战官,负责把试图临阵脱逃的士兵一一手刃。平常的琴酒不会说“逃吧”,逃亡从不存在在他的概念之中。

  基安蒂微微睁大了眼睛: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吉利……但是这话听上去真像是一句遗言。

  连伏特加都读懂了琴酒的未竟之言,他语气焦急地开口问:“大哥,那你——?!”

  “我会留到最后一刻。”琴酒回答,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个什么值得深思熟虑的答案。然后,他再一次转向了科恩和基安蒂,继续用那种非常非常冷静的语气说:“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我的提议。基安蒂,如果你坚持的话,可以继续留在这座安全屋里直到公安和警视厅的人放松盘查,或者现在就选择离开这个国家,我可以帮你联系从东京港启航的走私船。”

  他看着基安蒂,眼神之中甚至没有恼怒,而是一派令人感觉到恐怖的平静。

  基安蒂本来以为,当她说出那些透露出放弃这个组织和组织的Boss的意图的时候,琴酒就会选择用枪对着她了。她忽然觉得,她可能没有像自己之前所想的那样了解琴酒。

  而三天之后的现在,这个可能不是那么了解琴酒的家伙正任劳任怨地趴在疗养院外的草丛里任蚊虫叮咬。

  如之前所说,基安蒂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因为只有傻逼才会在真的会死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去送死。可恶,连贝尔摩德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又没被Boss睡过她为什么要为这档破事来送死!

  还是说促使她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是琴酒——科恩会说这很有可能,但是基安蒂绝不会承认,她很可能会说“我会为了他的一个命令就去出那种送死的任务?真是给他脸了”之类的话。

  不过,她、科恩、伏特加和琴酒确实是同期。基安蒂当时是那一批受训的小孩里唯一一个女孩,结果差点被拉去训练成贝尔摩德那种风情万种还会搞色诱的女特工。无奈她对卖弄风情实在不上道,组织里的教官在发现她和训练营里的其他男孩站在一起比赛谁口水吐得远的那一天无奈放弃了这个训练计划。

  基安蒂还记得自己在十六岁那年的某一天得知组织要把自己培养成狙击手,那一天的晚上她拖着科恩、琴酒还有伏特加翻墙出去喝酒,酒钱是她从一个教官的钱包里摸来的。

  也就是那个晚上,她兴高采烈地跑到纹身店去纹了眼睛下面的凤尾蝶图案,在耍酒疯的时候夸海口说要给自己编一个帅气的杀人口号,比如说“我的蝴蝶振翅之时,就会有人死亡”之类的。

  在她说这种鬼话的时候科恩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地啪啪鼓掌,伏特加在桌子上醉成一团,只有琴酒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非常不解风情地说:“算了吧,进行狙击的时候又不用闭眼。”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很年轻,没有人会去想将来的自己会不会死。

  而现在,已经顿悟了生活的某些真相、窥见了某些人不可避免的悲惨结局的狙击手的心情格外暴躁,但是不知道怎么,这种暴躁的心情最后演化成了她开始在心中默默骂贝尔摩德。

  在基安蒂在脑内激情辱骂贝尔摩德的时候,科恩正潜伏在疗养院的后方,基安蒂能从通讯器里听见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只凭他们两个没法关注到疗养院周围每一个地方的情况,在只有两个狙击手的情况下难免有主意不到的视线死角,但是他们现在真的找不到更多人了。

  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她会跟科恩一起离开日本,逃亡用的汽车已经准备好,就藏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之中。而琴酒也确实帮他们联系了从东京启航的走私船,那艘船的目的地是香港,到香港之后的事情就只能凭他们两个的本事了。

  至于伏特加……伏特加说“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听上去真叫人潸然泪下,啧。

  基安蒂微微歪了歪头,纹着凤尾蝶翅膀形状刺青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好像蝴蝶在煽动翅膀。瞄准镜依然锁定着那栋阴森森的建筑物,她知道琴酒就在那栋建筑物之中。

  她想,她上一次与琴酒的见面恐怕就是永诀了。

  琴酒正站在一间病房里。

  周围的灯光很明亮,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无数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在琴酒周遭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琴酒把它们全当成耳旁风。当一个人在一家医院里生活了好几周之后,似乎也就逐渐习惯这种嘈杂的声响了。

  琴酒身后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皮肤像是树皮一样皱缩而暗沉,针头就深深地扎进这如树皮一般的皮肤里,冰凉的药水一点点滴入血管,正是那些东西在维持着他的性命。

  ——这就是“乌丸莲耶”,或者说这就是Boss给公安准备的那个“乌丸莲耶”。真正的乌丸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按照贝尔摩德的说法,“头被Boss很恶趣味地挂在了他在纽约的办公室的墙上,等你去了可以看看——我就说过他是个老变态吧”,琴酒有点没法想象这样的场景。

  琴酒在刚刚到达这间病房的时候已经仔细打量过这个老人的脸,既然Boss决定用眼前这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来代替乌丸莲耶,那么或许可以说他们之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是琴酒可没在这个人的脸上找到一丁点能让他联想到贝尔摩德的地方。

  在看着眼前这一切的时候,有些时候他眼前又会浮现出贝尔摩德给他看的那些录像带里的画面。谁不会呢?色调苍白的病房、无数叫不上名字的仪器、还有躺在床上的行将就木之人,这一切看上去都好像是对录像带里的那种场景完美的临摹。

  琴酒想,这间病房、乃至这座疗养院里的一切,也是Boss的恶趣味的一种体现吗?他尝试通过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揣摩Boss布置这一切时的心中所想,猜想对方本来想给这出戏剧安排一个多么盛大的结尾,又与自己的计划有多少分别。

  或许这本应该是一个过于经典的、电影式的场景,正义之士们潜入装满邪恶科学家的研究所,穿越无数摆满了不知道作何作用(但是一看就很邪恶)的仪器的实验室,最终到底这建筑物的核心。再之后他们就会看见这个老人,游戏的关底Boss,一个据说已经活过了一百岁的、被连接在仪器上的怪物……

  在那些动作大片里,最后阶段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大概还能从病床上爬起来和主角大战三百回合,说不定还能从身体里喷射出几根装着射线枪的金属触手来什么的,肯定有什么电影会这样设计剧情。但是琴酒知道现在躺在他身后的这个人不会再爬起来了:这个老人不会醒来,如果公安的人移除他身上的那堆仪器的话,他活不过四十八个小时;就算是不移除那些维持生命的仪器、让最好的医疗团队来照顾他,他也活不过接下来的两周。

  在这方面,Boss是向来不会留下任何余地的。

  对于公安的高层来说,那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他们会拿到他们想要的实验记录,而黑衣组织的首脑干脆利落地命赴黄泉,实世界上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有关永生的秘密,一切都将被深埋于六尺之下……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呢?

  ——这会是赤井秀一想要的结局吗?

  赤井秀一。

  琴酒还记得赤井秀一刚逃离组织的时候不少组织高层大为震惊,因为当时根本没人想到真能有情报机构的探员卧底进来,还一路混到了组织中高层。他们把自己置身于的那个组织想象得太恐怖、太庞大,以至于没法相信真的有敌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

  在那段时间里,有不少人私底下偷偷管赤井秀一叫做“银色子弹”——传说中杀死怪物的唯一方法,击溃这庞大的黑暗的唯一杀手锏,洞穿心脏的那种武器。那叫法听上去自然哥特又浪漫,还充斥着点宿命感,但是难免会叫专门负责清除组织里的叛徒的琴酒嗤之以鼻。

  但是在此时此刻,在琴酒安静地等待着某件事最终发生的时候,他难免会回想起这个说法。

  银色子弹。真的会有那样一颗子弹存在吗?

  此刻,在他的耳机里,奥纳科纳的小队成员们发出一些吵吵闹闹的声音,他们正在进行任务最后阶段的布置,目前人员紧缺是个大问题,琴酒最后还是不得不从奥纳科纳那边借人来用了;而另外一个频道上,科恩正汇报着他所在的制高点周围的情况。

  两个频道上人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一曲永不停歇的赞歌,死亡就要来临了,这样的歌谣会如是唱道,人们即将前往最后的命运之所。

  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的夜晚,群马地区的夏季向来多雨,或许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银色子弹……

  琴酒琢磨着那个词儿,他缓慢地露出一个冷笑。

  Boss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他看见了柔和的暖光,被浸在这光芒之中的景物也非常熟悉:装潢熟悉的房间、身下布料熟悉的触感、好像连睡衣的质感都是熟悉的……好的,这说明他正身处安全之中,他在自己人的地界上。

  他在被褥之间小小的挣扎了一下,陷入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碎片一般在脑海里复现:爆炸的火光,飞溅的碎片,琴酒脸上缓慢地滴下来的鲜血。不过对方好像没受多重的伤,既然自己一个伤员都安全回来了,对方应该八成也没事……

  Boss很费力的睁开眼睛,身上没有什么其他不适,只是依然很困。床边戳着光秃秃的输液架,上面没有挂着吊瓶,病房的装潢跟美国那间一模一样——或者说,如果Boss在各国任何一个地方有一家私人医院的话,里面就总有一间装潢一样的病房,所以单凭这一点来说,他甚至都没法判断自己是否还在日本。

  而病床前……病床前站着的人不是他千辛万苦救下来的男朋友。

  病床前站着双手抱臂、一脸不爽、活像有人差点弄死了他唯一一只在实验里存活下来的小白鼠的海因里希·雷曼博士。

  雷曼博士发出一声冷笑,用德语对他说:“终于舍得醒了?”

  “……”

  Boss无声地往被褥里面缩了缩。

  降谷零轻轻地落在地上。

  他刚刚翻过疗养院的高墙。事到如今只能说幸亏组织没有在墙上拉电网,要不然他要干的第一步就是去大张旗鼓地炸疗养院的变电室。翻墙的动作算得上是相当利落,但是在落地的时刻依然能感觉到腹部的伤口被拉扯带来的轻微刺痛,不过在相当大剂量的去痛片的作用下,这种感觉已经不太明显了。

  其实他知道他正在干的事情疯得可以:并不仅仅是说在公安突袭组织最后的基地的同一天试图浑水摸鱼地独自入侵同个基地的这件事,而是同样也指另外一个方面,毕竟在人服用大量某些种类的止痛药的情况下其实都不建议开车的,更别说在服用大量止痛药之后试图潜入进一个绝对、绝对戒备森严的基地了。

  他现在做的事情可能跟大量饮酒之后在盘山公路上飙车没有什么区别;也许与赤井秀一接触多了人就会逐渐变疯,“疯狂”说不定是一种通过呼吸道传播的传染病。

  降谷零无声地蹲伏在墙角下面,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敲了敲耳机(那也是他和赤井去“打劫”军火贩子的时候弄到的装备):“赤井?”

  “在呢。”通讯里的人声音沉稳地回答,光听他的声音,降谷零就能想象到他端着狙击枪的那副样子,“我认为你绕过狙击手的视野了,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移动。顺便一提,疗养院的西北方向的树林里好像有人,说不定是你的同事们。”

  降谷零唔了一声。

  他也知道和公安的其他人挑在同一天行动的风险很大,如果他被自己的同事们看见了,绝对是一件跳进什么水里都说不清的事情。但是在没人引开组织成员的注意的情况下试图潜入这样戒备森严的疗养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在这样的情况下冒点显是值得的,等到公安和组织的人开始交火,他的行动也就方便多了。

  说是“行动”,其实降谷零的行动目标并不是非常明晰,现在他更像是在一种全然野兽的冲动(或者说是在如恶魔般的诱惑)的驱使之下进行这一系列活动。他需要进入组织秘密的核心,他需要杀戮,需要见证最终幕落的时刻,正是这样的冲动使他现在站在了这里。

  但是要说他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他想要为风见报仇吗?想要杀了琴酒吗?想要亲自处决组织的Boss吗?还是想要窥见最深处的秘密、把一切公之于众呢?——他到现在依然并不是非常清楚。

  他只是知道自己需要到达这里,自己必须要到达这里,这一点对于赤井秀一来说应该也是同样的,所以他们行动了。

  这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冲动,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情况下贸然动作可能会导致悲剧一般的结局。细究起来,他们可能跟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某些角色同样,被某种未知的、神秘的、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声音所招引,因而进入前人未曾涉足的领域。在那一类小说之中,这类探索者的结局往往不会太好。

  但是,生活也并不是小说。

  ……于是,他们现在站在这里。

  “我已经进入疗养院内部了。”他对等在通讯器对面的那个人说道。

  “那我现在只能祝你一路顺风,”赤井秀一的声音里有极轻微的笑意,“我随后就到。”

  降谷零把手枪从枪套中抽出来。

  他听见沉闷的雷鸣声从天际尽头隐隐约约响了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弱子杀王

  混乱是忽然从寂静之中爆发的。

  事实证明,在某些事情发生之前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先兆。公安的人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行动、从那个方向开始进攻也是难以预料到的。这栋建筑物没有什么特别适合发起进攻的角度,也并无什么易于防守的位置,归根结底,这也只是坐落在山区和树林之间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大房子而已。

  然后,在夜幕降临之后的某一刻,枪声忽然从这栋建筑物的侧翼某处爆发出来,那就是公安的人准备突破的位置。脚步声、嘈杂的人声、手枪射击的声音还有狙击枪间或响起的啸响夹杂在一起,这是一副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没法想象的光景。

  而这场景是通过监控摄像头拍摄下的画面呈现在琴酒的眼中的——这个时候,他已经从“Boss“所在的病房转移到了这栋建筑物的中控室,屏幕中的画面呈现出一种冷冷的蓝色,这光芒就这样投射在琴酒的头发和眉弓上面。当狙击枪的扳机被扣下的时候,某个屏幕的一角就会爆出一朵特别明亮的白光,那正是基安蒂给他的承诺。

  黑衣组织的重要基地当然会有个只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中控室,就是那种墙上镶嵌着无数大屏幕、大屏幕上播放着所有监控的实时影像,大屏幕下则面是一字排开的、看上去特别高端的操作台的地方。但是要琴酒说,那些操作台上的按钮一辈子也不会起作用两次,毕竟这里确实只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大房子,又不是有人按按那些红色的按钮,就有核弹或者火箭发射了。

  在从前,他并不习惯这种其他人在第一线奋勇作战、而他自己在后方监控一切的感觉。但是在现在,这样的安排还是有其必要的,他不离开建筑物的内部会让“建筑物里有对组织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人)”这点显得更加真实,而且……他也需要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琴酒的目光投注在某几个特定的摄像头画面上,露出了一个冰冷而嗜血的笑容。

  想要战胜恶龙的勇士们就快要到了。

  赤井秀一姿势轻柔地把他手中的身躯放倒在地上。

  那个人身上穿着警卫的制服,脖子已经被扭断了,现下头颅姿势怪异地歪向一旁。整个过程快捷、安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然,赤井秀一也能看见墙角的摄像头闪烁着红光,但是与此同时他也能听到其他走廊上传来的凌乱的脚步声和枪响,这无疑说明公安的人也在同一时间开始了行动,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真的有人在监控室里盯着这些摄像头拍下的画面、看见了他此时此刻的行动,可能也无暇顾及太多了。

  赤井秀一在尸体边直起身子,大概判断了一下方向,继续往这栋疗养院的深处前进。

  他和降谷零没有其他后援,根本没法指望通过某些途径提前了解疗养院的内部结构、制定一个较为安全的入侵计划之类的,琴酒在哪里?组织的Boss在哪里?这些问题对现在的赤井秀一来说依然是个谜团,但是,向整栋建筑物的中心处找过去应该不会是个错得太厉害的决定。

  所以,他和降谷零的行动方案堪称简单:赤井秀一负责搜索地上的建筑物(反正也只有两层),降谷零负责搜索疗养院的地下部分,在政府部门对这栋建筑物的备案之中,并未显示这家疗养院修建的地下室,但是黑衣组织不可能不给他们最重要的基地修建一个地下堡垒。

  根据降谷几分钟之前在通讯里的反馈来看,这个建筑物果然有个地下堡垒。

  于是此时此刻他无声地穿过走廊,略过了一大堆门口镶嵌着“诊疗室”、“复建室”之类像模像样的牌子的空房间,还穿过了一个堆满了各种判断不出具体用途的医疗仪器的大房间,除了偶尔遇到一些警卫之外,这些房间空无一人。

  如果这里真的是组织的Boss的藏身之处、而Boss的确是一个百岁老人的话,这栋建筑物里本应住满了私人医生、护工、营养师甚至于女仆之类的人的,这是在入侵这栋建筑物之前,赤井秀一对这个地方的预计。

  但是这些人目前都不见踪影,只有某些房间里留下的生活痕迹证明这地方确实曾生活过不少工作人员,是因为随着黑衣组织高层的被捕、这些人已经逃掉了,还是琴酒已经把他们转移了呢?

  赤井秀一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不管怎么说,缺乏人气的建筑物确实方便了他的行动。

  他通过一道应急楼梯前往二楼,楼梯间里灯光昏暗,只有应急指示灯闪烁着悠悠的绿光,厚实的墙壁之外某处有枪声传来,听上去依然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在这时刻,他的思维略有些发散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调查这个组织背后的秘密的初衷——他自认为自己不是道德多高尚的人,不会把自己的目的美化成“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正义”。他的出发点从来都很简单,他想要调查父亲失踪的真相,想要知晓对方是生是死,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黑暗把父亲吞噬殆尽的。

  当他怀抱着这样的目的加入联邦调查局的时候,是如何设想自己站在整个谜团的中心的那一天呢?

  ……无论如何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对吧?他意识到,在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其实并没有离谜团的中心越来越近。

  知道当年的事情的详情、知道他的父亲的生死的人应当是朗姆,但是朗姆或许已经死了。

  更年轻的时候的他曾经认为,如果他还能找得到他的父亲的踪迹、破解笼罩在他们周遭的谜题的话,他的家庭或许能回到最开始时的样子,也就是无需躲藏、不用担心追杀和死亡、不用拿假名生活的日子,他曾经渴望过看见母亲脸上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从他父亲消失时开始就已经消逝了。

  ……这听上去是些挺幼稚的愿望,不过十四岁的、决定独自一人去美国读书的赤井秀一曾确实这样想。而三十二岁的赤井秀一则意识到,就算是他的父亲还能回来,过去的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时间已经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因为裂痕甚至不是在父亲消失的那一天开始产生的,裂痕从更早之前就已经产生,只不过他从未注意到过。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如是顿悟,但是却未曾感觉到遗憾。他的手指依然机警地搭在手枪的扳机之上,向着新的楼层迈出一步——

  “不许动。”一个带点美国口音的、偏中性的女声这样说道。

  那语调听上去非常,非常的耳熟。

  赤井秀一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个黑发中挑染着扎眼的亮紫色的女人从楼梯间外走廊的隐蔽处走出来,黑色外套上那些铆钉和亮片随着她的动作在灯光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她正用一把左轮手枪瞄准赤井秀一的胸口,在对方的视线看过了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堪称俏皮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甜心。”四玫瑰笑吟吟地说道。

  “确实好久不见。”赤井秀一如此回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笑容,“我的宿敌恋人。”

  当然了,与此同时——

  假扮成四玫瑰,整个人包裹在层层叠叠的衬垫、假体和风格很潮流但是穿起来真的很难受的外套下面,甚至还穿着渔网袜和及膝高跟长靴的刘:“……?”

  “卧槽。”这是监视着整个疗养院的监控摄像头的德里克在公共频道里发自内心的感慨。

  “哦豁。”这是随时准备在刘打不过赤井秀一的时候去营救的伊薇特在公共频道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

  至于由Boss假扮的那个版本的四玫瑰货真价实的男朋友、正守在假Boss身边准备给一切落下帷幕(又名:把大家一起炸上天)的琴酒则在通讯中言简意赅地表示:“我要杀了他。”

  至于刘自己,扪心自问,他是真的不想被卷进这个奇怪的修罗场里,但是按照他们之前就已经确定的计划,此时此刻这座疗养院里应该有个“四玫瑰”这样的角色出场——要不然总会些敏锐的人会意识到,某些神秘的组织高层在这组织覆灭的关键阶段整个人间蒸发掉了的——再综合考虑一下身高、体型和近战能力,能在现在这关头假扮四玫瑰的就只剩下一个刘了。

  当然,其实莎朗·温亚德女士应该也能做到,但是让Boss的养女跑到一个随时会被炸掉的建筑物里招惹赤井秀一?这样的计划琴酒连考虑都不会考虑。刘对这个事实真的有很多槽想要吐:他听说在温亚德女士向琴酒坦白自己和Boss的关系之前,她在琴酒眼里完全是“就算是死了那家伙也只会冷笑一声,翻个白眼走了"的类型,结果事到如今,Boss还没醒呢,琴酒就把黑衣组织大管家这职位做得有模有样的了,这说起来真是特别的……

  “——贤良淑德。”一个听上去特别像是温亚德女士的声音在刘的脑海里评价道。

  总之,最后刘亲自扮演了“四玫瑰”,顶着这张假面在赤井秀一眼前晃来晃去,就如同披着鲜红色披风的斗牛士在发怒的公牛面前耀武扬威似的——这倒是刘能够想象的情况,他不太能想象得到的部分则是,今天早些时候他在温亚德女士的帮助下把自己易容成四玫瑰的过程中,一抬头发现琴酒神色特别复杂地紧盯着他看。

  说真的,琴酒那样子可比奥纳科纳吓人多了,至少他们小队的几个人在琴酒面前不敢乱开玩笑。当时,刘鼻子上贴的假体正在逐渐风干,触感上又凉又黏,搞得他不怎么敢张嘴,于是最后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种疑似疑问的声音:“呃……?”

  琴酒没说话,倒是正在往刘的眼皮上扑大量眼影的温亚德女士转头看了琴酒一眼,然后对刘评价道:“他正在对着你的脸脑补他女朋友呢,我敢说他在忽然得知四玫瑰实际上是他女朋友之前,根本没怎么仔细看过四玫瑰的脸。”

  刘:“……”真的吗!

  毕竟,四玫瑰就算不是个杀人如麻的神经病,在那副妆容在人群里也够显眼的了。

  然后,刘就听见琴酒没好气地说:“贝尔摩德,你就非得用那套八卦的理论解释所有事吗?“

  “那你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呢?”温亚德女士愉快地反唇相讥。

  琴酒看了温亚德女士一会儿,然后低低地咒骂了句什么,转身走掉了。

  ——在这一刻,刘真的觉得自己不应该搅进这场错综复杂的感情故事里去,而就怀抱着这样一个念头,等到计划重要开始之后,刘披着琴酒的女朋友的马甲,莫名其妙地被赤井秀一凭空污了清白。

  不过另一方面,赤井秀一并不知道他的敌人的脑海中一瞬间略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至少在表面上,“四玫瑰”看上去相当愉快的笑容是纹丝不动的。她手里的枪支对准赤井秀一,很轻柔地说:“把枪放下,赤井探员。”

  “啊,如果你关注新闻的话,就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在那个岗位上了。”赤井秀一用同样闲聊似的声音回答道,悠闲到好像他的通缉令不是只要会上网的人就能查到一样,“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这地方和你的风格并不搭调。”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极为缓慢地弯下腰,似乎正准备把手里的枪支放在地板上。

  “因为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四玫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别无选择地伴随着韵律舞动。也包括你在内,对吧,赤井秀一?”

  (与此同时在刘他们的通讯频道里,伊薇特问:“我不太懂哦,但是四玫瑰是这种会用好多比喻句的类型吗?是不是有点OOC了?”,片刻之后,德里克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那个问题,他问:“‘OOC’是什么?”)

  手枪啪嗒一声落在地板上,心智再坚定的人、在精神非常紧绷的情况下在这一瞬间也会有一丝松懈,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赤井秀一维持着压低身子的姿势猛然向着四玫瑰的方向冲了过去。

  “砰!”

  枪声在走廊里骤然炸响,在墙壁之间层层叠叠地回荡。赤井秀一的动作太快,四玫瑰的这一枪没有命中目标,而是深深地擦过了赤井秀一的肩膀。细小的血珠溅落在洁白的墙壁上,就好像一瞬间喷溅出去的飞雾;但是赤井秀一的速度丝毫没有被减缓,下一秒他就撞在四玫瑰身上,像是捕猎的猛兽那样压下去。

  “Belle,”他雕像一般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可以露出牙齿的笑容,像是野兽那样凶猛,狄俄尼索斯的信徒一般狂喜,“我们之间还没完呢。”

  降谷零在前行的过程中,选择了一条能比较方便地观察不同房间的情况、不容易引人注目、而且还很方便进行突袭的路线。他还没自大到在伤势尚未完全复原的情况下误以为自己战无不胜,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量选择隐秘潜入的方式比较好,再者说,他并不想在这地方跟他在公安的同事们打个照面。

  ——简单地说,他现在正在通风管里。

  只在动作片里会出现的那种潜入画面在现实生活中真的可以上演,只要建筑物的设计者愿意给整栋建筑物修建庞大得有点不必要的通风系统;好在,黑衣组织——或者至少说,乌丸莲耶本人——在建房子的时候很愿意花这种冤枉钱。

  降谷零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始搜索这栋建筑物的地下部分,然后就发现这房子的地下至少又修建了两层,大到像恐怖组织会搞出的秘密基地。他沿着通风管穿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看上去很机密的实验室,在地下一层的时候还有一次,一队从穿着上一看就是公安的人们从通风管下方的走廊里匆匆跑过,迅速消失在了降谷零视野的尽头,几秒钟之后,几面墙之外的远处传来了沉闷的枪声。

  他知道选择这条路让他避免了很多必不可少的枪战,但是或许是因为运气不太好,到最后降谷零都没有发现“Boss”所在的房间……不过,也不能排除那个百岁老人依然生龙活虎、现在早就带着部分护卫转移了的可能性。

  最后,他到达了地下二层的中心附近,也就如同所有的故事里讲的那样,靠近中枢的地方总会有些重要的发现——勇士们会在地下城的最深处发现地下城城主(或者还有龙)对吧?

  而在这栋建筑物的最深处,是个放置了很多监视器的巨大房间,在那栋房间里,降谷零看见了琴酒。

  当然,他也只是看见了一个穿黑衣的背影,而且由于他人在通风管里这还是俯视视角。不过,除了琴酒之外大概也没有人会留那么显眼的一头银色长发。

  剩下的事情降谷零没有怎么进行思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小刀无声地撬开了通风口栅格上的螺丝。

  这完全是他下意识做出的反应。之前也说过,其实他并不清楚他在这个夜晚来到这里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扪心自问,他并非为了匡扶正义而来,但是如若不是为了匡扶正义而来,那么他就只不过是没有思想也没有信标的空壳,是被抽掉了根基之后摇摇欲坠的木塔……在他尚在迷茫之中时,或许他的身体已经提前一步知道了一切问题的答案。

  等到降谷零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只是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然后,他一脚踹开门了通风管的栅格,从那里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位置极为绝妙,如果他的敌人毫无察觉的话,他能在落地之后直接袭击对方的背部。

  可是,就算是他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他怀疑他在踹掉栅格、发出非常刺耳的一声金属摩擦声响之前琴酒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他落地的之前琴酒就已经猛然回身闪避,反应速度和身体的柔韧程度都不似常人——就这样组织里都会有“琴酒身手废了”的传言,降谷零很怀疑是琴酒有意骗过了所有人——他几乎在落地的同一瞬间就把拔射击,但是琴酒的闪避动作险险避开了那颗致命的子弹,子弹击中了他身后的一个屏幕,把屏幕打得粉碎。

  而这个冷血的杀手在旋身的同一瞬间飞起一脚踢掉了降谷零手里的那把手枪,考虑到自己腹部的伤势,降谷零自认是完全没法在短时间之内做出这种动作的。

  手枪旋转着落在地上,一路向远处滑去。降谷零没有看飞出去的手枪一眼,只是后退一步拉开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同时从绑腿中拔出一把匕首。

  琴酒凝视着降谷零,极轻冷笑了一声,就好像听到或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当然,降谷零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被无线电通讯连接的另一端,赤井秀一正在管四玫瑰叫Belle)

  琴酒开口的时候语调很缓慢,降谷零都能听到从中漫溢而出的那种杀意:“我没想到你还有胆子回到这里。”

  降谷零定定地注视着他的敌人——他或许也已经得知了某个问题的答案。

  “我是为了那些已死之人而来的。”他说。

  雪莉又一次进入了那间病房。

  这本不应该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件事在这两周之内她天天都在做:进入病房,观察躺在床上的那个“实验体”的情况,记录下室内那些仪器上的数值,在需要的时候为实验体抽血进行化验。那个外表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实验体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比雪莉的实验室里养的那些小白鼠还要顺从。

  于是雪莉对这比小白鼠还要乖顺的年轻人做那些疯狂科学家会在无辜的牺牲品身上做的事(或者说整件事看上去基本上是如此吧),她尽力把一切困惑和疑问都藏在心底深处。在这两周以来,她一贯保持着非常有专业水平的缄默。

  今天,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当然首先是:那个“实验体”苏醒了。

  雪莉推着装满药品和医用器材的不锈钢推车进入病房的时候那个实验体正半靠着坐在病床上,安静地翻着膝盖上的一本书。

  除他之外病房里还多了一个人,那是个黑色卷发、小麦色皮肤的高挑女性,她正靠在窗台边上的位置,双手抱臂,好像在发呆。雪莉能通过这个女人腰间露出的枪套的边角,以及她手臂偶尔紧绷起来的时候衣料下显现出的、肌肉起伏的精炼弧线很容易地推断出她的职业;而且,在此之前雪莉也在医院的走廊里遇到过这个这个女人,当时,雷曼博士管她叫做“胡安娜”。

  雪莉的推车在实验体的病床边停下了。

  实验体抬头看了雪莉一眼,不过并没有说话,而是很平淡地把目光又转会到那本书上。雪莉用推车上罐装的酒精凝胶给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消毒,动作精练得像是个饱经训练的护士。等到她伸手去拿一次性的针头的时候,才开口对那个实验体说:“今天要抽血。”

  ——虽然雪莉还是很想吐槽一下,海因里希·雷曼博士宝贝他的实验体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但是却懒得亲手给实验体抽血或做其他化验的取样,这半个月以来这工作不是她在做就是尤维塔·迪布瓦的医疗小组的人在做。

  实验体依然没有说话,只不过是把手上的那本书合上——在这关头雪莉瞟见了那本书的封面,封面上写的是标题是《挽救计划》——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等到他开始抬起手的时候雪莉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的那件之前她以为是睡袍的衣服实际上好像是一件修改过的和服,下垂的袖子上还刺绣着粉白色的樱花花枝。

  当雪莉把针头戳进实验体的皮肤下面的时候对方显得很平静,他没有显现出对疼痛的畏惧,对于那些沿着橡胶管流出来的暗红色的血液也显得接受良好。对方的这种态度其实有点出乎雪莉的意料,至少,从之前尤维塔·迪布瓦给她的那些机密文件的内容来看,她本以为实验体会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什么的……看看这个组织过去在他身上做的那些实验吧,尤其是这个人刚刚成为人体实验对象的时候经历过的那些,她真心觉得经历过那些的人准会留下一些严重的心理创伤。

  在封好装血样的瓶子之后,雪莉用棉签按住针孔,拔掉针头扔进装医疗垃圾的垃圾桶里去,等她离开这个房间之后,尤维塔的医疗团队里的医生会把在这个实验体身上使用过的所有一次性医疗器材仔细地销毁。这也是很值得人注意的一点,雪莉想,组织的人非常小心地不在任何地方留下这个实验体的DNA。

  有趣,她其实并不认为任何一个情报机构能从这些DNA上看出眼前这个人使用过某些能使人战胜时间的药物。既然如此,这样的举动就说明了很多事了。

  实验体不知道雪莉在抽血的时候心里转悠着些什么念头,还有比这些念头更加恐怖的一些其他猜测。他只是在雪莉把一枚小小的圆形创可贴贴在他手臂上的那个针眼上的时候很配合地按住。雪莉像是个真正经验丰富、和蔼可亲的医生那样对他说:“按压五分钟再把创可贴揭下来。”,然后,她的手从对方的手臂上挪开——

  一把一直藏在她袖口里的手术刀沿着白大褂的衣袖滑了出来。

  雪莉一把抓住了手术刀的刀柄,毫不犹豫地抬手将薄而锐利的刀刃贴上了这个“实验体”的咽喉。

  几乎就在同一秒,雪莉身后的胡安娜把枪对准了她的后背,虽然雪莉没有回头,但是她依然听见了手枪上膛的清脆一响。实验体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甚至按在创可贴上的手指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很平静地瞥了把刀压在他脖颈侧面的人一眼,他定然也知道只要对方的手指稍稍用力,就能轻易隔开自己颈部的动脉。然后,他微微笑了一下,用很温和的、仿佛是对受惊的小动物说话的语气责备道:“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这样可稍微有点不礼貌了,雪莉。”

  雪莉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之中狂跳。

  她说:“Boss。”


第一百零七章 自由的边界

  这病房之中在雪莉吐出那个仿佛有魔力的词儿之后沉寂了几秒……或者也不能这样说,姿态闲适地坐在病床上的实验体——或者说Boss本人——看上去根本就没有要在这关头开口的打算,他脸上那个温和的、细细品味起来或许有点居高临下的笑容也没有丝毫晃动。

  雪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看来,你并不打算否认……”

  “在此情此景之下,我没看出有什么值得否认的必要。”对方回答,镇定到好像并没有人拿着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一样,“你也是,胡安娜。不必那么紧张。”

  “这我可不敢苟同。”胡安娜声音紧绷地在雪莉身后的某处说,虽然看不见对方此时此刻的动作,但是雪莉知道对方肯定依然正用那把手枪瞄准自己的要害部位。

  Boss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没对胡安娜的如临大敌发表什么意见。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雪莉身上,如果要让雪莉自己评价的话,他的那种目光甚至看上去更像是那种“慈爱地看着不懂事的孩童”的眼神了,看上去真是着实令人火大——以及,是了,这就是她最开始在“梅洛”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协调之处。

  “虽然我猜,你并不像报纸头条上的那些侦探一样喜欢向旁人解释自己的推理过程,”他温声说,“不过,还是先说说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吧。”

  “这一切,”雪莉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目光潦草地扫视过室内完全不似正常病房的装潢,“如果你真的只是所谓的‘组织重要实验’的实验对象,他们不会为你做到这种程度。从墙纸常年被太阳照射的那一角褪色的程度来看,这间病房看上去已经被装修成这样子很多年了,但是家具却没有一丁点使用过的痕迹,简直就像是修建了一个行宫等待国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心情好忽然驾临一下——“

  “你这个比喻句就有点夸张了。”被她用刀抵着的男人仿佛心情很好地说。

  雪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她继续说:“当然,让我确定你的身份绝对非常特殊的人……其实是琴酒。”

  Boss挑了一下眉,发出一个明显是感兴趣的小声音。

  “他经常在这家医院里出现,我偶尔能碰见他。”雪莉镇定地说,就好像对自己说话内容的怪异之处毫无察觉似的,“如果你能恰好撞见他在这间病房门口驻足的情形,你就很容易明白我的意思了——在此之前,我其实不太能想象他会表露出那种情绪……”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总结道:“躺在病床上的家伙对他而言很重要,而且并不是‘任务对象’或者是‘对组织来说珍贵的实验体’的那种层面上的重要。我认识他也有很多年了,我能察觉到那种情绪和他专业的工作态度的不同之处,虽然他或许也在努力地掩盖那种情绪了,但在我眼里无疑不算很成功。”

  “好吧,你的意思是你察觉到我对琴酒个人来说很重要。”Boss回答,雪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他被娱乐到了的意思:就这么说吧,他好像还显得挺得意的,“但是这其实不能说明什么。”

  “恰恰相反,这说明了所有事情。”雪莉摇摇头,轻轻地嗤了一声,“我说我很了解琴酒——意思是当朗姆想要找个人去保护组织重要的科学家的安全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他。早在赤井秀一的事情之前、在我姐姐的那件事之前,我就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跟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了,可以说,自从我回到日本之后,我的安全问题基本上都是他和他的直属下属在负责……啊,我要说的话可能不是很好听,但是我的意思是: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他相当适应且享受组织内部这种弱肉强食的规则,喜欢置身于黑暗带给自己的那种感觉,这意味着他不会和组织以外的人交往,也不会去喜欢那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角色。”雪莉打量着眼前看上去很年轻的男人,“如果你只是‘组织重要的实验体’,那么无论你多么有人格魅力,他那样的人都不会去爱你的——因为在他的眼里你恐怕根本就算不上个‘人’。如果你是组织成员但是身份很低,他就只会用对待玩物的态度对待你,因为与他身份不对等的家伙是不值得他去费心取悦的。而如果你是地位与他像是或者比他高的组织成员……他就会忍不住把你放在竞争对手的位置上,多半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你能想象他和朗姆谈恋爱吗?”

  雪莉应该没见过朗姆,只是听过与朗姆有关的那些传闻罢了,因此她说这话纯属无心。但是真的知道朗姆长成啥样的Boss想象了一下那场面,然后真诚地说:“请不要把那样的画面塞进我脑子里,拜托了。”

  雪莉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很平淡,难以想象她为了这一次的会面打过多少腹稿:“总之就是这样。我知道你绝不仅仅是个实验体,琴酒对你的态度又让我觉得你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组织高层;他所表现出的那种视若珍宝的态度不是用来对地位比自己地的人的,但是你的存在又不会让他跟个被别的猎食者踏入领地的大型肉食动物一样应激,这就说明你在他的眼中并非‘对手’……恕我直言,在组织里,身份地位符合这样的定义的,我只能联想到一个人。”

  ——也就是组织的Boss。

  Boss眨眨眼睛,脸上依然挂着那个自如的笑容,他想了想,问:“琴酒……听你说话的意思,你仔细研究过他,是吗?”

  当一个组织的话事人问出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总是会令人感觉到很难回答。雪莉稍稍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说实话:“我不得不那样做。正如我之前所说,自我从美国留学归来之后,涉及到我人身安全的事项一直是他和他的亲信们在负责。我能够想象那样的场面……想象到他是如何撰写一份有关我的一举一动的报告,然后再上交给其他能决定我的生死的人。”

  她的声音里出现了非常、非常轻微的一丝颤抖,不过很快被她压制住了。

  “所以我需要了解他。我必须去了解他。”她很坦诚地说,“我必须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样去看待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这样,我才能知道……当我做出怎样的举动时,他会认为我对组织是没有威胁的。”

  Boss思索了一下,说:“在朗姆提交的那些报告里,说你表现得一直都‘非常安分’。”

  也许是过于安分了,安分到朗姆觉得送她姐姐去抢个银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的程度,Boss腹诽。虽然此时此刻这个“非常安分”的人正用一把刀抵着他的脖子,要是朗姆能看见这场景,估计唯一的一个眼珠子都要被瞪出来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雪莉低声回答。

  “而一个理智的人似乎不应该选择把这样的小心思向高位者和盘托出,尤其是考虑到……这在此之前一直是她的保命之道。”Boss慢吞吞地评价道。

  “你会介意吗?”雪莉反问。

  “通常来说坦诚相待是谈判展开的基础。”Boss说,“而且你手里那把手术刀会让我的介意显得没有什么底气——所以还是来谈谈正经事吧。既然你认为自己已经知晓了真相,却还做出这种举动,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你想要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听上去十分柔和,听上去像是童话故事里女巫那一类的角色,就是那种会给予人甜美的莴苣、变出双腿的药水、割断灵魂的小刀,但是也会索要对方的女儿、对方的歌喉或者对方的一支舞作为代价的那种角色。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雪莉很清楚这一点。

  雪莉同样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

  “我想要真相。”雪莉不假思索地回答,“关于这个组织、关于我在进行的那些实验项目、关于这一切的真相——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Boss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听上去像某个老人坐在街心花园里,看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试图用沙子堆起城堡的时候会发出的笑声。他慢慢地说:“而这,是你用刀子抵着组织的话事人的咽喉的时候会提出的要求。”

  “是。”雪莉紧绷绷地回答。

  “按伊薇特反馈的那些报告来看,”他说,“你和你姐姐最近的生活其实挺不错的,你们两个应该都算是满意。”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雪莉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Boss能感觉到抵在他皮肤上的刀刃也跟着她的声音颤抖,那带来了一点点刺刺的疼痛感,“的确,我和姐姐现在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生活也十分优渥;甚至于在这件事之后,我多少意识到了的‘我’在这个组织里拥有多么重要的地位……毕竟,连组织的Boss本人的生存也要倚仗我的研究,这意味着我绝不会轻易被抛弃、被杀死——但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生活在一个看似自由的、仿佛没有边界的笼子里,不也就如同日日夜夜生活在即将撞上笼子的边界的恐惧之中吗?比起无知的幸福,真相是我更想要的东西。”

  “这会让你感觉对自己的生活更有掌控感吗?”Boss问。

  “这会让我知道目的地在何方。”雪莉言简意赅回答,“我不喜欢不知道终点在何处、终点会在何时到来的旅程。”

  “我明白了。”Boss说,他沉默了几秒钟,同时他也能看见他沉默的这几秒给雪莉带来的实质性的压力,尽管对方才是手持武器的那个人——他能看见这女孩的手臂是如何紧绷起来,她是如何刻意地把呼吸放得又缓又长。

  他很清楚,对方并没有受过专业的格斗训练,甚至除了特定的大型试验之外都不怎么用手术刀,这样用刀抵着对方要害处的动作看似胜券在握,但事实上更大的可能性是在对方终于下决心用刀子割断谁的喉咙的时候发现手臂已经因为维持太长时间同一动作而酸痛僵硬、不好施力。

  不过,他并没有指出这一点。同样,他也没有用任何近似于掀翻棋盘的举动来中止这次对话。正相反,他微笑着说:“那么雪莉,向我提问吧。”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放在橱柜上放钟表,然后补充道:“不过,时间恐怕不能太长——你也知道在面对病人的时候,海因里希会变成一个多么不通人情的老顽固。我们最好不要让他发现有人占用了病人的太多休息时间,好吗?你可以先问三个问题,就像那些打开神灯的角色那样……剩下的问题可以留到下次会面,不过我希望等到下次会面的时候,我们相处的方式能比现在更友好些。”

  他似笑非笑地垂眼瞥了那把刀一眼,那玩意在他眼里好像也没比一跟棒棒糖有更多威力。而雪莉则发现这人是真的很擅长引导对话的节奏,也不知道怎么她已经被对方安排上“下次会面”了……

  雪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开口问:“我想知道关于这个组织的真相。”

  “啊,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类似于‘宇宙终极问题的答案’的那种呢,”Boss轻松地说,“那种问题我是真的没法轻易回答你。”

  雪莉:“……”

  “好吧,好吧,那让我们谈回组织。”看见雪莉脸上的表情,Boss很好心的将话题拉回正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在你问出口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一个答案了,而我能给你的答案则是:没错,就和你心中想得一样。你应该能想象出一颗大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而你所在的这个‘黑衣组织’是大树上一片被虫蛀出小洞的、逐渐干枯卷曲的树叶,此时此刻这片树叶正等待着被一阵微风吹离树梢的时刻。”

  “他们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阵微风吗?”雪莉忍不住问道。

  Boss微笑着凝视着她。

  “好吧,我不该问这个。”雪莉摇摇头,她忍不住又说,“那么,这个组织的主业……”

  “我们什么都做。”Boss顺口说,“这样一个跨国犯罪组织会做的所有事情:军火,走私,洗钱,人口贩卖,赌场和色情产业,还有那些合法的企业和慈善机构——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组织里合法产业和不合法的部分所占的比例是六比四左右,每个犯罪组织发展到这一步,或多或少都开始洗白自己了——别摆出那副表情,雪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把你脑子里那种奇怪的幻想扔掉吧,这个组织的主业不是圈养一大堆科学家并且让他们研究永生的方法,我们又不是邪教团体。”

  “那只能说我在之前的十八年里都以为这个组织的个邪教团体,因为抱歉,我好像一直在干被邪教团体圈养起来的科学家会干的事情,因此真的很难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雪莉干巴巴地嘲讽道,“不过我大概明白了。那么,第二个问题:组织为何会想要研发ATPX这类药物、又打算把它们用在何处?”

