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五十四章 告丧鸟

  布莱恩·科林森,美国人,今年四十七岁。此人身材不高、大腹便便、头顶略有斑秃,属于每天横行在东京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的街道上的外国人中比较不引人注目的一类。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名出版社的英语翻译,实际上则是东京地区中情局谍报员的总负责人。

  ——而他主要负责的工作说来也简单,当然就是“黑衣组织”。

  正是此人在这个意料之外地繁忙的夜晚对他手下的谍报员们下达了对组织进行最后一击然后撤退的命令,这条命令仔细思索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如果他们在日本的行动也如同联邦调查局那边一样暴露了的话,那继续留在当地就是死路一条;但是如果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就放弃任务,对兰利那边又无法交代。事到如今,似乎只有先发制人一个选择。

  ……结果“先发制人”进行得也并不成功。

  科林森本人亲自指挥了围攻琴酒的任务,任务的前半段勉强还算是顺利,那位组织的Top Killer在折损了科林森手下的几个人之后被逼入绝境,但是只要能把这个人活生生地带回去交差,牺牲那几个人的性命也勉强还算是值得的。但是任务的后半段则进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无他,琴酒的援军来得太快了,在屏蔽了周边近乎一公里范围之内的所有信号之后,那近乎是不可能的。

  过了午夜十二点,布莱恩·科林森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他的住所——他独自一个人居住,因为中情局的谍报员们或许真的被那个组织的什么人秘密监视着,在有这种可能性存在的情况下频繁地碰面聚集也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回家的时候简直头痛欲裂,有太多事情值得烦恼了。任务完全失败,在黑衣组织的援军入场之后他们的人好不容易才全身而退,没死更多的人完全是谢天谢地。这事实使他的处境更加绝望了:他手下的谍报员死了四个,还有两个受伤严重,这个时候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在这个大前提之下他们竟然什么进展也没取得。

  ……在兰利坐办公室的那些人是不会愿意看见现在这个进展的。

  在这个夜晚,布莱恩·科林森看见了自己未来仕途的惨淡前景,也正因为此,在围攻琴酒的任务失败之后,他要求本堂瑛海在从组织撤离之前尽其所能取得一些机密资料。他的计划当然很完备:在本堂瑛海全身而退之后,他会优先把对方送离日本,或许今天凌晨就离开。如果本堂瑛海能拿到消息,他也勉强可以算是功成身退——日本这边的烂摊子之后兰利方面想交给谁就交给谁吧,他可不希望生活在随时能冒出一个疯子把所有人都吊上房顶的国家了。

  于是,他就坐在公寓的床上焦急地等待着本堂瑛海发回来的消息。对方的水平相当优秀,在之前反馈的消息里对方也提到她已经把组织有可能藏匿着重要资料的那栋建筑物的结构摸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是出于担心打草惊蛇的目的才没有行动,所以对这部分行动科林森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但是,很快一件难以形容的事情发生在了布莱恩·科林森的身上。他坐在床边一遍喝咖啡提神一遍等本堂瑛海的消息,但是不知道怎么,他在这种理应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陷入了梦乡……而且睡得非常沉,甚至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觉。

  他沉睡了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然后同样毫无征兆地忽然惊醒了。科林森醒来的时候半躺在床上,薄薄的床单不太舒适地搅在身上。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察觉到了某些极端恐怖的事实。

  ……他的床单湿漉漉的。或者这么形容也并不准确。有大量触感略微粘稠的液体浸透了他的床单和床垫,液体多到完全超乎了这些织物和棉花能吸水的极限,导致在床单和床垫被完全浸透之后还有一层液体积在床单的褶皱之间,让科林森感觉自己简直是睡在沼泽或者水沟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那身下那些液体滑腻、粘稠。

  最重要的是,有某个大概篮球大小的圆形东西被塞在他的被褥之下,就贴着他的大腿和腹部的皮肤。那东西坚硬又柔软,科林森确定自己碰到了冷冰冰的皮肤和……某种生物柔滑的毛发。

  长长的毛发,就好像是女人的长头发。或许就是女人的长头发。

  下一秒完全清醒过来的科林森从床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从纠结成一团的床单下面解救出来。有种作呕的冲动堵塞在他的胸口,有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卡在他的喉咙里,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从他的嘴里出来——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有个陌生的声音忽然从房间的角落里响起。

  “经典永不过时。”那个富有磁性的、年轻男性的声音说道,“不是吗,科林森先生?”

