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新一下车时细雨朦胧, 连眼前的废弃建筑都被笼罩在其中,溅开几抹寒意, 如同未知的前方一样孤冷。
所以当他在走上五楼之后,见到里面站着的、背对着自己的女生时,他心中涌起的惊骇无以复加,恍惚以为自己坠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噩梦。
“Tsuki……”
他迟疑出声,稍稍颤抖的语调里满溢着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他的询问,柳原月转过身来。她看起来比工藤新一要轻松不少,脸上的笑容都与往日一样, 上扬着尾音道:“新一可以来,我不能来吗?”
“别开玩笑了!”
她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无异于浇油的烈火,几乎将工藤新一心中的理智烧灼殆尽。他强忍着疯狂上涌的不安与无数糟糕的联想,朝柳原月的方向快步走去,连她制止的声音都置若罔闻。
“别过来了, 新一。”
柳原月又重复了一遍,她歪着头朝他笑, 语气轻快:“选项C属于我了, 你来晚了一步。”
这里的确是废弃了五年的建筑物,但这一层显然被精心布置过,原本开阔的空间缠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属丝,裹得密不透风,以至于手机与从目暮警部那里拿到的耳麦在踏进之时就都失去了信号,里面还额外搭起了几块玻璃墙壁,推开的门在她走进来的那一刻就自动落了锁,像是围成了个封闭的密室。
大概因为这扇门从安装在这里起就只打算被开启一次, 所以永井雅人才会说“试试你和那位救世主先生谁能先到”这种话,因为晚到的人只能站在外面。
不过从墙壁到门都用的透明玻璃材质, 这样特殊的环境自然引起了柳原月的注意,同样也明白了永井雅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不断拧动门把的手上,语气是与后者截然相反的平静温和:“就算打开了这扇门,新一又准备怎么做呢?”
“Tsuki……”
工藤新一攥紧了门把手,冰冷的金属摩擦得他掌心生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剧烈上涌的血液冲得他大脑发昏:“你在说什么?”
他试图拒绝去思考她所说言辞的含义,但身体的本能早已将所观察到的所有事物排列规整,将分析结果传递到他的头脑之中。
摆在她身后角落的黑色匣子,立在墙角的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还有从走进来起就时不时响起的低频噪音……
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男声从悬在墙上的对讲机传来,伴随着笑声的机械音在这种潦败的废弃大楼内显得森冷而诡异。
“哈哈!柳原小姐说得果然没错,能看到工藤侦探这么紧张的样子,可真是一场意外之喜啊!”
工藤新一停下动作,并没有去追究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望向那枚漆黑探头的目光淬满了寒意,冷着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男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宛如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开始寒暄:“工藤侦探还记得我吗?我可是记挂了您足足五年啊!”
工藤新一在来的路上就确定了他的身份:“永井,不,山崎雅人。”
“能被工藤侦探记住,真是我的荣幸。”山崎雅人忽地感慨一声,语调之中故作的客气有礼也被恨意冲淡,“既然您的记忆力如此卓群,想必也并没忘记五年前对我说的话吧,分明是个小鬼,却用那种成熟的口吻教训我,真是教我永生难忘。”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这种杀人的心情,就算我能够理解,也无法接受。”*
工藤新一低声道。
山崎雅人说道:“原来你还记得。”
事实上,这里的收音设备并不好,压低了音量之后的长语句根本不可能被另一方听清,但这句话他整整念了五年,哪怕只是看着少年的唇形变动,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复述出完整的句子,连当年稚嫩的男孩声音都仿佛响在耳边。
山崎雅人的音量抬高,满怀恶意地问道:“请问,不得不杀人的工藤侦探,是否能接受此刻的心情呢?”
工藤新一无视掉男人故意刺激他的问话,直奔主题道:“电车最初的默认轨道是人数最多的那条,变道转向都需要手动操作,那么选择的方式是什么?”