  “你和你的父母一样,”Boss忽然说,在他说出“父母”这个词儿的时候,雪莉的手指又微微颤了下,她在掩盖自己的心绪上的手法还是略显拙劣,“都很担心这样的药物被用在什么特别可怕的、毁灭世界的用途上,对吧?”

  “任何一个知道那些药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的人都会难免这样想。”雪莉回答,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只变回幼年状态的小白鼠……还有梅洛,那孩子看上去真像是个健康的、纯粹的十岁孩童,“世界上有很多人会为了那样的药物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是的,任何代价。”Boss轻微颔首,横在他脖颈间的利刃几乎已经被他皮肤的温度捂暖了。

  他停顿了一两秒钟,然后继续说道:“像是在东京的这个实验室一样,组织有许多个属于自己的、不同领域的研究所,还有些实验室和组织没有直接联系,只是在接受组织旗下的某些公司的资助。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有在这类尖端科技上下注的习惯,毕竟谁都不能肯定到底哪一门学科的重大发现会彻底改变人们的生活,能搭上时代的顺风车的感觉总是不错的——总之,大概从二战时期开始,组织就开始接收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而逃亡他国、遭受迫害的科学家;然后就是德国战败,再之后则是铁幕,虽然这样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是那真是一段科技发展的黄金时期。

  “四十年代末,有两个携带着大量资料的科学家投奔了我的一位合作者,他们两个当时正在遭受某个国家的政治迫害——当然,这并不重要,无需细说。他们两个向我的合作者展示了一种他们正在研究的药物,在动物实验中,这种药物能有效减缓实验动物的衰老速度。

  “那个时候,我的那位合作者已经非常年迈了,减缓衰老,或者说更进一步——永生,对他来说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词。因此,他为那两个科学家在东京建起了药学实验室,为他们雇佣了更多研究员、购买了昂贵的实验仪器,为此不惜把日本这边的组织财政情况搞得一团糟,就为了能让自己更长久的活下去……但是在那个时候,实验进行的并不顺利,研制出来的药物确实减缓了他衰老的速度,但是也仅仅是‘减缓’而已;而更进一步的研究,也就是那些妄图彻底停止人体衰老、如同停止时间的那些研究,制造出来的药物则与毒药无异。”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而雪莉则忽然懂了。

  “他……”雪莉没怎么经过思索地冲口而出,虽然她在开口的那一刹那就有点后悔了,“你的合作者向你投毒?”

  实验室从本世纪的四十年代建立,那么时间就是对得上的。而看Boss的那些医疗报告……在此之前雪莉就很困惑,如果眼前是“实验体”是组织的Boss的话,组织里其他人为什么同意他去试那么危险的药,又为什么会在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在他身上做那种根本枉顾实验对象的性命的实验,如果Boss从一开始就是Boss的话,这一切在逻辑上根本是自相矛盾的。但是现在,这个问题也有了解释。

  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在组织内部的某次夺权斗争中被下毒、落入敌人之手、被当做实验对象圈禁……

  “很不幸,他的行动没有取得他想要的效果。”Boss满不在意地说,轻飘飘地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我可以很明确地说,在那些年里,我的合作者之所以想要研发这种药物,出发点只不过是为了延续他自己的寿命而已——至于如果药物真的研发成功,他能够获得更漫长的生命之后他打算用这些药物去干什么,我觉得他实际上并没有细想:因为他还没等到看见成果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组织基本上只把这类研究当做我的急救包在用,你应该从尤维塔她们那边看到过我的病历,可以很容易明白我的意思。你看,不幸的是,我有几位特别特立独行的副手,他们宁可让我一直活下去、痛苦地和办公桌绑在一起,也不愿意在我死后取代我成为组织的Boss。”

  “从那个时候开始,雷曼博士所在的研究所也建立起来了吗?”雪莉猜测着,“东京的实验室存在已久,忽然被转移的话太过引人注目,但是你又不愿意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不要说你当时的身体状况也需要研究人员们实时关注……”

  Boss颔首:“是的。研究的进展步履维艰,可以说直到你父母加入东京的实验室之前,我们都没想过如果药物真正研制成功之后要怎么办,毕竟那个时候看来,这种药物的缺点大到根本不足以稳定地投入使用。”

  “那在我的父母加入之后呢?”雪莉问,“我仔细看过那些实验报告,在我父母加入之后的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你的身体开始能够长期处于比较稳定的年龄段了——而且,你身体的这些表现其实是因为之前经历过太多实验和其他药物导致的。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服用我父母研制出的那一代药物,从理论推测,他们的身体从一开始就能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年龄段、衰老的速度会被降低到极为缓慢,那一代的药物几乎可以说是在临床上获得成功了。”

  而一开始就服用那一代药物的话……雪莉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长相极为美艳的金发女人的身影,当然还有她凝视着自己的时候似乎带着一点微妙的杀意的目光。

  “是的,那一代药物可以说是从临床上研发成功了。你的母亲管那种药物叫做‘银色子弹’,但是实际上我不认为那是个很贴切的名字。”Boss的声音里那一丁点笑意缓慢的消退了,他看向雪莉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上去跟宫野艾莲娜十分相像,“雪莉,那不是能够洞穿怪物的心脏的武器——那是潘多拉的魔盒。”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雪莉镇定地说,“你会打开它吗?”

  “我知道你和你的母亲在担心什么。你们担心人类被那魔盒里的力量所诱惑,打开盒子之后却又无法驯服从里面爬出来的怪物,最终导致人类的毁灭。”对方用非常严肃的语调回答道,“而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承诺的话——我不会打开那个盒子。”

  他说:“我不会自信到认为如果我把APTX系列药物能起到的作用公之于众、哪怕只是在极小范围内公开,这个组织可以保住你的研究成果。有些人可能会错误地以为自己手握这样的圣杯,就可以利用独一无二的权力让世界上的其他人俯首称臣,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买通政客和富商,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成为自己的附庸……组织里曾有抱着这样念头的蠢货,但是我并没有这么乐观,‘永生’的诱惑太大了,早已大得超过别人想要用一定的利益换取它的程度;如果别人知道它的存在,有的是人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而即便是我、即便是这个组织,也无法抵抗这样的力量。”

  雪莉犹豫了一下:“你刚才说组织里曾有抱着那样念头的人……”

  “曾有,”Boss哼笑了一声,“不过因为他们的打算实在太蠢,所以大概现在都已经死了吧。”

  雪莉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很明智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所以,这就是Boss的表态了:他不会利用这种药物的存在去改变世界的格局。这并非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而是因为他仔细想过之后,认为以自己的实力并不能顺利取得自己想要的成果——雪莉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比“我没有想过”更好的答案。

  “我能够相信你吗?”她问。

  她这么问的时候就显示出自己确确实实只有十八岁了,这是个略有些天真的问题。Boss露出了一个比刚才更温和点的笑容,当他谈论起那种药物的时候周遭浮现出的那种森冷的氛围好像幻梦一般消退了。

  他摇摇头:“正用刀子抵着我的脖子的人不该问这种问题,雪莉。不过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留下来亲眼见证……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雪莉的眉头皱紧了一点,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好像思考了一小会。片刻之后,她再一次低声开口:“那么,我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Boss稍微挑了一下眉,他是真的显得有点惊讶了:“我还以为你要问,在我的计划之中,你和你姐姐最后会怎样。”

  “在你的计划中我们会怎样,不是我问了之后就能有所改变的。”雪莉声音平稳地回答,“与之相比,我还是更想问一些确定的事情。”

  Boss颔首,他想了想,问:“关于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组织里其他人告诉我们说,父母死于一场实验室火灾事故,整件事都是悲惨的意外。同时,他们的绝大部分实验成果和资料都在那次事故中焚毁了。”雪莉冷冰冰地回答,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说辞太蠢了,我不认为……”

  “——不认为组织会蠢到把他们最重要的科学家反锁在没有消防系统的实验室里,”Boss接上了下句,他轻轻地嗤了一声,“你的想法没错,那件事确实不是单纯的意外。不过他们的身亡也并非由于我的授意。”

  雪莉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实际上这也正是她所猜测的:按照她这段时间接触到的实验资料来看,她父母还在世的那段时间刚好是Boss的身体状况稍有起色的时期,在他还没彻底恢复健康之前就兔死狗烹难免有点太心急了,组织的Boss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我得承认我对日本这边一向疏于管理,从一开始到‘梅洛’来日本之前都是这样。这地方管理混乱、混进了不知道多少来自各国谍报机构的卧底,在计划中迟早都要被牺牲。再者,日本这边留下的、关于我那位合作者的个人痕迹太过浓重,通常情况下,我会尽量避免回到这样的地方。”Boss不带什么个人感情地叙述道,但是雪莉意识到,他似乎在微妙地坦诚自己的某种……弱点,“而且你肯定也能明白,那个时候位于美国的实验室已经建立了起来,你父母的研究成果也会发到那边备份一份,而且在美国也有实力很不错的研究者在为我们工作,也就是你已经见过了的雷曼博士;在那种情况之下,东京的实验室的地位自然就没有那么……备受关注了,于是在这种疏忽之中,日本这边发生了一场很愚蠢的、党同伐异的斗争。”

  雪莉注视着Boss,而对方只不过是厌倦地一挥手:

  “知道日本这边的组织只不过是一片树叶的当时日本分部的负责人,还有对此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在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黑暗帝国服务的那个负责人的副手。

  “整个过程中涉及到一系列拉拢和威胁,还有组织高层成员站队之类的东西,如果你了解的话,可以叫奥纳科纳拿当时具体的记录给你。

  “总之,在这场斗争的后期,有人灵光一现觉得在东京最重要的那个实验室里纵火、烧死几个当时的负责人重视的科学家是削弱他的势力、在‘组织的Boss’眼里降低对方的威信的好办法……那个行动他们差不多花了一个月去策划,做完之后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查出事情出自他们的手笔。”

  雪莉的声音绷得紧紧的:“那么,造成这一系列混乱的两方……”

  “全都死了,这是自然。”Boss抬眼看了她一眼,很随意地说出这种可怕的字眼,“你也可以在当时的事件记录里读到这部分。”

  雪莉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了一种荒谬感:在此之前,她一种以为她的父母是在研究出组织需要的药物之后被组织处理了,但是她的研究同时却在继续,过去那些实验资料中缺失的部分让她的这种理论有了明显的瑕疵。她还推断过其他可能性,但是并没有什么头绪,直到她今天从Boss嘴里听到这个答案……是很蠢,就如同对方说的那样,这场灾难甚至不是因为她的父母自身的能力而导致,而完完全全是党同伐异带来的无妄之灾——

  她并没有怀疑Boss的说辞,因为她意识到Boss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说谎。没错,这在对方那里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就好像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最终死亡的结局时一样。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手上沾染过多少鲜血,但是很明显,那数量已经多到对方感觉到厌倦了。

  而Boss在继续说:“在那之后,我给日本指派了新的负责人,也就是朗姆。同时,为了保证事情在大体上不会偏离的我的计划,我还让贝尔摩德常驻在日本,这样,当整个计划出现什么过大的纰漏的时候,她可以察觉到并且报告给我……”

  在提到这个熟悉的人名的时候,雪莉忍不住打断了对方:“贝尔摩德是在我父母的事情之后才常驻在日本的?”

  Boss可能没想到雪莉忽然问这个问题,他甚至显得有点困惑:“是啊,怎么了吗?”

  “不是,我一直以为……”雪莉卡壳了两秒钟,好不容易在理清楚自己要说出口的句子,“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父母的死和她有关系!因为……如果我和她同处一室,她就总显得对我有点意见的样子,但是实际上我们两个从没有什么交集,我想不到我做过什么会让她显得那么讨厌我——那么自然地,我就会觉得这事跟我父母有关系了:我以为我父母违背她的意愿在她身上试了那个药!”

  “……”Boss用非常一言难尽的神情看了她一眼。

  “嗯,是这样的,雪莉。”好几秒钟之后,Boss才低低地说道,雪莉觉得他好像千辛万苦地把一个笑容憋回去了,“你的猜测的前半段是对的,她确实不算喜欢你的父母,但是那不是因为她是他们手下悲惨的人体实验品什么的:那是因为贝尔摩德是那种会医闹的病人家属。”

  雪莉:“……啊?”

  “你应该也能想象出那个时候我们所处的情境:我,基本上来说,那段时间病得快死了;而对此一无所知的你的父母,在所进行的研究即将到达尾声时意识到自己研究出了一种什么样的划时代的药物,因而很担心组织用那种药物去做些可怕的事情,所以有意识地拖慢了实验进度……”Boss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讲述道,“……而贝尔摩德是我的养女。”

  雪莉确实明白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她没有想到的离谱答案。

  “所以……我父母也没在贝尔摩德身上试药?”她艰难地问道。也不怪她会有这种猜测:贝尔摩德明显就不会衰老,雪莉根本想不到“贝尔摩德是她父母的临床实验者”之外的任何可能性。

  “对你的父母有点信心吧,尤其是宫野艾莲娜,她特别反对违背个人的意愿对他们使用这类尚在研发中的药物。”Boss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但是这正是问题所在:当一个犯罪组织想要进行人体实验的时候,他们会把一些来历不明的人送到科学家的面前,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被贩卖的人口和被绑架的流浪汉。你母亲的道德水平让她拒绝用这样的人进行临床试验,而我当时的副手又坚持‘如果想要在组织的话事人身上用新研发出的药物,至少得在临床试验进行过之后’,总之就是拒绝让我去当小白鼠。而这种药物的机密性又导致我们没法搞那种合规自愿的临床试验……”

  雪莉已经明白了:“所以到了最后……贝尔摩德是自愿的。”

  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了:某个人的养父重病将死,但是出于保险起见,新研发出的药物不能直接用在他的身上。虽然那种药物当时已经在猴子和猩猩身上做过实验,但是谁知道人类会不会对那些药有什么截然不同的反应呢?如果必须先经过临床试验才能走向应用,但是却又无法从任何途径获取实验者,那么……

  “莎朗是个好女孩。”Boss评价道。

  ——这一点雪莉倒是真的不能苟同,她跟贝尔摩德打交道最多的那段时间,见了贝尔摩德会跟见了琴酒一样犯胃溃疡。

  不过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因为这个答案至少是符合逻辑的,比她之前做出的其他猜测都符合逻辑得多,也能和现在显示的情况一一对应上。

  ……虽然,好吧,“贝尔摩德显得对她心怀怨恨是因为之前她父母的消极态度差点害死了贝尔摩德的养父”这个答案还是有点出乎她的预料:谁能想象贝尔摩德那种人会有自己的家人呢,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活生生地站在大贝壳里浮出海面的角色,就是一出生就长现在这样的那种。

  “那么,”雪莉说,“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话之后是一个略有犹豫的停顿,鉴于她的手依然握着那把手术刀,而手术刀也依然继续抵在Boss的咽喉处,这停顿是理所应当的。Boss似乎能很轻易地猜测到她心中正有何思虑,因为他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手,指尖压上手术刀尖锐的刀锋。

  “在谈了这么多以后,”他温声说,“我想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交谈的关系了吧?”

  他的指尖非常轻地往外一推,雪莉的手腕也跟着颤了一下——这力道不足以撼动刀锋,不过也无法推测雪莉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否是因为不想让刀尖割伤对方的手指——总之,直到她现在动动手腕,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动作而麻木僵硬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也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自己的紧张和疲惫:正和一个长时间紧绷自己的神经、参与到一场自己并不擅长的博弈中去的人那样。

  已经被她指尖的温度捂暖的、金属的刀柄随着她的一动无声地从她刺痛的手指之间滑脱,然后闷闷地砸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Boss发出一声不带嘲讽意味的、低低的笑声,他的的脖颈处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像是发丝那样细,细到没有一滴血液从擦伤之中渗出来。

  雪莉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在刀子脱手之后胡安娜会对着她的后背开上一枪——她甚至做好了迎接这枚子弹的心理准备,最糟糕的那种心理准备。虽然以她在组织里所处的位置推定,Boss不会轻易夺取她的性命,但是她总是要考虑到最糟糕的可能性的。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室内还是静悄悄的,就好像那把刀还是握在她的手上一样。Boss只是稍微换了个姿势,用一种更舒适的姿态把自己靠进枕头堆里,他的面孔上还是挂着那个笑容。

  “雪莉,你握刀的姿势其实不太对,那个手势很难发力,而且也不利于血液的流通——我相信后一点你已经注意到了。”他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不过也罢了,这并非你的专长,你之后也无需在这种事上耗费什么心思。”

  无需吗?意思是她之后不会遇到这种用刀抵着对方的脖子、绞尽脑汁与对方谈判以赢得一线声机的场景了吗?雪莉不知道Boss想要表达的是否是这个意思,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最终没有把这样的疑问问出口。这问题太容易暴露人的弱点和希冀了。

  她没有说话,而Boss也没有等待她开口,反之,他慢吞吞地说:“你刚才说,你和你姐姐的未来并不是你问过之后就能有所改变的……我可以认为,这是你愿意放任我为你安排你的未来的意思吗?”

  雪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非常谨慎地、斟酌着回答:“我得承认梅洛是对的。像是有我这样的身份和……能力的人,是没有选择自己的未来的权力的。我或许可以选择FBI、MI6、又或者日本公安之类的机构投奔,他们肯定也会竭尽全力保障我的安全——但是那和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区别:所有愿意保障我的安全的机构都是为了我的能力、我的研究能给他们带来的那些成果。我要么是从一个对象转而效忠另外一个对象,要么是从牢笼里逃走然后隐姓埋名地生活、再也不碰和科研有关的任何东西,并且一辈子都需要担忧会被什么人找到。”

  “而与之相比,你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吗?”Boss轻声问,他的目光十分温和地落在雪莉身上,看上去真像是个关心孩子的长辈。要不是看他脖颈间的那道红痕,真难想象他们刚才还处在什么剑拔弩张的状态里。

  雪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才把她的答案从牙齿之间挤出来。她小声说:“我喜欢站在实验室里的那种感觉……我喜欢探索未知之境的感觉。”

  “‘探索未知之境’——这是个挺好的答案,你不必显得这样难以启齿。”Boss评价。

  “探索未知之境的感觉是很好,但是在探索结束之后,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探索成果要被做成原子弹的时候,这感觉可能就不是很好了——而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雪莉反驳道。

  Boss笑了一下,仿佛对雪莉提出的东西并不担心:“但是,所谓的‘未知之境’并不因为探险者放弃深入就不存在。你和你的父母能够在这项研究上取得重大成果,不仅是因为你们是天赋异禀的天才科学家,也是因为你们探索的道路是正确的——而只要这条道路存在,未来就总会有后来者走上同样的道路;但是,后来者取得的成果会不会被用在什么危险的地方,就是你我都不能决定的了。”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声音里仿佛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说:“就目前而言,我至少可以向你承诺,我不打算把你的研究成果用在原子弹或者其他用来毁灭世界的东西上……当然,我也不能清高到号称自己不会利用它,但是至少,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节制地使用它,就好像建造核电站那样,只要足够小心、足够克制,它就不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这承诺听上去倒是很好听……”雪莉低声说,她很轻地咬了一下下唇,然后再放开,“但你也知道我无法全盘相信,对吧?”

  “是的。”Boss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很有耐心,“所以,我会请求你见证——你还很年轻,而我,如你所看到的那样,顺利的话还能活上很多年。你有足够的时间去见证我是否能履行我的承诺。”

  雪莉又沉默了一阵,可能是在思考他所说的内容是否足够可信。Boss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无法一下子取得对方的信任——尤其是在对方的行踪被组织监视、生活被组织控制、甚至遭遇到过软禁之后,在一切不幸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的这么多年之后。

  但是,他应该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了,至少比起FBI或者MI6之类的机构,他确实会告诉雪莉“自由的边界”在何处,那是她没法从其他地方听到的答案。

  几十秒漫长的、焦灼的寂静之后,雪莉终于低声开口,她说:“好吧,我现在想听听你对我和我姐姐未来的安排了。”

  Boss微笑起来。

  “首先,”他慢悠悠地说,“当然是先把你的年假休完——话虽这么说,但是我估计这个假期会延长到明年的这个时候。”

  雪莉探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了一个放在普通社畜身上很常见,但是放在他们两个之间就显得有点奇怪的问题。她问:“带薪的?”

  “带薪的。”Boss肯定道,用那种“你把我当成什么资本家了”的语气,“现在的情况你应该也看在眼里:有一阵风正在撼动窗棂。在这阵风平息之前,我认为你还是不要贸然离开日本比较安全,毕竟现在不知道有多少警察在海关严查出入境问题呢。如果日本的这个组织注定要走向毁灭,实验室当然也只能暂时关闭……所以,带薪年假,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这个实验室里的设施和仪器……据我所知都非常昂贵。”雪莉思考了一下,面色有些古怪,毕竟她才是为了给实验室添置新仪器写了无数措辞恳切的报告的那个人。

  “如果是当做把我的那位合作者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抹掉的必要代价的话,我想还是值得的。”Boss耸耸肩膀,“海因里希·雷曼博士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内的那座研究所的规模也与之相仿,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去找他了解一下。反正如果你没有什么异议的话,我是打算等一年左右的时间,然后让你用假身份出境前往美国,然后你可以在那里加入海因里希的实验室——当然,如果你还想干点别的事情的话,也可以安排你选一所高校当讲师之类的,这一般只取决于你想要选择哪一种生活方式,以及当地的负责人得为你的新身份伪造多少教育背景……相信我,这也不算是特别难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思索了几秒钟,然后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计划,具体怎么实施到时候你还得和美国那边的HR谈。”

  雪莉:“……”

  “HR”是她完全没想到会从Boss嘴里说出的词,这字眼怎么听怎么和“跨国黑帮组织话事人”这种身份不搭调。她被对方这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哽住了几秒钟,然后才问:“……为什么是美国?我明白另一个药学实验室是在美国没错,但是FBI——”

  “FBI的事情已经解决了。”Boss很简单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然,这件事背后的细节雪莉就没必要知道了:比如说联邦调查局内部那个力主对黑衣组织展开调查的高层成员在赤井秀一那档事之后已经被暗中停职,现在取代他的职位的那位和美国分部的负责人还有点私下的交情之类的。平心而论,作为Boss最初发迹的国家、也是他在处理工作的时候最常驻的国家,美国对他来说其实挺安全的。

  雪莉轻轻地点头,很明智地没有细问。然后她又问道:“那姐姐呢?”

  “好问题,”他看着雪莉,稍微加重了点语气,“雪莉,我必须得说,对于我自己而言——对于这个组织来说——你姐姐不是一定要被转移到其他国家的。你也知道她其实完全没参与过任何和组织有关的犯罪计划,如果她想要留在日本,就算是公安的人查到她的头上,其实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但是出于保险起见,他们依然会监视她。”雪莉指出。

  “是的,她会被监视,而且正是因为她要被监视,她和你之间的联系只能被切断。”Boss点点头,“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会留在这里,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你不必因为她和你之间的联系而担心她的生命安全收到威胁,但是与之相对地,你未来的人生中恐怕也不能再见到她了。你认为这会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雪莉又咬了一下嘴唇。

  这确实是她在面临的问题……如果Boss能确定她是自愿留在组织里,而不是被胁迫地留在组织里的话,其实她姐姐就没必要作为一个“把柄”而放在她的身边了。姐姐会愿意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吗?在最开始的几年可能会因为身份问题频频遭到跟踪和监视,但是等再过几年,等到日本这边的情报机构发现她确实对自己的妹妹的行踪一无所知之后,她几乎就完全自由了。她会想要这种自由吗?即便这种自由的代价是——

  “这件事,我到时候会去问她。”十几秒钟之后,雪莉轻轻地说道,“但是,或许是我太自我为中心了吧……我觉得她可能会更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国家。”

  Boss低低地笑了一声:

  “相信自己和亲人之间的感情不算是以自我为中心。那么咱们可以谈谈如果她打算和你一起离开日本,接下来对她的安排。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安排,如果她打算离开的话,组织会帮她换一个假身份,如果她想要未来与你多多见面,就依旧把你们两个的新身份定为姐妹关系;除此之外,一切都随她开心就可以,如果她还是想开咖啡厅的话,等去了美国之后可以重操旧业——组织会提供一笔资金让你们安顿下来的。

  “对了,很不幸的是,现在看来公安是知道你姐姐的咖啡馆的具体信息的,”Boss忽然又说,不过他就没必要告诉雪莉正是他自己把降谷零派去磨咖啡的了,“所以,近期她的咖啡厅有必要停业——不过如果她舍不得的话,也可以暂时把咖啡厅转让给他人,等避一阵风头、大概过个一到两年之后,她也可以指定一个代理人再把那家咖啡厅再买回来,到时候依旧由她指派人手经营,这些都是很好操作的。”

  “我发现你很关注这些细枝末节。”雪莉轻声说。

  “可不能忽略这些小事带来的情绪价值,不是吗?”Boss用很是愉快的语调说,“总之,我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你可以先回去和你姐姐说一下现在的情况,未来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等过段时间跟负责这部分业务的那位负责人谈……我觉得他近期或许很快就要到日本了,那家伙应该是不会错过奚落躺在病床上的我的机会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雪莉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该离开了,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其实远没到能长时间会客的程度,在进行了这样漫长的交谈之后,他的声音已经沙哑,面色也有点苍白。

  雪莉之前当然没在意这一点——在考虑要不要用刀割开对方的喉咙的时候,自然是不用考虑这一点的,但是现在的情况和刚才又有所不同了。虽然仔细想想他们是怎么从剑拔弩张奇怪地走向了现在这个谈薪资待遇的场景,确实是给人感觉分外奇怪。

  海因里希·雷曼博士还在等着她本应该赶紧送过去的血样。雪莉记得这个病房里有好几个摄像头,雷曼博士不会正从监控画面里看着雪莉拿着刀冲着他最珍贵的小白鼠比划的场景呢吧?

  总之,雪莉皱起眉头来,对着这个组织的话事人颔首:“你是对的,我应该走了。”

  “去吧。”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听见Boss的声音里浮现出一丝倦怠,“有什么其他问题去问伊薇特就行,她会力所能及地为你解答。”

  雪莉点了下头,伸手去够那辆医疗推车的扶手。但是不知道怎么,Boss疲惫的神色和他脖颈上那道细如发丝的红痕看上去都挺刺眼的,她犹豫了一下,伸手从推车里又翻出一个创可贴来,贴到了对方脖子上那道细细的刀痕上面。

  她在这样做的时候,Boss只是非常顺从地往后稍稍仰头,方便她的动作,就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个刚才还计划着是否要他性命的人在他的咽喉处动手动脚。

  等到雪莉推着医疗推车转身离开这个病房的时候,她能听见身后的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雪莉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了,紧绷着一张脸的胡安娜走过去伸手关上了房门,等到她做完这个动作,才显得稍稍有些放松下来。

  而Boss则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太适合长时间集中精力谈话,等到他彻底放松自己、靠回到床头上去,才意识到自己感受稍微有点眩晕。

  “奥纳科纳,”他喃喃地说,“可以把你的狙击枪放下了,别太紧张。”

  他的特别行动小队的队长在通讯里言简意赅地回复:“好的,Boss。”

  ——通讯器埋在耳后的皮肤下面,紧贴着颅骨,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见他耳后的皮肤上有一道细细的白色伤疤。尤维塔手下的医生们当时进行了好多次讨论才选中了在皮肤下植入骨传导耳机的位置,那个位置的骨骼不太容易随着他年龄的急速变化而位移。

  在雪莉把刀刃抵上他的脖颈的五秒之内,Boss那鸡妈妈似的小队队长就在预定的狙击点用枪支瞄准了雪莉的后脑。狙击点就正对着Boss所在的这间病房里那扇窗帘拉开着的窗户,室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花园的对面是另一栋高楼,那就是视野范围之内唯一的制高点。

  所有人——包括这栋诊所的负责人堀田院长本人——都以为那栋高楼是与他们无关的一栋写字楼,但是其实不是。那栋高楼属于组织名下的某家房地产公司,早已竣工且装修完毕的大楼常年空置,只在Boss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当奥纳科纳的小队的制高点使用。

  组织的二号人物理查德·道兰和负责保护Boss安全的小队怎么能容忍有那么完美的一个制高点正对着Boss所在的病房的窗户、而这个制高点还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呢?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胡安娜在此时则正把雪莉留下的那把手术刀从地毯上捡起来,她问:“Boss,道兰先生要来日本?”

  据她所知,道兰先生负责亲自护送那些至关重要的资料到达马里兰州的实验室,而用来破解那些加密过的文件的秘钥(也就是库拉索本人)也已经和他顺利汇合。她本来以为理查德·道兰会留在那边主持事务的。

  “他给我发邮件说实验室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在这种情况下,想也知道他接下来会跑到日本来骂我吧?”Boss用很无辜的语调说。

  胡安娜:“……”您也知道您这次干的事情会被骂啊!

  “对了,”两秒钟之后,Boss忽然说,他伸手点了点脖子上的那块创可贴,“这件事别告诉琴酒。”

  等琴酒回来了之后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天知道他会不会拎着他的伯莱塔去枪杀自己宝贵的科学家。Boss想想就觉得这事很有可能发生。

  胡安娜瞥了Boss一眼,从表情看显然对Boss的决定不太赞同,但是她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憋住了对Boss的私生活的指手画脚。

  “……也先别告诉理查德了——最好不要在他打算骂我的时候火上浇油。”Boss想了想,又说。

  “晚了。”奥纳科纳在通讯里毫无慈悲地指出,“刚才就应该告诉道兰先生了,就在雪莉小姐刚刚把刀抵在您脖子上的那会。”

  Boss:“……”

  他卡住了好几秒钟,然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在工作中太有自己的想法的员工,年终奖不会很高啊,奥纳科纳。”

  “但是那不正是您雇佣我们的原因吗,Boss?”奥纳科纳在通讯的另一边微笑着回答。

  Boss装模作样地、仿佛十分烦恼似的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回答对方。

  他的目光从那扇窗的窗口飞出去——这是这段时间里窗口唯一没有拉上窗帘的一个夜晚。窗外夜色深沉,浓云滚滚掠过天幕,或许一场夏季的骤雨就要来临。他想象着远离东京、远离这个国家的心脏的另外一个地方正在上演的那些场景,正在一幕一幕地走向剧终的那个计划:琴酒所面对的,也是一场即将来临的骤雨吧?

  此刻,风正在撼动窗棂。


第一百零八章 谁终将点燃闪电

  四玫瑰喘息着避开朝着面门袭来的拳风。

  在这种程度的伪装之下打架总是有些束手束脚,毕竟那层人皮面具在受到损害的情况下不可能像人真正的皮肤一样流血,所以在打斗过程中总得特别注意那些冲着脸来的招数。而另一方面,四玫瑰也得承认,就算是自己在这样的对抗中不分心,自己也并不是赤井秀一的对手。

  甚至可能是“远远不是”赤井秀一的对手。

  因为,她远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参与这次任务的,她的任务是拖延,是给琴酒那边争取时间,好让一切能顺利地走到幕落,而不是把命交代在这里。但是赤井秀一则并非如此,四玫瑰能轻易从那个绿眼睛的男人的笑容之下窥见那种东西:也就是对生命的轻蔑,那种轻蔑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正常”的人的面孔上的。

  ——“当病人大笑时,他已经带着死神的笑容 ”。

  于是他们就到了现在这种境地,他们站在一片狼藉的走廊的角落里,枪眼和小型爆炸造成的焦黑痕迹沿着洁白的墙壁一路向上攀爬(手榴弹,妈的,哪个正常人会跟对手一对一肉搏的时候扔手榴弹啊)。

  四玫瑰撑着墙壁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鲜血沿着她背靠着的位置一路滴滴答答向下滴落。她感觉到嘴里有一股很不妙的血腥味,那可能意味着某种糟糕的内出血:这是赤井秀一往她肋骨上踢的那一脚造成的结果,那招数可能弄断了她的两到三根肋骨。同时,她的一条手臂了无知觉的垂落在身体一侧,毫无疑问是骨折造成的结果。他用还有知觉的那只手握紧了手中的刀子,刀柄因为沾满了鲜血而又滑又腻。

  赤井秀一的额头也在流血,一道从额头延伸的眉角的刀伤让鲜血沿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蜿蜒而下,把他的一只眼睛完全浸没在血迹之间,瞳孔周围的那一环绿色依然亮得惊人。这样看来,血与他的面孔是很相称的,至少比那些虚伪的、和平的日子带给人的那种笑容和他的面孔相称很多。在现在这个时刻,赤井秀一对藏在假面下的人是谁一无所知,此刻只是对着自己的敌手露出笑容,鲜血沿着他的下颔滴落,啪嗒一声砸在地面上。

  “你还是流血的样子更好看些。”他微笑着对四玫瑰说,有鲜血粘在他的牙齿上,像是瓷器上一道黑色的裂痕。

  “你要是总是用这种方法跟女性调情的话,也不奇怪为什么现在还是单身状态了。”四玫瑰用懒洋洋的语调回答道,虽然从声音上听不出什么端倪,但是赤井秀一能注意到她正下意识地把身体的重心往没受伤的那一边压,“其实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为了拖延时间吗?你们能用的人不多了,贝尔摩德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参与到这种绝望的垂死挣扎里吧?”赤井秀一满不在乎地说,“既然你在这里,就说明组织的Boss肯定藏身在这栋建筑的地下部分,对吧?”

  “这对你重要吗?你是为了那位大人而来的吗?”四玫瑰反问,“或者说这么问吧:你是为了践行正义而来的吗?”

  于是她就听见赤井秀一发出一声嗤笑。

  对方回答说:“你是对的,这并不重要。”

  然后她的敌手就又一次冲上来,像是黑豹那样狡黠——眼前这个人是被他来自MI6的双亲、还有FBI那种制式化的培训课程训练起来的,但是也同样是被孤独和仇恨训练起来的,来自组织的杀手都会承认,后者永远比前者要难对付得多。

  四玫瑰侧头避过袭来的刀锋,肋骨处的疼痛感让她的行动不是非常的方便,更不要说他们两个在体重和力量上都还是有些差距。她用握刀的那只手的手腕格开对付手里的匕首,这个时候已经被对方压制到了墙角处,没有什么后退的空间了;她用力推开推开匕首白亮的刀锋,与此同时提膝猛击对方的腹部,这一下用力很重,她听见赤井秀一沾着血沫的嘴唇之间溢出一声痛哼,然后是——

  “砰!”

  ——然后是一声枪响。

  赤井秀一的另外一只手从腰带侧面的枪套里掏出了手枪,在打斗的间隙这一下瞄得不是特别准,要不然他肯定会选择枪击对方的头颅。这一枪大概击中了对方侧腹部的位置,四玫瑰的身躯一震。不过她的动作依然没有任何停滞,她的手腕一翻,把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赤井秀一的肩部,同时一脚踹在了对手的膝盖下方。

  如果她处于一个更适合发力的位置的话,这一击可以轻易弄断别人的腿骨,人的小腿前方没有什么肌肉,相比之下较为脆弱。可惜现在她并不出于这个适合发力的姿态,所以只是逼得赤井秀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在同一时刻,这个血淋淋的女人甩了下垂落在额前的、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头发,她抬起头,在垂落的、摇晃的发丝的间隙之间冲赤井秀一咧嘴一笑。

  然后,她的身躯往后一仰,直接从走廊上的窗口翻了出去——窗口的玻璃早就在前一轮的枪战中被击碎了——她的身影呼的一下就被窗外无光的黑夜吞没了,赤井秀一伸手按住肩膀上那个新鲜的、流血不止的伤口,踉跄着向前走出几步,向窗外看去。

  外面实在太黑了。当他刚潜入这栋建筑物的时候,天际还只不过是压着阴沉沉的浓云,但是现在当他靠近窗口的时候,已经能听见风声从林间凄厉的呼啸起来,在一片不能视物的浓黑之中,他能听见树叶的柔嫩的枝梢被风从树干上撕扯下来的声音。

  夏季,群马县的山中多暴雨,这样的天气也并不令人意外,唯一令人讨厌之处也只是现在赤井秀一没法确定他的敌人是挂在窗外的某个地方了、还是在楼下的草坪上摔成了血红色的一滩而已。不过实话实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之下,他也不太可能再去追击对方了。

  赤井秀一深吸了一口气,某个无声的、咒骂的字眼从他的舌尖上流过,他从窗口推开,按着伤口的手指攀上了那柄依然深深扎在骨肉之间的刀刃,他手上的鲜血让他的手指在刀柄上打滑。

  “……”现在唯一算是幸运的就是这一刀没有切断什么重要的血管和神经,刀刃也确实算不上长。他垂下眼睛,生生把刀从伤口中拔了出来,一些仿佛比刚才那些更热的、新鲜的血液流过他的手指。

  赤井秀一颤抖着吸进一口气。

  ……一切还没有结束。

  显然,组织的Boss真正所在的位置是这栋建筑物的地下——二分之一的概率,很难说按现在这样的情形,幸运之神是在眷顾着谁的。无论如何,他需要赶到降谷零的身边。

  窗外有明亮的闪电从浓云中亮起又黯淡,闷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炸响,如同末日的鼓点一般连绵不绝。

  刘——依然被包裹在四玫瑰的假面之下——低低的咳嗽着,他感觉到好像正有血沫从自己的喉咙里呛出来,眼前也跟信号接收不良的电视一样闪烁个不停。这可不是个好现象,通常情况下,这意味着相当大量的失血和肺部受损。他就说他肯定内出血了吧。

  他现在正摇摇欲坠地挂在宅邸的墙体外面,一只手的手指费力地抓紧了墙面上的天知道那块突起,心怀感激吧,那些富豪总喜欢在自己的大别墅外面搞些意味不明的雕塑和墙体雕花什么的,他估计正抓着一块那种东西呢。

  周围都是呼啸的风声,在山野之间、入夜之后,大风里可一丁点白天的暑气都没有了。刘能闻到这些格外凉的风中夹杂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气息,这可能意味着有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刘!”在风声中,通讯器里伊薇特的声音倒是挺清晰的,“刘,你还好吧!”

  “实话实说吗,不太好。”刘把声音断断续续从嗓子里挤出来,他觉得任何一个被赤井秀一往死里揍的人唯一的答案应该都是“不太好”才对,“我觉得我要抓不住这面墙了。”

  非常应景地,他很明显感觉自己往下滑了一下,那大概是因为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的缘故。

  “再坚持一下,德里克马上就到你被定位的地点了。”伊薇特安慰道。

  “希望如此。”刘嘀咕着。浓重的黑云之间闷闷地闪亮了一下,大概是在云层之中亮起的闪电吧。

  他真希望他的后援能在雨下起来之前赶到,等到雨落下来之后,他恐怕就真的没法继续坚持挂在这面墙上了。

  真见鬼……这算不算工伤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

  琴酒猛然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掀了下去。

  若非别无选择,他不会选择肉搏:这些场景放在动作片里可能是很帅气,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则远远没有那么干脆利落。如果让琴酒说,杀手完美的行动计划应该是在安全距离之外对着目标开枪,然后按照原有的计划撤退,不留下一丝痕迹,而不是眼下这种状况。

  波本——降谷零被他从身上掀了下去,但是立刻稳住了身体,对于一个不久之前重伤到那个程度的人来说,他依然显得矫健得不可思议。琴酒知道,这可能是肾上腺素和其他什么东西(也就是要不然会称之为“觉悟”的那种东西吧,他们身在日本,确实有很多人喜欢把这东西拿出来说事)在作祟。

  这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一个自认为是个身负大任的勇士的家伙总比那些普普通通的喽啰更难杀。

  琴酒在撑起身体的瞬间一脚扫向了对方的脚腕,阻止了降谷零起身的企图,然后猛然翻身扑过去,膝盖顺势压上了对方的腹部。从对方在通风口处闪亮登场到现在,他暂时还没有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的机会,不过想想也算了:他们两个已经一路从那个监控室打到了外面的走廊,琴酒之前从监控中能看到公安的那帮人进入建筑物之后也是先选择搜索了地下部分,估计现在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或许还是不要弄出太大动静的好。

  琴酒像是只巨大的秃鹫那样俯在降谷零上方,用手扭住对方握刀的手腕。同一时刻,琴酒耳中的通讯装置里可谓是一团混乱,各个频道里的声音混成一团。

  德里克在汇报他们那边的情况,听上去好像是说刘受伤了,而且受伤得还不轻,不过德里克已经接应到他了,现在两个人正在往外围撤退。

  “赤井秀一好像往你的方向去了,琴酒。”德里克在通讯里这样说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而科恩和基安蒂的那个频道里更是乱成一锅粥,主要是枪声非常之震耳欲聋,基安蒂骂街的声音则比枪声更加响亮。如果概括一下的话,基安蒂的发言基本上就是:“妈的!琴酒!他们已经进去了啊!我们两个拦不住他们了,按你之前说的,我们两个这就要撤退了!混蛋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我们真的要跑了啊——!”