  科林森又惊又惧地看向卧室最黑暗的角落,有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软顶毡帽的男人坐在那里,手肘舒舒服服地搭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双手交叠,一条腿姿态闲适地搭在另一条腿之上。在这片黑暗之中,科林森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能看见对方下颔一点刀削一般的冷厉弧度,还有耳廓上穿过的、闪闪发光的许多耳环。

  但是这种经典的装束无疑让科林森想到了一些人:他们正在对抗的那个组织里的人。

  他们今天晚上试图袭击组织的高层人员琴酒,而本堂瑛海……本堂瑛海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试图不去想被单之下湿漉漉的、有着冰冷皮肤的异物)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在看见这个男人的一瞬间科林森就完全放弃去想他床单上如同湖泊一般的鲜血和被塞进他的被单里的那东西。如果此时此刻再不做些其他反应的话,他的下场可能跟被塞进他床单里的那东西没什么分别了——于是他在那一秒钟直接转身去抓放在床头柜上的左轮手枪。

  虽然坐上管理岗位这么多年,但是科林森并没有完全丢掉自己的反应能力和肌肉记忆,所以他在把那把左轮手枪握在手里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到了枪支的重量不对。

  太轻了。

  他猛然看向那个神秘的黑衣男人,对方仿佛感觉到有趣似的向一侧微微歪头,并且张开了自己的手掌:六颗子弹叮叮当当地从那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指之间滑落而下,在地板上凌乱地弹跳滚动。

  “你……”科林森死死地握着这把并没有子弹的手枪的枪柄,就好像这能给他带来什么心理上的安慰,他的声音沙哑,狂乱无序地震颤,“你杀了……?”

  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用脚尖往地板的方向点了点,这个时候科林森才发现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这个布制的手提包也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有在昏黑的夜色中呈现出深色的液体一点一点地从提包的下部渗透出来。

  “其他部分在这里,”对方的声音里似乎透出一种扭曲的愉快,“这样,你还可以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在她的棺椁上盖上星条旗。怎么样,是不是很仁慈?”

  这是个疯子,科林森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现在正面临着只有在电影里才会遇到的情节,而对方做这事的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就好像这个疯子真觉得现在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似的——他仿佛真的发自内心地感觉自己的行为足够仁慈,而且等着从别人那里听到一声感谢。

  科林森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握着枪柄的掌心已经布满冷汗,他的目光狂乱地从室内扫过,希望从中找到可以足以让他与对方抗衡的东西,可惜当然没有。那些能救命的子弹散落在地板上,虽然对方的手上并没有拿枪,但是他可不敢冒险向那个方向移动。

  科林森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再次看向那个男人。他没有再兜圈子,而是直接问道:“你想要什么?”

  “哦?”对方向着他露出一个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种纯粹的直觉告诉科林森:此人这个时候可一点也不愉快。

  “你是因为想要什么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科林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如果你只是想表现你们的威胁性的话,你只把……把东西留下就可以了,没必要在这里等我醒来;如果你想要杀我,则早就可以动手。如果你在这里等待我醒来,那就说明我们还有谈谈的机会……对么?”

  坐在房间黑暗的阴影里的这个男人直视着他,嘴角的弧度微微加深了一点,这个表情一点也不友好,看上去使他更加令人畏惧了。

  “你也没有我想得那样蠢,虽然我依然认为你做的事情愚蠢极了。”片刻之后,这个男人说出了相当不客气的话,但是科林森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别提反驳了。“科林森先生,我相信你现在已经意识到已经问题,也就是在你的计划失败之后,你现在陷入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

  他发出一个轻飘飘笑音,然后继续说:“你们千辛万苦潜伏在东京的谍报员有多少人,这次任务失败之后又有多少人不得不永远离开这个行当?五个……还是六个?啊,当然更别提本堂瑛海,你们卧底进这个组织里的唯一一个卧底……从伊森·本堂那个年代为了对抗组织作出的全部努力几乎毁于一旦,你认为兰利的那些大人物会怎么想?华盛顿方面又会怎么想?”

  科林森越来越摸不清对方的目的了,这个人难道跑到这里来就是来奚落他的吗。他的声音紧绷绷的:“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

  “你倒不必表现出这么抗拒的态度。”坐在扶手椅的男性闲适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一个跷二郎腿的方向,“你就不想听听我对这件事的建议吗?”