他的情绪冷静下来,整个人又显露出一股游刃有余的气势,只有眼底跃动的火焰昭示着他此刻的愤怒。
但山崎雅人无法从传送回来的监控画面捕捉到这样的细节,他被少年的从容激怒,却又自忖优势在他,冷笑道:“工藤侦探还没有弄明白局面吗?正如我在短信之中所说,这是三向电车难题!
“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我放置了一枚足以炸死上百人的炸弹;但在另一个地方,那枚炸弹的威力仅仅能够将您的同学炸死。
“啊,差点忘了,还有您眼前这枚炸弹,如果您愿意撤退到另一层,那么会变成残肢肉块的应该只有柳原小姐一位吧。
“不过您当然也可以在这里陪着柳原小姐做一对眷侣,双双赴死也不是一件坏事啊!
“原本这间玻璃屋是为您准备的,操控手柄也在里面,向左会启动您同学身边的炸弹,向右会启动您面前的炸弹,不论左右,第一枚炸弹都会随之停止,那几百位陌生人也会侥幸活下来。
“所以——我们久负盛名的救世主先生究竟会怎么选呢?是会辜负救世主的名号,自私自利地保护您的女友和同学,还是要为了那数不清的陌生人亲手杀死其中一位,让他们做出最有意义的牺牲?
“请不用着急,我为您准备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做出抉择。您此时此刻的心情,您接下来会做出的决定,想必不仅仅是我,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一定感到荣幸吧!”
似乎是知道自己这番话究竟会引起怎样的注意,山崎雅人声音变得狠厉,威胁道:“我正在看着这场电视直播,如果警方敢将信号断掉,东京市将会同时绽放三朵烟花。”
-
目暮警部正在马路上争分夺秒,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催命一般地响起。
上司暴怒的声音从听筒里面传来:“目暮!你究竟在做什么?电视直播又是怎么一回事?搜查一课都是饭桶吗?”
忽然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目暮警部驱车在路边停下:“怎么了?”
炸弹的事和短信的事他都已经和上司汇报过了,当时得到的命令还是尽量压下,开着车的他对现在的事态发展一无所知。
“你赶紧打开电视看看吧!”
上司气得不想再说,狠狠将电话挂断,盯着眼前的电视机紧锁眉头,捞起桌上的座机又拨出去了一通电话。
听到手机内传来的忙音,目暮警部的心倏地漏跳一拍,朝摆在人行道上的电视机看去。
不知道这是如何接进来的信号,总之其中一台电视上清楚地那位少年的面容呈现出来,就连被变声器加工过的电子音都没有漏掉。
经行的路人同样看到了这些画面,他们从原本的匆匆一瞥变成驻足原地,嘈杂的议论声零星飘进目暮警部的耳朵。
“这是什么节目?嘉宾好眼熟啊!”
“天啊,那是工藤新一吗?”
“谁?是那位日本的救世主吗?”
“就是他!天啊,他在电视里比报纸里面还要帅!可是……为什么背景是这么奇怪的楼?”
“你们没看到前面,工藤新一好像也收到了短信,是那个电车杀人魔干的!”
“啊?那岂不是又有人被关在了炸弹边上?”
“他在说什么啊?这收音效果太差了吧,根本听不清啊!”
“只能听得清那个杀人魔的声音,他和那个女孩在说什么?连口型都看不出来啊!”
“和他隔着块玻璃的女生是谁?他们被困在那里了吗?”
“穿的都是帝丹校服,应该是同学之类的吧?”
“感觉不太对!有人报警吗?”
“警方肯定已经知道了啊!要我说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电车杀人魔说有个炸弹能炸死几百人!要是工藤新一什么都不做就要爆炸了!”
“说什么呢?他可是工藤新一啊!”
“那他也只是个人!”
……
对这段电视直播的讨论声不绝于耳,目暮警部感觉到事态更加紧急,想起柳原月临走前对他和高木说过的话,再不停留,一脚踩上油门朝目的地驶去。
-
三枚炸弹的事情都在工藤新一的预料之内,所以在山崎雅人说起炸弹情况的时候他依旧面不改色,可当他听到那枚控制手柄在这扇玻璃门里的时候,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朝柳原月看了一眼。
他竭力镇定下来,朝着摄像头背后的山崎雅人说道:“既然是要让我选择,手柄不应该在我的身边吗?”