  琴酒的通讯保持静默,暂时没空搭理语言很成问题的基安蒂。更况且在他的计划里,基安蒂和科恩确实是可以在门口狙击完敌人之后就跑的,再把他们两个扯进这栋建筑物里的消耗战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基安蒂会意识到这段对话很可能是她和琴酒此生最后一次对话吗?在线上的人们暂时没空考虑这个问题,基安蒂在呼叫了几次琴酒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干脆利落地断掉了通讯,应该是按照预先计划撤退了:他们在树林里藏了一辆车子,那辆车最终的目的地是供走私船出海的码头。

  他们要跑,跑得越远越好,尽快离开这个国家。这是他们的老大在组织倾覆之时给他们的最后一个建议。在基安蒂断掉通讯的时候,她也理应不知道琴酒是否还存活,不过以她之前对这个计划的预计来说,她的想法必然并不乐观。

  基安蒂那边的通讯陷入了一片寂静,而这在琴酒在翻到降谷零的上方的时候一拳揍上了对方的脸,这一下速度很快,而且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对方没能闪开。指节和人的颧骨碰撞的时候发出了相当令人感觉不悦的声响,如果这一拳打在更合适的角度,琴酒有信心一拳打碎对方的下巴或者让敌人陷入昏迷,不过现下这只是让对方的头猛然往侧面一偏,喉中溢出一声闷哼。

  几滴鲜血溅在地板上。

  “‘为那些已死之人而来’,嗯?”琴酒用同一只手往对方脸上揍了第二拳,从喉间扯出一个低哑的笑声来,“这就是你们这些正义之士的信条吗?降谷零?作为‘波本’的你应该也很清楚,死人什么都不会留下,也不会在意有没有后来者为他们报仇,因为只有活着的——”

  “——只有活着的才是最后的胜者。”降谷零喃喃地说道,他曲起膝盖击向琴酒的腹部,挣扎着从对方的钳制中脱身出来。

  他半跪在地面上,把牙龈上流出的血从嘴里啐出来,从散乱在额前的发丝之下看向对方。他的敌人凝视着他,就是那种捕食者看着鲜美的肉、死神看着自己的猎物时的那种凝视,染血的银色头发的阴影之下,那双眼睛的绿色虹膜像是狼或者鬼火。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从某些层面上来讲,降谷零能够察觉到琴酒和赤井秀一的相似之处:那是一种会让他们双方的深感厌恶的、可悲的相似,也正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降谷零在战场之上寒毛倒竖。

  而琴酒则根本没给降谷零留出喘息的机会,猛然向前将他撞到后方的墙壁上。降谷零的肩背重重地撞在坚实的墙壁上,发出一声低而闷的声响。

  “不要把死人当成你的借口了,已经死掉的那些家伙,诸伏景光或者风见裕也愿意变成你站在这里的原因吗?”降谷零听见他的敌人在他耳边、带着残忍的快意这样嘶嘶地说,“你只是用他们的名字掩盖自己的毫无头绪罢了。多可怜啊,降谷警官,没有为之而战的理由——”

  同时,降谷零忍着疼痛将手里的刀刺向对方的胸口,他手里那把刀的刀刃有七八厘米长,而人心脏到体表的距离其实也只有五厘米左右,如果使用得当的话,一把不长的匕首也可以成为夺人性命的利器,可惜他的对手也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他的对手在他得逞之前残忍地扭住他的手臂,刀刃深深地刺进了琴酒的身体侧面,刀尖撞上肋骨,然后又从血肉之间滑开了。这一下一定是很疼的,但是琴酒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动作也镇定毫无紊乱。他咬着牙一拳揍上了降谷零的腹部,也就是多日之前野格用刀刺进的那个地方,那道伤口太深、太长,加上受伤者其实从未得到好好休息,所以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这不怎么道德的、针对弱点的一击成功地从降谷零嘴里扯出一声痛呼,他手里的刀子就是这个时候被琴酒夺走的。琴酒握住那把刀,无比流畅地倒转了刀尖的朝向,猛然向降谷零的面孔刺去——

  人的颅骨是很硬的,用一把刃长不到十厘米、刀刃很窄的匕首其实很难刺入人的头颅,如果贸然向着对方的头部挥刀,其实更大的可能性是刀刃撞上颅骨之后沿着头骨的弧度滑开,只留下一道流血不止的皮外伤。在人的头部,只有某几个特定的地方缺乏保护、较为脆弱,刀刃刺入之后又能轻易伤到人的大脑……

  琴酒把刀刃捅进了降谷零的右眼眼窝里。

  ——或者说,他计划如此。但是他难缠的对手在最后一秒伸手挡了一下。夺刀的姿态算不得深思熟虑,尖利的刀刃从人掌心最柔软处钻入,从手背钻出,然后格外坚定地向着目标进发:但是无论如何,这行为至少没有使整把匕首没入到他的眼眶之中。

  那把刀肯定还是刺中了降谷零的眼睛,琴酒很确定这一点,因为对方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压不下去的痛呼。但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降谷零保持着这个掌心被穿透的姿势合拢五指、就这样鲜血淋漓地抓住了那把刀的刀柄,把刀刃死死卡在了手指之间;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在两个人的身躯之间的某处轻轻一动。

  琴酒微微睁大双眼。

  ——一声枪响从他们两个之间爆了出来。

  琴酒猝然后退,动作有些踉跄。降谷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绑在腿上的一把手枪拔了出来,现在枪口正冒着袅袅的白烟。这一枪击中了琴酒的腹部,但是考虑到对方肯定穿着防弹衣,降谷零对这一枪能造成多少损伤并不乐观。

  琴酒的后背靠上走廊另外一边的墙壁,借此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与此同时降谷零摇摇晃晃地站直,那把刀的刀刃还是卡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处。同时,大量鲜血混合着透明的胶状物从降谷零的眼窝里涌出,就好像是怪异的、粘稠的泪水。

  那一刀到底是刺穿了他的眼睛,有没有伤到眼球后方的视神经、或者是什么其他娇贵精细的区域还尚无定论。但是总之降谷零把刀子拔出来的的时候刀刃深深地划过了他的眼睛下面,一直向下延伸到快接近嘴角处。现在他的半张脸都要被鲜血淹没了,如果洗干净那些血迹,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下面多出了一道长长的、收尾尖锐的刀口,就像那些小丑会画在眼睛周围的花纹那样。

  降谷零微微向一侧偏着头,有点没法适应忽然狭窄下来的视野。在人的一只眼睛失去视觉之后,人对距离和立体感的判断都会出些问题。但是现在并不是纠结于自己后半生会不会单眼失明的时候,降谷零用手中的枪瞄准着琴酒的头颅,就仿佛并未受到伤势的困扰,也不在意现在还穿透着他的另一只手的手掌的刀子。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是很平稳的。

  “你知道景光的名字。”他非常、非常镇定地说道,“所以,我收到的那份文件果然是你们有意发给我的。”

  “这我不能否认。”琴酒慢吞吞地说,“但是我也没有必要编造苏格兰的死因。”

  确实如此,琴酒不是那种喜欢玩弄人心的家伙,他和四玫瑰那样的人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降谷零咬着牙,努力把身体上的疼痛排除在感官之外。现在并不是休息的时候。他陷入黑暗的眼帘之下,诸伏景光的鲜血正在另外一个黑暗里流淌,击穿对方心脏的那枚子弹,手枪的扳机是他扣下的。他的灵魂好像正在脱离躯壳,漂浮向更高的地方;他感觉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人总是会慢慢习惯的,黑暗和疼痛都是如此。

  “所以,你为之而战的理由又是什么呢,琴酒?”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他的吐字流畅到好像身躯和心里都从没有在流血,“为了组织的Boss吗?那个畏惧死亡到要研制长生不老药的程度的、龟缩在这栋建筑物里苟延残喘的家伙?”

  降谷零不畏惧死亡,至少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他是这样认为的。在这样的时刻,死亡或者毁灭似乎都已经无所谓了。死亡会是比睡眠更漫长的安眠吗?那永眠的黑暗是否比人活着的时候更加孤独?无论如何,什么都总好过比“死”远远地、独自抛在身后。

  但是琴酒只是发出一声嗤笑。

  他看着降谷零,眼瞳依然在血与银灰色的星芒之间燃烧,他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可以露出尖锐的犬齿的、嗜血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又冷漠又怜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你完全不明白,是不是?”降谷零的敌人这样说。

  降谷零的嘴唇动了一下,鲜血已经流到了他的唇缝里,让他尝到了一股铁锈似的腥味。他张开了嘴,但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因为下一秒,连绵不断的枪声就从走廊的另一边爆发出来。

  ——公安的人马终于到场了。

  虽然,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降谷零的援兵。


第一百零九章 万火归一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往后撤。

  琴酒闪身退入与这条走廊交叉的另外一条长廊,将身影隐藏在墙壁拐角之后,一边后退一边从大衣之下抽出手枪上膛。而降谷零没有太多选择,他只能退回到已经因为之前的打斗而一片狼藉的监控室之内,顺便咬紧牙关把之前刺入自己掌心的刀拔出来。

  已经染上鲜红血迹的刀刃沿着之前刺入的角度拔出,血顺着这动作一股股不要钱似的涌出来,温热地爬过掌心的皮肤。这感觉确实疼得要命,跟哪个杀人狂把受害者的内脏从体内掏出来的痛感可能也不相上下了——人类是很擅长遗忘的,要是让他把这感受和之前野格那一刀做对比,他也没法一下拿出令人感觉到满意的答案——但是跟现在的糟糕局面比起来,这感触只能再往后放放。

  降谷零浑身打着颤把染血的刀子扔在地上,用牙齿咬着口腔的内壁,指望这丁点疼痛感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他的目光掠过监控室内那些冒着火花的、布满蛛网状裂纹的屏幕,脑海里飞速地思考。

  几十秒之内公安的人马就会顺利推进到走廊的尽头,降谷零不认为在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琴酒会留在这条走廊里和对方枪战。

  而他自己这边则是退无可退:那个监控室就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通向已经挤满了警察的走廊的那扇门,如果他现在贸然出现在自己的同事们面前的话……虽然不至于丧生,但是结局也肯定不会很好。

  他都懒得想他的上司们看见他这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在最终决战场里出现的时候,脑子里会冒出多少阴谋论的念头。在被明令禁止参与这个任务之后又公然违反命令(而且是第二次违反命令),他的下场不会太好的。

  如此说来,他的选择也就只剩下——

  “降谷?”赤井秀一的声音非常突兀地从通讯器里炸响,声音里夹杂着点儿喘息,但是音调里没什么痛苦的意味,估计是没受太严重的伤,“能听见吗?”

  “听得到。”这几个字基本上是被降谷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为在回答的时候,他正试图跳起来去用手够那个大敞着的通风管入口:在门口不能出去的情况下,也就只剩下这条退路了。

  他的行动非常成功,没受伤的那只手成功地勾到了通风管的金属框的边缘,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挂在半空中,但是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血正在从腹部的伤口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沿着衬衣和防弹衣的内衬啪嗒啪嗒向下流,就好像把果冻从塑料软包装里挤出来似的。

  降谷零真的很想忍住那一声小小的痛哼,但是不幸的是,他并不是一台完美无瑕的机器。

  “我正在从楼上下来,上头什么都没有……啊,除了一位美貌的耶洗别。”赤井秀一答复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丁点笑意,“你还好吗?”

  “还好,离死就差那么一点吧。”降谷零干巴巴地回答道,他用单手生生拖着自己的身躯爬进了通风管道,从眼眶中涌出来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在他面前布满灰尘的金属板上,让他在试图沿着通风管往前爬行的时候指尖总是不小心把这些滑腻腻的液体蹭开,这感觉真是离死就只差一点了。“我刚才遇到了琴酒,但是我的同事们也赶来了,我现在恐怕不能再继续追击他,除非我打算跟我的同事们打个照面。”

  而降谷零唯一的同伴则在通讯另一头笑了起来,声音竟然还挺轻松的:“明白,告诉我位置,我会去找他的。”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降谷零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夹在琴酒和自己的同事们之间再继续追击下去有什么好处。枪声已经在下方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了,显然是他的同事们已经很有效率地追击到此:他们很快会发现这个几乎损毁的监控室和通风管入口周围的血迹的。现在他也必须赶快离开了。

  降谷零把琴酒最后一次出现的大概位置告诉了赤井秀一,然后沿着通风管继续往前爬行,手部的伤口让他前进的动作慢了很多,此外更别提他现在一只眼睛已经失去视力了。

  眼睛这样的脆弱部位受伤,跟其他位置受伤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倒不如说,他现在没有跟虾子一样蜷缩在地面上痛苦万分地滚来滚去,已经是他的意志力非常坚强的体现了。这个时候,降谷零能感觉到太阳穴呼呼跳动,唯一还能用的那只眼睛的视野也闪烁着发黑,视野仿佛愈加狭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鼻腔和嘴里全是咽都咽不干净的血腥味……眼睛的泪道和鼻腔是相连的,血的味道是因为如此才会被他的舌尖这样真切地尝到吗?这种浓重的、像是铁锈一样的味道让他一阵阵感到恶心。

  不知道是因为心理因素、还是因为体力耗尽或者失血,降谷零能意识到往前爬的动作越来越艰难、而且呼吸也不是特别顺畅了。呼吸被费力地泵进肺里,但是却好像没有多少氧气流入他的血液,他身处之地正显得愈加的幽暗和狭窄,就好像通风管金属的四壁在违反常理地向中间挤压、好像要把踏入其中的不速之客吞噬殆尽似的。

  他真希望自己不要在通风管里昏倒,要不然就算是唯一知道他在这栋建筑物里的赤井秀一,可能都没法把自己从通风管里拖出去。在这几乎别无选择的档口,离开通风管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已经往前爬了够久了,至少和他的同事们已经不再一条行进方向上,于是他随机用刀子撬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通风口的栅格,然后从那里跳了出去。

  降谷零落在地上,不妙地踉跄了一下,感觉到腿有点发软,差点没有跪倒在地。鲜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面上,在寂静中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个房间,反正周遭全是单调的白色,还有他认不出用途的仪器,这地方不同的房间之间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他在从通风管跳出来之前没有余力探查周围的情况,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所在的地方周遭没有任何枪声传来——通常情况下,这就意味着相对安全。

  降谷零站直身子,手指下意识地搭在枪套边缘,正想查看室内的情况(一只眼睛受伤让他的视野变得很狭窄,在短时间之内他适应不了这种改变),然后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那声音离他很近。那是一个非常清脆的童声。

  而他对这声音的响起毫无预计——该死的眼睛,这时候他在心里低声咒骂起自己的伤势来了——他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寒毛都随着这忽然的变故炸起来了。

  “啊,波本。”而那声音相当愉快地这样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降谷零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地转身,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又感觉一阵眩晕袭来。在愈加狭窄、黑暗且晃动的视野之中,他看见这宽敞的白色房间中间摆着一张病床,一个格外干瘪、皮肤皱缩的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无数根管子从他手臂的皮肤和被子下面延伸出来,连在边上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上,就好像从树木上垂落下来的无数气生根。

  而在床沿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穿着英伦风格的格子西装、打着领带的小男孩。他百无聊赖地在病床边上晃着腿,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

  “……梅洛。”降谷零喃喃地说道。

  这是一次完全在预料之外的重逢。

  “‘梅洛’,”好莱坞的大明星莎朗·温亚德女士说,她正舒舒服服地坐在Boss的病床边上的沙发椅里,瞧上去若有所思,“我是说,那个小孩——假的那个,在您来日本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忽然得知有一个小孩在好多年前就被整容成和你养父——虽然贝尔摩德本人不会承认这是她养父——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样子,这感觉真的挺诡异,就算是对神出鬼没的千面魔女来说也有点过于诡异了。

  “那是比较细枝末节的事情了,说起来算是备用计划的备用计划,所以当时就没想要告诉你。”Boss随口说,他看上去比雪莉刚离开的时候精神一点了,说不定是正缓慢地输入到他的血管里的那瓶葡萄糖在起作用。

  他说着探身把手伸向床头柜的方向,那里摆着一个果盘:更确切的说,那里摆着的是一个跟他本人毫无关系的果盘。

  他昏迷了半个月,整个过程中什么都没吃,现在胃袋中空空如也;而尤维塔则只允许他吃一些“较为温和的流食”,这种医嘱对于许久没有进食的病患来说当然很合理。就在这样的前提之下,Boss的病床床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他本人能看不能吃的果盘,没人知道那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能是因为海因里希·雷曼博士还在生Boss的气吧,那老头子在生气的情况下经常会干出点怪事来。

  “吃吗?”Boss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抬头问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瞥了他一眼,态度不能说同意也不能说是反对,她只是问:“您能拿稳刀了吗?”

  Boss哼了一声,把放在果盘边上的水果刀一起拿在手里,态度实打实表面贝尔摩德问了个很没用的问题——事实证明他现在拿刀的手还是很稳的,就是那种给苹果削皮的时候可以从头到尾都不削断的那种稳。倒不能说他是在炫耀啦,对于某些人来说,“炫耀”根本就是一种本能。

  他在咯吱咯吱削苹果皮的声音里继续说:“如果必须得有个代行者来东京控制局面的话,我觉得最后还是让这个代行者死在勇士的面前比较合理——或者说比较气派,你就当这只是我的恶趣味吧。”

  贝尔摩德觉得真正的原因肯定是“比较气派”,她可太了解Boss了。她想了想,问:“您用了德国那个实验室的技术?”

  从二战到冷战再到苏联解体,技术大爆发的时代,这期间组织的Boss跟热衷于收藏古董和葡萄酒一样热衷于收藏因为各种原因流亡在外的科学家,特别乐于大把大把地花钱给他们建实验室——“谁知道他们中间的谁引领了下一次技术革命呢?”他这么说。

  这些实验室中的大部分没有做出什么成果,小部分做出的成果好歹没有使组织的钱打水漂,极小部分实验室做出了能赚大钱的研究成果……还有那么一两个实验室,研究出了简直要人命(比喻意义上和实际应用上)的东西。

  ——其中就包括贝尔摩德所说的“德国那个实验室”。

  我们可以稍微离题,谈谈这座位于德国法兰克福的实验室的日常工作内容:单就目前来说,他们在研发一种一针下去能让人干干净净地遗忘前几个小时的记忆的药物。

  来对这类药物的应用场景举个例子吧:如果有哪个组织成员在行动过程中被高中生名侦探、或者其他什么好奇心过剩的普通人跟踪,不幸被对方看见了进行违法交易的全过程,那么这位组织成员就可以在把对方撂倒之后来上一针失忆药水,而不是非得给人家灌下毒药、把别人谋杀在当场了。

  等这个好奇心过剩的普通人醒来之后,只会发现自己头痛欲裂地失去了过去六个小时之内的记忆,并且在未来一年之内有面瘫和中风的风险。警察不会在野地里发现一个无辜的普通人的尸体,组织也不用担心因为一桩计划之外的谋杀案而节外生枝,总的来说,这是个性价比很高的选择。

  ——当然,以上案例纯属虚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好奇心过剩的普通人(或者什么奇奇怪怪的高中生名侦探)受到伤害。但是Boss本人觉得这类药品真的挺适合组织的外勤成员的,他正打算让欧美地区几个比较大的分部把这东西列进外勤人员的装备清单里,也好给实验室收集一些临床数据。

  以上就是这个实验室目前的主要工作内容,不过,在少部分时候(在某些真正需要的时候)这个实验室也能承担起一些邪恶的反派才会去做的工作,就比如说“给一个十岁小孩洗脑,让他觉得他是组织Boss的继承人”之类的。

  从现实情况来看,这个实验室做这类反派活计做得确实得心应手。实际上如果要追溯过往,那从Boss刚收编这个实验室开始(那大概是德国刚刚投降、二战刚结束那时候的事情),它就已经在进行有关于人脑功能、记忆和精神卫生的研究了——用人话说就是正在研究怎么把人的记忆快捷无痛的洗掉,然后再天衣无缝地植入一套新的进去。

  这研究方向也挺合理,是吧?再怎么说也比“研究长生不老药”听上去合理多了。如果本世纪四十年代的时候理查德·道兰就已经是组织的二号人物、而Boss把法兰克福实验室和东京实验室的资料摆在了他面前的话,他肯定会选择投资法兰克福实验室的——长生不老怎么听都像是骗子来骗钱的。

  而如果让贝尔摩德发表意见,她会说洗脑和篡改记忆明显放在哪个国家都违法,甚至比雪莉的科研项目禁忌多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群研究者没有跟雪莉一样寻死觅活,倒显得兴致勃勃的,一看就是弗兰肯斯坦式的疯狂科学家们。

  在贝尔摩德得知法兰克福实验室存在的许多年之后,某天,她在无意之间观看了一部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电影的内容是关于一个二战时期的帅哥士兵是怎么被冰进冰里、被解冻、又被洗脑成冷血杀手的。怀抱着复杂的感想观摩完这部电影之后,贝尔摩德的观影感想可以说是——

  “九头蛇竟是我自己”。

  但是当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这个组织确实不会干把英俊的黑发男性冰起来洗脑的活儿。在绝大部分情况下。

  而此时此刻,Boss正用一种平静无波地、简直会让人权组织尖叫的态度说着:

  “……稍微用了一些德国那个实验室的技术,主要是给那个用来代替梅洛的孩子的记忆做些小小的‘校正’;更多的,其实是从记时期开始的教育、心理矫正疗程,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整容,在这方面,那位堀田院长也帮了大忙。”

  贝尔摩德早就听说过那个长得猥猥琐琐的堀田院长最擅长的手术项目其实是整形,但是她倒没想到对方在那么长时间之前就已经掺和到组织的计划历来了。

  “不涉及到任何暴力和强迫,仅仅是从幼年时代开始灌输某种特定的思想就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甚至可以把他们变成某种陌生的、怪物似的东西——你听说过‘希特勒青年团’那一类故事吧?”Boss微笑着眨眨眼睛。

  贝尔摩德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您真是举了一个非常不恰当的例子。”

  “恶行总是在反复上演,只是披着不同的外衣、矫饰以不同的色彩罢了。而我,倒是没有彻底改变这个世界的野心……但是,在足够谨慎的情况下,某些手段倒也不妨一用。”

  Boss慢吞吞地说,他很灵活地转动刀柄,苹果鲜红色的果皮像血一样从他的指尖旋转而下,无色的汁水在他指尖的皮肤上被抹开。

  如果雪莉看见这样的场景,可能会感觉毛骨悚然:在她和Boss的谈话之中,Boss也表达出了类似的意愿,例如“谨慎地使用你的研究成果”之类。但是在雪莉的观念之中,“谨慎的使用”肯定不是指给一个未成年儿童洗脑。

  这想法完全受道德观念限制,而在Boss的那种道德观念之中(“非常灵活的道德底线”),“只死一个人不是比死成百上千人要好得多吗?”,他是会轻而易举地说出这种话、并且轻而易举地选择谁要去送死的那种人。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观念和别人的差异之处,就比如说今天的谈话内容,他就并不会跟雪莉谈起。

  但是莎朗·温亚德则并不会在乎。莎朗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人:她只在乎自己想要在乎的那一小部分人,而对其他人则是完全的鄙夷和漠视。被她“选中”的契机是随机的,比如说Boss,又比如说那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现在再勉强加上个琴酒。

  对于Boss来说,这种不在乎的态度至少会让她的谈话对象感觉轻松。所以他可以用很缓和的语调继续说下去:“……于是就有了那个将要代替‘梅洛’而死去的孩子。或者说,那孩子本来也是被当做‘梅洛’培养起来的。他可能就认为自己是梅洛本人,他相信自己是组织的忠仆,可以为了这个组织和‘Boss’付出一切。

  “莎朗,或许有的人觉得这有些太大费周章了,也有的认为自己尚有底线的黑帮成员——就是那种虽然杀人放火,但是还遵循着所谓的‘仁义’的、武士似的家伙——会觉得‘在所有的恶行里,要牺牲小孩真是格外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仅仅从效率的角度讲,把一个成年人几十年的记忆摧毁、再让他信奉一套新的东西是很难的,让什么人代替野格或者四玫瑰去心甘情愿地走向牺牲确实很难做到。与之相比还是从小培养一个孩子、从一开始就给他灌输某种特定的思想更方便快捷些。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把一个孩子留在一个特定的房间里,接下来做出的事情就全然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了。”

  “但是他只会做出一种选择,不是吗?”贝尔摩德沉思着问道。

  “那种选择是在多次推演之后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最终走到了他的面前的勇士真的像是文学作品里的那种角色一样,巧舌如簧地使他放弃了他的企图。”Boss微笑着回答。

  如果某个人,就比如说是降谷零吧,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角色——如果降谷零能把那个“梅洛”活着带回自己效力的组织,就会发现那孩子的指纹和他许久之前从朗姆的基地的咖啡杯上提取到的那个一模一样。故事的背景设定是毫无瑕疵的,故事中登场的角色、也就是“梅洛”本人也会毫无瑕疵,唯一的变数只在于:降谷零能活着把那个孩子带回去吗?

  “多次推演……”贝尔摩德嘀咕着,“那个用来代替梅洛的孩子……是多久之前开始被组织这样培养起来的?”

  “七八年前吧,我刚才说了,是从他记事时开始。”Boss回想了一下,如此说,“不过正如我说,他只是备用计划的备用计划,如果我们真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他需要代替梅洛去赴死;如果我们始终没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可能会成为……嗯,《影子武士》里的那种角色吧?这只是一个设想。”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中削完皮的苹果递给贝尔摩德,嘴角依然挂着微笑,语调微微上扬:“Pulcherrimae deae donum .”

  苹果,古蛇口中生长在伊甸园中央的禁果,巨龙拉冬守卫着的圣园中的金色树梢上的果实;贝尔摩德从Boss手中接过那枚在许多神话故事中承担着重要角色的水果,只是面露微笑。

  “可不要这样说,Boss。”她音调甜蜜地如此说,“那些战争和纠纷可不是由我引起的——您清楚谁才是发动战争的那个人。”

  琴酒飞快地穿过走廊。

  那群公安他远远甩在了身后,嘈杂声和枪声都已经离他很远了:这完全是倚仗他对这栋建筑物内部的熟悉程度才能达到的效果。再者说,那群公安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找到组织的Boss(还有Boss的那些关于永生的知识和秘密、以及用在Boss身上的、用于维持他的生命的那些仪器,琴酒总觉得对他们来说这两点还更重要点),在他自己不主动跳出去引起冲突的情况下,逮捕或者杀了他应该都不是那些人的第一要务。

  总之,对方追得不算太上心,而琴酒则一边向后撤一边在内心估算时间:他对这次计划的用时是有个大概的预测的,重点就取决于——

  “降谷零进入了那个房间。”德里克在通讯里说道,语调很是严肃。他那边能通过设备看见这栋疗养院内的所有监控摄像头画面,“此外,B2-8区的监控被损坏了,我认为是赤井秀一往你那边去了。”

  重点就取决于此:取决于“梅洛”。

  琴酒嗯了一声,没对对方汇报的赤井秀一的动向感觉到很奇怪。他刚才遇到了降谷零,那家伙和赤井秀一没有互通消息才怪——黑麦威士忌和波本,这两个在组织里水火不容的成员最后却站在一条战线上,想起来还是挺讽刺的。

  他又穿过一条走廊,顺便问道:“刘怎么样?”

  “半死不活的,不过还是偏向‘活’那边多一点。他暂时没有出血性休克的隐患,不过那几处骨折可得让他修养上一段时间了。”德里克回答,琴酒能听见他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噼噼啪啪声,“赤井秀一怎么对女性一点不手下留情啊?他们英国人不是最讲绅士风度的吗?”

  琴酒啧了一声,心说赤井秀一一个混了至少四分之三日本血统、从中学就开始在美国读的家伙算什么英国人。也看是他在进行这种没营养的腹诽的时候,伊薇特忽然在通讯里发言,她说:“对了,之前接到了奥纳科纳的消息——Boss已经醒了哦。”

  琴酒眼神一凝。此刻他正转过一个转角,还没等他再说出什么,一个人就忽然从墙角后面扑出来。

  琴酒以脚跟为轴心猛然向侧面一躲,同时,一枚子弹几乎就险险地擦着他的发梢飞了过去,砰地击中了他身后的墙壁。琴酒在闪避的同时飞快地伸出手去,手指有力地握住了对方手里枪支的套筒,用指尖压着套筒卡榫,干脆利落地咔嚓一声将套筒从枪身上卸了下来——这场景十分熟悉,简直像是之前在东京湾那次的重演,只不过双方的身份颠倒了。

  因为,现在站在他对面的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琴酒根本没有扔掉手中的手枪套筒,而是直接握着那枪械的零件,跟握一把匕首似的用力向敌人的头颅挥去。那把枪是一把HK USP半自动手枪,套筒由铬钼钢铣制,硬度当然超过了人类的拳头,琴酒在近身搏斗中有过把这种金属制套筒沿着眼眶戳进敌人的脑子里的先例,现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行云流水无需过多思考的。

  而他的敌人则干脆利落地扔掉了手中的手枪,格挡住了他的攻击。对方从喉间呛出一个低沉的笑音。

  “好久不见呀,公主。”赤井秀一覆盖着血污的脸上挂着一个笑容,他的面颊瘦削、颧骨突出,那笑容就好像是骷髅在微笑,“想我了吗?”

  不过,赤井秀一的实际情况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游刃有余,除了他额头上那道依然在渗血的刀伤之外,琴酒能看见他肩膀的夹克处也隐隐约约渗出血迹,无法判断伤得有多重。在他抬起手臂的时候,能看见他的动作会稍有些窒涩。

  琴酒简直懒得搭理他,自从他听到赤井秀一对着四玫瑰说出“宿敌恋人”那种鬼话之后,他就对这人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就不做任何期待了。

  他架着对方的手臂,抬脚一脚踹向对方的小腹,力图快捷地把对方撂倒在地板上。这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因为琴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正如刚才德里克在通讯里所说,在地下这一层的另外一个房间里,降谷零已经与“梅洛”接触了……

  对方没能完全躲开这一击,要是让琴酒评判的话,赤井秀一几乎就没有认真躲。琴酒一脚踹在赤井秀一的髋骨上,对方顺势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他们中间的距离,但是依然稳稳地挡在走廊的正中间。

  赤井秀一把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往脑后顺了一下,又蹭开了几抹覆盖在他的额头上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有些血已经粘在了他的睫毛上,无论如何,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

  “这么着急要往哪去啊?”他甚至能在现在这样的关头笑眯眯地发问,“Gin?”

  ——对方的这种态度,让琴酒怀疑赤井秀一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也并非毫无预测。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森冷的笑容。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降谷零有些惊愕地看着坐在床边的那个孩子,而对方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晃着腿,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琥珀色的眼眸显得又大又明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种奇怪的、平板而空洞的感觉。降谷零不知道具体那里不对,但是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这不对”。

  这不对。他的手把那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只不过还尚未举起。那是一把Glock 17,无需上膛,他的手指严阵以待地搭在手枪的扳机上。

  这是某种对未来的预兆吗?降谷零并不知道。他只是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用谨慎的语调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会在这里呢?”梅洛轻声轻气地反问道,就好像降谷零问出了一个蠢问题,“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在眼下这样的时刻,有些人选择了背叛,有些人选择了逃走,有些人已经死了,而有的人则会选择出现在这里。这会让你感觉到很惊奇吗,波本?”

  降谷零并不喜欢对方叫他“波本”的语气,那种口吻太过稀松平常了,就好像他还是组织里的一员,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未曾改变。说到底,“波本”还存在在他的身体里吗?扣下扳机的时刻感觉到的一瞬间如同得胜一般的轻松,超然于法律、掌控了人的生死的时候体味到的那种控制感,那些感触还会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起来吗?

  这可能是每一个卧底在工作结束之后都会面临的问题,而降谷零……降谷零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的工作并不是以正常的方式结束的,现在看来,他可能从未从黑暗中脱身,只是踏上了更加阴暗逼仄的小巷。

  而梅洛顿了顿,再一次开口,语气平常得好在在说一个很常见的道理。他微笑着说道:“你不是也选择出现在这里了吗?”

  “这是不一样的。”降谷零回答,他感觉到眼睛里依然有什么带着血腥气的东西在向下流淌,他不愿意去想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我猜,组织的Boss不能离开那些赖以维持他的生命的仪器吧?你们现在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他从这里转移?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在等死罢了,仅仅是在拖延死亡的脚步而已。琴酒那样的人可能会就此选择死亡,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是你并非如此,这是他的未竟之言。

  他这样的人当然会在生死关头对着一个孩子心软,这其实也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那正是一件“波本”不会去做而“降谷零”回去做的事情,他有的时候能意识到做出这种选择或许后患无穷,但是在这种时刻……他往往会感觉到一种更为明晰的、“我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感觉。

  降谷零的隐含之意已经表达的得非常明显。自然,除他之外的很多人也都会那样认为:许多人都会认为小孩是有退路的,小孩有无限的可能,他们有选择了错的道路之后又走上正途的机会。

  不过说起来,这个年龄的小孩会意识到他们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吗?降谷零能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宫野艾莲娜的那个白天,他的道路是在那一刻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被决定了的吗?如今他似乎已经在这条路上行进了非常、非常长的时间,长到他已经忘记了沿途模糊的风景,长到他早已把许多人抛在身后。

  前路漫漫,遍布鲜血与尸骸,在这黑暗逼仄的巷道之中,他选择的方向是否正确呢?

  降谷零无法回答。指望一个更为年幼的孩子悟出背后的真相,似乎就更难了。

  “四玫瑰当时有说过那样的话吗?”梅洛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他从病床上跳下来,而降谷零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倏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世界上有没有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牺牲?’——我记得她说过这样的话。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清楚吗,降谷警官?”

  降谷零皱着眉头低声说道:“梅洛……”

  他的心中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我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所以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梅洛用甚至很有礼貌的声音说,他慢吞吞地从病房的一边踱到另外一边,仿佛是百无聊赖般地检查着那些仪器上跳动的数字和非专业人士难以理解的曲线。

  “有些人选择活下去,而有些人选择去死,而我,我和你其实是没有区别的。”他继续说着,“我生存的意义在于这个‘组织’,没有这个组织的话,我就不再是梅洛;而如果我不是‘梅洛’,我就什么也不是——而你呢?在‘公安降谷零’或者‘组织成员波本’之外,你是什么呢?你也同样什么也不是,对吧?”

  “梅洛。”降谷零打断了那孩子,他的声音猛然沉下去,“你手里拿着什么?”

  梅洛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打量那台仪器。同时,降谷零终于抬起了手,他的一只手之前已经被刀刃洞穿了,但是举枪的动作依然是平稳的,枪口非常准确地指向那孩子的后背。

  他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手里拿着什么?!”

  于是那个孩子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向着降谷零的方向举起手,用几乎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展示着手里的东西。这下降谷零看清了:梅洛的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似的东西,那东西的中间有个瞧上去非常鲜明的红色按钮。

  ——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所以在最后一刻,在组织最终覆灭之时,有些没有身份的人决定死去。”那孩子微笑起来——那看上去甚至是一个纯真的笑容——他轻飘飘地对降谷零说着,“因为我必须要作为‘梅洛’活着,所以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如果不是‘梅洛’,那么继续活下去也没有意义。我相信这样的道理你一定也感同身受吧,降谷警官?就如同所有人对你的期待那样……你必须要作为一个英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能成为英雄,一切就没有意义、所有牺牲也都被白费了,不是吗?”

  梅洛的手指挪向那个红色的按钮,就好像小孩随意用手指戳他们的积木玩具。

  降谷零握着手枪的手在轻微地震颤。他的呼吸窒住了,张大眼睛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组织的Boss枯朽和毫无生气的身躯依然被围绕在滴滴作响的仪器之间,在整个对话的过程中,他没有一次睁开自己的眼睛。那老迈的身躯看上去仿佛已经死了。

  那孩子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梦呓。

  “——你会在选择哪个时刻赴死呢,降谷警官?”

  稚嫩的手指在按钮上按下。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热浪与烈火从这栋建筑物的心脏里爆发开来。

  掐在赤井秀一颈间的手指在逐渐收紧。

  赤井秀一毫不怀疑琴酒不介意把他掐死,就好像他们现在的姿态所昭示的一样:赤井秀一被逼到墙角,额角和嘴唇都在滴血,一条腿轻微地有点跛;而琴酒压在他前方,一头长发凌乱地垂下,发尾几乎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但是他沾染着鲜血的双手依然有力地在敌人的脖颈上收紧。

  赤井秀一把一只手卡在琴酒的虎口处,试图使力,不过他感觉自己恐怕没有多少掰开琴酒的手的余裕了。随着缺氧程度的不断加重,他会越来越没力气和对方对抗,实际上,现在他的眼前就已经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了。

  在这时候,他还是能对自己的敌人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笑吧,能笑出来总是要比笑不出来要好,对吧?

  话又说回来,他其实对这样的结局也不感到奇怪:他本来就是先遭遇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四玫瑰的人,而另外一方面,以波本受伤的程度,对方可没办法消耗多少琴酒的体力。虽然一般来说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谁强谁弱也没法明晰地排个高下出来,但是这次他面临的情况基本上就是简单的数学题了。

  他落入劣势几乎是必然,不过赤井秀一也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焦急。他不介意拖延下去,虽然拖延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死亡。实际上他甚至也不太畏惧死亡,那黑暗的归宿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琴酒。”他的指甲陷入对方掌心的皮肤里去,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从喉管里挤出来,这声音里混杂了支离破碎的笑意,等量的愉快,调味怪异的兴致盎然,“你现在该做的事情不应该是逃吗?”

  赤井秀一不知道降谷零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在决定要掺和进这趟浑水以后,他们实际上从未过问过彼此内心对这次任务的想法。但是赤井秀一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他认为琴酒出现在这栋建筑物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保护Boss。

  如果按照“琴酒对组织最后的覆灭有所预计,并且公安里有组织的线人,能提供一定程度的公安动态”的思路去思考这个问题,就至少能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在公安会对这个疗养院发动最后的突袭这件事,琴酒应该多少是有所预料的。

  组织的Boss肯定没有被转移,因为公安虽然之前没有发动袭击,但是一直在监控这栋疗养院,公安没有动作就说明组织的Boss至少没被送走。可是以赤井秀一对琴酒的了解,如果有一丝可能性,对方肯定都会试图带着组织的Boss跑。

  那么,下一个结论得出的就很简单了:Boss根本就走不了——或者是因为年老体衰身患重病,或者是因为跟什么独一无二的续命仪器连在一起,或者是因为思维被输入了服务器阵列变成了超大型人工智能……之类的吧,赤井秀一对其中的原因并不感兴趣。

  重要的只有一点,也就是如果Boss走不了,那么对于琴酒来说,公安袭击疗养院这事根本是必输的局面;这并不是什么围城战,因为组织既没有后援、公安也绝不会放弃。在这个大前提下,如果琴酒是个理智的组织成员,他大概率应该会选择把Boss扔在原地然后远走高飞,大不了多年之后拉起自己的旧部卷土重来。

  但是琴酒没有。在公安袭击之前,他根本没准备跑;在公安攻进来之后,他却正在往建筑物的边缘撤退。

  综上所述,赤井秀一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琴酒因为某种原因决定引诱公安深入建筑物内部……以赤井秀一对琴酒、以及对整个组织的了解,他觉得这个建筑物下面大概率埋了相当大当量的爆炸物。

  这是琴酒的作风吗?在最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把所有敌人都引诱到一处,然后把所有人都炸飞天,这简直太是琴酒的作风了。他的敌人是个就算是临死之前也要从别人身上咬下一块肉的家伙,赤井秀一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所以这就决定了赤井秀一最后的战略:也就是在对方撤离的路上截杀对方。

  这个战术的重点并非是“杀”,因为他综合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琴酒不知道藏了什么的底牌,觉得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杀掉对方。不过,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可以了。

  时间会帮他做完剩下的一切。就如同此时此刻,他知道时针依然在滴答前行。

  琴酒的手指依然在收紧、收紧,挤压气管和声带,阻碍血流引入大脑。庞大的黑暗从他头上压下来,而同一时刻赤井秀一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口还在继续流血。

  但是琴酒的动作、以及死亡逼近的脚步本身全都没法抹掉赤井秀一脸上的那个笑容,如果他已经一无所有的话,那这大概是别人唯一没法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了。他垂下眼睫,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无法用语言描摹的轻松愉快。

  ……因为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以一种难以抵抗的、不体面也不完美的方式。不过或许只要能停下就是好的,无论用多么惨烈的方式、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只要停下,不断灼烧着灵魂的火焰就熄灭了。毁灭是一种快感,人类只能在死亡君临的时刻感受到这种快乐。在这最终的审判降临之前,人只能进行形似而神不似的模仿:用刀刃割开血管,用喉咙吞咽药物,用针头戳刺皮肤;在癫狂和筋疲力尽交错的幻影之中,他们触摸到这种欢愉的边角。

  而现在,在这愉快的终焉到来的时刻,赤井秀一会在几秒钟倏忽而逝的边缘想起他的家人们。他应该想起他们吗?

  “家庭对于赤井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他那严肃的、传统风格的父亲是不是在圣诞节的晚餐上说出过这样的话?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无论对方有没有如此说过,他和他的母亲都用自己的方式践行了这句话,然后各自迎来了各自的结局。

  “本来指望你回日本后能代替秀吉和真纯爸爸的角色”,他记得当年在海滩上,他的母亲是则这样说的。现在,赤井秀一的使命终于要结束了,以另外一种方式,以一种会令他更加愉快的方式。

  秀吉和真纯会同时失去哥哥和父亲,他意识到这一点。这顿悟让他感觉到冥冥之中有某种东西被割断了,类同生命女神们手中的纺线一般的东西,而断裂的疼痛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不道德的轻松。

  一双手在他的喉间收紧,阻断血流、挤出空气,从他空荡荡的胸膛之中碾出咯咯的笑声。降谷零也曾经这样掐着他的脖子,为的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仇恨;赤井秀一知道让对方停手的理由,但是死神绝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停下脚步。

  身在此地的人们都是要死去的,朗姆可能已经死了,琴酒和组织的Boss也即将死去,在那之后,“黑衣组织”也将不复存在——赤井务武的消失和他背后的真相会随着这庞然大物的倒塌而灰飞烟灭,就如同他本人大约也已经成为某处的一蓬灰烬一般。

  传说中头生蛇发、双肩生有翅膀、眼里流出血泪的复仇三女神在大地上永不停息地追逐着杀人凶手,但是在凶手死去之后,复仇女神们又去往何处呢?