  “正是你们使我落到现在的境地的。”科林森冷冰冰地回答。

  “我宁可说使你落到现在境地的是你做出的蠢决定,但是这并不是现在的重点。”老天,这人说话的语气竟然还挺循循善诱,就好像对待解不出两位数加法的小学生似的,“而我的建议是:想办法让华盛顿方面的目光从你惹出的乱子上移开。你的那位顶头上司,约翰·多伊奇先生[1],唯一想要的就是不要像他的前几任一样迅速下台,至于你能在日本获得什么成就或者犯什么错误,说实在,我认为他并不在乎。如果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得不被什么重大新闻从现在发生的这事上面引开,我猜他是不会太在意在东京死了三四个谍报员的。”

  科林森冷哼了一声:“说得就好像只要我想要,就能有什么大新闻——”

  “那些新闻不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吗?”对方稍微一侧头,不知道为什么,科林森意识到对方可能觉得自己很蠢,“老天,水门事件之后,你们还没从马克·费尔特身上学聪明吗?”

  科林森目瞪口呆地盯着对方。

  “得了吧。”这个神秘人漫不经心地说,“虽然《华盛顿邮报》从来不肯承认,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位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就是为鲍勃·伍德沃德提供消息的那个线人‘深喉’。在给CIA使绊子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倒是和自己的老上司胡佛一般无二。”

  ……不,这可不是什么能用“我们都知道”就随口带过的消息,科林森很清楚,根本没人能确定水门事件期间那位著名的、背叛了总统的“深喉”是谁,眼前这人是怎么用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出来的?

  但是这个男人显然不打算在有关过去的惊天丑闻的八卦上耗费时间,他伸出手去点了点身边的小桌的桌面——这个时候科林森才发现桌面上放着一个陌生的黑色档案盒,之前他的神经太过紧张,没有这么注意屋子里好多出来什么东西。

  “这里面装着你的顶头上司约翰·多伊奇先生所希望得到的那个‘新闻’,有了它,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快被白宫炒掉,而你也不用担心被派到伊朗去了。”对方慢吞吞地说道,“FBI的那些探员的入境记录;他们在并无执法权的情况下在日本非法展开调查时街边的监控录像……啊,还有数位证人的证词:一位武器商人供述那些FBI是如何从他那里违法取得武器的;还有一位警视厅的警员痛哭流涕的坦白,因为他被一个FBI贿赂,于是为对方提供了前几个月某场宴会上一位宾客被枪杀后警方的调查报告,等等等等,我就不一一叙述了。”

  科林森直直地盯着对方,感觉到一阵寒意沿着脊背升起来,他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你——”

  “那些FBI已经踏入了你们的情报领域。这些天的一系列事件发生之后,最担忧的不应该是你,而应该是远在华盛顿胡佛大厦的那位路易斯·弗里[2]先生才对。毕竟,你手下只是损失了几名谍报员,而詹姆斯·布莱克可是在不合法地执行任务的期间把他手下的二十名探员、再加上他自己一起折在了这里。”

  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但是科林森因为他话语中意有所指的那部分感觉到一阵战栗……中情局和联邦调查局的职责一向分明,中情局在海外进行对外情报工作,大本营在日本的黑衣组织当然在他们的工作范围之内;而联邦调查局隶属于美国司法部,活动范围主要在美国国内,虽然他们在美国驻各国的大使馆里通常设有办事处,但是也只是用来进行国际警务合作的。虽然不知道那些FBI出现在日本到底是谁的命令,但是政治家们当然会在事发之后试图甩掉这个黑锅。FBI在日本受到重大损失这件事,胡佛大厦里的那些家伙是肯定会试图压下去的,但是如果压不下去呢?

