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约会”是以这样奇特的形式展开的：
首先，在Boss的指挥下，琴酒把梅洛送去贝尔摩德家。
“因为我可不想在约会的时候被一个小讨债鬼打扰。”Boss是这么说的，而独自在家享受假期的贝尔摩德则只是对着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家门口的琴酒和梅洛挑了一下眉。
“啊哈。”她说，琴酒也不知道她在“啊哈”些什么，只能感觉到她阴阳怪气的。
而在琴酒把梅洛送去贝尔摩德家里的全过程中，Boss都在通讯里保持着可敬的沉默——就好像他假装不在通讯频道里，贝尔摩德就不会对着空气噘嘴一样。
“帮我转告那位大人，”贝尔摩德把一只手按在梅洛的肩膀上，似笑非笑地对琴酒说，“他为了自己泡妞就把本该属于自己的责任抛给别人的样子真是可悲极了。”
她说着，按在梅洛肩膀上的手指缓缓用力。梅洛的嘴角抖动了一下，但是还是正直地露出一副“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个小孩”的表情。
琴酒：“……”你是在当着我的面说“泡妞”吗？
——因此，琴酒当然不会真的把这种话转达给Boss。但是他总觉得，对方有的是途径听到贝尔摩德的抱怨。
把梅洛送到目的地之后琴酒就驱车前往那家电影院，他之前计算过时间，他应该能在电影开始之前十分钟到达。
等他在路上走了快一多半距离，Boss才再一次从通讯中开口，声音依然轻快，对方的声音总能给人一种“笑眯眯”的感觉。Boss问道：“她没生气吧？”
“很难说。”琴酒客观地评价道，“您似乎打乱了她的什么假期计划。”
“唉，估计无非是聚会什么的吧，这样的假期她的社交活动一般还是挺丰富的。我其实也不是没法理解她……但是我还是比较想把梅洛放在我信任的人身边。”Boss叹着气说。
他真好像是个对着自家小女孩操心操肺的家长，虽然这个“小女孩”在语境里指的是个令人头疼的神秘派女人。
琴酒想了想，总觉得就算是Boss本人这样说，把梅洛放在贝尔摩德那里他自己也还是有点不放心。当然，他就是那种所有事情都得亲自控制才能放得下心来的家伙，这可能就是他把一个组织高层职位干得像是黑帮打手一样的主要原因。
于是他斟酌着提出：“其实我可以把梅洛也带来的。”
Boss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
“你见过鳏夫第一次跟约会对象出门就带着自己的小孩的吗？”Boss反问。
琴酒：“……您这个比喻真的太奇怪了。”
“确实。”通讯对面沉默了几秒钟，然后Boss终于赞同道。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又说：“还有，你知道就算是约会我实际上也不会在你面前露面，是吧？”
“那当然。”琴酒想也没想地回答，听他的语气他完全没有感觉这有什么不对。
这就是这场约会的本质：Boss说要跟琴酒进行电影约会，于是琴酒会去。但是Boss本人不会露面，他们的“约会”止步于琴酒现在佩戴的小小的耳机。
于是整件事最后肯定会发展为：琴酒一个人跑去看电影，Boss在他的通讯器里对电影评头论足——而琴酒其实才是对电影没什么兴趣的那个人。
虽然整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是稍有理智的人都会意识到那场面将会非常诡异。
如果他们此刻正处于那种正常意义上的暧昧期关系中，他们中间肯定至少会有一个人觉得这种完全通过通讯装置展开的约会极其奇怪。但是Boss是Boss，组织成员大搞神秘主义的习性基本上就是从他那里兴起的；而琴酒……在对方是Boss的情况下他完全没法以正常的逻辑看待整件事，所以在他看来，Boss不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真面目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情。
——通过通讯装置跟别人约会看电影也完全正常。这是合理的。
虽然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听到这话，可能都会说“呸”。
“有一天我会让你见到我的。”片刻之后，Boss在通讯里轻而缓地说道，他的声音低沉、微微有沙哑的质感，就好像从人的肌肤上拂过去的一根羽毛，“只不过非常遗憾……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这些东西当然应该全由您决定。”琴酒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
通讯对面似乎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他听见Boss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刻很快就会到来。”对方慢慢地说。
Boss挑选的电影院在一条不算很繁华的街道上，但是尽管如此，电影院的装潢相当舒适，仅仅是光顾的顾客不多而已——琴酒因为各类任务去过真正的色情电影院，那里脏乱的程度可出乎他的预料。