  ——大概是深深的冥府吧。

  赤井秀一的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就好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吐息。他平静而心满意足,听见远方某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金红色的热浪从远处的走廊尽头滚滚而来。


第一百一十章 最纯粹的在场是蔓延的血

  那孩子的手指有力地、毫不犹豫地压上那个红色的按钮。然后,一束火光在降谷零狭窄的视野之中爆发了。

  事后,降谷零无法回忆起那几秒钟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像遭遇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之后的人有的时候会选择性失忆那样,按照常理来说,接下来应该发生了一场爆炸,伴有巨响、滚滚热浪和建筑物的局部坍塌,但是以上这些都没有在降谷零的脑海里留下任何记忆。

  他能记住的下一个片段就是自己仰面倒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他费力地翻了一个身,把没受伤的那只手撑在地面上,地板上有些尖锐的、细小的碎片刺痛地硌在他的掌心下面。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巨大的、聒噪的耳鸣声,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摇晃。

  他抬起头来,看见梅洛之前站着的那个地方……已经被夷平了,之前成排摆开的机器已经变成一地塑料和金属碎片,电火花时不时从断裂的管线中蹿出来。地面一片焦黑,一面墙已经倒塌,火舌沿着墙壁的软装开始烧起来。

  建筑材料燃烧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特有的、极为刺鼻的气味,被烧毁的东西会像枯叶一样卷曲、冒起滚滚浓烟。这场景降谷零有些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感觉喉头涌起了一种恶心的感觉,但是他依然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整个人像是害了热病那样摇晃着、打着战。

  梅洛……梅洛已经从他站着的地方彻底消失了,那焦黑的、破碎的地面清楚地昭示着爆炸的中心点在那里。这爆炸的范围不是非常大——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小,只波及了这间房间不到三分之一的范围,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房屋没有倒塌,又为什么降谷零刚才显然只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掀飞,但是几乎没有受伤。

  降谷零就站在那片被灼烧成黑色的地板的边缘,发着抖,感觉衣襟和袖口都用什么东西滴答滴答往下滴落。他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衬衫布料白色的部分被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色。那并不是他的血,因为他的皮肤并没有被爆炸喷溅出来的碎片刺破,但是鲜血,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鲜血正如雨一般从他的衣襟上滚落下来。

  他沉默着、咬着嘴唇转了个身。组织的Boss的病床还好好地伫立在他的身后,那个枯槁的老人看上去没有受到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

  可是,没有被翻卷的火焰和爆炸灼烧成焦黑的地面和墙壁向他展现出了自己片刻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真相,那些毫无掩饰的纯白色上溅满了喷泉似的爆裂开的血红色,零零碎碎的肉片混着残肢的碎片铺撒开来,活像有人在房间里摔碎了一个烂熟的西瓜。降谷零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什么东西——极其疑似人体组织的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被他从身上的什么地方抖了下来,落在地面上发出黏腻的啪嗒一声。

  降谷零终于从胸腔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干呕。

  实际上,他弯下腰开始呕吐直到把胆汁也吐出来,整个口腔中充满了令人不悦的酸苦的味道。降谷零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和脊梁都在颤抖,就把这当成他软弱的象征吧,此时此刻他其实并不太在乎。已经被损毁的眼睛还会在呕吐的过程中流出生理性的泪水吗?他无从得知这个答案,血倒是一直再往外滴。

  到最后,他吐到没什么好吐的了,才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某种纱幔一般的迷障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主要的问题在于,梅洛的这种堪比人肉炸弹的自爆到底是为什么什么呢?如果说他是意图把自己、组织的Boss和降谷零一起炸上天,那一切还可以解释,但是现在看来爆炸物的威力甚至可以以“很小”来形容,这么做根本就显得没什么意义。

  降谷零在思考这样的问题的时候,眼睛拒绝垂下去看地上的鲜血。他看着没有被血污沾染的部分,也就是那个依然躺在病床上、仿佛从未醒过来的老人。

  等一下。还是说,刚才的爆炸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新的爆炸声就是在这个时刻响起来的。

  从赤井秀一和琴酒所在的位置,很难听清楚那些爆炸声具体是从哪个位置响起来的,但是从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以及地面晃动的程度来说,第一声爆炸绝对距离他们不远。爆炸物应该也是被安放在建筑物的底层的,这当然是从根基上摧毁一栋建筑的最好方法。

  而琴酒——我们得从琴酒的角度来讲讲这个任务。如果从琴酒的角度来讲的话,他就得承认:其实他并不是那种算无遗策的角色。

  他当然不是。更重要的是“梅洛”根本不是一个可控的因素,“梅洛”更像是一个被触发关键词以后就会开始试图跟站在自己对面的敌人同归于尽的定时炸弹,不过他的倒计时到底是从多少秒开始的,就连法兰克福的那个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们也说不清。

  正是因为如此,“梅洛”手上的那个起爆器最后被设置成按下之后,布置在这个基地下方的炸弹会被逐一引爆,而不是他按一下整个疗养院就会在大当量的炸药的作用之下直接被炸飞天。

  这算是最后一重保障:如果“梅洛”真的失控到提前引爆了炸弹,每一枚炸弹之间爆炸的那点时间差也够一个熟悉疗养院内部构造的人来一场极限逃生。

  当然,这样的安排也会有其弊端。也就是在爆炸发生后,如果组织的敌人没有被前三枚炸弹撂倒、而且他们跑得足够快的话(必须得跑得非常非常快),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疗养院里逃出去。

  不过这是可以接受的缺陷,毕竟对于黑衣组织来说,这个任务的重点是“黑衣组织的最后据点也轰轰烈烈地毁灭了”,而不是非得让组织的全部敌人都死在这里——说到底,他们也希望有人能活着出去对全世界宣布“我们击败了巨龙”。

  总而言之,琴酒需要做的基本上就是在这个基地深处露个面,然后在爆炸要开始之前赶紧顺着计划好的路线跑路(这个疗养院内部的走廊错综复杂,其中有些地方甚至还有密道连接,他确实是给自己规划了一条非常实用的跑路路线)。

  等到未来尘埃落定、警察们找人挖开这个废墟的时候,会从废墟下面发现一具和他的体貌特征极为相似的尸体,警察们不会感觉奇怪的,毕竟,琴酒这样的人看上去就是会和自己的敌人同归于尽的家伙。

  ——结果,不幸的是,现在琴酒面前挡着一个赤井秀一。

  而且很可能是一个打算跟他同归于尽的赤井秀一。四玫瑰——Boss——之前说过他和赤井秀一挺像的之类的话,到现在琴酒对那个评价还有点耿耿于怀,他真希望这种“挺像的”不是从他们都愿意跟敌人同归于尽上体现出来的。

  由于琴酒其实也不知道“梅洛”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引爆炸弹,所以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被分了一下神,掐着赤井秀一的脖子的手轻微地一松。普通人在这种情况绝无可能从琴酒的禁锢之下脱身,但是对方是赤井秀一,赤井秀一是可以利用对方一瞬间的分神挣脱他的束缚的。

  但是赤井秀一没有。或者说,他在那一瞬间更紧地用自己的手卡住了琴酒的手腕。

  琴酒的目光落在对方的面颊上,赤井秀一颈部的血管怒张,嘴唇和面颊上泛起了肿胀的青紫色,那是由于血液中的去氧血红蛋白增多而形成的紫绀。这是死亡逐渐降临的征象,但是赤井秀一的嘴角依然是挑起的,他的手指在琴酒的手腕之间收紧、带来一阵钝而重的疼痛。

  赤井秀一的嘴唇颤了一下,此刻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但是琴酒依然能读懂那句简明又粗鲁的唇语。

  “Go to hell——”

  同一刻,第二声爆炸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大地震动,墙壁开裂,火光席卷而来。

  果然,第一次爆炸并不是一切的停止。降谷零想。如果对手是黑衣组织的话,一切当然不可能在这里的停止。

  他在突如其来的摇晃之中稳住身体,沿墙边拜访的仪器或者是架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的震颤中发出吱呀的声响,已经破碎的墙壁开始窸窸窣窣落下碎屑。他感觉疼痛、疲惫、茫然,但是依然走向了属于组织Boss的那张病床,那个老人依然躺在床上,没受到刚才任何变故的波及,氧气面罩上有序地蒙上的一层层雾气昭告着这样的道理:他还活着。

  降谷零——波本——俯视着组织的Boss,乌丸莲耶,鲜血沿着他的衣衫和面颊噼啪落下。

  于是,这就是最后了……他终于行至此处,以一种自己从未料到过的方式。他信心满满地进入组织卧底、千辛万苦地向着“朗姆的亲信”的位置爬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场景:他需要知道组织Boss的真实身份;他和刚跟琴酒搭上关系就急着收网的FBI不一样,他要触及这庞大的黑暗中的那枚心脏。

  曾经,在他的计划中,这就是他的卧底任务的终结之地。他最终会得知组织的Boss的身份,将这真相告知他隶属的机构,最后在决战爆发之时功成身退——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他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亲手逮捕Boss的那个人,也不认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摧毁整个组织,世界上本不应该存在那种凭着一个人的力量改写一切的英雄角色,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是这不可抗拒的洪流中的一粒尘埃、一滴血。

  现在,波本站在这里。他的卧底身份已经暴露,他的上司们对他能否继续完美地执行任务疑虑重重,而他本人已经踏过了鲜血与骸骨,伤痕累累、孑然一身,早已不是启程时的那个人。

  “就如同所有人对你的期待那样……你必须要作为一个英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梅洛如此说。

  这并非他对自己的期待,但是他知道,这是他的上司们对“降谷零”的期待,他应该成为这场摧毁组织的战争中最为夺目闪耀的那个人,好在一切终结之后站在新闻发布会或者领奖台上,等待某人给他戴上勋章。这可能是上面对他的停职含混不清的原因,因为英雄本该是没有瑕疵的。

  可是英雄不应该违反命令,英雄在此时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选择有限。

  较为保险的方式是,他在此刻默默地撤离,假装自己没有来过——就好像整场行动都只是一场闹剧,好像他心中的迷惑和追寻不到的那团迷雾一般——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他的组织不会知道他违反命令到达过这里,到最后他依然可以作为英雄站在镁光灯之下。

  更为激进的方式是,他现在在这里联系他的同事们,在整个建筑物彻底被炸塌之前引领他们找到组织的Boss、或者干脆自己把组织的Boss带出去(虽然结合他的身体状况来说,这样做的可行性相当有限),这样他的上司和关注着这个任务的大人们会得偿所愿,而他大概会因为又一次擅自行动受到处分……谁知道“发现组织的Boss”这一点是否足以他将功补过呢?这就要看大人物们的心情、以及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宣传标杆了。

  降谷零很清楚这些道理,在理想主义的面具之下,他并不是个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傻子。而在更阴暗的另一面,波本对这一切的反应更加直白、更加嗤之以鼻。

  他盯着Boss那张皱缩起来的面孔,想: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在此刻第三声爆炸声响起,又是和上一次不同的方位。地面的摇晃更加剧烈了些,建筑物的某些承重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火焰早已吞噬了小半个天花板,燃烧逐渐释放出的有毒气体使他反胃的感觉愈加严重。

  火灾,很多人对这个词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那是高达上千度的高热和大量的烟雾,那烟雾并非一些淡薄的想象里那些堪称可爱的、呛人的烟气,而是只能用刺鼻形容的刺激性气味,人在吸入它们的一瞬间感受到的甚至不是烟熏的气味,而是一种单纯的、刺激着肺部的疼痛。那烟雾让人的喉咙剧痛、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身体在数十秒到数分钟只能迅速出现中毒的症状。现在,这死神一般的黑色烟雾正顺着天花板滚滚涌动着,逼近这房间的中央以及站在房间中央的人。

  这恼人的气味、这滚滚热浪和翻卷的火苗都告诉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更别提肯定还有下一个炸弹在滴滴作响着倒计时。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降谷警官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波本知道那些大人物想逮捕组织的Boss的原因是什么,当然并不是因为必须得把恶贯满盈的罪人送上绞刑架这样可爱的理由。

  组织的Boss,长生不老药确实存在的实体象征,无数秘密和财富的最终持有者。他们已经得到了药的样品和研制过程的大多数资料,但是在这关头还想得到更多。这个活着的老人是开启无数宝藏的钥匙——波本知道这一点,降谷零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降谷零总是让自己不要去想。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死去的人不会得到告慰,因为死去的人没有魂灵、没有思想,死了就是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活下去的人们才会把他们当做继续前进的理由。

  此刻,这自欺欺人的把戏已经行至尽头。波本垂下眼睛,仅剩的眼瞳是幽暗阴郁的蓝色。卧底生涯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了一个痕迹,就好像是撕掉不干胶以后总是清理不干净胶痕的墙面。他抬起手来,在之前的一连串变故之中,那把来自东京的某个武器走私商的、未被登记在案的Glock 17一直被他握在手中。

  他什么时候变成了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松开手中的武器的人了?在这冰冷的、合成材质的枪柄被他握在手中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稳定和自由——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待在那些值得信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身边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这种感受。

  波本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紧枪柄,指尖压上扳机。枪口稳定地瞄准躺在床上的那个干尸似的人,对方在这样的时刻看上去孱弱而无害。

  然后,波本扣下了扳机。

  Glock 17使用扳机保险的设计,扳机被压下,扳机连杆向后移动,击针释放,子弹旋转着飞出枪膛,弹壳从抛壳窗抛出,叮叮当当落在地面上,滚进血泊里。

  他对着组织的Boss的头部开枪,一枪,一枪,又一枪,枪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即将化为废墟的室内不断回荡,硝烟的味道和火焰的烟雾混合在一起。那躯体在第一枪射入头部之后短暂地挣扎、痉挛,然后很快不动了,在之后的子弹击中目标的时候,只有小小的血簇从软踏踏的肉体里迸溅出来。

  波本重复着这个机械化的动作,直到在扣下扳机的时候只能听到空膛的咔哒声响。他的手臂和嘴唇都在颤抖,满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听见更多爆炸声从建筑物的根基处炸响,整栋房屋都在缓慢地解体和倾颓。

  火焰已经沿着墙壁燃烧到他(以及那具头颅和胸口处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的头顶上方,崩落下来的火星像落雪一样纷纷扬扬落在降谷零的肩膀上,浓黑的烟气开始像死亡具象化的触须一样缠绕他的腰肢和脚踝。

  但是他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感觉到一种异常的疲惫和空虚。这就是终末的时刻了,他想,一切都结束了,伴随着“死”这个不可抗拒的敌人。他为之奋斗的目标终结了,胸膛里不断燃烧着的那股复仇的火焰也熄灭了,回到外面那个更为真实、更为脚踏实地的世界还有其必要吗?

  或许,就这样停下脚步也不错……或许到了休息的时刻了。

  于是,降谷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手里依然握着已经打空了弹匣的枪支,就好像即将在沙漠里倒毙的旅人握着空空如也的水壶。

  烟雾向下垂坠,而火舌则向上腾盛,他静待着这死亡的手掌合拢食指、将他握在掌心之中的时刻。

  降谷零的眼中空无一物,而波本的嘴角则浮现起一个了无笑意的笑容。

  琴酒觉得自己失去意识了几十秒作用。

  好嘛,他已经习惯了——只不过是在遭遇了赤井秀一之后又被爆炸波及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还是两周之前在东京港的时候,想在组织里当杀手总得遭遇几次在爆炸现场求生的经历。

  倒是说赤井秀一那个混球,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还紧紧抓着他,就好像打定主意要和他共赴冥府似的,那个神经病——

  总之,看琴酒这心理活动我们就很容易知道他醒来的时候心里冒出了多少脏字(大部分是针对赤井秀一的)。他晕头转向地眨了眨眼睛,把自己从地板上撑起来,之前被赤井秀一用力紧握过的手腕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总的来说情况还算不错,他好像只是被爆炸的热浪掀飞然后撞到墙壁失去知觉了而已,身上没有开新的口子,也没有被压在楼板下面。

  不过,整栋楼确实都在货真价实地往下塌,走廊的一端已经被熊熊烈焰淹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已经扑面而来。而赤井秀一本人的情况好像更差一些,他倒在离琴酒远一些的地方,面朝下、生死未卜,而且身上压着半块楼板。

  琴酒懒得看对方死了没有,而且现在确实时间紧迫,不是折回去补枪的好时机,赤井秀一和他之间的距离还是有点大了,更况且对方这个时候正逐渐被火焰吞噬,琴酒真的不想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凑——啧,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依然能够侥幸逃生,也算他好运。琴酒在脑海里火速过了一遍建筑物的地图和接下来眼顺序爆炸的炸弹所在的位置,快速规划出一条逃生路线。

  当然,与此同时,德里克基本上是在他的通讯里尖叫——德里克自己不会承认这是尖叫的,不过琴酒觉得也没差。

  “琴酒!”德里克的声音非常急促,严格地来说甚至有点惊恐,“你怎么还没有从建筑物里出来,炸弹已经——”

  “我看得见炸弹已经开始引爆了,我又不瞎。”琴酒没好气地打断对方,他把自己的长大衣甩在地板上,然后开始奔跑。现在,他套在大衣里面的防弹衣和衬衫上全是喷溅的血渍和烟尘,“我会沿E路线撤出去,让伏特加开车接应我一下。”

  他会活着离开这里。他必须活着离开这里。

  “呜……”

  降谷零从他的通讯里听见一个小小的、痛苦的呻吟声。由于声音是从耳机里响起,所以显得离得非常近,简直就好像从他的耳蜗附近炸响一般。

  降谷零抖了一下,忽然回神了。

  他刚才几乎已经到了失去知觉的边缘,在浓烟逐渐填满室内的时候,这个过程比人能想象的那种速度还要快得多。现在,就好像有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脑海,让他成功从已经非常迟缓的思维中拽出一个疑问的线头,他忽然意识到:赤井秀一可能还在这个建筑物里。

  诚然,他之前没怎么考虑过赤井秀一:一个正在采取同等于自杀的行动的人一般是不怎么会考虑到别人的,死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死去之后,一切就都被抛至身后了。而且另一方面,他总下意识地觉得“赤井那样的人”总有逃生的办法,就好像他之前会固执地觉得“赤井那样的人肯定有办法阻止景光的自杀”一样。

  但是现在看来……赤井好像真的没能成功出去。也如同景光最后还是死了一般。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仅凭本能进行:降谷零丢掉手里已经打空弹匣的手枪,跌跌撞撞远离了那张床单的褶皱之间流淌着粘稠血液的床铺。他扑入热浪之中,把死尸和疑虑抛在身后,跳过已经蔓延至门口的火焰,冲入在爆炸的间隙中摇晃着塌陷的长廊。

  在这样逐渐陷入麻木的时刻,降谷零已经不太畏惧火。火的热度和火带来的疼痛在不久之前他已经在近距离感觉过了;只是偶尔——非常偶尔——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火里熊熊燃烧着的、那些已经不辨面目的物件的时候,他会惊悚地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之间瞥见了风见裕也的头颅的剪影。

  但是并不是。他深知这一点,有的人已经死了,深埋在六尺之下,他们的故事已经完结。而活着的人的呼吸痛苦地、断断续续地在他的耳机里面响起,时不时被淹没在不祥的、火花爆裂的噼啪声之中。

  一切都在燃烧,宗教传说中的炼狱也不过如此。阴燃着的东西像是达利名画中的场面一样在空气中柔软地卷曲冒烟,更易燃的东西则跟泼了油一样明亮地焚毁。

  时不时有爆炸声从建筑物的深处响起,大地在摇晃,天花板上落下灰尘和碎屑,墙壁上裂缝蔓延开来、像是活物一样变粗……降谷零有点明白梅洛的炸弹为什么会设置成现在这种起爆方式了,自己的敌人在这人间地狱中挣扎着逃生的过程确实能让人获得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降谷零离他之前告诉赤井的、琴酒最后出现的地点并不远,而且他还记得去往那个方向的路线。这可能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他跌跌撞撞地飞奔,越过烈焰、倾颓的废墟和逐渐降临的末日,最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然后他看见赤井秀一就倒在走廊中央,面部朝下,腿被一块断裂崩落的吊顶材料压住,浑身是血,衣服上已经有火苗在燃烧。

  “赤井!”降谷零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在开口的一瞬间就呛进去一口烟气,简直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他咬住了牙不再做声,压低了身子迅速靠近赤井秀一,顺便脱下外套去扑灭对方身上已经烧起来的火苗。

  在这过程中赤井秀一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一般,火场里一片嘈杂,那是整个建筑物都在逐渐融化的末日之声,这杂音让降谷零听不见赤井有没有发出什么痛哼。不过,赤井秀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却还在他的耳机之中低低地回荡(又或许是他在垂死边缘的幻听),这东西至少能成为动力,支撑着他把压在对方身上的残骸掀掉、然后把对方的身体翻过来。

  降谷零把赤井秀一了无生气的身体翻到正面朝上,欣慰地发现他的胸膛确实还在微弱地起伏,不过同时也注意到对方一半的面孔上已经爬满了令人颇感触目惊心的、烧伤水疱的痕迹,这让那张俊脸扭曲起来,血淋淋的显得颇为可怜。

  但是现在不是判断这人正面临几度烧伤、是不是濒临毁容的时候,他费力地把赤井秀一架上自己的肩膀,几乎是拖着对方已经没有一点知觉的身体往这建筑物的出入口方向撤退。

  他们位于地下二层,回到出口得爬两层楼梯,而周围全都在熊熊燃烧,时不时还有新的爆炸发生,降谷零还拖着一个身高比自己都高点的成年男性。

  事后降谷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最后那段逃生的记忆在他逐渐失血的疲惫的身躯、室内滚滚而来的有毒性气体、以及他几乎只靠最后一根弦吊着的精神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了一系列完全不连贯的碎片。他隐约记得爆炸声、摔倒、火焰灼烧过皮肤的剧烈疼痛,他记得滴落的血,跨过的毫无生气的死尸——后来想想那可能是被卷入爆炸的、他的同事们的尸体。

  时间和他的思绪都是停滞的,他记忆的末尾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忽然亮起的闪光,然后是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黑暗。

  他的再次恢复意识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更多温热的液体沿着他的头发往下流,而冷冰冰的雨点正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降谷零颤颤巍巍地撑起自己的身躯,发现掌心下面是柔软的、天女散花般洒满了爆炸抛洒出来的碎片的潮湿草地。草地下面软绵绵的,是吸饱了雨水的泥土,这种软踏踏的感觉就好像他正躺在谁的血肉之上。

  降谷零浑身都疼,不知道哪断了几根骨头,反正肯定不止断了一根骨头。而赤井秀一呢,被他压在身体下方,稍微侧身躺着,从头部流出来的血已经缓慢地浸透了草坪,混进浑浊的雨水之中。

  一道闪电从云层之中亮起,在电光的照耀下,赤井秀一的面孔像是蜡像馆的假人一样惨白。

  降谷零的脑海里是连续不断的轰鸣声,基本上什么也听不到、基本上什么都不能思考。但是他依然伸出手去摸对方的脉搏,他染血的手指按在对方依然有丁点温度的脖颈上,指尖像是患了帕金森一样抖得厉害,他的手指之下都是落雨湿滑的水渍。十几秒钟之后,他才勉强确认对方的脉搏确实在自己的手指之下跳动。

  ——他还活着。

  赤井秀一还活着。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降谷零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就好像一个过度恐惧的人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的那样,又像是在雨夜里失温的旅行者的身体在不受控制打颤。

  这漆黑的世界尽头有警灯在闪烁,那是那些还幸存的公安……他必须离开这里,他想,他和赤井秀一不能在这个地方被发现。他需要……他需要找一个看见他们的伤势之后不会尖叫着报警的医院,他需要首先离开这片山林。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赤井秀一伤得很重,对方的呼吸已经愈加缓慢。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快一些——

  某种奇特的意志力支撑降谷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在潮湿泥泞的草地上打滑,看上去像是个到血河里游了一圈泳的人,但是却还是能把同伴半拖半抱地拽起来。伤势把痛苦的低哼从他的喉管里挤出来,他的嘴唇在翕动,等到更久之后、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只是在无意义地反复念叨着赤井秀一的名字。

  他们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不是曾经日日夜夜幻想着将刀刃没入赤井秀一的胸膛,听见对方因为流血而痛苦的喘息的那个场景吗?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如果让降谷零对自己诚实,他就没法说“一切都只是因为赤井秀一在东京港救了我的命”。

  但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很清楚的知晓,他知道,在已经选择了一次死亡又意料之外地生还之后,他已经不可能去迎接第二次死亡了。像是个意外没能从敌方基地里逃出来的人那样死在火海之中或许不错,但是跟个走投无路、信仰崩塌的人那样在桥上留下自己的鞋子,然后往河里一跃而下却从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甚至在寻死的时候都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降谷零悲哀地意识到。在这点理由都被人剥夺的时候,他就只能绝望地面对名为“生存”的前路。

  确乎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法再次向死亡低头。但是他也无法独自孤独地活下去。降谷零曾经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他能做到在失去所有一切、失去所有对自己重要的人之后依然独自前行。但是现在他做不到了。有某种东西、某种强大而恐怖的东西已经把他从内而外摧毁,那东西留下的残余的恐惧感让他再也无法孤独一人地活着面对一切真相和灾难。

  而自作主张地把降谷零留在河流的这一岸、却在他失去渡河的资格之后很有可能就这样奔赴死神的怀抱的这个家伙……

  “别死。赤井秀一……”

  他抓着对方的臂膀跌跌撞撞走进山林,指尖抓满了即将消逝的体温。他的嘴唇发抖,满脸都是雨水和血迹,声音被梗死在咽喉之中。

  “……不要死。”

  拜托。

  “大哥!大哥!!!”

  “……闭嘴,伏特加。”琴酒把这个声音艰难地从嘴唇之间挤出来,“你好吵。”

  琴酒被浓烟呛得眼前发黑,眼泪都要出来了,除此之外倒一切都好。他从伏特加的手掌的钳制之中挣扎出来——因为后者完全是一副准备把他公主抱起来送医院的夸张架势。

  伏特加显得担心得要死,他之前强硬地拒绝了基安蒂和科恩的“一起跑路”的建议,表示“大哥去哪我去哪”,这就足以证实琴酒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了。此时此刻他正忍不住絮絮叨叨:“大哥,基安蒂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就走了。”琴酒皱着眉头推开伏特加又一次伸过来想要搀扶他的手,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现在站在山间林地的边缘,那栋建筑物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熊熊燃烧,火焰连倾盆而下的冷雨都压不下去,而警笛声已经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伏特加很担心地站在他的身侧,伊薇特站在更远点的地方,因为之前她和伏特加不认识,所以伏特加不怎么信任她。如果伏特加知道整个疗养院里的炸弹都是伊薇特布置的,肯定就更不信任她了。

  伊薇特看见琴酒在看自己,她耸耸肩膀,主动说:“德里克和刘先回去了,虽然刘没什么大事,但是还是先看一下医生比较好。”

  琴酒微微点点头,他鼻腔里那股刺激的味道好像散去一点了,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顺畅了点。他的大衣已经在之前撤退的时候扔在火场里了,现在身上就只穿了防弹衣和下面的衬衫,吸饱了雨水的枪套沉甸甸地挂在肩膀上,更别提浸透了雨水、鲜血和灰尘的长发。琴酒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轻轻地嗤了一声:这一身可够狼狈的。

  “那咱们也走,”然后,他声音嘶哑地对伊薇特说,火场里的烟雾可能多少损伤了一点他的嗓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去诊所那边——坐你的车。”

  伏特加好像想说点什么,犹犹豫豫地看了琴酒一眼,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不过琴酒知道伏特加想要说什么:其实这次任务中琴酒是把自己的保时捷开来了的,车子就停在山林另一侧的公路旁边,等到那帮条子能腾出手之后,很容易就会发现那辆车的踪迹。

  那辆保时捷他不打算也不能带走,只有车子被遗留在了这里,警察们才会真的相信“琴酒”死在了火场之中。众所周知,黑衣组织的Top Killer几乎是一个跟那辆保时捷绑定在一起的形象,谁能相信他会在生还的时候把那辆车遗留在原地呢?

  扪心自问,琴酒确实挺喜欢那辆老爷车的……但是那对现在的他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不在此地。

  现在,他要尽快回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重逢

  “嘟,嘟……”

  “喂,志保吗?怎么忽然这么晚打电话?出了什么事吗?”

  宫野志保坐在床边,有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想说的话开头。如果一个组织科学家干出类似于刺杀Boss的事情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给自己的姐姐打电话,大概也就会像她现在这样了。

  她现在正坐在诊所提供的单人间里,房间虽然有点小,但是还是塞下了独立的卫浴系统和写字台,比起她之前住组织实验室宿舍的时候环境好太多了。摆在写字台上的钟表指针明明白白地指向凌晨以后,电话那一头姐姐的声音里也有浓重的困意,这全都昭示着她大半夜打电话的行为有点太不理智了。

  但是,忽然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通向何方的人就是会很想把消息分享给自己的亲人,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在回自己的房间之前,尤维塔也特别提醒了她:Boss如果选择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告诉了她部分真相,就表示“这部分真相跟你最重要的人分享也没有关系”的意思,但是最好不要在通讯设备里分享——这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万一有谁在监听她们的电话呢?

  虽然宫野志保觉得在Boss的保密措施做得这么严格的情况下没人会监听她们的电话,但是还是在接通电话之后进行了仔细思考。她的嘴张开又闭上,把“我见到组织的Boss了”和“组织Boss在和琴酒谈恋爱”之类的话生生憋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她把能说的内容删减又删减,最后开口的时候说:“姐姐,明天我就能回去了——这边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是吗,那太好了!”宫野明美的声音听上去明显像是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在她妹妹毫无征兆地被带走的情况下她有多担心,甚至梦回赤井秀一刚背叛组织那会,当时她每天都觉得自己和妹妹要被组织清除了。

  “嗯嗯,是的。”宫野志保很肯定地说。

  这事其实也是尤维塔告诉她的,尤维塔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刚才接到了伊薇特那边的通讯,她说琴酒的任务已经要结束了,他马上会回诊所这边来。而且据我所知,他未来几个月可能没有什么外勤要出了。”她说完这句话打量了雪莉一眼,然后用略有同情的语调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

  雪莉当时只能说:“啊?”

  “这意味着,我老板很可能会试图引诱他男朋友干点他的主治医师不让他干的坏事。”尤维塔优雅绝伦地、用法国人特有的那种方式翻了个白眼,“天啊,他从来不肯好好遵循医嘱的那种人,我都能想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了……你做好面对这种心理创伤的准备了吗?”

  雪莉:“……?”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经常从他们背后路过的海因里希·雷曼博士穿着一身正装(在午夜时分!)从他们身后路过了。他把眼睛一瞪,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对尤维塔说:“人家小姑娘才刚入职,怎么能让她去对付那种混球。

  然后他又转头对雪莉说:“他的年龄问题基本上控制住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医院这边应该不会很忙,我建议你还是哪来的就回哪去吧!”

  “哪来的就回哪去”好像不是一种很礼貌的说辞,但是和“对付混球”(而且这个“混球”指的好像还是组织的Boss)联系起来就显得有点微妙了……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刚入职”的雪莉犹犹豫豫地看了尤维塔一眼,对方耸了耸肩膀。

  “哎呀,本来还想拉你和我一起共患难呢,我觉得老板在你面前会收敛点来着。”她说,“不过雷曼博士都说了……要不然你还是回去陪你姐姐吧。我听说,伊薇特把你叫过来之前你不是正在休年假吗?”

  她顿了顿,然后用奇怪的、咬牙切齿的语调说:“老板我一个人也能应付得了……大概吧。”

  ——这就是雪莉时长暂时为“无期”的年假忽然莫名其妙地又开始继续了的始末。

  而宫野明美对整件事幕后的细节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正很开心地在电话里说着:“我的甜点课已经上完了哦!志保,等你回来我给你做新甜品吃吧!”

  宫野志保想,等她回去之后得想办法跟姐姐解释一下为什么之前的那家咖啡厅必须得转让给别人,这对于姐姐来说可能是一件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但是她也知道,在这样一个组织里出生的姐姐和她,其实对忽然改变的生活有很强的适应性,毕竟,她们早已从更加命悬一线的境地里一路走来了。

  她们或许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适应新的真相,新的未来,新的不可计数的选择。但是一切都会变好,她们总能做到,只要她们在一起就一定能够做到。

  姐姐会想要在异国开一家新的咖啡厅吗?还是会想要换一份别的工作呢?又或者选一所大学读个她感兴趣的专业的学位?距离她们最后离开这个国度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毕竟要先等风头过去……在那之前,她们有很多、很多用来思考的时间。

  不知道怎么,宫野志保跟一个第一次收到圣诞礼物的小孩一样对着手机微笑起来;如果她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的话,肯定会觉得自己显得傻乎乎的。

  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以后必须得换一个身份开始新生活的话……姓“灰原”怎么样?

  听上去蛮帅气的。

  降谷零安静地坐在半明半暗的房间之中。

  这是他作为“波本”所熟知的地下黑医的诊室,这里的医生常年为帮派成员提供各种医疗服务,当然不止于处理枪伤。

  尽管如此,这间诊所的医生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像他们两个这样血淋淋的病人,降谷零觉得那个医生在给他们两个开门的时候,可能平生第一次打算报警。

  好在对方没有,这避免了一起血案——降谷零自己的枪全留在了疗养院的地下,现在塞在腋下枪套里的那把是从赤井那摸来的柯尔特M2000;而他真的不知道,当他好不容易把奄奄一息的赤井秀一拖到最近的诊所之后如果医生拒绝救治对方,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曾经的他肯定不会为此欠下什么血债,但是现在的他……他并不清楚,也不敢去想。

  幸好一切进行得都还算顺利。检查结果显示赤井秀一其实没有内出血和脏器受损,而是手臂骨折、吸入了太多有毒气体,再就是严重的烧伤和身上的几处刀伤。

  医生表示自己没有涉猎过整形手术,对赤井秀一脸上烧伤皮肤的修复无能为力,可以想见烧伤愈合之后必然会留下巨大的可怖伤痕。但是降谷零想了想,觉得赤井秀一可能也不会在乎。

  以己度人地做出设想,他不认为赤井秀一还会在乎任何东西。

  至于降谷零自己呢,他的主要问题在于被洞穿的掌心和受伤的那只眼睛。手掌的问题相对较好解决,医生说那一刀没有切断什么重要的神经和血管,不过对握力和手部精细动作究竟有多少影响还需要在观察;更麻烦的其实是他的眼睛,诊所的医生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以这地方的医疗水平,受伤的眼球只能彻底摘除。

  “毕竟说实话,我们这边很少处理……您这种程度的伤患。”医生这样说,很明显她想让自己显得委婉一点,但是其实不太成功,“如果想要进行眼球缝合修复的手术,我个人不能保证可以恢复受伤眼的视力,而且处理不当的话其实更容易诱发交感性眼炎——也就是完好的那只眼睛和受伤的眼睛一起爆发严重的炎症,甚至可能会导致原本完好的眼睛视力严重下降或者失明。“

  她当时说完这句话,似乎有点担心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恐怖分子跳起来给自己一枪,于是补充道:“当然,如果是东京那些顶尖的眼科医院的话,或许有可能恢复受伤眼的部分视力……”

  在这问题上降谷零不需要思考,更况且他也没有多少选择。

  如果是在过去,他可能还会担心一下单眼失明对自己的警察生涯的影响,但是现在,他发现在自己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连心跳的频率都没怎么变化。

  “没关系,安排眼球摘除的手术吧。”于是,他这样告诉医生。

  ——所以就是这样了。

  但是手术还要等到明天。眼睛受伤四十八小时之内摘除眼球都可以有效预防交感性眼眼的发生,在出血得到控制的情况下不必太过着急;而且手术之前诊所的医生必须去准备一些器械,因为她之前真的不经常做这一类眼科手术。

  对方告知降谷零这些的时候显得有点吞吞吐吐,可能她确实接待过一听说不能立刻做手术就会拔刀大吵大闹的黑帮分子吧。但是降谷零其实并不着急,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他的仇敌、他的梦想、或者是他的良心)在他身后追逐他了。

  他忽然就拥有了无尽的时间。

  于是此时此刻,降谷零坐在昏迷中的赤井秀一的病床边,坐在不怎么舒适的椅子里面。

  赤井秀一躺在病床上,面孔大半被绷带遮盖,口鼻都被覆盖在氧气面罩之中;赤井秀一的手臂上连接着输液管和吊瓶,或许是用来进行烧伤的补液的吧,冷冰冰的液体正有规律地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血管之中。

  而降谷零自己身上其他的伤口也已经经过了止血和缝合。他的一只眼睛被遮在纱布下面,鼻梁被纱布蹭得痒痒的,衣服上的血迹和雨水已然干涸,非常不适地贴在皮肤上。

  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受伤的那只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完好的那只手则握着一把战术刀。当某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会选择贸然在市区里开枪,所以刀是当下更好的选择。匕首合成材料制成的刀柄上密布着用于防滑的纹路,那些纹路深深地印在他的掌心里:正是这种触感维持着他情绪的稳定。

  他意识到——他也承认——现在他摇摇欲坠的精神维系在两根细如发丝的丝线之上:手里这把刀子的重量和病床上赤井秀一虚弱却平稳的呼吸声。在他进入黑衣组织卧底之前、或者在诸伏景光身死之后,如果谁会告诉他有一天的他会变成这样,他肯定会觉得对方患了某种癔症。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像一尊毫无知觉的雕像。室内只开了床头的一盏灯,丁点灯光堪堪映亮了半个房间,另外半个房间被蒙在冥府一般的黑纱之下。在这半明半暗的氛围中,降谷零不曾感觉到疲惫、困倦和疼痛,也没有焦虑、愤怒或者悲伤。什么都没有。

  ——他的手机提示音从衣袋的深处响起来。

  降谷零摸出手机,看见手机屏幕上弹出新的短信提示,发短信来的是零组的一个同事,姓北原,也是参与今晚的行动的人之一。降谷零隐约记得这个北原跟风见裕也的关系还算是不错。

  北原:降谷先生,今晚的行动失败了。

  然后又是一阵安静,没有新的短信发进来,可能是北原正在琢磨怎么措辞、又或者这件事能跟休假状态的降谷零透露多少。

  降谷零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手机屏幕 ,又等了三四分钟,第二条短信才发进来。

  北原:疗养院里早有埋伏,我们的人进去不久建筑物就发生了爆炸,好多进去的弟兄都没能活着出来。我们确实找到了组织的Boss,但是他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死了。

  公安可能会把Boss的死归结到组织内部人员上,就比如说哪个组织成员杀了Boss以后引爆了炸弹跟敌人同归于尽之类的,公安肯定觉得组织成员能搞出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操作——就比如说琴酒吧,他看上去像是能干出来那种事的疯子。

  现在北原估计很伤心吧,毕竟不知道有哪些人死在了那栋建筑物里,他们和北原可能是在同一所警校里毕业、同期受训加入公安的伙伴们。同样可以想象,此刻上面的大人物也一定在大发雷霆……

  他眨了下眼。

  然后他把手指伸向手机屏幕,简单地敲出了给自己的同事的回复。

  降谷:那真的太遗憾了。

  他心里很清楚那其实不是“降谷零”会给出的答复,因为“降谷零”不会不在乎,“降谷零”不会轻易接受失败,“降谷零”讨厌无所谓的牺牲。但——

  ——但做“降谷零”真的太累了,做“波本”会更容易一些吗?

  于是他点击了“发送”,然后按熄手机屏幕。

  一点辉光融入到无尽的昏黑之中。

  刘发出了一声有些夸张的惨叫。

  “你为什么叫得这么大声啊!”熬夜熬到凌晨两点钟的尤维塔·迪布瓦医生气势汹汹地叫回去,“我缝针之前难道没给你打麻药吗!”

  他们两个自然是正在堀田诊所的急诊室里面。刘躺在病床上,身上的其他伤口已经基本处理完毕,手背上扎着输液针,胸口上挂着引流瓶,骨折的那只手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固定住吊了起来,现在尤维塔正给他缝合最后一道刀伤。

  “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发出点声音。”刘诚恳地告诉她,“你也知道,我其实很少受伤的。”

  确实如此,在任务中刘是有名的谨慎派,主要负责潜入和刺杀,就好像《刺客信条》里的那些主人公一样。他们小组里最经常受伤的胡安娜,因为她像古代的骑士那样喜欢冲锋在前。

  “我觉得是麻醉药的作用,他开始说胡话了。”奥纳科纳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队员,“迪布瓦医生,他怎么样了?”

  “就像你现在看见的这样,他话很多。”尤维塔缝完最后一针,剪短缝线,然后后退了一步,“最主要的麻烦是他接下来几小时之内会很烦人,其他的倒还好。”

  奥纳科纳发出一个无奈的声音:“这是‘没事’的意思,对吗?”

  “基本上没事——对于我的医疗小组来说基本上没事的那种‘没事’。”尤维塔耸耸肩膀,把手里的医疗垃圾处理掉,然后开始摘乳胶手套,“肋骨断了四根,还有那些刀伤,不过它们都算是小事。麻烦一点的是支气管挫裂伤,他的内出血是由此导致的,而且还因此有点轻微气胸。不过现在他自主呼吸比较平稳,出血和气胸都不严重,甚至还能大喊大叫……所以我准备进行保守治疗,先用药物止血,输液扩充血容量,如果内出血得不到缓解再进行手术不迟。”

  她说着,转向了急诊室里的另一个医生,对方也是Boss的医疗小组的一员。“盯好引流管和吊瓶,有什么紧急情况再叫我。”她对对方说,然后又转头看了奥纳科纳一眼,“我先走了。刚才接到了德里克的消息,他和琴酒先生回来了。”

  奥纳科纳向着对方颔首,有些敬佩地看着这位在诊所里全天候待命还能一直穿着细高跟的女士大步走出急诊室,琴酒肯定不可能毫发无伤,她一定是去那边看情况了。

  而他身后的病床上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刘拉长声音喊:“队长——我好饿,我能吃夜宵吗……?”

  好吧,由此可见他的队员确实是被麻醉药搞得有点嗨了,这些队员们在清醒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黏黏糊糊地叫奥纳科纳“队长”的。奥纳科纳还记得有一次任务中,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个人全受伤了,那次急诊室中发生的故事可真是一场噩梦,毕竟,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肯定不愿意听四个人晕乎乎地合唱用《耶稣,世人仰望的喜悦》改编的队长颂歌——而且还是中间掺了很多傻笑的版本。

  “不行。”于是,小队的队长和蔼可亲的否决道,“现在禁水禁食,你忘了吗?”

  ——总之,这就是奥纳科纳的小队里会经常上演的温馨日常,午夜急诊室特别版。

  船体在漆黑的海面上轻微地摇晃,隔着厚重的金属船身,根本听不到外面海浪的拍击声。

  轮船漆黑的货仓内依稀可见一些庞大的金属物的流畅轮廓,那些是日本产的汽车与摩托,在这艘船所要去往的国家,这类走私品可算是十分紧俏。

  基安蒂和科恩就藏身在货仓的边缘,一个赛一个地灰头土脸。两个人靠着仓壁坐着,身下只垫着自己的外套。这艘船的船长连一个床垫都不愿意提供给他们两个,这段旅程剩下的时光肯定会十分难熬。

  科恩的定定地盯着前方的黑暗,目光没有什么焦点。基安蒂估计他在开始一段身边没有狙击枪相伴的旅程的时候感觉十分不好受——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哀悼他那车身上印着虚拟歌姬的痛车(只有少数人知道科恩这与他的外表极为不符的爱好,其中就包括基安蒂和琴酒)。

  过了一会儿,科恩开口问:“你觉得琴酒活下来了吗?”

  “谁知道呢,”基安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太走心地表达了自己对琴酒的不满,“能做出那么胡闹的任务安排的家伙,应该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了吧?”

  科恩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平时话很少,但是在只有两个狙击手相处的情况下,他还是会搭基安蒂的茬的。片刻之后,他说:“在所有的人里,我最没想过会死在任务里的就是他。”

  “是啊,毕竟他一直都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基安蒂回答。

  她顿了顿,然后又说:“如果他侥幸没死的话,说不定以后哪天还能再见面呢?”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基安蒂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是个幼稚到不行的美好愿望。杀手们就算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也可能在某次任务之后天人两隔,更不用说现在这种组织覆灭、大家各奔东西的逃亡局面了。

  不过在这样无聊的黑暗环境之中,除了胡思乱想之外她也没有什么要干的。于是她想:如果以后哪天真的还能再见面的话,不知道琴酒那样的家伙会在做些什么呢?那种人肯定是不会金盆洗手的吧?或许会投入到另外一个什么黑帮老大的麾下,继续干他那些杀人放火的营生?

  这样想想应该也不错。如果琴酒能放下对“组织”和“组织的Boss”的那点奇怪的执着(或者说是基安蒂理解不了的那种过头了的忠诚)的话,那或许是挺合琴酒的意的工作吧?

