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九十五章 如露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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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以从伏特加的角度来看看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一言以蔽之:伏特加根本是懵的。

  他参加这个任务之前,他最敬爱的大哥根本没跟他们说这个任务的详情;可以说,等到伏特加在规定地点就位的时候,他都还不知道他们悄悄护送上那条货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在琴酒的任务小组里实际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虽然在很多人眼里他的大哥琴酒是个异常凶恶、脾气很差的家伙,但是实际上对待自己的下属,他意外地是那种能耐心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敌人的思路与陷阱的上司。

  当然了,虽然在解释这些事情的时候,琴酒一贯会用凶巴巴的语气、而且在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掺进几声冷笑,还会说些什么老鼠呀、什么铁蛇呀之类的奇怪比喻句。伏特加有的时候会被他的这些比喻弄得一头雾水,但是他会把他大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地记在小本本上。

  总之,在对待自己的小组成员的时候,琴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除了这次。

  同样,由琴酒指挥的任务也通常以成功告终——自然如此,在黑衣组织里坐到琴酒所在的这个位置的人,任何一个一不小心导致的失败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当然,也除了这一次。

  公安的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条船上的时候伏特加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有到船上去,而是留在码头上负责接应工作,因此只能眼睁睁地在岸上看着开枪时枪口亮起的火光时不时地从黑暗中闪过,但是除了干着急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公安方面往那条船上派了多少人,就算是去救人也只是死路一条。

  快二十分钟之后他把湿漉漉、而且骂骂咧咧的基安蒂从冰冷的海水中捞上来,这个脾气火爆的狙击手肩膀上有一道伤口在流血,颧骨的位置也多了一道血痕,看上去像是被流弹擦伤所致。她常穿的那件黑衣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沾着些看上去就让人打心眼里感到不快的白色人体组织。她一边擦脸颊上的血一边把自己扔进伏特加开的那辆SUV的副驾驶座的时候,言简意赅地说:“操,他们在我面前打爆了龙舌兰的头。”

  她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成功从那艘船上撤离的人,龙舌兰死了,爱尔兰带着那个箱子,肯定也凶多吉少;至于卡尔瓦多斯,他负责另外一个制高点,并不在基安蒂的视野范围之内,但是鉴于他后来再没出现在无线电的公共频道之内,就不能指望他是个幸运的家伙。组织还往那艘船上派了几十名没代号的底层成员,连伏特加和基安蒂都记不全他们的名字,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撤退之中没人还有心思顾及他们。

  ——但是问题在于: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是琴酒的重大失误吗?某种可怕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失察?他们似乎是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落入了公安的包围里,但是像是伏特加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他的大哥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当然啦,基安蒂会说因为这显然是琴酒的计划失误,她在揭自己上司的短这点上总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直言不讳。

  就比如说这个时候她正从嘴里吐出多得难以想象的污言秽语,“操你的!琴酒!这次你他妈的真要把我害死了!”,当然其他内容就因为过于粗鲁难以再任何一个非限制级的节目中展示了——由于日语里没有任何一个软绵绵的词儿能表达她此刻(比如说被另一个熟识的组织成员的脑浆溅了一脸)的心情,以上所有内容都是她用英语骂出来的。

  再然后,爆炸声就响了起来。

  已知:琴酒的人没有在这个码头上安放炸弹,尽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黑衣组织确实是个喜欢用炸弹炸掉某地重要建筑的组织(或者在某些平行宇宙里,他们还挺喜欢用武装直升机扫射点什么的,这略过不提);又及,日本公安肯定不会疯到去炸东京港。

  “琴酒!”在伏特加把车速狂飙到九十迈、在不断发生爆炸的码头以及无数正在起火熊熊燃烧的集装箱之间穿梭的时候,基安蒂发出了类似于尖叫的声音,“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琴酒没有给他们答案,通讯的另外一头是一片令人心寒的杂音,而伏特加这边的情况则已经糟糕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码头上安放了炸弹,但是很显然那人绝对把整个东京的爆炸物都塞在这里了,炸弹的当量能确保所有人都被结结实实地炸上天。