至于现在他手上的那张电影票的座位号，也值得一说：对应的影厅里观众根本没有坐满，如果一个人愿意的话，很容易就能买到靠近前排中央的位置，那里才是观影的最佳角度。但是琴酒手上的这张电影票标识的座位号正好相反，这个座位在最后排，就在出入口侧面，角度居高临下、纵览全局，能清晰地看见影厅之内的所有观众和安全出口幽微的亮光，任何一个人员出入都逃不过在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的人的注意。
应该怎么评价呢？Boss选择的这个座位绝不是个观看电影的好位置，但是对于一个多疑的杀手来说，绝对是整个电影院里最合适的位置。
琴酒在这个座位上坐下之后环顾四周，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心情略有点复杂……Boss此人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贴心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而他本人，诚实地说，其实不太习惯被这样关注着。
电影还尚未开始，银幕上开始照理播放“禁止盗录”之类的预警。电影院里除琴酒之外只有七八个人，全坐在前排靠中央的位置，在逐一暗下来的灯光中只是些模糊的影子。Boss在通讯里适时地说：“已经坐下了？”
“嗯。”琴酒简单地应了一声。
“我是看电影的时候真的会吃爆米花的类型，但是我觉得你可能既不喜欢零食、也不愿意弄脏手指，所以还是算了。”Boss非常随意地说，“但是如果你某天真的和我坐在一起看电影，可能避免不了帮我拿爆米花桶的命运。”
而琴酒呢，说他想象力匮乏也好、说他对Boss的本性缺乏认识也罢，他真的难以想象这种人物——黑衣组织的领袖，犯罪帝国之王，这类夸张的形容词——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爆米花的样子。
知情人们会知道，这位“犯罪帝国之王”吃爆米花的时候还会很不讲究地舔手指头，但是琴酒脑海里一秒钟都没法联想起这类亵渎的念头。
与此同时，银幕上冗长的前奏已经播放至尾声，一众美国电影公司的商标在暗蓝色的背景里逐一浮现，先是华纳兄弟的巨大标志，然后是更多琴酒认都认不出来的公司商标。Boss在某个商标在银幕上浮现出来的时候愉快地在通讯里插嘴说：“我投资了这家公司哦。”——这表明虽然这个人并不在场，但是很显然掌握着一切进展……说不定他在电影院里按了个摄像头什么的吧，琴酒想着。
当然，这并没让整个“和Boss一起看电影”活动变得更令人有实感一点。
电影里正在上演一群带着小丑面具的歹徒冲进银行抢劫的场景，这些歹徒在他们神秘的老大的要求之下，在抢劫过程中一个个杀掉自己的同伴。幸存的最后一人摘下脸上劣质的小丑面具，露出一张涂满了油彩的、疯狂而恐怖的面孔。[1]
“我是不是忘了说了，”Boss忽然开口说，“今天我挑的是超级英雄电影。”
“……您确实没说。”琴酒实事求是地回答。
他的心情略有些复杂，他发现自己在和Boss这样的人相处的时候，似乎很容易陷入到这种情绪之中去：电影票上没写电影的名字，他之前还以为以Boss那种老派的品味，他会挑选一部战争片、侦探片或者犯罪片看，结果……
——结果对方挑了一部超级英雄电影。Boss的品味还真是难以捉摸。
Boss很可能知道琴酒此时此刻心里正在想什么，他对于别人的心思似乎有种敏锐到令人感觉到害怕的直觉。Boss开口的时候声音里仍然有笑意，他说：“当然，这部电影并不是那种为了洗钱拍的烂片，平心而论，我觉得剧情相当有趣……这部电影的导演和编剧是一对亲兄弟，他们两个都很有才华，他们的几部作品我都觉得很不错。啊，对了，这对兄弟还有个哥哥，他们的哥哥也很厉害。”
然后Boss说：“他们的哥哥被指控谋杀罪来着。”
琴酒：“……啊？”
——琴酒并不想在Boss面前发出这种听上去蠢兮兮的单音节，但是恕他直言，这个话题的走向他真的有点把握不住。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真是了不得的人生体验，对吧？”Boss评价道。虽然他可能是整个电影院里最没资格谈论“普通人的人生体验”的家伙。
有的时候琴酒真的不知道Boss哪句是在正经说话，哪句又是在开玩笑。在这方面，他比贝尔摩德还要难以应付得多。
而Boss显然对有的时候琴酒接不上他的茬这一点并不在意，电影依然在继续进行，他们在保持着令人感觉到舒适的沉默的时候注视着银幕上的画面：花天酒地的富豪实际上是在夜里默默保护城市的英雄，琴酒承认这是有些人脑海里会冒出来的荒诞而浪漫的幻想。
但是事实永远不会如此。琴酒是那种不对人性抱以期待的人，不如说“期待”和“希望”一样是可怕的字眼，这类字眼会令人变得软弱。他知道权力、欲望和金钱都腐化人心，没有人能在它们日复一日的侵蚀下保持高尚。
……包括Boss也是如此，当然如此。这位邪恶组织的话事人肯定不可能是个好人，这点毫无疑问，但是最让琴酒感觉到好奇的是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有人背叛他、有人违逆他的意思的时候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在琴酒与Boss接触的这段过程中，对方显得有些过于“温柔”了，琴酒清楚地知道这种温柔只有可能是对方其中一面；有的时候，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的另一面，也就是毫无疑问地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那一面是什么样子。
这只是他的一点小小好奇心。
——又或者，他不会承认自己对那种残酷又强大的人物心生向往。