  虽然基安蒂不愿意承认——真的承认就显得有点太多愁善感了——但是如果真的还能再见面就好了。

  她把这思绪藏在脑海的深处,而这艘船则向海洋的深处驶去,奔赴他们从未到过的国家、他们从未计划过的未来。

  琴酒推开了Boss的病房的门。

  他其实在做出推门这个动作的时候有点稍微后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敲门,只是推门而入,这多少显得有些不尊重。胡安娜就在门边姿态悠闲地靠墙站着,瞥了他一眼,但也什么都没说。

  这种鲁莽和急不可耐在“琴酒”这样多疑、谨慎的人身上并不常见,但是他确实那样做了:他在回到诊所之后只让尤维塔·迪布瓦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并且用湿毛巾清理了一下面部和双手上的灰尘和血迹,还在处理伤口的过程中见缝插针打发堀田院长去给伏特加安排个住的房间,然后就急匆匆赶到这里,中途甚至不耐烦在任何地方停留。

  在整个过程中,他几乎什么都没想,全凭自己的本能在行动。如果非得要他承认的话,他只是想尽快见到……算了,他还是不要承认比较好。

  总之,在这样短暂的、一闪而逝的后悔情绪之中,琴酒已经站在门内了,踩过了鲜血与灰烬的战术靴的鞋底现在已经踩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闭合,这下他彻底退无可退。

  东京也在下雨,模糊的雨声从垂坠着的窗帘之外传来,柔软的织物和防弹玻璃阻挡了滚滚而来的水汽。房间里依然是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灯光的色泽和照亮的范围都这样熟悉,唯一不同的是往常跟睡美人一样躺在床铺之中的人现在半靠在床头,身上穿着那件黑底上堆积着灿烂锦绣的花朵的睡袍。

  琴酒为这一幕设想过很多措辞,打过很多腹稿——他当然那样干过,因为Boss必然有一天会醒来,不是吗?——但是此刻,所有的字词全跟干燥的沙子一样堆积在他喉咙的底部。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他低声说:“Boss……”

  坐在床上的那个人看着他,较为昏暗的环境模糊了人面容上的种种细节,在这样昏黄的光线之下,对方看上去比应有的更加年轻,更像是长大了的梅洛了。琴酒有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口干舌燥。

  而对方只是微笑起来。

  “琴酒。”他说。

  他真正的声音比会从通讯器里响起来的那个属于“Boss”的声音的调子更高一些、音色更清亮,但是却又没有野格的声音那么冷。不过依然有某些东西没有变,就比如说他语调里常带着笑意,还有他叫琴酒的名字的时候、咬字之间那种仿佛可以将人吞噬殆尽的预感。

  然后,Boss又做了一件琴酒没有预料到他会做的事情:他掀开了被子,从床边站起。

  睡袍的长度堪堪垂坠到他的脚踝,琴酒注意到他是赤着脚站在地上的,脚踝的皮肤在黑色的背景里白得刺眼。Boss很可能——琴酒不合时宜地意识到——在那件睡袍下面依旧什么都没有穿。

  Boss看上去依然虚弱,至少在他站起来的时候琴酒能注意到他有些很轻微的摇晃颤抖,对于一个昏迷了半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次床的人来说,这或许是很正常的。

  而琴酒则在能回忆起自己打了许久的腹稿里的第一句话到底应该是什么之前就说:“Boss,您现在是不是不应该下床——”

  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想要迈步往前走,因为他真的很担心Boss会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跌倒。虽然可能有些人(比如说尤维塔吧)会对琴酒指出,Boss的伤口愈合的良好,人也不是玻璃做的,绝不会磕碰一下就原地碎掉,但是他能听得进去那种话才有鬼。

  某种意义上说,琴酒是比贝尔摩德更令尤维塔讨厌的病人家属。

  “Gin,”Boss这样回应道,他的声音从刚才毫无矫饰的语调忽然转向低沉,在琴酒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转向那个永远会在通讯里响起的、更为低沉、更为权威的声音,那是一个命令式的语气,“站在原地不要动。”

  琴酒的动作猛然顿住了,他对那声音做出的反应永远都令Boss感觉到满意,不久的将来琴酒就会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大软肋。而Boss则稍微有些摇晃——但是好险没有真的摔倒地——走到了琴酒的面前,他最终站定的时候已经离琴酒有点太近了,是别人这样做的话会让琴酒皱着眉头后退的那种距离。

  但是此刻此刻的琴酒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私人空间正在被人入侵,他的呼吸都要屏住了,并且在这个时候非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急着赶来这里之前确实只是用湿毛巾清理了一下手上和脸上的血渍。

  这意味着其实他现在是这么个形象:没穿平常不离身的长大衣,身上穿着衬衫、方便活动的长裤和战术靴,外面只套着防弹衣,连肩膀上的枪袋都没摘下来,头发毛糙打结发尾上还沾着血。

  顺带一提,以上所有衣物都沾满了血迹、灰尘和烟与火留下的黑色污渍,被雨水彻底淋湿后又自然风干了一遍,衣料之间散发着一股血腥味、硝烟的气味和浓浓的烟熏味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息。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闻上去是什么样的。

  但是,就好像一个对感情和约会完全没经验的人第一次被恋人约到高档餐厅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着装不合适一样,琴酒除了坐立难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可以做。Boss由上至下地打量着他,像是食肉动物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似的,那双琥铂色的眼睛出现在一张比梅洛更年长、更瘦削、更棱角分明的面孔上,真是叫人印象深刻。

  然后,Boss再一次开口,用的他自然的那种声音。真是谢天谢地,“Boss”的声线总让琴酒感觉到喉底发烫,就好像胸腔里徘徊着一股怪异的热流。

  Boss慢慢地说:“其实,在你到达之前,我在想要怎么向你道歉——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还和自己追求的人住在一起这种事,在正常人眼里肯定都非常过分吧?毕竟,我都仗着小孩子的身份睡在你的身边了。”

  “那不是您的错。”琴酒低声回答,他当然永远会这样回答。

  “创伤后应激障碍也不是一个能被原谅的借口啊……我得承认我睡到你床上去的时候确实是有点私心的。那是非常卑劣的念头。”Boss的语调很平静,而且好像完全没有接收到琴酒那个“我根本没有生气”的信息,“总之,我想了又想,可惜没有什么头绪……但是无论如何,总应该显示出一点想要道歉的诚意。”

  琴酒的眉头稍微皱起来,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下一秒就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的事情,甚至让他的大脑在短时间之内一片空白。

  Boss忽然毫无征兆地在他面前跪下了,双膝同时落地,琴酒简直觉得自己都听见了对方的膝盖碰在地面上的咚的一声——其实想来是不可能的,毕竟地毯真的非常柔软——琴酒完全大吃一惊,差点后退一步,但是刚想动作脊背就撞在了门上。

  而Boss的手指已经搭上了他的腰,手指顺着防弹衣的下摆探到防弹衣下面去了。琴酒怔怔地低下头,在光影交错之间只能看见对方柔软的黑发,同一时刻,Boss微微探身,面颊轻轻地贴上了他的两腿之间。

  ——并且非常气定神闲地用下巴蹭了一下。

  琴酒觉得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尖叫或者是别的什么的小声音。

  对于他的反应,Boss只是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对方稍微抬起头,看向琴酒——维持着那种把面颊贴在自己想要取悦的人的胯部的淫秽姿势,简直比一个人能想象出的任何婊子都显得更业务娴熟,但是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笑意却只能用势在必得来形容。

  他可能正很满意地感觉到那些厚重的布料下的器官正无法自控地硬起来——然后他他妈简直恬不知耻地用牙齿咬住了裤口的拉链,很利落地咬着那条拉链向下拉开。

  琴酒的呼吸绝对、绝对已经窒住了,他的一只手稍微抬起一点,维持在不知道要不要把Boss推开、也不知道应该以一个怎样的姿势把Boss推开的角度。下一秒他的那只手就被Boss按了回去,Boss的手擦过他的掌心,缓慢地把五指一根根嵌进他的指缝。

  “Gin。”

  然后,他又一次叫出那个代号,在吐出这字眼的时候缓慢地润湿自己的嘴唇,就好像个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梦淫妖似的;琴酒绝望地看见他的舌尖上确实有舌钉的亮光一闪而过。

  “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诚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唇舌习作

  黑衣组织的Top Killer,首屈一指的冷血杀手,平生第一次打心眼里萌生出一股强烈的退缩之意。

  倒不是说“一个同性跪在他面前要给他口交”这事令琴酒万分厌恶——实际上恰恰相反。

  尽管在此之前琴酒一直觉得自己挺讨厌口交,因为不卫生、黏糊糊,还因为他真的没法接受把自己身上比较脆弱的人体器官放到别人的牙齿之间去(天知道他甚至都不怎么享受接吻),但是在今天,就在此时此刻,Boss穿着那件风格很奇特的睡袍跪在他脚边的场景原理未知地击中了他的……呃,严格来说是两腿之间的部位。

  总之,在他口头上能表达任何反对之前,他觉得自己的老二非常新欢鼓舞地站起来了。

  在他的身体可耻地背叛他的同时,琴酒的脑子里还在转着几个更理智一些的念头。就比如说很显然刚刚从昏睡中苏醒没多久的Boss不应该贸然下床走动,不应该以这么一个不舒适的姿势跪在地板上,尤其不应该兴致勃勃地把别人的生殖器往嘴里含,要知道半个月之前此人还处在一种失血过多以至于休克的境地中——无论是从病人的角度还是从“组织的话事人”的角度,对方在做的事情都非常不明智,琴酒几乎都能想象到尤维塔·迪布瓦医生怒发冲冠的样子了。

  但是,那些精妙绝伦的劝诫和反驳现在全卡在他的咽喉里,琴酒没能成功地吐出任何一个音节。而Boss呢,在拉开他裤口的拉链之后,用舌尖隔着内裤的布料试探性地舔了他一下。

  Boss的舌头湿润又柔软,只有舌尖处被穿孔的那一处缀着的金属物是坚硬的。琴酒本应该发现Boss早有预谋,毕竟,一般医生不会建议一个刚刚苏醒的病人火急火燎地把舌钉戴回去;但是,琴酒在感觉到对方舌头的触感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这也情有可原。

  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这触感被削弱了一些,但是他还是整个人都随着Boss的动作颤了一下。

  “事先说明,”Boss喃喃地说,他的语调听上去就好像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处理什么难题似的,“别对这事抱有太多期待。我三十五岁之后就没做过这个了。”

  啊,是啊,他们之前似乎谈过类似的话题,“人们总是觉得权高位重者应该处于上位”之类的,没人敢让黑手党教父给自己口交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琴酒觉得Boss对此的说明完全没有让这件事变好,完全没有。

  毕竟人类自古以来就特别热衷于第一个尝试某样事物、寻找未曾被人涉足的险境、探索前人从未涉足过的真理,这种对探索处女地的热衷肯定还滚滚地流淌在每一个人的血管之中……当然,他们两个所处的场景或许不太适用于这种比喻句,但是这也没妨碍琴酒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毕竟,所有人都把对方当成不可亵渎的人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

  Boss的手指灵巧地剥开了最后那层薄薄的布料。

  那简直是个黄片里会出现的场景。他把自己的恋人束缚在布料里的、已然硬挺的器官解放出来,而那器官就挺立着、微微擦蹭过Boss的面颊侧面,阴茎头部已经湿漉漉的,那是开始逐渐往外流的前列腺液,略微黏腻的液体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上蹭出一道鞭痕似的水渍。

  Boss微笑着、简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打量了那相当有存在感的器官两秒,然后意味不明地感叹道:“哎呀。”

  “……”琴酒觉得Boss才是今天晚上最蓄意地想要谋杀他的那个人。

  他咬着牙,好不容易才从愈发粗重的喘息之间挤出一句话:“Boss……这间病房里没有监控死角。”

  是的,这间病房没有监控死角。如果一个人成为了这样的组织的话事人,就得多少牺牲一点自己的隐私,没人想看见那种“刺客从监控死角里潜入了”的经典电影情节。

  同样,为了保密起见,监控只能拍摄下画面而不能收音,这是为了避免安保人员听到什么自己不应该听到的秘密;监控画面储存在本地之后一个小时之内就会被覆盖、彻底删除,在此之前,想要下载监控画面或者把视频导出设备,都需要特定的授权码才能操作。据琴酒所知,授权码可能是理查德·道兰那个级别的组织高层才能提供。

  虽然视频一个小时之内就会被覆盖,但是现在监控录像百分百有人正在看,奥纳科纳的小组和迪布瓦医生那边一天三班倒地在做这种事,就怕Boss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不小心死掉。

  “是的。没有死角。”Boss赞同道,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维持着笔直的跪姿,温暖的呼吸就一下一下地扑在琴酒裸露出来的阴茎上,相当令人心烦意乱,“所以我把床头处的那个摄像头挡住了。”

  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看向对方,嘴角嘬着一个微笑。

  “琴酒,”他轻轻地说,“你现在就站在这个房间唯一的一个监控死角里——所以行行好,请不要乱动。”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抬起手,把垂落在面前的发丝勾到耳后,然后深深地埋下头,湿润的口唇把那滚烫的器官吞了下去。

  琴酒在被一片潮湿、温热的触感吞噬之前,分神想了想Boss刚才说的话:按他这说法,尤维塔·迪布瓦估计已经发现其中一个监控摄像头的画面黑掉了,再接下来她大概随便猜猜就能猜出Boss正准备干嘛,如果此时此刻她没有像《闪灵》里的角色一样试图用斧子疯狂劈开这扇门,就应该说明Boss正在干的事情不完全违反医嘱吧——

  这念头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那样在琴酒的脑海里闪了一下,然后他就无暇思考这件事了,因为Boss刚把阴茎的头部整个含进嘴里,舌尖正慢吞吞地舔着茎身上鼓胀起来的血管的脉络。琴酒的目光就被钉死在对方的身上,他能看见的东西、感受到的事物正把一切其他多余的东西从他的脑海里挤出去。

  琴酒看见Boss的眼睫低垂着,在做这等事的时候显得很是聚精会神,这个垂头的角度让他五官的轮廓显得更分明了。他的眉弓下面是灯光投下的一道浅淡、昏沉的影子,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散发出一种模糊的暗金色。

  室内太安静了,而Boss呢,在这寂静之中不知道怎么弄出了点声音特别下流的水声,琴酒能听见他把什么东西(或许是唾液吧,最好是唾液)湿润地吞下去的声响。

  他把别人的性器往自己嘴里送的速度简直算是慢悠悠的,—他大概把那根阴茎往嘴里送了一半,手指握着琴酒的大腿侧面,懒洋洋地让他已经含进去的那部分操着自己的嘴。

  琴酒能看见阴茎头部在他面颊上顶起来的小小的弧度,在光芒和阴影的交错之间显得特别明显,瞧上去简直色情得要命;但是,性器一旦进到更深、更柔软的深度,他就会吐出来然后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

  ——琴酒真的开始怀疑Boss今天晚上的目的真的是蓄意谋杀了。

  他一边冒出这样的念头一边拼命地稳定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但是不怎么成功,除了那点水声之外,现在他耳边就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和如同雷鸣一般的心跳。这真奇怪,他们明明接受过那类狙击手训练,“在任何时候都要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在眼下这种情况中那些技巧却全然不起作用。

  琴酒觉得自己的气管里简直流淌着熔岩,胸口盛满了腾腾的热气;他的思绪中正飞逸出一些更过分、更原始的念头:他想伸出手去抓住正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头发,手指插到对方柔软的黑色发丝里去,他想要把对方的头颅用力往下按,直到对方被操到只能发出一点低微的呜咽声。

  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有吸引力的画面,能阻止琴酒这么做的只有他的理智——虽然客观来说他的理智可能也没剩下多少——如果让Boss来评价,他会把这称为“忠诚的本能”什么的,但是他的嘴现在被占着呢,所以谁都没余暇对琴酒发表这种意见。

  就在这时刻,Boss终于都大发慈悲地把那器官又往深处吞了一点,在这个瞬间,他的牙齿轻轻地从那些特别脆弱柔嫩的皮肤上擦了过去。

  那其实稍微有点痛,但是带给琴酒的感受则更为复杂。琴酒低低地哼了一声,随着Boss的动作一颤,简直感觉脊髓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融化,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他不太好形容那种生理反应和视觉冲击带来的双重快感,总而言之他的反应剧烈到远超一场口活儿理应给他的身体造成的那种反应的程度。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都混杂着欲望勃发的热气:“Boss——!”

  他不知道这是个恳求还是别的什么,Boss应当能听出他的声音里饱含着的是什么东西。似乎是单纯作为回应,Boss用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从善如流地把他的阴茎吞的更深,那硬而热的器官终于近乎整个进入他的口中了——

  再下一秒,琴酒忽然明白了Boss为什么会说“三十五岁之后就没做过这个”。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Boss当年的床伴根本不敢让他去做那种事的缘故。

  ……也可能是因为,Boss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在上床给床伴口交的那种人。

  所以自然,等到他位高权重,没人敢再因为“在床上不合拍”这种理由就拒绝爬上他的床、他也不必在床上做一些自己不那么热衷的事情来取悦自己的床伴之后,他就再也不那么做了。

  琴酒能得出以上结论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发现,Boss其实是咽反射特别强烈的那个类型。

  当医生检查病患的中枢神经系统是否正常的时候会使用到这种方法:用棉签刺激咽后壁,在正常情况下,人的喉部肌肉会开始收缩,发生干呕。

  在正常的范畴之中,也有些人的咽反射格外强烈一些,这些倒霉人会在张开嘴让牙医检查自己的牙齿的时候就开始犯恶心、或者在做不打麻醉的胃镜的时候食道肌肉痉挛到医生从内镜里看不清楚消化道状况的程度……有些医生会认为这类症状与焦虑和精神紧张有关,总之,世界上是存在这种倒霉蛋的。

  而Boss呢,他在把琴酒的阴茎含得深了一些之后就很明显地开始有了干呕的反应,喉头的肌肉蠕动着试图把入侵到嗓子里的异物推挤出去,虽然实际上能起到的作用也只不过是更紧、更热情地包裹住入侵的物体。琴酒简直感觉自己的性器被吸入了一个滚烫、潮湿、黏腻而紧绷的洞穴,他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喉咙挤压着异物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很轻微的、黏膜摩擦的黏腻声响——顺带一提,色情片演员们明显不会在这个阶段就干呕成这种样子。

  在这种激烈的反应之下,虽然Boss有试图在控制自己的动作,但是还是会在喉头痉挛的时候不自觉地把牙齿磕碰在阴茎柔软的皮肤上面,带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感。

  同时,过于强烈的咽反射给Boss带来的那种不适感也非常清晰地从他的面孔上浮现出来:从他的颧骨和鼻尖上泛起的鲜艳的血色,按在琴酒的腿上的、随着动作而不受控制地收紧的手指,由于嘴巴无法合上而顺着唇角流下的唾液,因为咽反射而纯生理性地从眼角渗出来的眼泪。老天啊琴酒看见对方的睫毛已经因为泪水而湿成一簇一簇的了。

  这是琴酒第一次看见Boss对“什么事情”不太游刃有余的时刻——而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取悦Boss的床伴。

  更重要的是Boss在知道自己不擅长的情况下坚持这样做了。

  琴酒没法形容呈现在他眼前的这种画面能掀起人心中怎样的凌虐的欲望,或许做刀口舔血的营生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这样的黑暗倾向。他的牙关不自觉地咬紧了,面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轻颤,他的目光盯着对方的嘴唇:因为摩擦和唾液的湿润而染上一片均匀的玫瑰红色,而他的思绪则早已被强烈的官能感受搅成碎片。

  如果非得要说的话……这么说吧:琴酒觉得正常人可能也不会在眼下这种情况中爽成那样。

  虽然他也没有在反省自己。

  在这片混沌的欲海之中,琴酒能听见Boss支离破碎的呼吸声,呼吸的顺畅、尽量进行一些深呼吸能有效的缓解过于强烈的干呕,但是琴酒觉得对方现在可能完全做不到。他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会在嘴里的性器进得太深的时候不自主地停顿,然后在接近窒息边缘的时候颤抖着——甚至是轻微呜咽地——吸进一口气,紧接着再一次被呛住。这声音对琴酒的性器官起到了一点非常不妙的作用,但是也让他勉强找回了一点理智,毕竟那听上去就并不舒服。

  琴酒尽力挣扎了一下,他是真的很担心对方过于勉强自己,丝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担心真的做到了没有让所有血液都流向他的下半身,而是留了一点在他的大脑里——这简直是一种奇迹。

  于是他试图开口阻止对方的动作,在一开口就会发出很丢人的呻吟的情况下,他勉强做到了。他伸手去摸Boss的头发,手指扫过对方滚烫滚烫的耳廓,他有点磕巴地说:“……Boss,要是您感觉——”

  Boss大概从他努力的吐出来的、被搅得支离破碎的字眼之中无师自通地拼凑出了他完整的意思,于是抬眼威胁性地扫视了琴酒一眼。

  这人的眼角和眼睛下面湿漉漉的,晕出了一种浓重的红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能传达出的情绪还是非常有威慑力。

  琴酒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非常明显的、严厉的制止的意思,同时,Boss简直是挑衅一般把自己的男朋友的阴茎含得更深了一点,手指也从琴酒的腿上拿开了,转而抚上了鼓鼓囊囊的阴囊,指尖微微用力——

  这动作从琴酒的嘴唇之间挤出一声货真价实的、破碎的呻吟来,挤掉了琴酒本来想要说的那句制止的话。他的手指一抖,指尖搅进Boss的黑发里,差点抓痛了对方的头发。

  严格地说,琴酒应该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彻底一败涂地的。

  琴酒虽然之前一直说自己不喜欢口交,但是在最开始也尝试过一次两次——更年轻一点的琴酒会粗鲁的、没有丝毫绅士风度地指出这种性行为跟插入女性的阴道在感觉上没有什么根本的差距,更况且总是得小心你的床伴有没有收好自己的牙齿——总之,这行为实在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再没尝试过。

  在那个时候,他可从没想过一个人能给他带来……这种感受,天知道,对方的技术甚至算不上好。当年的嗤之以鼻可能就是为了今天阴沟翻船的这一天。

  琴酒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失控表情。

  而Boss没有把目光收回去,那双蒙着点水汽的眼睛就紧紧地盯着琴酒的面孔,观察着他随着自己舌头上的每一个动作做出的任何细微反应,像是猎鹰盯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他的目光真是叫琴酒吃不消,更让琴酒吃不消的是Boss对人的任何一点细微表情变化都真的很敏锐,他能飞快地察觉到琴酒更喜欢什么样的感觉、哪片皮肤比较敏感、在做出什么的时候对方的腰腹会不受控制地紧绷而颤抖,然后再津津乐道地把让他的反应格外剧烈、呼吸特别紊乱的动作持续个好几次。这个人的咽反射是很强烈,但是舌头也是真的很灵活,柔软的、滚烫的舌尖以及上面一点金属舌钉从人的阴茎底端舔过去的那种感觉简直能要人性命。

  于是,不知不觉的,琴酒的手指已经彻底拽住了他的头发,手指按在他头颅侧面。琴酒最后还悬着的一线理智只能阻止他不把Boss的头狠狠按下去,其他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在整个过程中他的嘴唇翕动了几次,他张开嘴到时候没有有意义的字词或者名字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只有嘴唇因为过量的快感而颤抖。等Boss的手指在琴酒的阴囊和阴茎根部合拢的时候,琴酒彻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知道该说是因为Boss的技巧性(因为Boss甚至显得有点狼狈,好像也没有什么技巧性)还是就仅仅是因为他面前的人是Boss,对方真的可以很轻易地把他卷入到这种几乎是恐怖的快感的狂潮之中。

  Boss的舌头和咽喉简直像是神话传说里魅魔的巢穴、里面镶嵌着一排排金属尖刺的铁处女、响尾蛇的尾巴或者捕梦网,把触电一样的狂乱感受从他的身体里榨出来。庞大的欲望和快感被卡在他的腰腹和胸膛之中,如同闪电或者野草一样缠绕在他的脊髓之上,类同电或者火光的东西在他的身体之中燃烧着。

  到了最后,在一片滚烫、潮湿和混沌之中,琴酒没能再吐出一句话、没能多加出言提醒、顶多是从喉咙里哼出了一声受伤的动物那样的呜咽声,就狼狈不堪地步向了高潮。

  他的大脑空白了好几秒钟,胸口如同溺水的人刚刚浮上水面时那样剧烈地起伏,胸膛中的心跳简直震耳欲聋。琴酒花了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思维,并且在此刻恼火地发现自己腿软的几乎站不住,以及另外一个更具冲击性的事实——

  ——琴酒意识到他射在了Boss的嘴里。

  而且他甚至在射之前都没能提醒对方一句,就更别说拔出来了,他可能根本没有那种超人的毅力……天啊。该死。

  Boss很明显被精液呛了一下,发出了一个有点狼狈的小声音。他的牙齿在被呛住的时候又一次从琴酒正半软下来的阴茎上擦过去,激得对方抖了一下。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试图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只是很有耐心的吮了一下嘴里那器官——琴酒晕头转向地意识到他真的做了这个动作——然后把它吐出来,向后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喉咙中发出很清晰地吞咽的声音。

  Boss……把那些精液咽下去了。琴酒晕晕乎乎地意识到。

  这时候他没有腿一软跪在地板上就用尽了自己的毕生精力,他的腰和腿像重病的人那样颤抖,等到Boss把手放到他腰上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

  琴酒低下头,看见对方已经动作很利落地把他裤口的拉链拉了回去。Boss依然跪坐在地毯上,甚至有余暇帮他整理了一下一团乱的衣服。

  在他这样游刃有余的情况下,旁人是完全无法推测他的身体状况的,就比如说琴酒现在不会知道,对方一直维持着跪坐着的姿势其实是因为他的身体还是比较虚弱,在跪了这么久之后根本没法再用双腿支撑自己的身体,实话说现在Boss其实根本站都站不起来。现在的琴酒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微微低头,深深地注视着对方。

  琴酒看见那件盛开着夜樱的睡袍下摆有些凌乱地在Boss赤裸的小腿和脚踝旁边散开。他的嘴唇红得像是涂抹过胭脂那样,嘴唇边上还有刚才滴落下去的水渍,眼睛下面的红色显得潮湿又柔软。他很镇定地抬起头看向琴酒,不因为跪坐着的姿态显得有丝毫的卑微,显得非常奇怪的镇定且胜券在握。

  琴酒忽然意识到,Boss这人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怎样的状态下看上去非常好看,他知道自己身上吸引着别人的特质是什么,并且在某些情况下不介意利用这些特质——说实话,这其实在男性中挺少见的。大部分男性总是错误地觉得自己很好看,但是实际上他们所拥有的只是虚假而膨胀的自信心,少部分男性确实不难看,但是当他们刻意想让自己显得帅气的时候,就会表现的特别自恋而且臭屁。

  还有一部分人可能确实长得好看——就比如说琴酒——但是如果你夸他好看的话他就会骂你脑子有病。

  Boss不会知道琴酒脑海里在想什么(他可能尤其想不到这个时候琴酒正在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他长得好看,毕竟,琴酒最开始以为他是皱皱巴巴的高龄老变态来着),他只是向琴酒笑了一下,然后率先开口。

  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要沙哑的多,可能是他固执地想要吞到自己喉咙里去的东西最后还是擦伤了一点他的嗓子。这微微发哑的声线听上去真叫人感觉心猿意马。

  “《箴言》中说,‘恒常忍耐可以劝动君王;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Boss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虽然鼻尖还是有点红红的,“看来确乎如此。”

  “……”琴酒觉得圣经里讲的肯定不是Boss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而且他真的没想到Boss一开口会说这个,这好像让整件事变得更变态了。

  琴酒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叹气。他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确定自己的腿没那么抖了之后在Boss面前半跪了下来,伸出手去擦掉对方眼角残余的那点泪痕。

  他现在真的很想碰一碰对方脸上的皮肤。真实的皮肤,他想。没有伪装,没有假面,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矫饰,如此赤裸而脆弱。

  “您刚才咽下去了是吗?”他皱着眉头,问起自己特别在意的问题,“其实没有必要……”

  “没关系的。”Boss露出了一个很狡黠的神情,乖乖地等琴酒来摸自己的脸,“没你想得那么糟糕,甚至没有违反医嘱。”

  “‘没有违反医嘱’这点我并不是很确定。“琴酒告诉他,要知道Boss今天才从昏睡中醒来,琴酒觉得他们百分百违反了医嘱。

  与此同时琴酒有点心不在焉地、完全是遵从直觉地触碰着Boss侧脸的皮肤,那皮肤光滑而温热,就像是货真价实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的脸……当雪莉的那些研究成果的应用案例真实地摆在人的面前的时候,会令人感觉如此惊奇。又是那样的幸运,琴酒想,如果没有那些成功,他应该就永远不会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这是个有点自私的想法,毕竟琴酒知道Boss因为那些药遭受过多少苦难,他甚至知道那些千疮百孔的部分现在还在对方身上存在着、甚至可能永远存在下去……但是琴酒本质上就是个自私的人,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可不会说那种“我真希望您从来没有用过那些药”之类假惺惺的话。

  他想,Boss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而Boss又笑了一下,偏过头亲了亲琴酒的掌心。他的呼吸擦过琴酒手指上握枪磨出来的茧子,几个小时之前这只手上还沾满鲜血。

  然后,Boss一本正经地回答了琴酒刚才的问题:“是真的。尤维塔说我现在可以吃点温和的流食了。”

  琴酒:“……”

  幸亏室内的监控是不收音的,如果尤维塔·迪布瓦医生听了这话,可能真的要化身《闪灵》里的角色了。

  这个时候,琴酒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打了半天的腹稿是什么了,就是拿四玫瑰的那事调笑Boss一下的那个计划。他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真的说出口。

  显然他绝对、绝对不是Boss的对手。

  Boss可能稍微猜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因为他已经很是愉快地凑过来,伸手环住了琴酒的肩膀,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对方衣服上的灰尘和血迹。

  “那么,琴酒,”他说道,“如果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的话——带我去床上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会懂得怎样在你身上存活

  等琴酒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Boss已经在他那张床上半躺着安顿下来。

  室内比之前更昏暗了:琴酒去洗澡之前把那盏落地灯也关掉了,现在室内晾着的最后一盏灯是床头上方壁板上固定着的床头灯,亮度比小夜灯明亮点也有限,灯罩做成花朵般的形状,在昏黑之间散发着一点特别令人昏昏欲睡的光芒。

  之前,Boss是被琴酒抱到床上去的,他其实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游刃有余,简单地说就是身体虚弱到跪一会儿就腿软到站不起来。因此,琴酒把他安顿好之后本来指望他能睡一会,可惜现在看来事与愿违。

  Boss还没有睡着,倒不如说他看上去还清醒得很。他转头看向琴酒,开口的时候嗓子还是稍微有点哑:琴酒之前已经给他喝过水了,可是好像也只是缓解了一点。

  他轻轻地说:“Gin,到这边来。”

  琴酒严苛地打量着对方,觉得对方脸色还算不错,于是稍微安心下来一点。于是他把目光转开,看向平常摆着他的行军床的位置——没错,他根本没打算听Boss的“到这边来”——然后发现那个熟悉的位置空空如也。

  “如果你在找那张床的话,尤维塔在你从群马回来之前就指挥人把它搬走了。”Boss告诉他。

  “她是觉得病人有好转,就不需要我再守夜吗?”琴酒皱起眉头来,听声音显得不太赞同。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病房外面奥纳科纳的一整支小队足以保证因为受伤而失去战斗力的Boss的安全,琴酒坚持守夜只是由于他自己的固执……以及为了平衡他自己的内心情绪。

  但是没人会不解风情到指出这一点,Boss同样也觉得最好不要让尤维塔为了她根本没想到的事情背黑锅。他忍不住低笑了下,指出:“恕我直言,她的意思明显是我醒了所以你可以和我睡一张床了。”

  “……Boss,我认为,通常情况下人们不会选择和伤患挤一张床。”琴酒认真地回答,他的脚跟被定在地板上似的一动不动。

  但是,在他表现得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身上就穿着一件草草系上腰带的睡袍,被水汽蒸得有点发红的锁骨和胸口的皮肤就露在外面,瞧上去可真让人觉得心猿意马。

  Boss的“病房”从设计的角度其实更类似于旅馆里那种面颊比较小的套件,虽然从走廊一进来就对着床铺,但是实际上卧室的侧面是连着别的房间的,包括一个小起居室、卫生间和浴室。这种设计无疑是考虑到如果Boss的身体状况出了什么问题、需要长期住院观察时的生活所需。

  (Boss会指出,起居室的存在无疑是为了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有地方处理工作,理查德·道兰真是居心叵测)

  所以琴酒刚才其实就是用Boss的病房附带的浴室洗的澡,浴室里浴巾和洗漱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件全新的内衣和睡袍——不是旅馆里那种纯白色的廉价货色,琴酒取出浴袍的时候摸着面料甚至觉得这些衣物有可能还挺贵的。

  琴酒会坚持说,他会答应在这里洗澡、在这里换衣服完全是因为他传回来的那一身已经被血污彻底毁掉了,而诊所的其他地方肯定没有提供备用衣物,他又不能借别人的病号服穿。对,他是会给自己找这种义正言辞的理由,他还必须得强调,他干以上这些事的时候绝对、绝对没有像跟Boss睡一张床的意思。

  ……他当然是这样想的啦,但是Boss对他的这种想法一万个不赞同。现在,Boss很有耐心地聆听了他的论据,然后更加有耐心的逐条反驳。

  “首先,我的伤恢复的很好,现在身体比较虚弱的原因是之前一个月都靠注射葡萄糖活着,你不会因为跟我睡在一起导致我的伤口开裂的。”他有理有据地说,“其次,你也能看见,这张床不是张单人床,而是双人床,所以你和我一起睡也没关系。”

  早些年的时候Boss经常住院,那个时候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比较严重,为了不让他在病房这类环境中醒来的时候忽然恐慌发作,他身边的人在他可能常住的医院中修建了这一类经过特别装潢的病房。柔软的、超过了实际所需的大床也是装潢的一部分,因为毕竟是一般人印象中距离“带束缚带的单人病床”风格相距最远的一类家具。不过在那个时候,Boss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邀请别人和自己睡一起。

  另一边琴酒还是皱着眉头,可能觉得他的说辞不是很有说服力。Boss停顿了一下,使出必杀技:“这家诊所里可住人的房间没有你想得那么多,现在尤维塔的医疗团队和奥纳科纳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这里待命,你以为还有多少空房间可以住人?我这么问吧——你是想和我一起睡,还是想和伏特加一起睡?”

  琴酒:“……”

  这可谓是一击必杀。

  琴酒好像屈服了,他有些无奈地说:“我完全说不过您是不是?”

  Boss笑了起来,他向着琴酒颔首:“快过来吧。”

  琴酒小心地滑入被褥之中。

  这张床云朵似的柔软,被单已经被Boss的体温焐热了。虽然琴酒自己不会承认,但是他像是尾巴刚变成腿的小美人鱼似的如坐针毡,等到他在床上躺好,Boss跟梅洛似的熟门熟路地往他怀里一滚的时候,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从梅洛抵达日本到现在时间其实还没到一整年,这期间梅洛霸占他的卧室也有好几个月了,他本应该习惯跟别人同床共枕才对……但是一想到这其实是“Boss”,琴酒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感觉没法用语言来形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奇怪。当然,并不是不好的那种奇怪……琴酒觉得,自己可能得想办法习惯一下经常跟另一个成年人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的那种感觉,要知道作为一个谨慎而多疑的杀手,他实在是没有这种经验,他之前甚至都不会在床伴身边过夜。

  不过现在看来,Boss往别人身上拱的时候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确实和梅洛一模一样,他特别喜欢把额头或者下巴贴在别人肩膀和身躯交界处的柔软皮肤上,伸手去绕过对方的腰背——十岁小孩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尚且可以用天真无邪来形容,Boss这样的人这么做给人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琴酒喉咙干燥地吞咽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嗓子发干。他真的得习惯一下这种感受。

  “好长时间以来谢谢你了。”Boss贴着他的肩膀,在如梦一般的昏暗环境中喃喃地说,“之前和你说过的事情并不算是谎话,你应该也有所察觉……我也好、梅洛也好,睡眠状况都不算很好。”

  琴酒记得那些梅洛从梦境中无声地惊醒的夜晚,对方就算是个小孩也很擅长在这种情况下不发出任何声音,要不是有的时候琴酒晚上入睡很晚,他都不会发现梅洛睡着之后会做噩梦。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着Boss的鬓角——在对方的脑袋在你肩膀附近拱的时候,你会很难阻止自己做出类似的动作,或许在手里摸着点什么就是人类的本能。他的指尖探入对方的发丝,问:“和其他人睡在一起会感觉好一些吗?”

  “如果是可以信任的人的话会好一些,像是这样和莎朗或者你躺在床上,如果是奥纳科纳他们的话可以拿着枪坐在屋角……诸如此类的。”Boss低声说,他的呼吸规律而温暖地往琴酒的睡衣领口里面钻,“我的心理医生建议我服用一些安眠药,但是我真的不愿意依赖那些东西。”

  “我明白。”琴酒说。他当然明白,这听上去就像是控制狂们的通病。

  Boss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他安静下来,两个人保持着现在这个姿势躺了一会,琴酒能通过Boss的呼吸声判断出其实对方也一直没睡着——他在电影里见过那种场面:恩爱的夫妇相互依偎着入眠什么的,要让过去那个他来评价,他会说那样的场面看上去蠢爆了,他没法想象自己和别人的四肢缠在一起的场景。不过现在嘛……事实胜于雄辩,琴酒很干脆利落地把之前之前的刻薄言辞抛之脑后,假装自己从没说过。

  最后,琴酒没头没尾地开口说:“您甚至没问我今天的任务情况。”

  “既然你顺利回来了,就说明任务已经成功了。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进行额外询问的必要。”Boss回答,他的声音里开始有一丁点倦意了。琴酒能听见他的头发和自己身上的衣服的面料摩擦出一点特别低微的声响。

  “或许赤井秀一和波本还活着,在最后撤离之前我没能确定这一点。”琴酒说。

  实际上他觉得那两个人八成还活着——之前也说过,公安里有个他们的线人,虽然身份不高,但是也可以参与到案发现场调查里去的。现在那个线人应该正在被炸到一塌糊涂的疗养院废墟里折腾呢,他通过中间人联系对方说,如果在建筑物废墟发现了降谷零或者赤井秀一的尸体就通知他,但是过了好几个小时了也没有结果。鉴于那些爆炸并没有彻底破坏建筑结构,琴酒觉得那两个人应该还是逃脱了。

  他对赤井秀一的水平早已有所了解,而根据这几次交锋来看,降谷零也不差。

  “那倒也无所谓,你应该也有所预感吧?他们两个现在已经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精英探员和日本公安冉冉升起的新星了,而如果真的想要和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抗衡的话,只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虽然电影可能偏爱那种题材,但是现实生活并不是适合孤胆英雄生存的地方。”Boss平静地回答。

  “所以就只能像今晚一样搞自杀式袭击吗?”琴酒啧了一声,他还能回忆起赤井秀一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的那场面——单看那一副画面的话,真不好说他们两个里面谁看上去更像反派,到现在他的腕骨位置的皮肤上还有一块疼痛不已的淤青,“像是燃烧得太快的蜡烛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化为一蓬飞灰……”

  Boss很低地笑了一下,声音基本上全部都被淹没在了琴酒肩膀附近的衣料里:“虽然不值得你今天经历了什么,但是大概是那样吧。不过说真的,我对降谷零的计划在最开始没到现在这种地步,我本来确实指望他能作为英雄风风光光地打败恶龙,赢取国王的女儿什么的——不过,在风见裕也那事之后,我想大概不可能了吧。”

  琴酒不奇怪Boss知道风见裕也的事情,他在群马县的山里和赤井秀一互殴的时候,贝尔摩德可是舒舒服服地在医院里待着呢,天知道这段时间里她跟Boss分享了些什么有的没的的八卦。于是,他非常镇定且坦然地反问:“我该为这件事道歉吗?”

  从他的声音里可听不出一丁点想要道歉的意思,这并不是“过去”的那个琴酒在违逆了Boss的意图的时候的态度。他虽然对上到朗姆下到龙舌兰都完全没有好气,但是在任务计划方面还是很尊重Boss的意见的。“我就是把东京塔炸了怎么了”或者“我就是把潜艇炸了怎么了”之类的话——当然,这只是个夸张的例子,琴酒并没有干过以上这些事,黑衣组织又不是恐怖分子——向来都只会是琴酒对朗姆说的话。

  “听上去你觉得不应该。”Boss用一种仿佛被逗乐了的声线说。

  “我不会因为自己向伤害过您的人复仇这种事道歉,”琴酒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是因此扰乱了您的计划——”

  “我没有那么关心经典英雄剧本的主角何时在舞台上退场。说白了,戏剧只不过是生活的调剂,降谷零的事情也没有那么重要。”Boss打断他,说道,他在谈论这种事的时候,语气总是很容易让别人忘记他们在谈及的是人的性命。他顿了一下,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稍稍压低了些,“而你呢,琴酒,照莎朗的描述来说,你做那些事情的样子非常赏心悦目。”

  琴酒觉得以自己对贝尔摩德的了解,她在谈及这件事的时候用到的形容词肯定不会是“赏心悦目”。他想了想,然后直白地说:“我并不擅长应付您说出的这种话,您很可能在调情之后得不到您想要的那种效果。”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掺杂什么多余的情绪,就仅仅是单纯指出这个事实——好像几个月之前没完没了地纠结不能给Boss对方想要的东西的不是他一样。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会因为过去困扰他的那些问题感觉到纠结了,或许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是彻底改变了他。

  “你会认为这是你并不了解我导致的吗?”而Boss问,“在答应了某种特定的幻象的求爱之后,依然对幻象之后藏着的东西一无所知?”

  琴酒在黑暗中微微挑了下眉。

  所以,这就是Boss会担心的东西,就好像全年新年的时候Boss说了“希望你依然相信我”之类的话一样——眼前这个人纵然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坚不可摧的样子,但是其实真的挺缺乏安全感。

  这段“关系”在开始的时候中间掺杂了许多谎言,关于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关于组织的真相、关于在日本的所有人的未来,这些谎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但是他就会觉得,在真相大白的时候之前被蒙在鼓里的人会备受冒犯地离他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乌丸莲耶这个老朋友因为权力和利益跟他翻脸的事情让他对人际关系这事产生了什么根本上的动摇,总之,在琴酒这边,他的缺乏安全感是以这种方式体现出来的:他信任琴酒,不认为琴酒会背叛自己,但是超级担心琴酒知道真相后会生气地跟他分手。

  琴酒真的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了。

  说真的,哪有人在都跟别人躺在一张床上了以后,又忽然开始多愁善感的啊?

  但是,他在这关头没法说“我已经很了解您了”,Boss这人示人的面目有太多面,他不能完全无视这个事实地宣称他已经知晓并且深深恋慕着对方的每一面——这恶心话他也说不出口——不过,他觉得还是得让Boss知晓一下自己的想法。

  当然了,琴酒把这称之为“想法”,其他任何一个有情商的人都会把这词称之为“心意”。但是琴酒觉得“心意”这个词太腻腻歪歪了,他是不肯用的。

  而且说起来,从一开始到现在,好像一直都是Boss在主动表达自己的情感,什么我爱你啊我信任你啊,对对方来说都是很容易表达出的词,但是有些太情绪化的东西琴酒真的一时之间说不出口……

  琴酒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了。

  “我认为,主要是因为我真的没有谈恋爱的经验,”他在床头灯那点微光中低声说道,“您应该明白,我之前会认为感情这种东西会把日常生活弄得一团糟,所以不打算跟任何人发展肉体关系之外的关系。在组织里没人敢跟我这样的人调情,贝尔摩德的话又基本上只是为了惹我生气,我总觉得她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摸Boss鬓角和颧骨那附近的皮肤,Boss感觉他这手法就跟莎朗摸自己的宠物狗似的,有极大可能性,琴酒暂时还是没能解锁情侣耳鬓厮磨的正确姿势。

  Boss被琴酒覆盖着茧子的手指摸的皮肤有点发痒,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同时听见琴酒轻声说:“Boss,只有您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只有您说过’爱我‘。您应该可以理解,对于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有什么应对的经验。”

  琴酒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Boss把头贴在他的肩膀附近的时候,能听见他默默地吞咽的声音。

  “至于您,我不能宣称对您无所不知,我甚至不能说我真的非常了解您。”琴酒的声音好像又放低了一点,“您经历过的时光……于我而言太过漫长了,而到现在为止我也只是知道了其中的一小段;也包括那些代行者们,现在我也只见过了其中的几个;如果说这些像是一副拼图的话,恐怕我只拼出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好像吸了一口气。让他这种人说这么坦诚且会暴露人太多内心的话,真的是太难为了他。

  “但是我……”Boss听见琴酒非常、非常轻地说,他的手离开了Boss的鬓角、擦过他的肩膀,Boss能感觉到琴酒揽住了他的肩膀,手臂缓慢地收拢,“……我对您的一切真的非常有探索欲,Boss。”

  这可能已经是琴酒能表述出的、最为直白的方式了,对于一个从小被培养起来的杀人机器来说还真是不容易。Boss安静了几秒钟,非常、非常非常的安静,然后他说:“哎呀,琴酒。”

  而琴酒则感觉如果他们刚才进行的这段对话——这段堪称纯情的、与杀人如麻的黑帮老大风格格格不入的对话——如果传出去的话,可能会被贝尔摩德雇人写成戏剧传唱四方。绝对的,要是那个跟她养父一样喜欢挤兑人的家伙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的话,她以后会在琴酒耳边逐字逐句地朗诵那些词儿。幸亏病房里面的监控确实不收音。

  琴酒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为什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迟来的恼羞成怒。他决定立刻终止这种奇怪的互诉衷肠活动,他在Boss还能说出任何其他话来之前强硬地打断了对方。

  他不管不顾地、破罐子破摔地说:“我能吻您吗?”