  《二十名FBI探员在他国非法执法期间毙命》——兰利的中情局高层绝对会喜欢这个新闻的标题的,从胡佛时代以来一直是联邦调查局压他们一头,他们一定会乐意见到FBI的社会声誉受损。

  科林森再次干涩地吞咽了一下,他感觉到喉咙深处仿佛塞满了粗粝的沙子。

  如果他能把这个契机交到他的上司手中,那么,他发现的错误或许不会被……

  坐在扶手椅上的陌生男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对方说:“或许,你们也选择《华盛顿邮报》怎么样?我猜有些人可能会喜欢这种宿命感。”

  科林森再次抬起头看向对方。

  “为什么是我?”他直接问道,“如果你只是想对付FBI的话,证据已经很完备,你甚至可以通过自己的渠道把这些东西交给美国媒体,为什么要通过我?是我策划了对你的组织的高层的行动,我以为你会更愿意选择杀我。”

  “我确实更愿意选择杀你,但是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对方回答,他声音里的寒意令科林森知道对方并没有在开玩笑,“关于FBI,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机构的名誉受损,我想要的执行这次海外行动的FBI探员中的某一个人的身败名裂——只有通过你传递这个消息,事先有所准备兰利才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对联邦调查局进行致命一击,不是吗?“

  确实,如果有CIA作为线人,任何一个媒体都会很快刊登这条爆炸性的新闻,但是如果证据通过其他渠道送入报社,那群记者免不了会把时间耽搁在漫长的调查上,等他们终于愿意登报,胡佛大厦里的那些老狐狸恐怕都已经拟好一番说辞,把日本这边发生的事情上报给司法部了。那样,就算是FBI确实会名誉受损,恐怕也不会真的出什么血。

  但是如果有先一步知道事情走向的CIA高层在新闻爆出的同时警示白宫方面,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而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执行这次海外行动的FBI探员中的某一个人”,科林森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是谁,毕竟据本堂瑛海所说,只有两个人从那座仓库里活着出来。

  对FBI的那位精英探员,科林森也是有所了解的。现在詹姆斯·布莱克已经死了,在FBI内部爆发了这种程度的丑闻的情况下……FBI高层说不定真的会把那个探员推出去背锅。

  “我希望FBI风纪办公室对这名探员展开调查,或者司法部总检察长办公室为此事立案,”那个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像雾一样轻,蛇一般嘶嘶作响,“我希望他被革职,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他可以在法庭上接受审判……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的工作进行得如何,科林森先生。”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吗?”科林森干巴巴地问,在对黑衣组织的任务刚刚结束之后,他感觉自己说出的话非常滑稽。

  而对方只不过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他微微地抬起头来。也就是在这一刻,接着窗外透进室内的微弱路灯灯光,科林森第一次在对方帽檐的阴影之下看见了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石头一般冷酷的琥珀色眼睛。

  “在我看来,你似乎并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定位。”他说,“你算不上什么‘朋友’,科林森先生,你是死刑被判缓期执行的囚犯——或许还是直说吧:如果你现在拒绝这个提议,你现在就会死;如果你回到华盛顿之后没有去做你答应我的事情,那么你会在某天下班路上死于一场意外发生的抢劫案;而如果你照做了,而且做得还很好……”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科林森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床铺上,像是只被毒蛇盯上的食草动物。床单上的血让他的衣料不适地黏在身上,但是他早就无暇顾及了。

  “……那么你就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活。”对方丝毫没有试图掩盖冷淡的声音里透露出的那种扭曲的快慰,“你会活到你顺利从中情局退休的那一天,然后在你退休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无论你逃到哪里,都会有一个人在那个晚上找到你,在你的妻子和两个亲爱的孩子面前残忍地杀死你。让我想想……死于肺部穿孔造成的窒息如何?这是一种漫长的死亡方式。”

  科林森紧盯着对方在夜色中显得没什么血色的面孔。

  他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威胁,对方只不过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而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陌生的男人就慢慢地站起身来,伸手随意整理了一下大衣前襟上的褶皱,就好像刚刚完成得只不过是一场平平无奇的谈话一般。

  “那么,我言尽于此。”他平淡地说,“夜安,科林森先生。”

  他向着坐在血泊里的CIA主管微微颔首,然后以一种相当闲适自如的方式从房间中退场——当然是从这栋房屋的正门,而房屋的主人已经没心情去考虑他是怎么突破室内重重的安保和报警装置的了。他的一身黑衣丝毫没有违和感的融入到房间盘桓不散的黑暗之中,把惊疑不定的人抛在身后。

  而听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逐渐远去,科林森面色惨白地看向被对方留在坐上的那个档案盒。

  布莱恩·科林森清楚地知道,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选择。

  贝尔摩德坐在跑车的驾驶座上,整辆跑车都隐藏在楼宇之间漫长的阴影里。这个时候长夜已经即将过去,城市的尽头、地平线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灰白色。