  伏特加的SUV简直就像在一片熔岩炼狱里行驶,每隔几秒或者十几秒钟都会有爆炸声或远或近地响起,不断有被爆炸撕碎的金属和其他碎片被纷纷扬扬抛上天,然后再噼里啪啦地砸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火在肉眼能看见的每一个缝隙里燃烧,橘红色的火星如同被风扬起的沙子一样沿着地面团团滚动,火势大得有些不正常,这说明炸弹里很可能还加了别的料。

  透过车窗看外面飞掠而过的景色,能看见有些集装箱里面的货物被点燃了,那些八成是些外贸进口的衣物和布料,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化纤制品被烧焦的刺鼻气味;塑料和橡胶在缓慢地阴燃,固体物质像是被阳光晒软了的沥青那样开始在地面上逐渐流淌,滚烫的蒸汽喷上天空,把人的视野都扭曲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这辆汽车没被任何一次爆炸掀上天,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奇迹。而且这样情况至少还带来了一丁点好处:能看出来,公安的那些人对这场爆炸也一样猝不及防,那群穿着制服的家伙也全部都在手忙脚乱地挣扎求生,整个码头上还活着的人全都乱成一团,在这个时候,至少没有什么正义之士会去冒着生命危险去追踪一辆忽然从火场里蹿出来的、来历不明的SUV。

  伏特加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琴酒一直没有相应通讯,在这种情况下伏特加也只能咬着牙把汽车往码头之外开。基安蒂攥着一把格洛克手枪,爆炸地反复呼叫琴酒,在她重复这操作第七次或者第八次之后,通讯终于又连上。

  琴酒那边听上去混乱的可怕,风声、某种东西在爆燃的声音和金属结构逐渐坍塌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混合在一起,不过琴酒的声音提得很高,是以伏特加和基安蒂都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声音。

  “伏特加,来接我。”他说,然后他非常准确地报出了他所在地的坐标,离他之前选择的那个制高点并不算太远。他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快点。”

  他的声音依然冷酷而稳定,但是坐在车子里的两人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丁点不一样的东西……伏特加也没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因为他从未听过琴酒用那样的语气说话。那与任务失败带来的愤怒或者遭人算计导致的狂暴都并不相同,那似乎更加紧绷、更加忧心、更加迫切。

  伏特加依然感觉到迷茫,但是某种动物性的直觉让他更加用力的踩下了油门。

  在到达琴酒所在地点的这短暂的一百来秒之内,汽车像是只受惊的动物一样在几乎化为废墟的码头上蹦蹦跳跳。伏特加不知道碾过了多少挡在他前方的东西——可能是在爆炸中被抛撒上路面的碎片,也有可能是因为吸入有毒气体过多而倒下的人的躯体。最终他达到了琴酒提供的坐标指明的地点,那地方是在火焰与爆炸之间一个狼狈而残破的小小死角,集装箱被火焰炙烤得滚烫,但是尚且屹立的箱体挡住了从其他方向而来的滚滚热浪。

  这地方的地面上满是死人。

  在这千钧一发的档口,基安蒂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些人,还是没忍住吹了声口哨:地上躺着的那些都是穿着制服的家伙,很好想象在这地方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恶战,三分之一的人的尸体在熊熊燃烧,三分之一的人看上去是被伯莱塔直接打爆了头,脑浆、鲜血和头盖骨的碎片像是熟透了的西瓜不小心摔烂在地上那样,乱八七糟地倾倒出来,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脖子看上去像是被活生生地扭断的,在他们躺在地上的时候,头颅还会角度非常奇怪地歪向一边。

  伏特加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地面上擦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他不敢在这地方停太久,车子的外壳已经被烤到发烫,在耽搁下去他真怕轮胎也烧起来——实际上轮胎到现在没爆胎也没被点燃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但是好在,他刚停下车琴酒就拉开了汽车的后门,利落地跨上了后座。