  ——虽然琴酒自己会把这事称为“战略避险”,但是也不是说他今天其他时候就没想过啦。毕竟,自他从群马县回来到现在,他其实还一次都没亲到呢。

  Boss眨眨眼睛,就算是灯光这么昏暗,琴酒也能看出来他今天恐怕真的是有点惊讶了。

  “其实,”最后Boss说,“你想的话不用问我——正常恋人之间接吻不用打报告的,直接贴过去就行。嗯,这算是恋爱课程的第一课吧。”

  他停了一下,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不知道怎么突然笑起来。

  他带着那种狡黠的笑容说:“这样说的话,其实口交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在任何场合强迫我跪下来、张开嘴,然后把——唔。”

  他没说完,因为琴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凑过去亲吻了他的嘴唇。

  Boss终于安静了,琴酒在他的嘴唇上尝到了一股淡淡的漱口水的味道,那还是之前琴酒把他从地板上抱起来之后,把他带到卫生间去强迫他漱口的。琴酒谨慎地舔了舔他的嘴唇,感觉对方的唇角稍微优点干裂起皮,对于一个长期昏迷的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

  总之,对方皮肤上的味道他并不讨厌,琴酒像是个正在品尝第一次吃的食物的野兽那样很谨慎地得出结论。在他把舌尖探到Boss的齿列之间的之前,他伸出手去,凭着记忆摸向了床头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灯光灭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顺便一提,琴酒也知道那些监控摄像头是没带热成像功能的,尤维塔·迪布瓦好歹给他们的组织Boss保留了一点隐私。他同样也记得贝尔摩德说过,在夜晚开着灯的话,会对Boss的梦魇起到一点好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也非常非常有限,所以有的时候连Boss自己都不开灯。但是像是琴酒这样自负的人当然会觉得,有他自己在肯定比小夜灯管用多了。

  他们沉入了深深的、梦一样柔软的黑暗中,琴酒抓着对方的肩膀把他拉近;而Boss则在他的嘴唇之间发出低低的笑声,好像说了“用上舌头就不是PG级了是吧”之类的怪话,琴酒觉得尤维塔肯定挺恨Boss的。

  但是很快,他就没空思考这些事情了。

  Boss的嘴唇温暖又柔软,被亲起来偶尔会发出一点点很低很低的哼声;他的身高只比琴酒矮个三厘米左右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骨架却明显比较小,抱起来也会感觉很合适——说起来挺蠢的,但是琴酒感觉他们后来好像花了挺多时间花在无意义的挨挨蹭蹭上,就是搂在一起还忍不住凑过去亲亲对方的嘴角那种,像是躺在一个篮子里的两只小动物幼崽似的。

  特别没有意义,特别幼稚,特别像笨蛋高中情侣第一次坠入爱河——虽然这件事里的某人也确实是第一次坠入爱河。

  当然,琴酒会辩解说,这是因为他在估计Boss的身体状况,不管对方嘴上怎么说,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确实不应该对对方干些更过分的事情了……略过此时不谈,来谈谈这个漫长的夜晚是怎么收尾的吧:到了最后,不知道是凌晨几点钟,或许是黎明来临前最黑暗的时刻吧,等到琴酒也半睡半醒的时候,Boss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里也掺杂着浓厚的困倦,但是吐字依然很清晰。他忽然说出了一个琴酒完全没料到他会说的句子:“说起来赤井秀一……我听说,在他刚离开组织那段时间,有些人偷偷叫他‘银色子弹’。”

  琴酒完全不知道Boss为什么会提起这段往事,他能做的只有让对方在自己的胳膊之间躺得舒服一点。他说:“银色子弹那些东西是不存在的。”

  这自然是琴酒的一贯论点。然后,他听见Boss在黑暗之中慢吞吞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东西的话——某种奇异的、令人从未预料过的存在,黑暗中的怪物唯一的软肋和弱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能令这个强大的敌人俯首称臣的东西……”

  他凑得离琴酒更近了一点,声音里掺杂着一丁点古怪的笑意。

  “我现在正在想,”他小声说道,“或许你才是我的银色子弹。”


第一百一十四章 A Story Told/History’s a story told by the people who survive

  一年之后。

  夏天又一次行至末尾,但就季节本身来看,一年和另一年仿佛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现在正是一天的清晨时刻,天气晴朗,天空呈现出一种通透的蔚蓝色来。

  这里是东京港的一处码头,海岸边徐徐吹来凉爽的、略带咸味的海风。码头的边缘停泊着一艘白色的游轮,高耸、庞大,游轮内部不但配备了餐厅、健身房、舞厅等设施,甚至还有图书馆和内置的泳池——总之,这完全是人们会在豪华旅行的宣传册上看到的那类游轮。

  按照这艘漂亮的白色游轮的航行计划,它将在一个小时后启航,目的地是韩国:这是在各类旅行团中都很受欢迎的乘船游览航线,因此,路过这里的人大多会把这艘船当成一艘满载着好奇的乘客的、与某个旅行社合作的游轮。

  但是实际并非如此,如果有人能有幸登船的话就会发现,到目前为止这偌大的白色钢铁怪物内部除了必要的船员和服务人员根本空无一人,而尚未登船的乘客也并非什么出国旅行的人。

  根据船员们接到的指示,这艘船将在东京港短暂停留,将几位乘客运送到韩国,而那几位乘客会在那里下船、乘飞机飞往别的地方。换言之,那几位乘客基本上只是搭了一趟顺风船。

  就花费的人力物力和运送的乘客人数来说,这次航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浪费,但是游轮隶属的公司高层却特别对这艘船的船长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们这次是在为富有的大客户服务(“你知道那些有钱人多少都有些怪癖。”),提醒他说别让船员们对贵客指手画脚,尤其是不要表现出对那些人的行程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总之,因为以上这种原因,目前船长和船员们目前正严阵以待,服务生的领班正在非常焦虑地检查甲板上有没有一丝污渍。

  而距离这艘游轮不远的地方,琴酒正向着他的目的地大步着。

  他没穿标志性的黑色长风衣,在组织覆灭刚满一年、全日本的公安都以为他刚刚死掉的时候,穿着那标志性的一身招摇过市确实有些太过显眼。更况且漫长的夏季还尚未结束,等到太阳再升高一些,天气会变得更加炎热些。

  所以现在他身上穿着暗绿色的衬衫,材质、面料和颜色都不是他自己会选择的那种类型,但是“有的人”会说这颜色很衬他的眼睛。琴酒实在拗不过那个非得要给他挑衣服的人,所以最后干脆让对方为所欲为了。

  于是这一天,除了这件衬衫之外,他还把头发在脑后束起,鼻梁上架着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的平光眼镜——打扮他的人坚持说这是为了修饰他的面部轮廓、让他那张脸看上去别太显眼,但是琴酒认为对方可能只是想看他戴着细框眼镜的样子。

  琴酒觉得事到如今,自己已经能很容易地看出自己的男朋友那点小心思了。

  ——顺带一提,此时此刻他男朋友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伸手抓着他的手指。

  啊,以及,现在他男朋友看上去是十岁多点的那个版本。

  “你走的好快!”梅洛差点在琴酒身后一路小跑起来,“琴酒!”

  “因为要不是你起床的时候一直赖床,现在咱们应该已经到了。”琴酒头也并不回地说道,“我真的不想再听贝尔摩德开任何跟我的私生活有关的玩笑了。”

  ……尤其是他男朋友是十岁版本的时候,贝尔摩德那副“我应该报警吗”的打趣目光他真的已经看够了。说真的,他可能是个杀人如麻的黑帮杀手,但是他又不是个变态!

  而梅洛在他身后猛捏他的手指头:“稍微等一下,我的鞋带开了!”

  只要人穿有鞋带的鞋、鞋带就可能会开这件事,跟穿鞋的人是不是个黑手党教父没什么关系,反而更像是“面包片掉在地上的时候果酱那一面会朝下”一样是某种奇特的世界规律。琴酒回头一看,发现梅洛的鞋带真的开了——这小孩穿着T恤衫和背带裤,搭配旅游鞋,看上去跟其他满地乱跑的十岁小孩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个倒霉小鬼在原地站定不动,只是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琴酒,眼睛一闪一闪的。

  琴酒:“……”

  这是跟恃宠而骄并且假装自己只有十岁的黑帮话事人的一场无声的斗争,而且琴酒通常总是这场斗争中落败的一方。僵持了七八秒钟之后,琴酒冷冰冰地啧了一声,然后干脆利落地半跪下来,伸手去帮那孩子系鞋带。

  梅洛顺手抬起手,把琴酒额前一缕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眼睛前面的头发拂到耳后去。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的指尖顺势在琴酒的耳廓上磨蹭了一下。

  琴酒给梅洛的鞋带打了一个看上去特别结实的结(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结直接打成死扣),然后抬起眼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很罕见的调侃:“就是提醒一下您,Boss:我不是恋童癖。”

  “真巧,我也不是。”梅洛一本正经地回答。

  琴酒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从来都是很锋利、很有攻击性的。

  “从您和您挑的伴侣之间的年龄差来看,我认为这点有待商榷。”琴酒这样回答,然后他伸出手去绕过梅洛的腿,直接干脆利落地把梅洛抱了起来。

  梅洛猝不及防地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琴酒的肩膀在稳住自己。

  琴酒就这么抱着他向游轮的方向走过去,姿态看上去比拎一袋面还轻松;于是梅洛就这么跟一袋面似的安安稳稳地趴在他的肩膀上,发出恶魔似的小声嘀咕:“雪莉估计这次变成小孩不会持续多久——据我所知她正在跟海因里希打赌,雪莉觉得这次过程不会超过一周,海因里希觉得至少得需要两周……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到纽约之前我就能变回去了。”

  “你听上去挺期待的?”琴酒随口问。

  “纽约分部对面有家挺不错的酒吧,是一个组织高层开的,如果我一直这样就不方便带你去了,他们不让未成年人进门。”梅洛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显然蓄谋已久。他凑得离琴酒耳边更近了一点,意有所指地压低了声音,“而且一直当个小孩真的太不方便了。我在纽约分部有办公室,你就不想在我的办公桌上……”

  最后几个词被他说得轻之又轻,耳语似的在琴酒耳边说出来。琴酒白了他一眼,开口的时候声音听上去非常平板,他干巴巴地说:“我也要报警了。”

  要是有个联邦调查局探员在场,听见琴酒这话肯定要吓死。

  而梅洛则显然想到了另外的东西,他眨眨眼睛,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啊,说起来这个……今天好像是公安开新闻发布会的日子。”

  琴酒回看过去,挑了一下眉。

  很显然,他之前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身上,如果不被梅洛提醒八成想不起来。他回想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意味不明地说道:“是啊,今天是他们开新闻发布会的日子。”

  今天是公安开新闻发布会的日子。

  与黑衣组织有关的事件在经过近一年的处理之后已经彻底尘埃落定,相关的报道其实在近几个月已经由电视新闻和报纸陆续放出。庞大、神秘又恐怖的黑帮组织,使用代号的、杀人如麻的组织成员们,各类杀人越货的违法交易,警方派出的卧底人员如履薄冰地传递情报……以上这些犯罪电影般的情节早已不知道勾起了多少人的好奇心。

  公安是如何把这个组织一网打尽的?有多少组织成员落入法网、又有没有人还逍遥法外?公安派出的卧底是如何潜入组织内部、又是如何获得与这个组织的罪魁祸首相关的信息的?人人都对这些新闻感兴趣。

  但是在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前,所有消息只来自于“据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透露”以及各大媒体的评论员言之凿凿的分析,关注新闻的人们早就对官方发声期待不已了,所以,终于姗姗来迟的这场新闻发布会简直成了媒体人的狂欢。

  发布会还有几分钟就即将正式开始,会场里挤满了握紧了钢笔和记事本、或者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的媒体记者,更后排的座位里塞满了长枪短炮的摄影师,这些人全跟即将冲出战壕的士兵一般严阵以待。

  而万众瞩目的发言台上呢,则坐着一群西装革履的警察,这群人西装笔挺、一个个板着脸,力求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在镜头前。

  这个反正组织的案子最开始由公安单独侦办,但是后期由于需要逮捕大量组织底层成员、查封了多家违法场所,所以最后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和警视厅的联合办案。眼尖的记者们已经看见发言台上 的长桌后面坐着东京警视厅的警视正松本清长、还有几个经常在公安的新闻发布会上出现的眼熟警官。长桌正中间的座位目前还是空着的,新闻发言人尚未到场。

  而那张空着的座位的左手边,则已经坐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

  没有任何一个记者曾在警方的新闻发布会上见过这个年轻人,对方理应不是警界高层,但是现在这人却坐在一个挺重要的位置上,在眼下这种情况中实在是很引人注目。

  趁着新闻发布会还没开始,记者们不禁频频打量那个年轻人——从那个年轻人的发色和面部轮廓来看他无疑有外国血统,而且他的容貌在人群中实在是很出挑,属于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的类型。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

  那道平而直的伤口从他的左眼下方狰狞地延伸出来,一路向下、越过颧骨,在快到唇角的位置逐渐变细消失。人能很轻易地想象出这样的伤势是什么样的事情造成的:对于“尖锐物体刺进眼睛”的设想让许多人都感觉到脊背发毛。

  这刀伤肯定弄伤了这个年轻人的一只眼睛。现在制作义眼的技术已经很发达,在一个人佩戴义眼的时候,其他人其实很难判断出他的那只眼睛是不是假的,但是眼前这年轻人的两只眼睛的颜色明显不太一样:他的右眼的很纯粹的、像是天空或者湖水那样的蔚蓝色,可左眼(这一只大概就是义眼了)眼睛的颜色却更浅一些,虹膜的颜色更偏向非常浅的灰蓝色。

  虹膜不同的颜色色差很大,远远看上去也很好分辨。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大部分单眼失明的病人都巴不得让人们永远发现不了他的受伤之处才好。

  不过,那道巨大的伤疤和他的眼睛并没有让他显得面目狰狞,反而让他显现出一种非常诡异的、不近人情的英俊来。这张脸摆在报纸头条上应该会挺好看的,在场的媒体人们或多或少都在思考这样的事情,而对方则对台下的人频频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脸上没有什么足以透露心绪的神情。

  就在记者们小声交头接耳之际——顺带一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认为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就是之前警方透露的那位卧底警察,要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种重要场合——一个穿着笔挺的西装、一脸严肃的男人大步走上了发言台,坐在了桌子后面唯一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

  刚出现的这位的面孔在场的所有人倒都很熟悉:此人是公安的一位高层人员,经常出现于这样重要的发布会现场以及另外一些政治场合,此人是今天的发布会的发言人也非常合理。于是记者们纷纷安静下来,握紧了手中的相机和笔。

  发布会就要开始了。

  降谷零的长官在他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伸手去打开面前话筒的开关。

  他清了清嗓子,在一片期待的安静中说:“首先,我欢迎各位媒体朋友……”

  ——公安为这个新闻发布会不知道准备了多久。黑衣组织的案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世纪大案,除了组织的Boss在警方人员赶到现场之前就已经中弹身亡之外(估计是他发疯的走狗为了不向警方泄露组织的秘密,最后干脆把无法转移的Boss给处决了),整个案子办的没有什么瑕疵,完全就是一桩漂漂亮亮的政绩。这样的案子结案之后,根本没有不向公众展示一下的道理。

  所以到最后,这场发布会的召开方式简直声势浩大:发布会之前媒体已经至少造势了两个月,逐渐透露出不少与此案有关的内幕;现在,在这场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除了各大媒体代表悉数在场之外,甚至还设置了向全网公开的现场直播。

  降谷零能理解公安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样热闹,毕竟,他的上司不但想展示公安立下的赫赫战功,同时也打算向媒体推出几个典型公安警察形象,想要借此一口气扭转公安以往给大众留下的坏印象。

  诚然,有些人会觉得他们执法过程粗暴、办案程序不清、侵犯了普通人的权益,但是现在人们也会看见,这个机构、为这个机构工作的无数警察们确确实实摧毁了一个藏身于黑暗之中的庞然大物,给人们带来的实打实的安定生活——降谷零的上司大约是抱了这样的想法。

  降谷零对自己的长官心里在想什么并不感兴趣,至少,在他自身也被牵涉其中之前,他自己是确实不感兴趣的。

  但是非常不幸的是,降谷零本人就是那几个“典型警察形象”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很简单:他的上司准备等到发布会结束之前让他也讲讲自己和黑暗势力斗争的故事、回答上几个媒体的问题呢。

  类似他这样的典型形象还有另外好几个,其中包括在执法过程中与黑衣组织成员发生交火后受伤的警员一类。这个名单里本来还应当包含诸伏景光,但是却被他同样也在当警察的哥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降谷零不了解那件事的详情,只听说对方跟过去和他谈这件事情的人说了“我弟弟已经为他的理想牺牲了生命,之后就不要再舞台上随意摆弄他了吧”一类的话,总之是闹得不欢而散。

  降谷零估计这是因为去跟景光的哥哥谈这事的人把他们的意图表现得有些太过明显、太过迫切了:众议院选举在即,这次选举将第一次采用新的选举制度[1],当然是万众瞩目;而许多人相信,像是类似于此案的“政绩”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到某些在野党在众议院中的席位数目……

  降谷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道理,从他刚刚从警校毕业、刚刚加入公安的时候就知道这些国家机器本质上是为什么服务的。他并不愚蠢也不天真,他只是……坚持下来了,仅此而已。因为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而一个人的梦想其实与这国家机器的本质无关。他知道景光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诸伏景光已经死了。

  而在降谷零本人来参加这次新闻发布会之前,他的长官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降谷,你得知道现在的你的背负着重要的使命的,”对方这样对他说,用上一副对要上战场的展示委以重任的语气,“你要把你经历过的事情、你做过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你要让人们记住为了他们而牺牲的人,让他们记住诸伏景光和风见裕也,这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这是他的愿望吗?降谷零对自己的长官报以模棱两可的、并无微笑的颔首。他从更早之前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没有天堂和地狱,没有魂灵和记忆,没有冥冥之中某种伟大存在的最终审判。死人不会在乎。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他的长官说。

  对方或多或少在暗示他应该把自己的个人情绪抛在一边——黑衣组织的案子终结之后,他和自己的上司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无他,他在行动接近尾声的时候违反命令独自行动导致受伤,被排除出最后的大决战之后一度失联(而其实那个时候他正在一家黑诊所守着受伤昏迷的通缉犯赤井秀一);等到他最后终于出现在其他人的面前的时候,所有人赫然发现他重伤到摘除了一只眼球的程度,但是他却对自己为什么受伤三缄其口。

  降谷零知道自己的长官对这件事有些怀疑,但是在没有证据的时候,怀疑也只不过是怀疑。在此之后,他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出部门外勤行动的圈子,一直在处理一些文书整理和资料汇总的任务。

  然后到现在,他被要求参加这次新闻发布会。

  他自己很清楚,等这次发布会结束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去其他组织进行卧底侦查工作、或者参与一些逮捕任务的机会了。等到这次发布会的新闻铺天盖地地报道开来的时候,说不定走在路上都有人会认出他的脸。

  如果参与发布会的是一位已经不再亲临一线、只担任大型任务的指挥工作的警界高层,这样的安排当然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对于现在的降谷零来说……

  哈。

  此刻他坐在新闻发言人左手边的席位上,看上去倒是气派而备受瞩目。他的长官正念着写好的稿子,用身后的大屏幕展示着各种数据,讲着他们是逮捕了多少涉嫌违反的黑帮成员、截获了多少走私货物、查封了多少犯罪场所,讲他们把多少人送进了监狱、解救了多少身陷险境的人们。

  漂亮的字眼流水一般从降谷零的耳边流过,不过他也没有注意去听;台下照相机的闪光点那极亮的白色光芒一朵朵绽放然后又熄灭,就好像他们面前是舞台上的名角似的。

  降谷零感觉到受伤的那只眼睛阵阵轻微刺痛。

  降谷零早已经习惯了,他微微向一侧侧头,从西装口袋里抽出手帕来擦了一下那只安装着义眼的眼睛的眼角。一丝鲜艳的血色被蹭到手帕上,然后又被他面不改色地攥在掌心。

  台下有不少人都被他的小动作吸引了,忍不住频频往他的方向看。

  降谷零在组织覆灭的那个夜晚受伤的那只眼睛,摘除眼球和植入义眼台[2]的手术都是在那家黑诊所做的,因为到了正规医院,医生看见他眼睛下面的刀伤之后准要报警。

  黑诊所的医生则对自己的水平心里十分有数:简言之,她确实完全不擅长眼部手术。

  于是,植入义眼台之后没到两个月,降谷零就因为义眼台暴露和发炎不得不又接受了一次植入手术,第二次术后这只受伤的眼睛眼部分泌物严重增多,在受到强光刺激和迎风的情况下特别容易流泪,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泪水里经常掺杂血丝——在最夸张的情况下流出来的液体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鲜血——正常的义眼台植入手术之后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地下诊所的医生怀疑这跟那只眼睛泪腺内部的毛细血管有什么关系,但是无法确定这是否和植入手术有关。

  她真诚(但是没用)地建议,如果降谷零想要治愈这个毛病,可以考虑去正规的眼科医院就诊。这当然是个根本不能实现的美好愿望,毕竟他连病历都拿不出来,根本没法在正规医院糊弄过去。

  ——所以这事最后不了了之,反正这只眼睛已经失明,情况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去,血泪什么的流着流着就习惯了。降谷零养成了随身带手帕的习惯,倒是赤井秀一看着他擦眼角的时候总是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现在,你看上去像是《007:皇家赌场》里的反派角色了。”对方这样说。

  “长得像《歌剧魅影》里的角色的人就不要说我了吧?”降谷零如此反唇相讥道。

  ——在赤井秀一开始冲着他哼唱“Sing !My angel of music !”之前,降谷零踢了他小腿一脚。

  而此时此刻,在发布会现场,他只是气定神闲地把沾染着淡薄的血色的手帕塞回口袋里去,他隐约感觉到他的长官在用眼角的余光瞄他,但是说真的他并不是特别在乎。

  发布会已经进行到了问答的环节,他的长官回答完一个记者跟量刑还什么有关的问题之后,把降谷零介绍给了坐在下面的人。

  ——”是的,他就是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个犯罪组织的消息给我们传递回来的那位卧底警察!“这话说得倒是很声情并茂,降谷零从来不知道他那一脸严肃的上司能用这么声情并茂的语气说话,下面的闪光灯更亮了,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吵的人头疼。他的长官面带微笑,点了一个记者让他站起来向这位英雄卧底提问。

  这个环节是事前排练过的,所有要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都提交过一份他们计划中的提问清单。降谷零见过这张单子,人们好奇这位卧底是怎样进入组织、怎样赢得组织的信任、又是如何冒死向外传递消息的,他们也好奇卧底任务是不是向电影里演得那样精彩又危险、卧底警察是否曾游走在身份暴露的边缘。

  降谷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能让人满意,因为他还记得诸伏景光在天台上逐渐变冷的尸体、他的门缝里流进来的基尔的血、詹姆斯·布莱克的骨屑飞溅在他脸上的触感、也记得风见在隔壁病房里发出的惨叫。但是这些是不能说的,很多东西都是永远的秘密,讲出来就会引起从未沾染过鲜血的普通人的恐慌。很多人的死亡被简单地总结为“不幸遇害”,那些残酷的画面只会留在当事人的脑海里。

  于是他回答那些问题。他说自己在组织里负责收集情报;说不,大部分日子都过得很无聊,我们其实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每天带着枪走来走去;说传递情报大部分时候是用藏起来的另一部手机,只有少部分时候才会跟便装的公安同事见面;说想要赢得犯罪组织的信任必须有个可靠的假身份,所以他不得不花了好长时间在咖啡厅里打工——他这样说的时候在场的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隆隆的笑声在室内反复回响。

  他的上司的嘴角也带着微笑,想看这个古板又严肃的老警察笑起来是何其之难。每个人看上去都心满意足,这真是和谐的一幕。然后,他的上司指了指一个正拼命举手的记者,于是那个记者站起来,咽了一口口水,用手抓着因为长时间坐着而显得有点皱皱巴巴的衬衫下摆,挂在脖子上的证件上有日卖电视台实习记者的标识。

  然后,他问:“降谷警官,在那个组织里卧底的时候——你杀过人吗?”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等琴酒和梅洛登上那艘船的时候,发现伏特加和贝尔摩德已经到了。

  他们两个当然应该到了,毕竟按琴酒的说法,如果梅洛不赖床的话他们半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到场。贝尔摩德穿着一身清凉的浅色长裙、搭配墨镜和宽檐草帽,看上去倒是很像打算出门旅行的人;而伏特加则没穿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衣黑帽黑墨镜,因为在黑衣组织已经覆灭的现在还穿成那样在大街上走简直太显眼了,目前,这人别别扭扭地穿着浅色衣服,简直就像是跟刚被从壳里剥出来的贻贝一样脆弱无助。

  “我的一次看见伏特加不戴他那个墨镜,”梅洛小声对琴酒说,“我一直以为那个墨镜是长在他脸上的呢。”

  伏特加很明显没弄明白为什么这小孩理所应当地坐在他大哥怀里、还对他大哥的小弟指手画脚——琴酒觉得他还是别弄清楚的好,他大哥被组织Boss掰弯了这种事对伏特加来说可能有点太超乎想象了——伏特加迟疑地看了琴酒一眼,犹豫着说:“大哥……?”

  “他的目光好纯良哦。”梅洛没完没了,继续点评道。

  结果到最后,贝尔摩德竟然才是把伏特加从这个被挤兑的氛围里解救出来的人。她走向站在甲板边缘的琴酒和梅洛,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在看新闻发布会的直播。”

  她没有指明自己看的是哪个新闻发布会。

  “唔。”梅洛模棱两可的说,“我们的主角出场了吗?”

  “还没有,”贝尔摩德耸耸肩膀,“我只是想问,您是怎么让那个记者问出特定的问题的?”

  梅洛甚至可以会以她一个更加无辜的眼神:“不是我。是琴酒找人去做的。”

  贝尔摩德狐疑地看向琴酒。

  “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人也不是我们安插进去的。”琴酒不耐烦地说,他弯腰把怀里的那小孩放下来,“弄到那场发布会的记者名单,从中间挑一个看上去比较冲动的,然后派个人去跟他喝酒、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有正义感特别独树一帜的记者就行了——负责去跟他喝酒的人叫楠田陆道,你可能听过这个名字。”

  “我们准备过段时间把那个楠田也弄到美国去,他还真挺机灵的。”梅洛评价。

  伏特加看上去更像是一颗脆弱又悲伤的贻贝了。

  贝尔摩德点点头,显然不太关心什么楠田陆道。这个时候,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忽然哎呀了一声。

  “开始了。”她告诉其他人。

  “降谷警官,在那个组织里卧底的时候——你杀过人吗?”

  之前一直在奋笔疾书或者狂躁地敲打着键盘的记者们的动作忽然都停下了,一个个人都抬起头来,有的看向那个提问的日买电视台记者,有的看向了降谷零。

  这个问题并不在之前的计划之中,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惊讶,坐在这个提问的记者身边的同事正拼命用手去扯他的袖口,但站着的记者视若无睹。他直直地看向前方,看着那几个一字排开坐在桌子后面的警察。

  他有点窘迫地停了一下,然后坚持说道:“我是说……刚才我们也都听到了对那个组织的情况的介绍,那个犯罪组织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而您又一度成为了它的高层成员……获得这样的地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是否曾出现过那种极端情况,您必须得去伤害一个人——”

  现在的气氛称得上尴尬了,记者和摄影师们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但是一个个都好奇地竖起耳朵来,降谷零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看见自己的上司的脸正在不妙地涨红。

  公安内部大体上是清楚“波本”干过些什么事情的,而那些记者也不天真,人人都能猜到在这种犯罪组织里当卧底手上就不可能不沾血,对这种话题避而不谈只不过是一种默契,谁能想到发布会现场真有不长眼的蠢货问出这种问题?

  降谷零估计坐在发布会的长桌两侧的同僚正向他拼命使眼色,他能感觉到一种厌倦之感,就如同他现如今经常感受到的那样。

  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打心眼里希望自己并不在这个场景里——如果这个时候他人在家里就好了,家里还有个他总是猜不透心思的通缉犯赤井秀一,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在研究他家书架上的那些旧菜谱,情绪稳定到好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在他的身上似的。或许情绪稳定也是疯狂的一种体现,就好像现在降谷零的心跳也没有一丁点加速一般。疯狂肯定是一种通过呼吸道传播的疾病。他早就有所体会了。

  于是他非常平静地清了清嗓子,开始说:“关于这个问题——”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打断的。

  因为在这个时候,长桌后面那面墙上的显示屏忽然闪烁起来,他上司在屏幕上展示出的那个漂亮的折线统计图正在闪烁、破碎,几秒钟之后整个屏幕一黑,等屏幕再次亮起的时候,上面正在播放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画面。

  ——屏幕上播放的是监控录像。

  录像的清晰度很一般,摄像头拍摄的是熊熊燃烧的火场,火焰已经开始向画面的中心处蔓延,浓烟滚滚腾升起来。画面的中心摆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干瘪的、身上连着很多管子的老人,他看上去太老了,只有他艰难起伏的胸口能证实他还活着。

  而他的病床边正站在另外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个人半垂着头,从视频里只能看见他的小半个侧脸。但是通过发色和肤色来判断,那无疑就是正坐在新闻发布会现场的降谷零警官。

  记者们发出一阵小小的、困惑又惊恐的惊呼,与此同时快门声倒是咔嚓咔嚓响得更加激烈了。坐在长桌后面的警察们乱成一团,好几个人往房间后方跑去询问情况,其他有几个正在无用地试图阻止现场记者的拍摄。

  降谷零稍微愣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长官,后者完全是一副眼前一黑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处在脑溢血发作的边缘似的。啊,是的,这场新闻发布会是现场直播来着,算算时间,现在坐在电视和电脑前的观众们应该也意识到不对了吧。

  降谷零轻轻地挑起眉,他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没有泄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一年之前的他、或者是更长时间之前的他会对这种变故做出何种反应呢?他会睁大双眼露出出一个震惊的表情吗?降谷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一年的时光仿佛是一道巨大的、如刀一般的裂隙,把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分割开来;现在再回看过去,他会觉得过去的那个他已经像是陌生人一般了。

  于是降谷零只不过是站起身来,转身面对身后,镇定地、冷漠地直视着大屏幕——或者说,直面自己的过去。

  屏幕里传来一声有些变调的枪声。

  录像里的波本正一枪接着一枪地向着躺在病床上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开枪,一簇簇火光从视频画面中亮起来,鲜血从人的身躯里飞溅出来的样子像是吃快餐的人不小心太过用力地挤了番茄酱的袋子,看上去又脏又狼狈。躺在床上的老人丑陋地抽搐了几下,而这种死亡来临的场景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还是太过刺激了些,记者席中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小声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降谷零的上司一脸震惊地转向自己的下属,毕竟他当然能看出录像录下的是哪个场景,也当然能认出躺在床上的是谁——虽然等这位公安高层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句身上有十几个枪眼的尸体,而他们还以为这是陷入疯狂的组织成员所为(虽然这么说好像也不算错)——他用又惊又怒的声音低声说道:“你——?!”

  这视频能解释很多事情,对吧?比如说解释组织Boss为什么会死在疗养院里,比如说解释降谷零的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降谷零猜自己的上司对这些事都有些自己的猜测,但是真相来临得还是比他能想象得更加刺激一些。他肯定想不到当年警校的优等生、他手下最得力的下属之一会跑去禁止他参加的任务的现场去对犯罪分子动私行。

  降谷零没理自己愤怒的上司,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之后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也不觉得自己真的需要解释什么。

  而在这个时候有个警员冲进会场,开始崩溃地对着他的上司大叫直播关不掉之类的话。这倒是并不奇怪,毕竟天知道是什么黑客入侵了他们的系统,降谷零觉得正在做那件事的人大概对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有所预期才对——他几乎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

  毕竟,这种行事风格看上去确实非常眼熟。

  已经有人准备跑去拉掉整个会场的电闸了,但是平心而论降谷零觉得他们的时间恐怕不多。非常奇怪的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平静,好像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多少。他平静地、沉默地注视着大屏幕,屏幕上的老人依然像是个破掉的塑料袋一样往外流血;然后画面又毫无征兆地进行了一次切换,紧接着另外一段拍摄画面呈现在大屏幕上。

  降谷零对这段画面的出现已经有所预期,而且也正是这段画面确确实实证明了做出今天这件事的人的身份。新出现的画面他已经很熟悉,因为他之前从别人的手里获得过这段视频了。

  新画面是波本站在一地尸体之间,天色昏暗,太阳正缓慢地沉没入地平线的尽头。在波本的脚下不远处,地面上躺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五十多岁的外国男人,而波本保持着脸上那个淡薄的、微笑着的神情,举起手中的斧子,用力向下一挥——

  那金属的武器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非常明亮的、血红色的反光,利刃切入骨肉的时候发出非常清脆夸张的声响,星星点点的鲜血飞溅出来,喷溅在刽子手的脸上。降谷零清楚地听见自己身后有谁发出小小的尖叫声(听声音甚至有点像是刚才提问的那个记者),但是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一片寂静,大多数人都捂着自己的嘴巴怔怔地盯着大屏幕,除了张口结舌之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四玫瑰的计谋果然一如往常地正中要害:残忍的杀戮场景让记者和普通人质疑公安在卧底期间的所作所为是否合法(甚至于是否人道),第一段视频把他违背命令跑到疗养院去杀组织Boss的行为公布在自己的上级面前,第二段视频把他们和联邦调查局(甚至于整个美国)推到了外交纠纷的风口浪尖上。

  在发布会现场播放这段视频是四玫瑰那种人会喜欢的声势浩大的展示方式,而就算是直播被打断也无所谓,如果她有能侵入直播现场大屏幕的电脑技术,当然也能黑进随便哪个电视台在人家的节目上忽然插播这段视频,只要录像在她手里,她就立于不败之地。

  而她的计划还挺顺利的,发布会直播没被打断,等视频一播出公安这边就注定要天下大乱。他上司那个挽回公安在民众中的形象的计划估计会彻底完蛋,作为挽回公安失去的面子的方法(鉴于他们应该抓不到四玫瑰,降谷零估计这女人已经逃到国外去了),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结局竟然是公安把他交给检察官们,让刑法来公平公正地制裁他一下——毕竟卧底警察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触碰法律的边缘,比如说在卧底期间可以参与走私、贩毒等活动而事后不会被逮捕,但是哪国法律都没说卧底警察可以为了赢得犯罪分子信任、在卧底期间手段残忍地杀人了——而且就这样,民众也不一定会真的买账。

  好的,好的。他稍微闭了一下眼,嘴唇翕动着念过那个名字,Four Roses,如此熟悉的单词,这代号听上去多么人畜无害啊,给予她这个代号的人准是一个恶趣味的家伙。

  果然,等到这段血淋淋的视频也被切掉,再次浮现在屏幕上的是四玫瑰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之前的那头直发被烫卷了,看上去比之前还更短点儿,而且整个被染成了火一般的亮红色,耀眼又夺目。不过虽然此人有心情保养自己的头发,但看上去也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憔悴了一些,四玫瑰整个人都更消瘦了,皮肤略微有些暗淡,估计是在逃亡过程中度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但是尽管如此,她的眼睛还是明亮得惊人,嘴唇被口红涂抹得艳红,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嗨,早上好,各位记者朋友们,还有来自公安的可敬的对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四玫瑰,你们刚才应该从新闻发言人的演讲稿里听到过我的名字。”她声音轻快地说着,看上去像个要宣布恐怖袭击时间的恐怖分子头目,“还有,好久不见了,波本甜心。”

  ——在场的诸位还真的从刚才新闻发言人的发言里听到过这个代号,而且还是在”下落不明“那一段里面。赤井秀一当然跟降谷零说过他跟四玫瑰的狭路相逢,结果搞得降谷零一度以为她是从疗养院的废墟里找到的那堆焦尸里的一具,不过现在看来,她果然不是那么好杀的。

  在他心里飞快地转过这个感慨的时候,他的上司正有点失控地对着大屏幕大叫“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之类的话:对方现在看上去确定有点像动作片里那种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总是很暴躁的警察了,不过不幸的是,现在可能没有一个好警察、一个主角单枪匹马地杀进敌方老巢。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这段画面应该也是预先录制好的,而不是什么直播连线,因为四玫瑰完全无视了降谷零的上司的怒吼;如果这是直播连线的话,以她的性格肯定忍不住会挤兑对方几句。但是她现在只是保持着那个灿烂的微笑,眼睛看向某处——或许是摄像机后面某个空茫的、遥远的地方。但是降谷零知道她在看谁。

  他听见她笑眯眯地说:“今天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向大家展示一部分真相。唔,就像是没有被邀请参加盛大的宴会的第十三位女巫会做的那样,你们应该明白,女巫根本不在乎小公主或者是别的什么,她只不过是因为不能参加宴会感觉到很无聊而已……但请大家相信我,我完全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觉得,大家看不到波本可爱的一面真的是太可惜了。”

  人群在窃窃私语,毕竟,之前的发布会上,在新闻发言人很骄傲地向人们介绍他们的卧底警察的时候,就已经告知了大家他潜入组织时的代号是“波本”。不过,就算是她不说这句话、就算是那些视频确实不算是特别清晰,很多人也都已经确定视频上出现的那个人的身份了。

  “总之就是这样!各位记者的电子邮箱里也会收到视频原件,如果没有收到,问问你办公室的同事们,说不定他们收到了!”四玫瑰用那种仿佛宣布超市大甩卖的愉快语气说,“祝大家看得开心、玩得愉快!而我则不得不暂时跟大家说再见了,虽然我相信以后恐怕还是会有再见面的时候,波本——”

  她的最后一句话语调突然压低,她的声音本来就偏向中性、质感略微沙哑,这下声线听上去更是怪异地低沉又柔软。

  她意味不明地说:“我期待着你被纺锤刺中手指的那一天。”

  然后大屏幕啪地黑下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之前被视频吸引了目光、还算是相对安静的人们简直是嗡的一声炸开了,一半人在手忙脚乱地出手机,查看手机上到底有没有收到什么包含视频附件的邮件;另一半人在往长桌的方向挤,拼命向警察们伸出手,把一连串问题从嘴里抛出来。

  一些警察正绝望地试图维持秩序,但是实在起不到什么作用;还有几个警察正在试图努力越过人群、挤向自己的上级,他们现在得汇报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电视直播把刚才的突发事件播放得清清楚楚,完全一段都没有落下,现在,各个参与直播的电视台的电话都快被观众打爆了。

  而那位新闻发言人、也就是降谷零的上司一个头两个大,他绝望地转过头,气急败坏地看向降谷零所在的方向——或者是降谷零刚才应该所在的方向——然后,他狠狠地愣了一下。

  降谷零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那个镇定的、冷漠的年轻人早已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悄然退场。在现场一片大乱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从这个角度来讲,波本确实是个十分擅长把握机会的人。

  嘈杂声一浪接着一浪,正逐渐把这个房间淹没,这位来自公安的高层咬紧了牙关,最后还是狠狠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桌面震动着发出一声闷响,但是也仅此而已了。这或许就是这场闹剧最终落幕的方式,意即:无疾而终。

  船只正在缓慢地驶离海岸,庞大的船身推开层层波浪,这钢铁巨兽的腹中传来稳定而低微的轰鸣声,而蔚蓝色的、平直的海平线则在视野尽头逐渐延展。

  琴酒站在甲板边缘的围栏边上,点燃一支烟——他的戒烟计划进行得不算特别顺利,主要是因为Boss自己戒烟也总是戒不掉,如果你总能从别人的嘴唇上尝到一股香烟的味道,那你自己也总难免会想要抽烟了。

  不过目前,真的不能抽烟的梅洛就站在他的身边,手肘搭在围栏上,眺望着逐渐远去的陆地。

  只有他们两个在甲板上,伏特加去客舱里安放行李了,而贝尔摩德好像选择去探索游轮上面自带的小酒吧……也有可能是为了离某对目前年龄差古怪的小情侣远一点,琴酒不愿意细想。

  “现在,乌丸莲耶缔造的那个帝国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无论是黑暗之中的部分还是黑暗之外的部分。”琴酒听见梅洛声音很平缓地说着。

  Boss在说这话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出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就仿佛那些背叛对他而言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虽然琴酒知道他还是会在夜晚从噩梦中惊醒。

  单从这点上来讲,琴酒觉得与乌丸莲耶有关的一切全被抹掉也有点便宜他了。

  琴酒瞥了他一眼:“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是的,但是人上了年纪之后就会对着这点事情伤春悲秋啦。”梅洛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出了当他顶着这张脸的时候听上去非常奇怪的台词,“我那位老朋友在当年可没想到以后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认为很多人都不会想到。”琴酒实事求是地说。

  包括我,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琴酒不会把这种事说出口,所以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换了另一个话题:“这次的新闻发布会一开,各国的情报机构都会认为乌丸莲耶的‘遗产’落在了日本公安的手里,他们会想要从公安的手里夺取那些东西吧?”

  那些禁忌的实验,关于永生的秘密——

  梅洛显得笑眯眯的,明显不怎么担心,他反问道:“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

  琴酒忍不住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对那些情报机构的看法溢于言表:”我不认为他们会停下脚步,只要有欲望存在,很多人就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哼,之后恐怕有好戏可以看了……“

  “我是无所谓啦,毕竟之后在组织日本也可能不会发展什么大规模的生意了。”梅洛耸耸肩膀,随意地说。“不过想来,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公安肯定会满世界追着四玫瑰跑吧?”