在此时此刻，也就是琴酒略有点走神地思考Boss杀伐果决的那一面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通讯里的Boss忽然毫无前因后果地又冒出来一句：“但是比较可惜的是，毫无疑问导演是个直男。”
琴酒：“……”
琴酒看了看大银幕，银幕上正上演着一个意气风发的检察官在法庭上巧舌如簧的情节。由于他刚才没太注意看剧情，所以没法判断这个角色到底是不是重要人物。
“抱歉，”琴酒谨慎地说，“但是这和导演是不是直男有什么关系？”
“唔，怎么说呢，”Boss用轻松的语气抛出了特别奇怪的论点，“一个生活优渥的顺性别白人男性，很难拍出会让人感觉到性感的男性角色，这可能与他们生活的文化环境息息相关。大多数情况之下，女性、性少数群体和少数族裔会比他们做得优秀得多。”
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就比如说这部电影里这个检察官的角色——同一个演员，他在另一部电影里出演美国总统的时候[2]，就显得比现在咱们现在在看的这部里性感多了。”
琴酒又瞥了一眼大银幕，检察官出场的那段剧情已经过去了，现在男主角正西装革履地站在落地窗前注视着窗外；这部电影的男主角是五官非常立体深刻的类型，摄像机对准他的侧脸的时候，就会显得他的面孔非常棱角分明。
影厅的前排坐着两个大约是女高中生的人物，其中一个有些激动地抓着另一个女孩的手臂摇晃，并且发出“哇”这样的感叹声，显然是男主角的演员的影迷。
琴酒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这种女高中生坐在同一个影厅里，他看了那两个女孩模糊的背影一眼，然后实事求是地评价道：“我想，大部分观众会认同导演把男主角拍得‘很英俊’。”
“‘英俊’和‘性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Boss认真地说，“这部电影的导演知道怎么把角色拍的英俊——但是很遗憾，可能是因为他对男性没有什么性冲动的缘故，他并不知道怎么把角色拍得性感。电影的男主角是个相貌很出众的演员，但是比起眼下这部电影……你真应该看看他在《撕裂的末日》里的演出，那部电影虽然从动作片的角度来说比较烂，但是角色真的塑造得性感多了。”
琴酒听着对方在自己的耳边发表这些有关于电影的评价，由于耳机是骨传导式的缘故，Boss就真的好想在贴着他的耳边说话一样——但是在这种情境之下，对方为什么在一本正经地发表对导演的性取向和演员的性感程度的论调呢？
在他们都是邪恶的黑帮成员的前提下，这段对话变得非常诡异。呃琴酒因为自己的思维惯性的缘故，很难摆脱“对方是Boss而我是Boss的杀手”的身份限制，这让他感觉到这段对话更加诡异了。
银幕之上，男主角坐在豪华的餐厅中，闲适得如同正坐在自己的家里，他衣冠楚楚，黑发被精心地用发胶抓到脑后——Boss会知道那是一个发型师呕心沥血的成果，而琴酒则没怎么注意到这一点——琴酒正在想着此时此刻Boss是否也以同样悠闲的姿态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这一切，他相信对方正注视着自己，这是对方的权力。
而在这个时候，Boss又开口了。
“或者我们可以举一个简单点的例子，”他显然还在继续刚才那个奇怪的话题，“就比如说你吧，琴酒，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别人评价你很英俊。贝尔摩德会那样对你说吗？”
这个话题转变得有点令人猝不及防，琴酒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打算实话实说：“没有。”
贝尔摩德当然不会评价他英俊，贝尔摩德只会说“好久不见了，今天想调一杯马提尼吗”之类的话。
而琴酒则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大部分人眼里并不算是“英俊”的类型，要是非得要清楚明晰地评价的话，他的嘴唇太薄，眼睛的形状太锋利，比起“英俊”，其他人肯定会觉得他的长相看上去就很凶。
“嗯，”Boss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也不会评价说‘你很英俊’——至少，不能说你绝对符合审美定义上那种大众化的‘英俊’。但是你应该也很清楚，无论是电影导演通过摄像头去拍摄一个人也好，一个普通人用自己的眼睛去注视别人也要，‘英俊’或者‘美丽’并不是对于审美的唯一定义。因为除去最为客观的评价之外，审美涉及到了我们自己的偏好、我们的取向，甚至于那些我们心底隐秘的秘密……于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只能拍摄出大众意义上的‘英俊’的角色，因为他实在对这个演员别无他想；而有的导演的镜头语言本身就充满欲望，我会评价说因为那个角色和他们偏好的某种形象不谋而合。而我……”
Boss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琴酒，我会说我觉得你很性感。”
他这样在通讯里、在琴酒的耳边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1] 毫无疑问，电影是《蝙蝠侠：黑暗骑士》。
[2] 指《奥林匹斯的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