  伏特加再次发动车子,刚想松一口气……那口气就活活地噎在了他的气管里。

  ——伏特加下意识地扫了车后视镜一眼,然后就看见他敬爱的大哥怀里抱着个人。

  更为准确地说,他敬爱的大哥现在身上就穿了件衬衫,而那个人则被他大哥用对方不离身的那件长大衣结结实实地裹在里头。现在,琴酒正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人安置在后座上,让对方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这里、在远离火场的车内,才把裹在那个人身上的大衣小心翼翼地揭开。

  老天爷啊。膝盖上。

  要不是伏特加的驾车技术真的特别特别出色,他差点一头把车开到海里去。

  为了不真的把车开进海里或者大火里,伏特加用惊人的毅力把目光从汽车后视镜上撕开。而基安蒂则没有那种毅力,更遑论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射,所以她很是光明正大地直接转过头去看向后座上的两人。

  琴酒的大衣从汽车后座上摊开,这个时候基安蒂才发现从上车开始琴酒的动作一直都特别别扭——因为他无论是松开大衣的那个动作也好、还是试图把那个不知名人士在后座上安顿好的动作也好,都是别别扭扭地用单手做的。他的一只手一直按在那个人的脖颈上,而且从他肩膀紧绷的程度来说,他已经维持那个动作挺久了。

  在此之前的任何一次,琴酒把手往别人的脖子上凑的时候都是在试图掐对方的脖子,基安蒂见过好多次那样的场景,这位令人胆寒的杀手可以单手把身高体重和他相仿的男性提起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他的目标的脊椎。但是这次却不是如此,基安蒂看见琴酒包裹在黑色皮革手套里的手指紧紧地、稳定地按在那个人脖颈的侧面,颈静脉的位置,但是还是有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之间流出来。

  躺在车后座上的是个黑发的年轻人,眼皮半阖着,领口、肩膀和下巴上都染着鲜红的血迹——他看上去真的很年轻,不知道是不是他惨白的面色和无知觉时身体松弛的状态导致,他甚至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更年轻些,他有二十五岁吗?——对于基安蒂来说,那是张陌生的、颇具欧洲风情的深邃面孔,是那种在酒吧里她会对着吹口哨或者去搭讪的漂亮年轻人,但是现在他看上去确确实实是要死了。

  苍白的嘴唇和皮肤昭示着失血过多,对方对周遭的一切并无反应,意味着他或许已经陷入休克,琴酒虽然一直在按压断裂的静脉来止血,但是出血量依然不容小觑,更别提颈静脉破裂极易导致空气栓塞。基安蒂皱着眉头打量着对方,判断着这个陌生人的伤势,然后她又看见那个人的胸腹部有一处贯穿伤,一枚锐利的金属碎片正结结实实地插在他的身上。

  显然琴酒没干把那东西拔出来,就好像不要拔掉倒置的酒瓶上的软木塞一样,这种插在体内的异物在一定程度上能堵住破裂的血管,贸然把东西拔出来更容易造成大出血。

  他们这种人每个人都了解这样的常识。但是事实则是:在任务中,受了这样重的伤的同伴往往会被抛弃,费尽心机救他们不一定能成功,但是被他们拖后腿的话则更容易害死自己。琴酒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基安蒂已经见过不少次琴酒抛弃自己重伤的同伴的场景了,在特定情况下,琴酒还会给对方的头上来一枪,给他们个痛快。

  但是今天,琴酒显然不打算这样做。

  这就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琴酒,”基安蒂忍不住问道,“……这是谁?”