  四玫瑰那段视频并不是他们拍摄的,一个变声器、一个提前制作好的易容面具就足以拍摄出一段不加以任何电脑合成的逼真视频。如果公安的人去查询黑客的IP地址的话,最后会发现四玫瑰正人在柬埔寨之类的地方。

  “您真打算让‘四玫瑰’这个身份以后做恐怖分子?”琴酒问,他觉得今天“四玫瑰”干的事情跟恐怖分子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她很适合干那个吧?”梅洛反问,“与其说她效忠于一个组织,不如说她之前的表现更像是邪教狂信徒之类,如果她的组织覆灭但是她自己又没死的话,她变成现在这种人也不奇怪……就让她当一个孤身一人的亡命之徒吧,除了现在确实跟她有仇的公安和FBI之类,大概也不会有其他机构对她感兴趣了。”

  琴酒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不过内心诡异地感觉有点遗憾:说起来,在Boss的身份真相大白之后,他还没见过Boss自己扮演“四玫瑰”这个身份呢。

  琴酒绝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有点期待跟四玫瑰这位代行者的见面,尤其是在他对着Boss版本的四玫瑰说出“认清我的身份”之类的屁话之后,如果世界上有那种科技的话,他真的很想要消除这段记忆。

  而且琴酒其实特别怀疑,如果他真的说自己相见四玫瑰的话,Boss很可能会在午夜扮全套女装穿着情趣内衣偷袭他的卧室——如果Boss愿意的话,他确实有一种把自己的男朋友的所有意图都曲解成色情意图的神奇能力。倒并不是说琴酒很反感……但是他觉得上面这种设想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太过头了,正由于这个原因,琴酒决定保持可敬的沉默。

  但是话说回来,正常人也是这么谈恋爱的吗?

  琴酒不知道这个答案,在成为组织Boss的男朋友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实离“正常人”这个词非常遥远。

  而另外一边,梅洛带着一丁点笑意慢吞吞地开口了:

  “……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树个靶子让全世界的情报机构都来调查’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在日本的组织最高调的那些年,半个世界的情报机构都想往里面派卧底,随便放出去什么假消息,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团团转。那段时间,亚洲和东欧地区的其他生意都跟着顺利了不少,因为根本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您是不是有点别的什么想法?”琴酒忍不住问。

  他太熟悉Boss那个语气了,那就是那种“我现在就有个坏主意,而且马上就要使出来了”的语气。

  “只是随便想想啦:专门建立一个特别夸张特别戏剧性的神秘组织,让全世界的警察追着它到处跑好像也挺有趣的……毕竟那些情报机构好像真的相信实际上会有那种轮流从一个金杯里喝血的犯罪组织存在。”

  梅洛的语调相当不妙地、欢快地上扬,这小孩凑得离琴酒更近了一些,顺手去抓住他的手,手指熟门熟路地按在琴酒的掌心,指尖轻柔地在对方的皮肤上画着圈。

  “比如说吧,各国的情报机构忽然发现日本这地方出现了这么一个神秘的组织,他们宣称自己在追寻某种永生的秘密……嗯,弄得夸张一点,就说他们在寻找一颗神秘的宝石,只要把这颗宝石对准满月,石头就能发出奇异的红光,然后还拥有让人永生的力量……就管这颗宝石叫‘潘多拉’吧,我觉得这么命名很适宜——”

  琴酒哑然失笑:他觉得Boss肯定又要搞出什么特别戏剧性、而且绝对会让理查德·道兰头秃的东西了。

  他这样想着,闲适地抖落烟蒂上积攒的烟灰,对未来要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并不担心;毕竟他们已经解决过那么多麻烦,他是有信心能搞定Boss接下来的任何突发奇想的。

  海风吹拂过来,带着一股清爽的咸味,有白色的鸟类在海面上反复盘旋。琴酒不由自主地收拢了手指,把梅洛的手握在掌心里。

  海岸线在视野尽头蒙上一层朦胧的灰绿色,日本的土地已在逐渐远离他们;那些横流的鲜血、无尽的硝烟、那些尸骸与白骨都将被人们抛之脑后、被逐渐遗忘。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被遗留在这片土地上,船驶入大洋的深处。

  (正文完)

  [1] 指日本国会众议院选举从1996年开始引入小选举区和比例代表并立制。

  [2] 义眼台:眼球摘除之后植入的眼眶内填充物,用于支撑眼眶、填充因为缺失眼球而凹陷的眼睑。义眼台是多孔结构,植入后眼部的血管和软组织可以长入义眼台,在手术后可以达到眼周肌肉的收缩带动义眼台转动的效果。这样,在义眼台上安装义眼片之后,义眼也可以像真眼一样转动(虽然没有真眼那么灵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赫马佛洛狄忒斯 File.1

  (情人节期间特供套餐:头盘)

  纽约,皇后区。

  贝尔摩德步伐轻松地走进一家挂着“营业中”牌子的酒吧。

  这家店就开在组织纽约分部的最大据点对面,由一位有调酒师梦想的组织成员经营。这家酒吧对外号称实行“会员制”,实际操作起来其实就是看脸:酒吧门口的安保人员只放组织管理层成员进门,其他试图进门的人都会被礼貌拒绝。

  所以那些心里藏着太多秘密的家伙可以在这家店里放松地谈笑,既不用担心泄密,也不用担心有人往他们的饮料里下毒。因此,纽约分部的中高级成员都很喜欢来这家店里打发时间,当贝尔摩德在纽约的时候,她也经常来这里消遣。

  也因为这家店的酒保长相是她喜欢的类型,不过这就不为外人道了。

  贝尔摩德轻车熟路地一路往吧台的方向走,布置得当的暖色灯光在她脚下映出一道又一道的阴影。

  酒吧里很安静,空气中回旋着轻柔的爵士乐,昏暗的角落里摆放着圆桌和卡座,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聊天。

  认识贝尔摩德的组织成员在她走过的时候向她点头致意,微笑着管她叫“温亚德女士”。

  真是平静的一天。贝尔摩德想着。Boss的飞机今天也刚刚抵达纽约,他终于结束了在西班牙进行的、为期一个半月的工作,不少在心中担忧着他的安危的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毕竟西班牙的那几位黑手党头子还是挺不好对付的。

  贝尔摩德当然也同样放下心来,或许今天,她可以久违地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贝尔摩德的脚步停住了,她微微挑起眉来。

  ——吧台边上,有个看着好眼熟的背影坐在那里。

  黑色的风衣,银色头发,长发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之下泛起微妙的、冷冰冰的光泽,因而相当引人注目。会是谁呢?

  这美丽的金发女人诚然感觉到困惑,却依然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艳光四射的女明星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路过那位男性的时候让指尖轻柔地扫过他的肩膀。

  贝尔摩德走到背对着她的男性身边坐下,把手肘放松地搭在吧台上面。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堪称看热闹不嫌事大,声音倒是沙哑而温柔:“琴酒,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今天会是你和Boss的‘第一次上垒日’。”

  琴酒的手指松松地环着装着冰球的玻璃杯,坚硬的指节在暖光之下却还和传说里的鬼怪似的泛着冷冰冰的白色。他握杯子的动作很是悠闲,指尖无聊似的在玻璃杯壁上一点一点的,但是贝尔摩德知道,如果他愿意,那只手就可以轻易扭断人的脖子。

  那杯子里还剩下半杯威士忌,全被杯子上的花纹肢解成深浅不同的颜色;而放在琴酒手边的那只威士忌酒瓶呢,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则只剩下了大概三分之一。

  唯一的问题在于,现在才晚上七点半,这个时间就摄入了这么多酒精,未免有点儿太早了。

  琴酒又低头喝了一口酒,他可能已经坐在这里自斟自饮了大半瓶度数不低的酒,但是面孔上没有一丝酒气上涌的红晕,若无其事到好像在喝白水一样。

  他放下杯子的力道有些重,玻璃杯在吧台上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然后,他终于抬起头恹恹地看了贝尔摩德一眼:“你又在说什么蠢话。”

  真是简短而又充满了嫌弃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毫不留情,但情况很不寻常。

  毕竟,今天算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天是Boss回美国的日子。

  贝尔摩德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恋爱历程一清二楚:这人在日本那边的“组织”覆灭之前就开始跟Boss谈恋爱,或者说,这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冷酷杀手进行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在爱河中溺水挣扎的无用活动。

  但是那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地点,也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时间,Boss在日本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琴酒和Boss的关系一直没有更“深入”的进展(没错,就是物理上的那种深入)——即将步入灭亡的庞大组织,隐秘的计划,各国情报机构的追查,受伤病困扰的身躯,Boss时不时变成小孩的特殊身体状况,每一件事都让人无暇分心顾及其他……总之,贝尔摩德很肯定,从跟Boss建立情侣关系到现在,琴酒这人大概已经有一年多快两年没有任何性生活了。

  这对于一个正当壮年的男性来说有点不可思议,但好在这样的折磨终于要告一段落。

  前一段时间,Boss的身体波动期暂时告一段落,意思是随着他体内药物浓度峰值的回落,他又一次变成了大人的样子。实验室那边的科学家们推测,这次他大约能维持七八个月现在这种体型,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Boss刚变回来,日渐头秃的组织二号人物理查德·道兰就赶紧把Boss空投到西班牙,去处理只有他自己才能处理的艰辛工作;据贝尔摩德所知,他出差之后每天都忙得团团转,直到今天他终于返回美国。

  想想现在这状况吧:一对儿热恋期的小情侣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进行亲密接触,等到好不容易没有了这种限制,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一段为期一个多月的异地恋。

  而今天晚上,Boss终于回国,贝尔摩德预计他们两个立马会进入干柴烈火的下一阶段,这就是为啥她觉得今天肯定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上垒日”。

  可以说是非常有理有据。

  ……但Boss应该在今晚六点多就能到达他在纽约的居所,而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所以琴酒当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说真的,现在他身上甚至都不应该还穿着衣服。

  贝尔摩德并不关心琴酒的性生活,但是,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她的确关心Boss(以及琴酒)的幸福。于是贝尔摩德迅速严肃起来,收起了调侃的心思,她收敛起面孔上那种懒洋洋的微笑的时候看上去美丽又威严,正如同古希腊的雅典娜雕像。

  “怎么了?”她问。

  可是非常遗憾,琴酒从来不吃她这一套。

  琴酒的面色依然一如往常的冷峻,但是贝尔摩德能察觉到他在隐隐约约的焦虑,这从他的指尖敲击杯沿的频率、他嘴角抿起的弧度、以及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眼中烦躁情绪的多少就可以轻易分辨出来。看来事情远比她想得要更严重。

  贝尔摩德正色起来,她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琴酒,到底怎么了?”

  琴酒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贝尔摩德。不知道酒精是否迟钝了他的思维,又或者他真的非常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总而言之,几秒钟的沉吟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本来在家里等Boss回去。”他说。然后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样措辞,片刻之后,他直白地说:“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当然知道,贝尔摩德想。她猜其实这两个人都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挺期待的。

  食色性也,这是人之常情。

  但琴酒语气里的某种情绪表明这正是最后出问题的那个地方,他板着脸继续说道:“然后我忽然想到,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忘记告诉Boss了。”

  “你忘了什么事情?”贝尔摩德适时的问,她很擅长做一个好听众,虽然实际上她并没有跟上琴酒的思路。

  琴酒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贝尔摩德从没见过这个人这么明显的表现出消沉的情绪过。

  然后,这位恐怖而又冷酷的杀手、这位组织的Top killer,稍微转身面向贝尔摩德的方向,松开了一直被自己圈在手里的杯子,他伸手向下指了指,指尖指向自己的身躯和吧台之间的那个位置。

  大概,俗称胯下。

  贝尔摩德:“……?!”

  她愣了好几秒,然后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她尽力不让自己永远保持着优雅的美丽面孔扭曲起来,但是心绪却不是那么好平定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琴酒看上去阴沉得好像整个组织都被FBI一网打尽了,确实出了某种大问题。

  虽然是非常离谱的大问题。

  她盯着自己身边的这男人冷冰冰的面孔看了一会,后者面无表情,任凭贝尔摩德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贝尔摩德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真心诚意地说:“操。”

  这样,事情就得从头说起了。

  ——我是指,事情得从“琴酒的生理状况在大众认知中应该被称之为‘双性人’”这个事实说起。

  虽然“双性人”这个词似乎很难和琴酒这样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任何不知道事情背后的真相的人,在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恐怕都会眼前一黑,但是事实却确实如此。

  生活经常对人开玩笑,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一切,让每件事以最滑稽、最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琴酒向来认为自己身世的故事乏善可陈。

  他的童年和其他在组织的训练营里长大的小孩的童年并无什么区别,都是是从一个被遗弃在某家实际上由组织控制的孤儿院门口的小婴儿说起的。黑衣组织很乐意收养这样的小婴儿,把他们养大,然后把他们培养成刺向敌人心脏的刀。

  母亲们有许多抛弃自己刚生下来的婴孩的理由,无非是因为她们自己也尚且年轻、因为不被看好的恋情、因为自己没有养育孩子的经济能力,或者本身她们就没有想要做母亲的心思。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婴儿身上有某些难以治愈的疾病,然后他们的父母就像丢弃一件坏了的家具或者玩具一样把他们丢掉了,在深厚的感情建立之前,一切都会显得如此轻易。

  而在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在下雪的早晨,发现孤儿院的石头台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非常眼熟的剧情,对吧?大难不死的男孩或者拯救世界的英雄的故事往往也是从这里开始的——而当这些工作人员解开婴儿的襁褓的时候,他们不算特别惊讶地发现这个刚出生没有多久的、皱皱巴巴的小孩是一般意义上的畸形儿。

  那正是许多父母丢弃他们的孩子的主要原因: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生育出一个怪物的事实。

  被遗弃在孤儿院台阶上的孩子倒不是多长了几只手或者几只脚,而是长着难以判断具体性别的外生殖器。在婴儿尚且幼小、性征尚未发育的时候,只能模糊地看出他(她?当时确实无从判断)同时拥有属于男性的阴茎和属于女性的外阴,实在分辨不出他的具体性别为何。

  我们应当庆幸,两性畸形这并不是一种足以断送某人的杀手生命的病症,否则多年之后组织里根本不会有一个代号为“琴酒”的干部,组织的孤儿院向来不会劳心劳力的抚养一个对他们毫无用处的孩子。

  就这样,这个婴儿在孤儿院里渐渐长大,在他还没有显露出某种组织高层所需要的“特质”之前,没人会为一个孩童多花任何一笔不必要的钱。因此,在这个孩子十岁之前,都没有任何医生对他的这种畸形症状进行检查,对于组织来说,在这种程度的畸形在不影响健康的情况下,并不值得他们去特别关注。

  在琴酒的记忆里,组织里的医生对他进行第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是在他十岁过后的某日。在那个时候,他的身高较同龄人相比稍高一些,但是依然瘦,第二性征尚未发育,从相貌上看毫无疑问是男性,但是也不好就此下定论。有些双性畸形的患者在激素的影响下会呈现出另外一个性别的体貌特征,当时负责指导他的那些组织成员心中肯定也是这样考虑的。

  当时,他大概是被列上了组织行动部门的某个特别培养名单,因此,终于有人想起应该带他去看医生。把他带到组织医院的是负责他的杀手训练的一位教官,在琴酒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直不喜欢那位教官,因为他谈起他负责的孩子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不像是在谈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谈论某种明码标价的货物。

  “上面那些大人物想知道这孩子真正的性别。”当时那个教官是这么对医生说的,“如果他实际上是个女孩儿,那就该开始给他安排关于蜜罐任务的训练了。”

  看吧,他们把自己的图谋说的一清二楚:当时的组织想要一位擅长暗杀和色诱的女性杀手,在那个时候,组织里缺乏这样的这个类型的行动部门成员。

  如果琴酒是他们想要的那种人,他们就会让组织的医生通过手术把他的男性生殖器切除,然后在接下来的许多年中把他当成个女孩培养。在那个时候,这个计划的开头部分已经被白纸黑字写在了计划书上,唯一不需要考虑的就是请就本人的感受。

  当然,任何一个在当年打着这种主意的人,可能都想不到未来有一天琴酒身高会长到一米九。

  总之,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孩在组织的某家医院里做了一系列前所未见的、极其详细的身体检查,包括但不限于基因检测和各类B超检查(琴酒很讨厌B超,尤其是阴道B超,就算是经直肠检测的也是一样)。在那位教官的特别关照之下,检查结果出得很快,琴酒至今都记得当年那个医生在办公室里对着他的体检结果抓耳挠腮的那副表情。

  “这孩子的身份要保密,是吧?”琴酒记得那个医生这么问道,“如果你们同意公开他的病例的话,我觉得写篇论文至少能上《柳叶刀》。”

  ——由此可见,琴酒的生理问题确实非常诡异。

  从性染色体的角度来讲,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男性,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从第一性征的角度来看,他有发育完整的阴茎(他的第一任医生一直担心他的男性外生殖器在不会发育得非常健全,这种情况在假两性畸形患者中十分常见,但是随着他第二性征的发育,这种状况最后并没有发生),但却没有阴囊,在本应该是阴囊的位置是类似于女性外阴的生理结构;而整个女性外生殖器中同样有发育完整的小阴唇、阴蒂和阴道,尿道则正常地被包裹在阴茎之中。

  “简直难以置信,”那个时候,医生一边看报告一边焦躁地薅自己的头发,让他本来毛发就不旺盛的头顶看上去更加危险了,“无论是哪种类型的两性畸形,阴蒂和阴茎都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阴蒂和阴茎是由同样的原始性腺发育而来的……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认为疑似阴道的结构实际上是尿道下裂的结果,或者疑似阴茎的结构实际上是发育过于肥大的阴蒂。但是看这个检查结果,显然两者皆非……喂,你在听吗?”

  教官露出听天书的表情,显然没在听。指望他听懂医学的专业术语,确实是有点为难他了。

  而琴酒的身体内部生理构造也同样奇特:因为没有阴囊,所以他的睾丸在发育过程中并没有正常地下降到阴囊,而是停留于腹股沟位置,这也就是一般所说的隐睾;除此之外,他男性内生殖器的其他结构、从输精管到前列腺都一切正常。

  至于女性生殖器的部分呢,阴道口则连接着一条货真价实的阴道,阴道上方则是较一般女性相比稍小的子宫。而通过B超可见,宫腔附近则有一些形状奇特的赘生物,那是未发育完全的子宫附件。

  “子宫发育得很完整,但是没有输卵管和卵巢……完全无法理解,真的。”那个医生坦诚而困惑地说,“这孩子的性染色体是XY,在这种情况下,两性畸形的患儿没有卵巢是正常情况,但是真正的阴道和子宫理应根本不可能发育出来,更不用说他还有绝对毫无疑问是阴蒂的生理结构……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教官明显不明白,他的目光非常茫然,但是还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可能并不关心他负责小孩儿的真实生理状况,而只是在心中哀悼他们培养女性杀手的计划无疾而终罢了。

  当时还很小的琴酒也并没有听明白那些复杂的专有名词,不过实际上他也不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唯一需要搞明白的是,自己确实和个男孩,正如同他从小体现出来的某些明显的特质所指向的一样。

  剩下的事情,说实在他并不非常在乎。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或许多种多样,但是刀的命运永远殊途同归。

  在这次身体检查之后,组织想要培养女性杀手的梦想基本上算是破碎了,至少和琴酒同期的杀手没有任何女性能得担当此重任。如果任何人对琴酒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也在琴酒十二岁之后,随着他迅速而健康地发育的第二性征而彻底破灭。等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这茬了。

  再后来,他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实力迅速从训练营中脱颖而出,极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了代号,拥有了通往组织的管理层的通行证。他身体上的这种怪异的畸形在组织的行动部门并不算是秘密,毕竟有不少行动部成员是和他从小一起在训练营长大的。

  在年轻的组织杀手“琴酒”初出茅庐的时候,还有人会把这件事当成某种软肋在他面前反复提起,就好像说出这种话会令对方感觉到羞愤欲死一般——这是一种直白到令人感觉到无聊的愚蠢。

  他们当然没有达成他们想要的效果,琴酒对这种无聊的冷嘲热讽根本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而等到琴酒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Top killer之后,他身体上的这点小问题就成为了大部分知情人缄口不言的秘密,他们生怕吐露出一个字,就让这多疑又残忍的杀手大开杀戒。

  但是他们从根本上就搞错了一点:琴酒其实并不在乎。

  了解琴酒的人会说他是一个实用主义的家伙,这从他几乎没有的私生活和几乎没有的个人偏好上就可以看出来。而这个实用主义者对他小小的身体状况根本不烦心,因为他感觉那玩意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最重要的是,这对他的杀手生活也毫无影响。

  ——这当然没有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了,他又没有卵巢,所以当然也不会有月经来潮。这是贝尔摩德对这件事情的刻薄评价。这诡异的畸形结构帮他避免了女性最大的麻烦,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幸运。

  但是其他人则并不这样认为。

  人类对于身体异于常人的畸形者总有一种固执的自我理解,人们总以为他们必然会自卑、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而无法融入人群、因为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怪物而充满耻辱。

  你们为什么不会感觉到自卑呢?他们想。看吧,你们与我们是如此不同,这意味着你们永远不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永远没法被这个群体接纳。人们永远会高看自己一着,认为自己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或许,世界上绝大部分身体与别人不同、但心理尚且健全的人也确实会感觉到自卑、孤独、痛苦和耻辱。但是归根结底,琴酒和以上这些正常人的典范,从来都不是一路人。甚至可以说,此人在心理上就不能算是个健全的人……心理上健全的人不会感情淡漠、缺乏共情能力并伴有反社会倾向,对吧?

  所以他不在乎。实力本就可以证明他的权力,而他早就知道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本就与怪物无异。在这怪物的巢穴之中,野兽们还想通过身体上的差异来区分彼此,本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而那些总把琴酒身体上的“小问题”当做他最大的耻辱和软肋的人,后来也证明了他们的愚蠢——虽然大多是通过付出生命的方式。

  我们或许可以评价说琴酒的态度非常洒脱,这是件好事。但是不好的部分则在于,因为他真的不在乎,就导致很多时候他会忘记自己跟别人还是有些生理结构上的不同。

  于是,在他应该把这件事提前告知自己的男朋友的时候,他把这事给忘了。

  非常不巧,他的男朋友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个组织的Boss。

  “你……”贝尔摩德盯着琴酒的侧脸,一阵无语凝噎,她觉得自己近十年间都没有这么无语过了,“你忘了?”

  没错,她上次这么无语还是在朗姆办出了阿曼达·休斯的那档蠢事的时候。

  琴酒又喝了一口酒,把威士忌喝到了只剩下一指深的程度,然后又伸手去取酒瓶,再一次给自己倒满。他的眉头皱着,脸臭得就跟谁欠了他的钱一样。

  他根本没抬头看贝尔摩德,声音里充满了烦躁:“我答应Boss的时候,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当时我们没有见过面,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你哪次往这个方向想过!”贝尔摩德一提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忍不住抛却了自己的淑女假面,开始小声骂起人来,“你第一次跟我上床那会儿,要不是搞到一半我发现你下面也他妈的在流水,我都不知道你有这种‘小问题’!”

  也不能怪贝尔摩德措辞太粗鲁,实在是一提起这件事她就生气,毕竟她可是被琴酒近距离挑战过性取向。但是当然啦,她最后还是很轻易地克服了这种障碍,毕竟琴酒的裸体真的很性感。

  “当时你的职级比我高,理论上你能看我的全部资料,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琴酒继续埋头喝酒,语气听上去十分厌倦,而且要人命的理直气壮。

  “谁会看你十岁到十七岁之间的体检报告啊?我当时只是看了一眼你最近一次的传染病四项检查结果而已。”贝尔摩德皱着眉头反驳道。

  眼前这人十七岁之后被医生们判断身体畸形对健康状况完全没有影响,在此之后琴酒就不经常做之前那么全面的身体检查了,毕竟他真的、真的很讨厌B超。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每年的体检报告就跟其他行动部门成员没什么区别,只包含一些常见的身体检查的结果了。

  而Boss呢,贝尔摩德很清楚,Boss也不会特别去翻一个组织行动部门成员十七岁之前的体检报告,就算是他意图和对方谈恋爱也是如此。同样,朗姆作为日本方面的实际负责人,也不会专门把一个行动部门成员的身体状况报告给组织的Boss,这就导致……其实Boss根本不知道琴酒身体上的问题。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起来要跟她说。

  此刻,或许贝尔摩德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地指出自己调查过琴酒有没有得过艾滋,可琴酒却罕见的没有还嘴。如果是在平常,琴酒肯定是会冷嘲热讽回去的,但是今天琴酒显然不怎么想说话。

  贝尔摩德看着这个倒霉人的侧脸——高耸的眉弓、棱角分明的颧骨和鼻梁,还有颈部明显的喉结曲线。眼前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女性化的特征,他体内的雌激素水平肯定比乱吃垃圾食品导致乳房过度发育的悲催社畜们还要低得多,当然体脂率也是。

  看着这样一个男人,谁能想的到他现在正在面临什么样的难题呢。

  贝尔摩德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

  她问:“我记得前些年有个医生建议你说,如果觉得身体状况影响生活,可以做手术把女性生殖器官切除掉,最后你没去做?”

  “他也说了是‘如果觉得影响生活’,”琴酒冷冰冰地嗤了一声,显然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我干嘛要平白无故地去挨一刀?”

  “大概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吧。”贝尔摩德嘲讽回去。

  但是嘲讽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在酒吧里喝闷酒也不是。

  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梁,又问:“就这样?在Boss回家之前你终于想起了这档事,然后就跟听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的灰姑娘一样直接逃跑了?”

  琴酒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碰撞在玻璃杯壁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说:“我把我全面体检的身体报告、还有当年医生写的诊断书打包发邮件给他了。”

  贝尔摩德心想,Boss一下飞机就在电子邮箱里看见了这种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挺震撼的。

  “然后呢?”她总觉得琴酒不可能只干了这一件事。

  琴酒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就是那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死不悔改的人会发出的叹息。

  他伸手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垂在脸颊前面的头发顺到耳后,接着干巴巴地说:“……然后我把手机关机了。”

  贝尔摩德眨眨眼,在心里添加上了最新的一幕:被邮件内容大为震撼的Boss试图给琴酒打电话,但是却完全打不通。最后他终于赶回家,打开门之后发现自己的男朋友不翼而飞。

  是的,有的试图逃避现实的人确实会这样做。琴酒很少会选择逃避现实,但是当他真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也没干出什么多有创建性的事情来。

  而他进行这一系列逃避的行为,甚至不是因为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到自卑或者羞耻,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意识到Boss完完全全是个同性恋。

  Boss应该对女性完全没有性欲。

  也就是说,Boss很有可能在没穿衣服的琴酒面前萎掉,毕竟他再怎么说还是长了一个健康的女性外生殖器的。

  于是,整个组织最矜矜业业的杀手,在某个可能存在的平行宇宙里能干出开武装直升机扫射东京塔这种事的能人,冷血又无情的、代号为琴酒的男人,因为不想看见组织的Boss和自己上床的时候萎掉(尽管在目前为止,这也只不过是一种可能性),所以选择了新娘落跑。

  “哇噢。”贝尔摩德被琴酒的果断作为哽住了好几秒,她在这好经典又好离谱的恋爱戏码之前无话可说,最后只能给出最直白、最不文雅的赞美:“……牛逼。”

  ——非常不文雅,但是一时之间她大脑里只冒出了这个词。

  “你还是闭嘴吧。”琴酒语气疲惫地说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赫马佛洛狄忒斯 File.2

  (情人节期间特供套餐:汤)

  贝尔摩德无奈地看着正专心埋头喝酒的琴酒,也搞不清楚此时此刻他是在酒壮怂人胆还是在借酒浇愁。

  但是毫无疑问,再这样耽搁时间也不是办法,Boss估计现在正满心困惑地独守空闺呢,而事情则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己被“解决”。贝尔摩德想了想,然后还是问道:“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琴酒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他没有在看贝尔摩德,而是盯着黑暗之中的某处。片刻之后,他回答:“我也不知道。”

  贝尔摩德基本上预料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如果琴酒心里有个明确的想法,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估计此刻他心中也是一团乱麻吧。

  “就这样放弃吗?”她单刀直入地问道,“因为这个缘故放弃你们一直在经营的这段关系——你要和他分手吗?”

  “……”琴酒没说话,只不过眉峰微微向下压低了一点,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更阴沉了。

  “哇哦,我看出来了。”贝尔摩德说,她的声音略微轻快了一点,“你也舍不得。”

  琴酒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这不是废话吗?”

  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回吧台上,力道略微有点重,玻璃在桌面上敲击出闷闷的一声响。贝尔摩德能看见,他握着杯子的力道很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就解决这个问题,”贝尔摩德说,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嘲讽的因素,听上去甚至相当真诚,“会去和他谈谈。你还不明白吗?这种事情拖得越久,就会变得越糟糕、越尴尬。”

  这理应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小小的矛盾因为长久得不到解决而拖延成了巨大的裂隙,因为缺乏交流导致小问题最后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是人人都能说出的道理,但是却往往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做到。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爱情和其他亲密关系之中充满了矛盾、隐瞒和欲言又止,这恐怕正式作为人的缺陷之一。

  而琴酒当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但是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又一次拿起了被他放回桌面上的杯子。

  贝尔摩德啪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琴酒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他总是很擅长在语调中注入这种满满的、嘲讽的味道,“你要开始对我说教了?”

  贝尔摩德镇定地瞪回去:“我要对你阐述事实——事实是,你应该相信他,事情可能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他是组织的Boss,也是你的恋人,你该对他更有些信心。”

  老天,在此之前贝尔摩德可没想过,自己会和琴酒之间进行这种恋爱话题。更不要说,其实她才是他们两个之中保持单身的那个。

  贝尔摩德松开手指,看着琴酒皱着眉头活动手腕,但是至少他显然不打算继续进行自己悲惨而无用的摄入酒精活动了:他再次把杯子放回了吧台上面。而贝尔摩德则继续说:“这是在Boss身边的这些人许多年间总结出来的真理:相信他,然后你的生活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这可以解释你为什么看着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富二代一样。”琴酒呛回去,这男人真是不会说一句好听的话。

  贝尔摩德熟门熟路地无视了他的讽刺:“不要想得我好像没有进行思考一样。你不如这样想:我也完全是个异性恋,但是我当时在床上发现你的小秘密的时候,也没有当场兴致全无起身就走啊。”

  “那是因为你当时真的很喜欢我的屌。”琴酒冷漠地回答。

  “哇哦,Gin,好粗俗。你确实喝醉了吧?”贝尔摩德兴致勃勃地问。其实她从未见过琴酒喝醉,她指的是,无论琴酒喝了多少酒,他的脸色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且逻辑依然会很清晰,所以别人完全无从判断他是不是喝多了。但是……“屌”?这可不像是一个琴酒清醒的时候会说出来的词。

  贝尔摩德忍不住生出两分看热闹的心理来,她想了想,又不嫌事大地补充道:“况且,我绝对确定Boss也很喜欢你的屌。”

  琴酒显然被她恶心到了——琴酒经常被她恶心到——这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高脚凳的脚在地面上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我回去了。”他板着脸说道。

  贝尔摩德微笑着向他眨眨眼:“祝你好运。”

  这个祝福倒是真心的。

  Boss位于纽约的住宅在大厦顶层,房屋里的落地窗玻璃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曼哈顿繁华的夜色——总之,是符合所有人对“黑道大佬的住宅”的印象的那种住宅。

  Boss在不处理组织事务的时候常常住在他位于北欧的别墅里,但是当他以组织的话事人出现的时候,还是会选择在纽约落脚,在这世界经济无可争议的中心,做什么事情都要方便一些。

  于是这次Boss去西班牙出差就是从纽约出发,而需要处理某些工作事务的琴酒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这里等他,反正等Boss回来之后肯定还会被理查德·道兰塞满其他工作,他们一时半会是没法回到北欧去偷闲了。做出这样的安排当然是合理的。

  但是,相比之下琴酒其实更喜欢Boss在北欧的那栋房子一些,那栋房子是Boss亲手一点点布置起来的,给人感觉非常……温馨。而纽约的这座房屋的装潢高端又冷漠,黑色的皮革和闪闪发光的银色不锈钢材质被运用在装潢的各个部分,给人感觉严肃又不近人情。

  话虽如此,其实当年琴酒在东京的房子也差不多是同一种装潢风格,其实,如果只把房子当做短暂的落脚之地,而不是“家”的时候,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当然,琴酒应当不会承认他在心里将北欧的那栋房子称之为“家”,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太难了。

  而现在,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钟,曼哈顿的街区之间灯光璀璨得像是熊熊燃烧的暖色火海。琴酒用钥匙打开房屋的大门的时候意识到客厅里的灯是关着的,只有室外灯海的光亮冷冰冰地从落地窗外面流泻进来。

  Boss就坐在沙发上,以不锈钢作为主体结构、靠垫和坐垫是不近人情的黑色皮革。窗外的灯光给这间家具、还有坐在家具上的人映上了一层很微妙的光晕,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座冷冰冰的、智慧和冷漠的雕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琴酒只能看见Boss的半张脸,黑暗模糊了面孔上的细节,但是琴酒极佳的夜视力依然能让他看清楚Boss眼角和嘴角两侧稀疏的细纹,还有鬓角黑发之中生出的银丝。

  这一次Boss终于摆脱了小孩的状态之后,年龄大概固定在四十岁后半的样子,这件事琴酒是知道的。但是,Boss变回大人的那一天他正在外面处理组织事务,在他回公寓之前Boss就已经被忙疯了的理查德·道兰打包好送上了飞往西班牙的飞机,这导致琴酒其实从没有见过Boss现在这张脸。

  他见过Boss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年轻、冷漠,像是刚刚出窍的利刃一般散发着刺骨的寒气,他也见过Boss三十多岁的样子,那个时候的Boss更喜欢把心绪隐藏在温文尔雅的假面之下,有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并非食肉的猛兽的错觉。

  但是四十多岁、快要五十岁的Boss……琴酒从没有见过。贝尔摩德说过,那是Boss所控制的组织的版图扩大到可以被称之为“黑暗帝国”的时期,那个时间段Boss的作风、习性和其他东西以某种特定的形式在他的面孔上呈现出来,就好像树木的年轮,在若干年后的现在依然残存在他这个年龄段的相貌之中。

  Boss姿态很闲适地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全套的、铅灰色带细条纹的西装,外套和皮鞋都没有脱下。他的一条腿轻松地交叠在另外一条腿上,指尖不紧不慢地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敲击。不管他本人想不想,这个年龄段的他总是会很自然地流泻出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这叫琴酒很难判断他是否生气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对判断Boss的心思本来就并不在行。

  琴酒关上门之后维持着原本的动作,站在门廊上没有动。他注视着Boss的身影,在这一刻意识到他确实十分、十分想念对方,这种顿悟和突如其来的灼热情感像是在他胸膛中振翅的鸟类,可惜出现得并不是时候。

  他有些干涩地吞咽了一下:“Boss。”

  “Gin,”Boss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这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到我这里来。”

  琴酒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如果你不小心忘记告诉已经跟你交往一年的男朋友你有某种身体畸形的时候,你也可能会陷入这种无话可说的境地。

  于是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脱下大衣挂在门廊侧面的衣帽间的架子上,站在那里换了鞋。全过程中Boss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不过是很沉默地注视着琴酒的身影。

  这简直叫他如坐针毡,真的,和“Boss”相处可跟和梅洛相处困难多了,毕竟梅洛可是个有什么心思都会直接说出来的小孩。琴酒,这位冷酷无情的杀手必须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心跳比平常状态下快了几拍,他因为这种认知而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换下了这一身行头,然后向着Boss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坐在对方对面的沙发上,也没有坐在Boss身边;因为他现在太难拿捏对方的心思,就只能在对方对面干巴巴地停了下来。

  Boss微微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目光简直细致得如果刀锋一般从他的面孔上擦过。琴酒在他的目光之下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连肩膀和脖颈都不自然地有些僵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

  琴酒就这样僵硬地任凭Boss打量了快十秒钟,然后,他听见Boss轻轻地笑了一声。

  Boss的声音里有种极细微的、愉快的意味:“我现在真的相信,你的确会忘掉你杀死的人的名字了。”

  他说话的那种语调让琴酒整个人骤然松弛下来,在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响亮到他自己甚至可以明晰地感受到这器官在骨肉之下有力的跳动。

  他紧绷着的肩膀忽然垂下了,然后忍不住没好气地说:“吓唬我很有趣是吗?”

  “看你这么在乎一个人的样子很有趣,你得容忍我这点小小的成就感。”Boss回答,他换了个姿势,稍微坐正了一些,然后向着琴酒的方向伸出手:“过来。”

  琴酒大步向Boss的方向走过去,跨越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他在Boss身前站定,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一边的膝盖就顺势压在了Boss的腿旁边、黑色的皮革坐垫上面。

  Boss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只是更稍微仰头了一点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的面孔。在这样的距离之下,琴酒能看见这人的嘴角确乎带着一点笑意了——他有些猜测,比如说这个人在发现他不在家里的时候的确曾感觉到心烦意乱,在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也确实松了一口气,但是对方就是会在这种情况下摆出镇定自如的面具吓唬别人一下,而这最细小的证据都藏在对方嘴角这点放松的笑意的残骸里了。当然,这只是个猜测,琴酒不会去问Boss的。

  相比之下,他是个更为坚定的行动派。琴酒把另外一只手压在Boss的颈侧,衬衫是暗红色的,每一条褶皱都被熨烫得整整齐齐。他把手按在这丝滑的、昂贵的布料上,然后低头亲吻了这个组织的话事人的嘴唇,以此把他嘴角那点笑容抹掉。

  “你喝酒了……?”Boss在他亲上来的时候低声问道,但是句子的尾音也被吞掉了。他亲起来倒是和二十岁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琴酒在这一刻忽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他的嘴唇依然是温暖的、软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气味,只带着一点点皮肤自身的气息,就是人在某一个清晨自然醒来的时候会在被单上面闻到的那种味道。琴酒在Boss的下唇上磨牙,用虎牙略微锐利的尖角研磨那块柔软的皮肤,一点也不在乎是不是会在上面留下一小片红印。

  他的手指正顺着Boss的衬衫衣领攀上去,被磨出枪茧的指尖压在Boss的脖颈上,隔着那层薄薄的、温暖的皮肤,下面就是不断跳动的有力的脉搏。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顿悟:当一个人被掌控这样的弱点的时候,很容易被心怀不轨的某些人折断脖子,捕猎者不会向势均力敌的对手袒露脖颈,但是Boss似乎并不介意被他一下一下地摸着脖子,就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面对野兽。

  琴酒稍微往后撤开一点的时候,Boss嘴角有一小片皮肤被咬得有点发红。但是他似乎是毫不在意,他随意用舌尖舔了一下那片红印,好像是感受了一下大概的痛感,然后顺口问:“就好像大灰狼在确认自己的领地,是吗?”

  琴酒:“……”总觉得“大灰狼”是一个特别意有所指的比喻。

  但是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或许琴酒内心想让这种谈话正式一点,但是他实际上是完全没做到——现在,他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搁在Boss的下颔附近呢,在他说话的时候,其实他在用自己的指腹揉对方的耳垂,而他自己都没太意识到他在这样做。

  总之,他接下来说出口的是:“我以为您会生气……或者是感觉到恶心,什么的。”

  恶心,当人们直面畸形的人体的时候最直白的反应,许多人会说“我爱你的心灵和灵魂”,但是眼睛还是会下意识地从对方毁容的面孔上移开。要是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场景,或许去看看《歌剧魅影》吧。

  “我没有生气。但是我确实的承认,我看见那封邮件的时候很震惊。”Boss回答,琴酒的手指弄得他有点痒痒,他稍微往一侧偏了一下头,但是也没躲掉,最后干脆放弃了。他想了想,坦然地重复道:“可以说是非常震惊。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把这种事忘掉的?”

  “对不起。”琴酒说。

  除了“对不起”他没啥好说的,不过,在Boss是个小孩的情况下,他真的很难想起对方有一天会变成大人然后他们会上床这种事……好吧,把这事忘掉了确实很离谱,他没什么好争辩的。

  琴酒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继续说:“既然您还愿意吻我,我暂且认为您不打算就这样结束这段关系。但是,关于‘性’这件事——”

  他仍不知道Boss是否会在见到他的裸体的时候当场萎掉。

  他估计Boss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最后不会变成纯柏拉图式的恋人吧?

  “我很想对你说‘一切都没问题’之类的话,但是……”Boss很谨慎地斟酌着说,可就算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没从琴酒的面孔上移开,琥珀色的眼睛里全然是不设防的赤诚,“但是我也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究竟是什么,因此从未跟女性上过床,我对她们从没有什么想法,也就没有考虑过类似的事情。”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忧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想咱们依然可以试一试。”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微地笑了一下,手指擦过琴酒的脸侧,把他的一缕银发绕到手指之间。

  “其实,就算我对你的裸体完全没有性冲动也没关系,”Boss仿佛无师自通地从琴酒的脸上读出了对方的担忧,他脸上的微笑没有退却,继续说下去,“首先,你也明白,‘性’并不是一段感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并不会因为没有跟你获得很好的性体验就想要结束这一切。其次,我不得不承认,人类总在‘性’这档事上花样翻新。”

  Boss狡黠地眨眨眼睛。

  “你回来之前我专门上Pornhub看了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是我硬不起来也绝对能让你爽到,相信我。”

  琴酒:“……”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把“看了一下Pornhub”这种话都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琴酒知道自己脸上那种无语的表情肯定娱乐到Boss了,因为对方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些。Boss的那只手还是绕着琴酒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抬起来轻轻地按在琴酒的后颈上,那是一个近似于环抱的姿势。他依然看着琴酒,按着琴酒后颈的手指稍微用力往下按了一下,但是脸上的表情依然要多坦荡又多坦荡。

  自然地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的、英俊的中年男性,语调微微上扬地问道:“试试吗?”