  她感觉到疲惫,每一个从前一天的日落时分精神高度集中直到现在的人都应该感觉到疲惫。但是还不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某个人从侧面接近这辆车子,从对方的步态和身高来看,贝尔摩德知道那是她在等待的人——野格在离车子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就已经动作有点粗暴地脱掉了风衣和帽子,贝尔摩德坐在驾驶座上没动,等着对方打开车后门,把那些衣物团成一团扔在车后座上,然后重重地把门甩上。

  她又等了两秒钟,然后野格把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然后伸出手去重重地揉了揉脸。

  贝尔摩德听见他从手指之间发出了一声叹息。

  “野格”这个身份的外貌其实和Boss真实的面孔长得很像,他的脸没有用什么假体塑造面部骨骼的形状,只不过是用比较浓重的妆容营造出一种五官较为深邃的感觉。贝尔摩德发动起车子,从后视镜里瞄着野格的方向,她看着对方用有些烦躁的动作把用发胶固定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耙乱,于是一个贝尔摩德更熟悉且喜爱的灵魂就从“野格”那层冰冷的假面下面脱壳出来。

  “明天,或者最晚后天,赤井秀一和茱蒂·斯泰琳就会接到来自华盛顿的、要求他们立刻赶回美国的命令。”Boss如此开口,他的声音依然如同野格一般冷而坚不可摧,“在他们的飞机降落之前,华盛顿的各大报纸就会爆出FBI探员在日本非法行动期间不幸殒命的消息——他们行动的内容将被严格保密,除非兰利想让全世界的情报机构都知道他们派人来东京追查传说中的长生不死药了。”

  在四玫瑰的行动结束之后,贝尔摩德有派人去追踪赤井秀一的踪迹,如果情报没有出错的话,此人这个时候正带着受伤严重的茱蒂·斯泰琳在东京的某个黑医那里疗伤。FBI落入陷阱的事情也才过去两天,如果赤井秀一被立刻召回的话,他就绝没可能性再在东京搞什么小动作了。

  贝尔摩德想了想,说:“其实召回赤井秀一的事情也不必要通过中情局,美国分部那边跟FBI高层人员有点交情,是吗?”

  组织的美国分部可以说是跟谁都有点交情,毫不夸张地说,半个参议院都跟美国分部多少有点人情往来。毕竟,那家收入颇丰的制药公司就是美国分部在管,而谁不愿意为了一种能有效延缓衰老的药物帮别人一点小小的忙呢?

  “交情还没深到愿意自己搅进这场涉及到非法行动的丑闻里的程度,况且这太容易暴露组织和日本这边的关系了,一个美国本土势力没必要对东京发生的事情这么上心。”Boss摇摇头,“布莱恩·科林森会把事情办好的,当然,他这种没什么能力的管理人员要拿着那些资料取信于自己的上司可能会费一番口舌,但是他会拼命去办好这件事情。”

  “……您还好吧?”沉默了片刻之后,贝尔摩德试探着问道。

  这才是贝尔摩德最想问的问题。她知道Boss的内心绝没有表面上这样平静:这种控制狂最讨厌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是谁又能想到布莱恩·科林森会在四玫瑰的事情后贸然下达那样的命令呢?

  当然还有琴酒的事情……“自己喜欢的人被伤害”是一回事,贝尔摩德非常怀疑,对于Boss这类人来说,“你们竟敢染指我的东西”这种透着不健康的占有欲的思维才是他暴怒的关键,因为那是对当权者权威的一种挑衅。

  Boss扫了贝尔摩德一眼,他的眼尾处有一道被他的动作蹭开的眼影,现在变成了贴在皮肤上的紊乱的灰调,使他的目光显得莫名有点谲诡。

  “接下来回堀田诊所吧。”Boss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这样说道。

  ——于是贝尔摩德也知趣地没有问“您之后是打算陪床吗”之类的问题,她自认为已经知道那个答案了。她回答“好的”,停顿了几秒钟之后,她又说:“尤维塔·迪布瓦和她的医疗小组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后到达东京。”

  Boss没有说话,贝尔摩德平稳地驾驶着车子,这辆跑车向着天光泛起的地方疾驰而去。天就要亮了。

  [1] 时任美国中情局局长,在1995年5月到1996年12月之间在任。

  [2] 时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