  琴酒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头扫了基安蒂一眼,他那个眼神让基安蒂忍不住要打冷战,感觉好像脊背上有蜘蛛爬过似的。见过被捕兽夹困住的狼的人——不,见过被捕兽夹困住的、带崽的母狼的人是会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的。基安蒂丝毫没有犹豫地立刻把在嘴唇间徘徊的问句吞了回去,并且假装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要问那个问题。

  而琴酒则对伏特加说:“去堀田诊所。”

  他报出了一个车里的另外两个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地址,基安蒂很确定组织的名下根本没有这样一座诊所。琴酒顿了顿,然后又说:“你开车稳一些。”

  伏特加的头上简直要冒出问号,琴酒一向信任他的开车技术,在紧急情况下他就算是把他大哥甩到车窗上去,他大哥都不会说什么,只会默默地系好安全带,这还是伏特加第一次被叮嘱“开车稳一些”。

  傻子都能弄明白这变化和车后座上那位不速之客有关,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伏特加从未在组织里见过这张外国面孔,要不然他或多或少会留下些印象的。他正一边利用自己的驾驶技术逃脱升天,一边琢磨着这个问题,然后就被自己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来电显示标明打电话来的是贝尔摩德,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贝尔摩德从来不给伏特加打电话,她有事只会联系琴酒。

  当然了,站在上帝视角,我们很容易就会弄明白,在发现朗姆似乎在东京港做了什么手脚之后,很担心Boss的安慰的贝尔摩德就开始疯狂地给琴酒打电话,但是第一个电话琴酒就没接到,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无暇顾及自己响起的电话铃声了。最后,贝尔摩德只能退而求其次打电话给伏特加,并且祈祷这个时候他跟琴酒在一起。

  伏特加也很清楚贝尔摩德八成并不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因此之间把手机开免提之后扔在了汽车驾驶台上。贝尔摩德的声音急促中带着点紧张,简直尽失神秘主义者风范,电话一接通她就问:“伏特加,琴酒有没有跟你——”

  “我在。”琴酒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电话里的贝尔摩德,他的声音阴沉又紧绷,“他受伤了。颈静脉破裂,腹部贯通伤,我怀疑有脏器破裂。”

  琴酒甚至没有特意指明这个人称代词到底指的是谁,但是贝尔摩德显然明白了。电话那边安静了两秒钟,贝尔摩德再次开口的时候声线甚至有点轻微的发颤。

  “天啊。”她低低地说,片刻后,她又完全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多少?”

  这对话听了叫人一头雾水,但是琴酒似乎明白了。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冷笑。

  贝尔摩德似乎已经放弃从他那里得到某个答案,她发出一声低低的、近乎是疲惫的叹息,这在这位永远以完美的假面示人的国际巨星身上是非常罕见的。然后她说:“我到堀田诊所找你。”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基安蒂心中有无数疑问想要问,她现在因为过于一头雾水而到了近乎想要骂人的程度。琴酒带来的这个身受重伤的人是谁?他和贝尔摩德都知道的那个堀田诊所到底是什么地方?琴酒为什么会显得他妈的这么重视一个人但是他们这些备受信任的下属却从来不知情?这位心高气傲的狙击手是如此、如此的讨厌谜团,讨厌说话遮遮掩掩含含糊糊的家伙们,这让她简直焦躁起来。

  于是她又一次回过头去看琴酒,她真想从这个人的口中问出什么来——此时此刻,他们已经逃离熊熊燃烧的火场的边缘,码头深处依然不时有沉闷的爆炸声和建筑物倒塌的声音响起。车身被熏得焦黑的汽车遁入黑暗之中,但是他们身后依然是明亮的人间地狱,火舌把漆黑的天际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橘红色。这层橘红色就披在琴酒的发梢和肩膀上,他的皮肤上溅着即将干涸的血迹,在某些打斗中被利刃割开的皮肤翻卷着、袒露出鲜红的血肉,他的双手沾满鲜血,眉头皱得死紧,在这个时候却小心翼翼地、轻轻地伸出手去掀开昏迷者的眼睑,检查对方瞳孔散大的程度。

  他们一向熟知将死之人瞳孔放大、目光涣散的那副丑态,那是败者的墓志铭,死神降临的征兆,但是在这一刻,琴酒却好像在没有看到那样的景象的时候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此人身上某种极端矛盾的、压抑着的、混合着不知所措、暴怒和嗜血的东西终究让基安蒂咽下了一切疑问,最终选择保持缄默。

  汽车依然向前行驶,一头扎进谜题一般的黑暗之中。

  [1] 《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