  琴酒低低地哼笑了一声,顺着对方的意图压低身子,坐在了他的腿上,然后又一次凑过去亲吻Boss的嘴唇。

  这次Boss比刚才主动点了,显然不愿意就光乖乖地坐着被人亲。琴酒一贴上对方的嘴唇,就感觉到自己的舌尖被对方舔了一下——温暖又濡湿,舌尖上缀着某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金属物。

  在Boss身体状况比较稳定的时候,他经常会戴舌钉,理由是“如果不戴的话说不定哪天又长回去了,我实在不想再打第二遍”,他说得倒是很轻松,完全没考虑到被他戴着舌钉亲的人的感受。琴酒能鲜明地感受到那坚硬的金属物擦过他口腔内侧柔嫩的粘膜的感受,当那条舌头试图往更深、更热的地方钻去的时候,舌钉就好像是毒蛇的尖牙,轻微地磕碰在他的齿列之上。

  与此同时,Boss的手指依然轻轻地压在他的脖颈后方,沿着隔着皮肤在脊柱的骨节上方画着毫无意义的小圈。他的手指依然柔软,指腹上一丁点茧子都没有,就好像无论是握笔还是握枪,岁月都没法在这片皮肤上留下一点外来的痕迹。随着这个亲吻愈发深入,琴酒稍微出了点汗,那些手指就在微微湿润的皮肤上徘徊不去。

  琴酒对Boss的抚摸并不排斥,同时也没意识到自己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也像是可以向特定的人袒露出脖颈的危险猛兽。不如说,很快他的思维就没法连贯地应对这种琐事了:Boss的另外一只手终于松开了他的头发,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衣服的扣子,从上到下,先是衬衫上那些小小的扣子,然后一路解到了他腰部附近。

  Boss偏了偏头,轻轻地啄了他的嘴角一下,然后咔哒一声解开了琴酒的皮带扣,利落地把整条皮带抽了出来。

  皮带被他顺手扔在了地上,发出了咣当一声。同时Boss捏了一下琴酒的腰侧——在这样的细节上他们无需交流,于是琴酒站起来,利落地甩掉了自己的西裤和内裤,任凭它们和那条皮带一般随意散落在地板上。

  他赤裸的脚底踩在地面上,那点凉意能提醒他意识到一个鲜明的事实:此时此刻,他确实在Boss面前赤身裸体。

  从正面看是几乎看不出他的身体有什么异常的,女性的性器官藏在两腿之间的隐秘之处,这也是为什么他第一次和贝尔摩德上床的时候都搞到一半了贝尔摩德才察觉到他和旁人的不同。琴酒心里清楚这一点,但是当Boss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安。

  但是Boss什么都没说,至少从他平静的面孔上,琴酒猜不出他的心中所想。Boss之前一直在抚摸他的脖颈的那只手落下了,他的手指这回从敞开的衬衫下面探进去,抚摸着琴酒衬衫下面的那些伤疤和流畅的肌肉线条。他的手握着琴酒的腰侧,微微地用了力,琴酒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善如流地再次跨坐回他的膝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Boss能感觉到自己的西裤布料被什么液体濡湿了:就在他膝盖上方那一点点的位置。

  于是他再一次看向琴酒的脸,对方的瞳孔放大,呼吸略有粗重,长发因为皮肤略微出汗而稍微有点凌乱地被黏在脖颈的皮肤上面;在视之可及的地方,他的阴茎已经硬了起来,相当精神地贴着小腹,皮肤上留下了些前列腺液的湿漉漉的痕迹。

  ——顺带一提,琴酒的那些医疗报告上当然是不带图片的(倒是有些B超图片,但是Boss并不能看懂),所以Boss在此之前其实并不确切地知道琴酒的身体状况究竟为何。医学资料指出,双性畸形的患者往往出现两个性别的性器官都发育得并不完全的情况,其实在琴酒回家之前,Boss也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完全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么一看,发育得还挺健康。不,或者说其实发育得特别的健康。

  琴酒注意到了Boss的目光,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了——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也明显感觉到有某种液体正从自己的两腿之间不受控制地、缓慢地流出来。

  他为此僵硬了一秒钟,下颔的曲线都绷紧了,Boss估计是他正在咬牙。Boss的手指环在他的腰侧,也能感觉到他腰侧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略微紧绷起来,失去了之前柔软的触感。

  Boss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凑过去亲亲琴酒的面颊,他嘴唇之下的皮肤正迅速烧起来;虽然黑暗蒙蔽了人的视觉,但是他估计琴酒的颧骨而和耳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变成一种鲜明的红色。

  琴酒真的很少、很少会害羞,这么说他现在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这样就已经湿了吗?”

  他在琴酒耳边轻轻地说道,声音里不可避免地有些调侃的意味,他的嘴唇就贴在对方柔软的嘴角上。

  “或许,你比自己想得还要更迫不及待一些呢,Gin。”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赫马佛洛狄忒斯 File.3

  (情人节期间特供套餐:主菜)

  Boss声音中调笑的意味太重了,说出口的话也很像是某些故事里的大坏蛋逼良为娼时的经典发言。

  琴酒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向上挑。

  琴酒绝非笑起来后会叫人觉得观之可亲的类型,正相反,他长着一张非常标准的反派脸——当他露出笑容的时候,表情里全然是轻蔑、狡猾和不合时宜的胜负欲。他的手非常坦然地往下伸去,轻而利落里打开了Boss西装裤裤口的拉链。

  “是吗?”他懒洋洋地说道,“等会如果您软了,可不要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

  “哎呀,”Boss意味不明地说,声音听上去倒是很愉快,“Gin。”

  ——他似乎很喜欢叫对方的代号,而且总是把简单的音节念得温柔又缓慢。当他这样叫琴酒的名字的时候,琴酒心中总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欲望:把他声音里这种游刃有余的味道抹掉的欲望。而琴酒本人,是追逐自己的直觉与欲求之人,猛兽大多如此;所以他再一次凑过去亲吻这位黑暗帝国之王,将自己略微有点尖锐的牙尖陷入到对方下唇柔软的皮肤之中,也如同野兽在玩弄着它的猎物。

  与此同时,他的手已经很有效率地摸到Boss的裤子里去了。那条绝对是来来自英国的老裁缝亲手缝制的西裤剪裁得体、布料柔软,性器官的热度已经一点点从布料之下透了过来,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到过头。

  琴酒稍微犹豫了两秒钟,然后隔着内裤的布料往Boss的两腿之间摸了上去,然后满意地感觉到Boss的呼吸在他的嘴唇之间稍微急促了几拍。

  在这段完全来自预料之外的恋爱关系开始之前,琴酒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直男。或者,从上帝视角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他是那种典型的、在问他“你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的时候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女人吧”,但是实际上现实生活中目光总会被妖艳性感的成年女性吸走的那类直男。这样的男人一般绝不会想象到自己会有摸着别的男人的性器官还摸得挺有成就感的那一天,但是这奇异的场景正在琴酒身上上演。

  他用擦拭狙击枪的枪身的时候那种利落又细致的动作摸着他顶头上司的两腿之间——相当坚硬而热,沉甸甸的分量,阴茎的顶端已经被前列腺液浸湿了一点点;他在隔着布料摸过去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小腹肌肉因为他的动作而轻微地震颤——琴酒跪在沙发上面,用自己的四肢把组织的Boss禁锢在狭小的空间之中,手里捏着对方最脆弱的器官;而至于Boss本人呢,琴酒可以看见对方微微垂着眼,睫毛随着胸膛呼吸起伏的弧度而一颤一颤的,他的嘴角抿起来,而一丝情动的潮红也正缓慢地爬上Boss的面孔,这色调在他偏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的显眼。纵使这样,他也一动没动,就好像正在全神贯注地等待某种事情的来临。

  Boss竟然能在这种局面之下显现出一种奇异而乖顺的特质,这让琴酒在此刻产生了一点奇怪的联系: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自然界中的某种昆虫,母蜘蛛或者母螳螂之类的东西,总之就是那些会在交配之后把自己的伴侣吞吃入腹的生物。而他的伴侣呢,则全然顺从和欢欣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降临。

  ……这个联想让琴酒感觉到自己下面更湿了,事后Boss可能得为这档事给他的定制套装付上一大笔干洗费。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当琴酒为这类联想而情动不已的时候,他本身就已经被Boss拿捏了。众所周知,Boss就是特别擅长在某些非常奇怪的地方拿捏别人。

  琴酒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终于肯大发慈悲地动动手指,把对方双腿之间的那器官从对方的裤子里解放出来。琴酒凑得离Boss更近了一点,面颊几乎要贴进对方的颈窝里,他没往他们两个的身体之间看,只不过是凭着手感沿着阴茎根部向上撸了一把。皮肤摸上去倒是很脆弱而细腻,阴茎顶端渗出的液体把他的手指濡湿了。

  Boss没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比刚才稍微响亮一点的抽气声,他的眉毛稍微皱起来一点。琴酒亲了亲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轻声说:“……现在还硬着呢。真厉害啊,Sir。”

  这声音被他刻意地、格外清晰地吹入到对方的耳蜗之中,琴酒满意的感觉到Boss的肩膀都绷紧了,他能听见对方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是那些极为饥饿的、贪得无厌的人会吐出的声响。

  “哦,原来您比较喜欢这种玩法吗?”琴酒在他耳边问道。

  而Boss则充满谴责地瞥了他一眼:“你真的没有也跑去Pornhub上查某些关键词吗?”

  琴酒无视了这个问题,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刚才被Boss调笑的有点恼羞成怒结果只能指望在其他事情上扳回一城吧。男人总是有点奇怪的胜负欲,哪怕是在床上。

  他为了敷衍过这个问题,只能倾身过去亲Boss的鼻尖和眼帘,与此同时,他一只手握着Boss硬挺的性器、双腿在沙发上艰难地挪动着调整位置,显然是打算找个合适的角度就准备骑到对方的老二上——

  Boss猛然歪头躲过他的亲吻,握着他的腰的手指抗拒似的收紧了。

  “不是。等一下,琴酒。”Boss声音稍微有点急促地说。

  琴酒停下了动作,表情稍微有点不悦。沙发的坐垫有点太软了,皮肤上出了一点汗之后皮革和皮肤还总是黏在一起,所以他跪得不是很舒服。琴酒维持着这个不是很舒服的动作,挑眉问道:“怎么,您现在要萎了是吗?”

  他问的时候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被他环在手里的阴茎,感觉手感倒是不太像。

  “不是!”Boss显然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他伸手握住了琴酒乱动的手腕,“虽然我没有跟女性上床的经历……但是你之前也没把这个多出来的女性器官用在过插入式的性行为上吧?第一次不用做什么准备工作的吗?”

  琴酒当然是没干过这种事,毕竟他之前记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异性恋呢。Boss现在是真心诚意地担心他会受伤,因此看他把别人的阴茎往自己的阴道里塞的那个一往无前的架势看得胆战心惊,但是琴酒思考了两秒,给出了超级直男答案。

  他皱着眉头说:“女人的阴道不是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我感觉已经很湿了,直接操进去就好吧?”

  Boss:“……不是的吧!”

  琴酒又想了想,显然他之前的床伴都是万花丛中过的成熟女性,实在是没有谁能拿出来做例子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略有迟疑,但是还是说:“但是,之前贝尔摩德就是——”

  “我现在确实没有萎。”Boss语气沉痛地说,“但是如果你再在做爱的时候提我的养女,我就真的要萎了。”

  “……”琴酒闭嘴了。

  黑衣组织没有性教育,这点毋庸置疑,朗姆扣十分。而且很显然,琴酒在邪恶的杀手训练营里学习过那么多课程,没有一堂课是花在讲述最基础的两性知识上的。

  琴酒的性教育估计八成来自于从网络上能搜索到的那些黄片——但众所周知,黄片里的那些女演员表现得仿佛永远不会受伤、不需要太过仔细的前戏、而且只要一被插进去就会爽到。

  Boss忽然开始非常真诚地忧虑,贝尔摩德和琴酒短暂的床伴时光中,贝尔摩德到底爽到过没有。看琴酒这样子,他不会不知道黄片中一半以上的女演员都在假装高潮吧?

  但是如果他真的打电话问贝尔摩德这种事,后半生就会被自己的养女(虽然贝尔摩德自己并不承认这个头衔)永久地拉入手机黑名单中,所以这种事也只是想想罢了。Boss又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环住琴酒的肩膀,把对方只穿着一件衬衫的、近乎全然赤裸的身躯拉近。

  “琴酒,接下来由我来接手吧。”他亲了亲对方的下颔,然后低声说道。

  琴酒没说话,但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恼怒的噪音,很像是被质疑专业水平的人会产生的那种抱怨。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善如流的深处双臂搂住Boss的脖子,他们两个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他甚至能感觉到Boss的阴茎硬邦邦地抵在他的大腿侧面。

  而Boss的手则沿着他压在自己身侧的膝盖往上摸去,琴酒的腿肌肉线条很分明,皮肤上有许多伤疤,就算是在昏暗的环境里也可以摸到那些曾经碎裂又愈合的皮肤上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那些疤痕就好像是鲜明的箭头一样为探索者指向这具身躯的更深之处。

  他的手指碰到了琴酒的阴茎,但是却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他的手指温暖、没有茧子,就好像是一条柔软的蛇,或者目标明确的蜘蛛,越过这可观的、硬挺的器官,往他两腿之间更深处摸过去。

  在阴茎底端没有摸到阴囊的感觉很奇怪,这是一种完全违背人正常的生理结构的存在。在阴茎后方,是两片类似于女性阴唇的结构,皮肤细腻而柔软,近乎没有体毛。琴酒皮肤的色素很浅淡,这导致他的口唇、乳晕和性器官周围容易色素沉着较深的部位其实呈现出一种偏红的粉色。从下流一点的角度讲,这绝对是无数A片男优女优们做梦都想要拥有的先天条件,可惜Top Killer本人并不在意;而,如果这个夜晚室内开灯了的话,Boss可能会对他所看见的景象进行一些黏糊糊的调笑,可惜没有开灯的室内令他这次错失了这种可能性。

  Boss的指尖小心地触碰着那片细腻的、应该从未被他人触碰过的皮肤。琴酒的呼吸粗重了一点,大腿肌肉稍微有点紧绷,除此之外没有发出其他声音;但是,那片皮肤已经被人体内部自然分泌出来的液体浸得湿漉漉的了,Boss的手指很轻易地在黑暗中摸到了那柔滑的、湿淋淋的、微微凸起的人体组织,女性的阴蒂。Boss谨慎地用指腹轻轻地碾了一下,琴酒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大腿不受控制地收紧了一点,好像想做出一个类似于夹腿的动作,但是最后只不过是膝盖更紧地抵在了Boss的腰上。

  Boss想了想,问:“其实这个,你自己也做过吧?”

  琴酒理应是做过的,他想,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都有探索之心,尤其是不以自己的身躯和自己的欲望为耻的人们。他继续碾着那片软绵绵的肉,光洁的粘膜下方丰富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尽职尽责地把轻缓的、波浪一般的柔和快感反馈给人的大脑。琴酒能听见一些黏糊糊的水声,在黑暗中被搅弄得过于响亮,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在Boss肩膀上缓慢收紧,声线也因为欲望的富集而压得更加低沉。

  “嗯。”他短暂地应了一声,因为有点没法分心说出太长的句子。

  Boss还在玩弄那小小的器官,直到阴蒂整个挺立起来,硬邦邦地磨着他的手指侧面。他在这小东西上用心过了头,就好像他能在这里花费无限多的时间一般——又或者,听着琴酒这样一贯冷淡的人呼吸声逐渐粗重起来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他用两根手指夹住小小的硬粒轻微地拉扯,感受着琴酒大腿内侧肌肉颤抖的频率,然后,他随口问道:“但是更进一步……就没有试过吗?”

  他其实真的挺好奇的,因为假设他自己长了个女性的性器官的话,他绝对会兴致勃勃地去尝试各种类型的性高潮——网络上总说女性性高潮的强度是男性的多少倍,到底是哪来的数据啊?

  是个男人都会好奇的吧?

  琴酒正在很艰难地维持呼吸的平稳,但是显然维持得很不成功。啊,当然了,他是个成年男性,他会自慰,他也是个双性畸形的成年男性,所以他甚至有的时候会用自己的女性性器官自慰——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别人的手和自己的手落在这些敏感的部位,感受是大不相同的。可能是因为人对其他人的动作没有预期,又或者……又或者你正爱着对方,因而心理上反馈而来的快感更加强烈。

  因此,此刻他恼怒地发现自己的腿正在不受控制的发抖,他的身体正在背叛自己,向外来者欢欣地敞开属于自己的一切,就仿佛看似无坚不摧的耶利哥城,在七声号角之后彻底垮塌了。Boss的手指刮过阴蒂,他的动作非常非常小心,没有用指甲弄疼那些细嫩的粘膜;奇异的快感就从他的手指抚摸过的地方生长起来,带着奇异的、电流一般的麻痒,像是野草蓬勃的根茎那样在人的身躯深处疯狂的生长。

  琴酒把头靠在Boss的肩膀上,徒劳地试图让自己的反应不要那么激烈,不要显得像是个没有性生活的雏儿一样——但是完全不成功,他面前的人是Boss,这一点就足以打破所有故作镇定的假面。这不一样,只有这个人是不一样的。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

  总之,此刻琴酒大概正被这种混乱的感触和思绪淹没,导致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Boss在问什么。琴酒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句子倒是足够简洁。

  “我小的时候……”他的声音很低,因为喘息而有点模糊,但是语调倒是很平淡,“做过几次经阴道和直肠的彩超。”

  ——好的,这足以说明一切,简言之就是被阴式彩超的探测头捅到对纳入式的性行为完全失去兴趣的悲惨故事。这样的话单拎出来有些人可能觉得听上去很好笑,但是Boss知道其实不是如此,因为整个事件的客体是指:一个十二岁到十七岁之间、第二性征才发育没多长时间、还没有成年的小孩。

  Boss知道当年日本那边不把训练营的小孩当人看,也知道那些被组织资助的黑医没什么医德,但是过去发生的某些事情肯定违反了许多医疗规则……

  朗姆再扣十分。

  Boss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摸了摸琴酒的头发。这些发丝被体温浸得温暖,并且像绸缎一般柔软。

  “接下来,”他在琴酒的耳边说道,“我会慢一点,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他的手指终于放过了红肿起来的阴蒂,他的指尖湿淋淋地,贴着那些柔软的粘膜继续往更深处探索而去。琴酒的握着Boss的手臂的手指稍微紧了紧,可能多少还是有点紧张——或许对于某些人来说,纵容对方把手指探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给人的感觉跟把头颅放在狮子口中并无什么区别。但是,他还是低声指出:“不要显得我好像是个什么脆弱易碎的物品一样。”

  “我能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比如说足够强大就不必被小心翼翼地对待……但是其实我并不那样认为。”Boss温声回答,在他的阴茎还硬邦邦地在琴酒大腿附近戳来戳去的时候,他还能用这种语气说话真是不容易,“琴酒,‘珍视’这样的感情,跟你是个多么强大的人无关——这只关乎于我。”

  他说这样着,终于把食指推到了琴酒的身体内部——滚烫的,湿淋淋的,紧致的,因为紧张而抽动着缩进的身体内部。被艺术家们比作禁忌的花园的隐秘之处,诱惑人类始祖的古蛇的居所,伊甸。

  Boss的指甲修剪得圆润而整齐,但是尽管如此、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而缓慢,琴酒依然能感觉到指甲坚硬的边缘如何划过阴道脆弱的内壁。这是不可避免的,人的手指毕竟不是全然柔软的。琴酒咬着牙压抑住某种冲动,也就是起身逃脱这令人感觉到无所适从的局面的冲动。进入他身体里的东西让他回忆起更年轻的时候某些令人感觉到不愉快的经历……但是Boss很快用自己的嘴唇把这种不妙的联系打碎了。Boss正小口小口的亲吻着他的脖颈,嘴唇柔软而温热,唇纹就贴在他不断跳动的脉搏上面。Boss没有用牙齿和舌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亲吻总给人一种他在品尝、吞噬什么东西的感觉。

  他的声音也混合在这个亲吻里,在琴酒脖颈附近的皮肤上隆隆地震动。

  “在你回来之前,我查了点资料。”他低声说,他的手指往琴酒身体的深处探去,滑腻的液体被他的手指从穴口附近挤出来,黏糊糊地被蹭到琴酒的大腿侧面,“关于女性的阴道高潮,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阴道高潮只来自对阴蒂附近敏感的神经的刺激,而有些人则认为,女性的阴道中某个地方的神经末梢格外敏锐,这才是导致阴道的性高潮的根本原因……”

  老天,他的语调可真够公事公办,像是个在礼堂里发表演讲的老学究。但是他的手上正干的活儿可是另外一回事:他正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第二根手指慢慢地推进琴酒的身体里。一根手指也就罢了,从第二根手指开始,琴酒感觉Boss好像就已经开始挑战他这个多长出来的器官的容纳极限,他能感觉到那些肌肉和粘膜被撑开,异物一寸一寸地挤入的感觉变得格外的明显。但是奇怪的是,那并不怎么疼,只是很……涨,奇怪的痒意沿着Boss的手指触碰到的地方一道向他身体的深处蔓延过去,让他在被异物感折磨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奇怪的空虚。

  Boss的中指也伸到了底,指根被阴道最外面那圈富有弹性的、湿漉漉的肌肉环不知廉耻地咬着,指根处的伤疤痕迹时不时被穴口的软肉吞进去一截,刀疤上覆着一层水淋淋的体液。他缓慢地转动着手指,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位置,就这样利落地从琴酒的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哼声。

  Boss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他的嘴唇贴在琴酒的颈窝附近,低声问:“感觉怎么样?不疼吧?”

  如刚才所说,琴酒不疼,但是他也不太好开口说话,要不然他总觉得自己会哼出什么奇怪的声音。但是Boss在性这档事上显然是个不听见对方说“好”就绝不肯多动一下的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体贴还是单纯的坏心眼。

  “嗯……”琴酒沉默了片刻,略有点迟钝地回答他,“还好……啊!”

  “还好”大概就是示意Boss可以继续下去的关键词,因为他在琴酒话音还没落下的时候把第三根手指塞进去了个指尖。这个动作进行得实在是有点艰难,虽然还是不疼,但是琴酒依然感觉到相当怪异——他们都能感觉到这未经人事的器官已经接近可以被扩张的极限,那些粘膜和肌肉紧绷着,被手指堵在里面的是满满的水液,Boss的手指每深入一寸,都会搅出响亮到荒唐的水声。

  此时此刻,Boss的手指卡在他的双腿之间,连西装外套和衬衫的袖口都没有挽上去,琴酒完全勃起的性器就在他手腕上方的布料中蹭出一道道湿痕,而他衬衫那截雪白的袖口都被琴酒两腿之间流出来的东西浸湿了边角。

  “放松点。”Boss显然感觉到到了这关头琴酒的身体有点太僵硬,于是他这样轻声说着,空着的另外一只手安慰似的抚摸着琴酒的脊背,就好像在摸一只危险得大型野兽。

  琴酒的肩膀、腰部和大腿都紧绷着,腿部的肌肉甚至因为维持了太长时间紧张的状态有点发颤。他很想吐槽Boss的安慰来得倒是很清楚,可惜对方完全不知道他处在一种什么状态里:他从未跟男性上过床,也从未使用过现下Boss正在小心扩张过的这个器官,更别提他本人还是个超级多疑的控制狂,在这种情况下他能维持老实不动的状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实际上在同一时间,他的本能还在叫嚣着把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人掀翻,就仅仅是为了保证他自己的安全。

  Boss继续缓慢而细致地亲吻他的脖颈,嘴里很低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可能纯属是为了帮琴酒转移注意力。“我看了你的那些彩超和X光检查结果,”他低低地说着,“你的医生应该也跟你说过……男性的盆腔比女性要窄,对吧?这样,女性才能在她们腹中孕育一个胎儿之后顺利地生产。而你呢,任何地方都和其他男性无异,但是盆腔中却多出了女性的子宫和阴道……”

  此刻,琴酒的身体已经在对方的不断安抚之下放松一点了,Boss的三根手指有了点活动的空间,正在他身体里缓慢地抽插着,以非常直白的、模拟性交的方式。在最开始那阵最明显的不舒服的感觉过去之后,他再一次能感觉到酥麻的快感像是蛇一样在他身体内部蜿蜒爬行。

  女性性器官带来的高潮是缓慢地叠加的,就好像达到一定高度之后猝然崩塌的沙塔,琴酒不知道最后的那个极限在那里,但是Boss侵入到他体内的东西正在过去的十几分钟之内缓慢地讲他推向一个陌生的境地。在这种情况,再仔细理解Boss在说什么就变得有点困难了,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从鼻子里哼出一个表示疑问的音节:“……嗯?”

  “我是说,”Boss继续轻柔地、条理清晰地说下去,“男性的直肠前方是前列腺,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能从肛交中获得性高潮。而你……Gin,你的身体里多出了别的器官,你的肠道前方多了本应该属于女性的阴道和子宫,而阴道的前方才是睾丸和前列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盆腔中多出来的器官导致这些东西都格外拥挤地生长在一起,导致它们比其他成年人的同类器官都更加小且狭窄;这也意味着——”

  他的手指缓慢地、一寸寸地在琴酒的身体深处摸索,就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有好像只是无意义的亵玩。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吊得琴酒感觉不上不下的,而另一方面,他对Boss的了解让他提前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感。这一瞬间琴酒想要说什么,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Boss的手指就在他的身体内部格外坚定地、目标清晰地按上了他体内的某一个点。

  琴酒即将说出口的话被撕碎了。

  这一刻某种白光从他的眼前炸裂开来,剧烈的快感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位置爆炸。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核心仿佛在融化、在焚毁,他因为过于激烈的快感的浪潮和痉挛起来,双腿无意识地用力夹紧了Boss的身体,大腿内侧的肌肉紧绷起来,把对方的手腕卡在了他的双腿之间,这姿态模糊了这个动作中逃避和欢愉之间的模糊界限。

  琴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什么声音,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具体做了什么。几秒钟之后他的意识才缓慢地回笼,他意识到自己倒在Boss的胸膛上,被汗湿的面颊贴着对方的肩膀;他的腰腹和大腿都在轻微地痉挛着,Boss的手腕也依然硌在他的两腿中间,手指依然深深地塞在他的身体里面,不断无节奏地紧缩着的阴道的肌肉如同饥饿一般吞噬着那几根手指;他还意识到,Boss的手指乃至袖口都是湿淋淋的,上面沾满了他在高潮时不受控制地喷出去的爱液,以及,他在刚才这短暂的十几秒之内以及射了——在阴茎没有经过任何触碰的情况下——浑浊的、发白的液体溅在Boss那身西装腰腹部的位置,还没软下去的阴茎贴在对方的衣料上,在布料之间湿漉漉的陈列着。

  琴酒张了张嘴,然后发现自己的嘴唇在抖,而且他可能一时半会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所以他又把嘴闭上了。Boss的另一只手还在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腰部,这位组织的话事人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低沉,语调更慢了一些。

  “……琴酒,这也意味着,”他慢慢地说完了刚才没说完的句子,灼热的呼吸吹过琴酒的耳畔,“我能从你的阴道里碰到你的前列腺。简单的医学常识。”

  ——他已经身体力行地证实了这个琴酒从没注意过的医学常识。琴酒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努力平顺着自己的呼吸。他被席卷而来的高潮弄得浑身发软,但是同时意识到Boss本人也没好到哪去:某个硬邦邦的器官还抵在他的大腿上呢。说起来,Boss本人竟然能在硬到这程度的时候硬生生地靠意志力忍住,全程慢条斯理地搞他的前戏,向来也非常令人震惊。

  但是琴酒觉得对方也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因为他能感觉到Boss的腰身也是紧绷着的,他维持着那个并不舒服的坐姿,很可能是为了克制自己把性器官往自己的伴侣身上蹭一蹭、好缓解自己不断积累的欲望的冲动。这顿悟搞得琴酒有点想笑,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胸膛深处被某种温暖的东西盈满。

  但,他是不会承认的。组织的Top Killer不会承认自己被取悦到了,也不会承认自己被对方弄得心尖发软,以上这些词语与冷酷无情的杀手格格不入,并且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所在。这个时候他的呼吸还是有点抖,大腿时不时轻轻抽动一下,偶尔还会痉挛的阴道把更多滑溜溜的液体从身体深处挤出来,他就这样在一片狼藉里坐起来,伸手过去捏了捏Boss两腿之间特别精神的器官。

  Boss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呼吸简直停了一秒。

  “没想到您还没萎呢。”琴酒似笑非笑地说——或者,他想要拿出自己平常似笑非笑的劲头来,但是在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了。这说明他刚才肯定是叫出声了,糟糕。

  “是啊,可喜可贺。”Boss干巴巴地回答,他的声音已经接近紧绷的极限了,显然正饱受欲望的折磨。琴酒在一片昏暗中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瞳孔放大,虹膜的最中央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的欲望。在这档口,他的目光依然锐利、贪婪,像丛林中想要觅食的猛兽一般。

  ……但是,显然他还在等一个许可。他在等琴酒说“可以”,在琴酒说这话之前他绝不愿意冒着弄疼或者弄伤自己的伴侣的风险。这种体贴与他的身份和他的权力格格不入,但是确实仅属于他的、独有的风格。

  如果琴酒回顾以往的话,他会弄明白自己是怎么爱上眼前这个人的。

  爱是属于弱者的缺陷,在他还在组织的训练营里的时候,他被灌输过这样的道理。在多年之后,他义无反顾地反叛了他学习过的真理。

  琴酒停顿了一两秒钟,等待着身体的颤抖平息下去。

  “……进来吧。”片刻之后,等声音中的颤抖平息一点之后,他轻声说。

  Boss反问道:“什么?”这是明知故问,对方只是想听他再说一遍而已,琴酒太了解对方了。

  琴酒哼笑了一声,用另外一只手捏了捏Boss的后颈。

  “进来吧,我不会再说一遍了。”他用近乎于他对自己的属下们下达命令的时候的那种说一不二的冷酷音调说道,“请您操我,先生。”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赫马佛洛狄忒斯 File.4

  (情人节期间特供套餐:甜点)

  琴酒知道自己的言辞与姿态取悦了Boss……倒不是说他是刻意在取悦对方,至少他自己是不承认自己会去“刻意”取悦对方的。但无论如何,在那双承载着情欲的琥珀色眼睛落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被洞悉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Boss在他耳边低声说。前者这样说的时候,手指缓慢地抚摸过琴酒的腰背,然后一路向他的臀部滑过去——Boss的指尖依然是湿的,潮湿的液体被他随意蹭在琴酒背部没什么血色的、陈横着疤痕的皮肤上面,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他的手指在琴酒的腰窝附近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终于到达臀尖,男性的臀部没有女性那么丰富的脂肪,但是在肌肉放松的情况下摸上去还是柔软的。

  他态度狎昵地捏了捏手掌之中温暖的肉体,嘴唇又啄了啄琴酒的嘴角:“疼的话要和我说。”

  “这话您今晚不止说了一遍了。”琴酒简短地回答。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次跪起来,调整着自己和Boss之间的距离,好让对方的性器更深地嵌到他的双腿之间。

  但这关头他的腿其实还是有点颤抖,那并非来自于无力或者疲惫,而纯粹来自过量的情欲之后肌肉全然本能的抽搐。他能感觉到这些平常不常被人触碰的肌肤在这时刻要比一般情况下敏感得多,在那个硬而热的器官擦过他的双腿之间的时候,他轻微地抖了一下。

  坚硬的、沾着点湿润液体的龟头顶向他双腿之间柔软凹陷之处,在会阴位置谨慎地蹭来蹭去。到这关头琴酒没法去打听其他在此之前以为自己是直男的人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心中会做何感想,反正他的双腿因为实在感觉到紧张而绷紧了,但做这动作对缓解紧张毫无作用,反而是把他身体里没流干净的液体又挤出来一点。

  琴酒感觉到了这恼人的触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他抱怨道:“我怎么感觉咱们进行得像是毛头小鬼偷尝禁果一样?”

  ——太过谨慎,太过温柔,饱含了太多隐秘而不知所措的期待。说得再多就显得有点恶心了。

  “因为这正是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Boss回答,他轻轻地亲着琴酒的嘴唇和下巴,同时用双臂把对方搂得更紧了一点儿。他的手指捏着琴酒的臀尖和大腿根部,把自己的阴茎一点点小心地进对方的身体里去。

  阴蒂还是硬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狼藉痕迹,穴口也很是柔软,因为之前的性事而微微敞开,但是里头却还是太紧了,毕竟,之前做前戏的时候也只不过进去了三根手指而已。

  Boss尽力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又轻又缓,他近乎是在屏息了,因为咬紧牙关的缘故,他面颊的肌肉都是轻微地紧绷着的——在情欲勃发的情况下,在揽着这样一个人的情况下,试图克制自己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琴酒这条多出来的阴道湿而热,富有弹性的肌肉仅仅地箍在试图深入其中的器官上,紧绷会使人感觉到疼痛的地步。

  Boss不知道琴酒有没有感觉到疼,对方什么都没说,但是显然也在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腰身稍微紧绷起来。琴酒微微低着头,跪在他身体上方,眉头是轻微地皱起的,单看表情分辨不出他的痛苦还欢愉。

  他越是这样表现,Boss自己就越不敢轻举妄动。他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性器塞进去,动作轻柔到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折磨。等到他最后整个进去,髋骨碰上琴酒腿根的皮肤的时候,自己简直松了一口气,任何一个人在插入到这样紧致又柔软的穴道里去却没有选择轻举妄动,都可以称得上是圣人。

  “感觉怎么样?”Boss问。他在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调不自觉地放得更低了。

  琴酒还在调整呼吸,不知道怎么,Boss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稍微有点抖。

  “……不疼,”他的眉毛还是皱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Boss的肩膀上轻微地收紧,“但是感觉有点……奇怪。”

  确实是很奇怪。这种程度的性事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亲密了,假设他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在Boss之前,他从未——也绝对未曾想象过自己会容忍对方到愿意把对方的性器官纳入到自己的身体之内过。诚如王尔德所言,性永远关乎权力,对于遵循某种弱肉强食的法则的人来说,做爱的时候的体位不体现着你的偏好,而永远体现出你愿意为他人让步到什么程度。而琴酒,可能已经为了某些人一再地让步了。

  而Boss的腰身依然僵着,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琴酒的脊背和头发,但是他呼吸的急促程度则显现出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上那样情节。他竭力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但是开口但是很好声音依然又低又哑,透着一种隐含的期待。

  Boss问:“……可以吗?”

  琴酒知道克制自己的欲望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思维模糊的、混沌又柔软的边缘,他心不在焉地好奇了一下,如果他不对Boss说“可以”,对方又会怎样呢?他的嘴唇在黑暗中碰了碰对方的面颊,他能感觉到对方面孔的皮肤是滚烫的,如果灯光再明亮一点,琴酒应该可以看见他的颧骨上腾升起欲望的红色。

  多奇特、克制又温驯,这些字眼应该跟眼前的人格格不入才对。

  于是琴酒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没有说“可以”或者“不可以”——他用自己的行动给出了对方答案。他用膝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抬起腰臀,他能感觉到那湿淋淋的、滚烫的、坚硬的器官被从他体内一点点拖出来,某些液体顺着他的腿往下淌。身前的阴茎还尚且处于不应期之中,阴道柔软的肌肉却时时刻刻为入侵者而欣欢鼓舞,他感受着奇异的麻痒填塞满他的腹部,他跪直了,微微咬着嘴唇,以同样缓慢的姿态再一次沉下身体,将那器官吞没到身体深处。

  琴酒轻轻地皱着眉头,以这个频率跪在Boss的身体上方起伏着身体,他低垂着眼睛,成功地把细碎地呻吟吞回到喉咙里去,只有起伏的喉结昭示着他在无声地抵抗着什么。而boss的手指落在他的腰上,琴酒能感觉到Boss的指尖震颤着在他的皮肤上收紧,然后又再一次强迫自己将力道放松。

  室内光影模糊,但是从落地窗漏进来的那点遥远的灯光、还有室内连续想起的淫靡的水声就足够昭示着这里发生了什么了。琴酒身上出了一层汗,布满伤疤的身躯可能微妙地泛起一点红色,女性的生殖器官带给人的是连绵不断的高潮,没有间隙,没有停顿,起起伏伏如同波浪。他能感觉到每一次动作都把一些水液从那柔软的、泛红的穴道里挤出来,沿着他的腿根和臀缝四处流淌,弄湿了Boss那条熨烫笔挺的裤子。

  Boss的嘴唇就贴在他的脖颈上,必然能从颈部薄薄的皮肤下感受到脉搏强烈地跳动的痕迹,那是生命留下的轨迹,生存无可辩驳的证明。他的手指沿着琴酒的脊背往下滑,一路摸到腰窝、到柔软的、滚烫的臀缝,到更深、更隐秘之处,他的手指在后穴紧闭的穴口周围打转,那里柔软的皮肤已经被从琴酒身体里面流出来的液体浸湿了,根本算不上干涩。而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亲密地卡在琴酒的髋部附近,食指和中指压在他腹股沟附近的皮肤上面。

  然后——

  然后他抓住琴酒的腰把他往下一按,琴酒顺从地把体重压上去,体内的性器旋即深入到更深、更深的地方,这让两个人分别发出了一些小小的噪音。同一时间,Boss的两根手指已经借着润滑挤入到琴酒的后穴里,不是很深,最多只有两根指节的深度,但是却有些太有存在感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别人填满的感觉非常鲜明而怪异,琴酒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声,他被操到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微微地张开,却没有任何更多的声音发出来。他的腰肢和小腹都在震颤,大腿不受控制地痉挛地夹紧,后穴和阴道都在有节奏地收缩着、挤压着入侵的物体,这意味着另一波高潮的临近。

  Boss的另一只手有些用力的压上琴酒的小腹,指尖按在琴酒的腹股沟附近。

  这动作成功地从琴酒嘴里挤出一声更破碎些的呻吟,诚如之前所说,男性空间有限的盆腔里要挤进那么多器官还是有些勉强了,在身体里有别人的性器官不断深入的情况下,这种按压带来的不适感有些明显,又或者这感受更清晰地昭示着一个事实:他确确实实是被别人填满了,如前言所说,这依然关乎于“权力”,或者更关乎更深层的其他关系。

  Boss的指尖能在琴酒的腹股沟附近的皮肤和肌肉之下,摸到某个小小的、圆形的硬块。

  “隐睾,”他在琴酒耳边低声说,声音因为欲望和喘息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琴酒整个人都在抖,他的身体紧绷着,舌尖抵在下唇上,嘴唇亮晶晶的。Boss怀疑琴酒根本没听清他再说什么,但是其实这并不重要。“能在腹股沟附近用手指触及到没有下降到阴囊的睾丸……确乎如此,Gin。”

  他不知道琴酒有没有听懂,但是这不重要。下一秒琴酒就略有凶狠地凑过去,用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吞掉了Boss想要说出口的任何话。Boss的第三根手指残忍地坚定地往他的身体里挤,指甲刮过肠道火热而柔软的内壁,琴酒感觉到自己被彻底撑开了,如同被摊开一览无余地供人审视,高潮也就在这一秒又一次席卷而来。

  他因为这种全然陌生的、令人难以招架的感受发出了一些小声音,不知道是恳求还是单纯的叹息。他之前一直在用英语跟Boss说话,但是到这关头,他的嘴唇之间吐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日语单词,Boss并没有听清楚,但是却能听明白他在期间透露出的渴求。

  接下来的事情是一片混乱,Boss再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力道和节奏,他更用力地握着琴酒的腰,支配他在自己身上起伏的节奏,把自己的性器深深地操进对方的身体里;他的指节在琴酒的后穴里搅动着深入,手指残忍地弯曲起来,用大拇指深深地按压着他的会阴。他们在曼哈顿的高层公寓里以他们能够想到的那种激烈的方式搅成一团,琴酒很确定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在Boss的下唇上留下了一个一两天之内没法消掉的牙印,但是更多的思维则被卷入一派支离破碎的、模糊的、叫人心醉神迷的碎片之中。在最后高潮最为灭顶的巅峰袭来的时候琴酒的身体痉挛地反弓起来,碧绿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在颤抖地眼皮下面向后翻,放大的瞳孔中是一派空茫的神色。而Boss则用牙齿碾过他的喉结,在喉结下面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红通通的牙印。

  ——在高潮的余韵一波波地从皮肤下面蹿过的时候,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身体紧密地相连在一起,皮肤上布满温热的汗水,衣料褶皱到一塌糊涂。琴酒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心脏在胸膛中一下下有力地、迅速地跳动着,阴蒂和乳尖都是硬挺的,阴道在一阵阵不受控制的痉挛。他承认自己的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他虽然挺想移动一下自己被压到发麻的腿,但是只是很不成功地在Boss的上方扑腾了一下,塞在他身体里的东西鲜明的感触让他地哼了一声。

  “抱歉。”Boss低声说,虽然这个道歉没有什么诚意。他的胸膛也大幅度地起伏着,在之前被弄得有点乱的头发终于挣脱了发胶的束缚,有一缕灰白色的头发落在他的额头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悠着。

  这捋头发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杀伐果决的黑帮教父了。当然,只有一点点。

  Boss的呼吸声依然沉而粗重,他就这样一边尽力平缓着呼吸一边把手指从琴酒身体里抽出来,他用手指蹭了蹭琴酒的尾椎,然后低哑地说:“……之前在日本的时候有些人在私下里管你叫Top Killer,我现在完全理解了。”

  琴酒:“……”你理解到哪去了。

  他谴责地看了对方一眼,但是这情绪大概没法在黑暗中很好地传达。他咬着牙挪动着膝盖,好让对方把阴茎从他整个被操开了的、柔软的、黏哒哒的阴道里拔出来。精液和其他液体顺着他的腿不要钱一样往下滴,幸亏他并没有卵巢,要不然善后事宜可够麻烦的。

  “不好笑,”他咬着牙抱怨道,并且同时注意到有一缕长发不知道怎么被他卷到嘴里去了,他皱着眉头把头发呸出来,“而且还是不好笑的黄色笑话,加倍糟糕了。”

  “哎呀,要求真高。”Boss说,他凑过去亲亲琴酒的嘴唇,“去洗澡吗?”

  “一起?”琴酒瞥了他一眼,“您确定洗澡的时候不会擦枪走火吗?”

  Boss想了想,然后真诚地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我可不能肯定。”

  从各种方面说,琴酒都是个很克制的人。

  他的生物钟极其准确,无论执行任务到多晚,第二天都会在六点多钟雷打不动地醒来。他并不挑食,就算是有自己偏好的食物,也不会无节制地饮食。他对性的需求也并不特别强烈,他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成年男性,但是也并不沉迷于欲望,就算是贝尔摩德那样的大美人也并没有得到他的特别垂青。

  ……这完全无法解释,为什么琴酒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墙上的挂钟指针显示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上午十一点了。

  这是为什么呢?

  他和Boss在公寓的主卧里滚成一团——字面意思上的滚成一团——Boss又睡到他身上去了,这人从十岁到五十岁都没法改掉这个习惯。现在,两个人的腿在被单下面缠在一起,琴酒至少有一半的头发都被Boss压在肩膀下面,他的嘴唇基本上贴在Boss的眉毛上,对方掺杂着白丝的头发毛茸茸地在他的颧骨附近拂来拂去。

  琴酒短暂地回忆了一下他们昨天晚上干了啥。

  他们在浴室里非常迅速地擦枪走火了,不如说两个人进入浴室的时候其实都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他们立刻在浴缸里搞了第二发;离开浴室之后Boss坚持要把琴酒的头发吹干(琴酒说自己头发太长了一般不全吹到干,结果Boss特别震惊地说“你这么睡觉都不会头痛的吗?”),然后他们在吹头发工作的末尾热情洋溢地搞了第三发。

  ……有点太热情洋溢了,搞得琴酒感觉自己变得像是个刚开荤的青少年似的。而且Boss现在的身体年龄不是都五十多了吗?

  当然,如果琴酒问的话,Boss就会说“七十多岁的人还有嫖娼被抓的呢”,所以我们应该庆幸他没问。

  总之,现在琴酒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还是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他自认为自己过去并不是这样沉溺于情欲的人。当然,如果贝尔摩德或者奥纳科纳在的话,就会有人能向他指出“正常的生理需求”和爱情还有荷尔蒙之间的区别。但是现在并没有人给他开恋爱小课堂,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同时,琴酒也注意到,他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因为受到了未读短信而屏幕一闪一闪的。

  想都不用想,发短信来的是贝尔摩德,对方肯定是在他回家后非常操心地发短信问他“怎么样了,没有吵架吧”之类的话,但是其实那个时候琴酒已经和她的养父热火朝天地滚在了一起。

  琴酒从不漏接信息,看对方迟迟不回消息贝尔摩德估计就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对方估计大为震撼。

  琴酒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去拿手机给贝尔摩德回短信,免得对方日后以此为由对他大肆嘲笑。

  但是此刻的感觉太好了,柔软的、被窗帘过滤成朦胧的白色的日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缓慢地爬上了一半垂在地板上的被褥。钟表的指针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除此之外,万物寂静无声。

  Boss的手臂温暖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早安。”这个很难早起的、邪恶又危险的人物含含糊糊地说,因为太困一口亲在了琴酒的下巴上,“想再睡会吗?”

  琴酒垂着眼看向Boss,在这样的场景之中,对方眼角和嘴角的那些皱纹似乎都被模糊了,让他这张脸看上去似乎比应有的更加年轻。

  “好的。”于是琴酒这样回答。他永远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