“唉。”山崎雅人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谁让您晚来一步呢。”
紧接着,他又故作大方道:“不如您和柳原小姐商量商量,兴许能有个共识?”
手柄的位置是他专门规划过的,他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工藤新一做出选择时的模样,因此手柄贴墙摆放在玻璃门的旁边,拥有最好的视野。
这里的事情都被他播了出去,不管死的是谁,总之工藤新一的名声都要一落千丈。他之前的确想错了,让工藤新一去死有什么意思,只有让这位自诩正义的侦探活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才是他最期待的事!
只是想象一下这样的未来,山崎雅人都觉得自己要大笑出声,他克制着自己,从容地将对讲机放下:“不打扰你们了,毕竟——这或许是你们最后的一个小时。”
持续在空间内响起的噪声伴随着这句话消失,寂静迅速蔓延,空气宛如化作实质一般在两人之间流淌。
假如真的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那一步,柳原月并不希望两个人最后是相对无言地度过,她正欲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却听到眼前的少年突然问她道:“饿不饿?”
“什么?”她一时间以为是这片玻璃将他的发音混淆,不然为什么会听到这样……寻常的问话。
工藤新一的脸上半分心绪也不肯透露,最初的焦急之色也被藏起。他的声音是与境况所不匹配的温和,似陈述又似关心:“Tsuki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不是吗?好像认识我之后,Tsuki的三餐就不规律了。”
“新一是在为此愧疚吗?”被他感染,柳原月忍不住笑起来,连身后那枚随时会被启动的炸弹都遗忘,“那以后新一要记得认真吃饭啊,毕竟聪明的头脑也需要配一个健康的身体,不是吗?”
“那你呢?”
他看向她,半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意思,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自作主张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代替我做出这个选择吗?”
“新一会怎么选呢?”柳原月很耐心地反问他,“新一会为了公众的利益迎接死亡吗?”
工藤新一没有回答。
她说:“新一,你不可能救所有人。”
这句话仿佛将他们带去了那个闲适的夜晚,她和还是柯南的他亲昵地挨着坐在沙发上,讨论着才结束的女童失踪案,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正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不会让他出事,不伤害其他人,她也能保护他。
——“我可以。”
恢复了身份的少年在她的面前说着与当日柯南别无二致的回答,掷地有声道:“我可以救所有人。”
比起那时被她的态度惹得闹别扭的柯南,工藤新一只是用那种盛满赤诚的目光看着她,语气真切,宛如绝境之下的恳求:“Tsuki,相信我。”
柳原月点头道:“我相信新一,但我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有什么最坏的打算。”工藤新一的唇瓣紧抿,强调道,“Tsuki,在我想救的所有人之中,你才是我最偏爱的人。”
“……但我不是最该被救的人。”
柳原月又朝前走了一步,与他的距离缩得更短,是伸直了手臂就能够触碰到对方的程度——如果没有这面阻隔在两人间的玻璃。
她的声音隔着玻璃有些失真,但其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却又清晰可闻:“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或许新一愿意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但我不愿意。我要你继续在这个世界发光,成为这世上首屈一指、万众瞩目的名侦探。
“所以新一,不要停留在这里,我要你继续前行。”
“如果Tsuki是个自私的人,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话?”仿若有沉寂的深海凝聚在少年的眼底,席卷出一阵又一阵风暴,“选择权在Tsuki的手上,你只要远离身后的手柄就好了。”
“那样新一该怎么办呢?”
像是平时讨论案件或是学习之中的问题一般,柳原月一项项列举出来:“就算是最简单的电车难题,大家也会选择去救那五个人,况且是现在的整栋楼的人。而那位新一的同学,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代表着你身边的一群人,他有家人,有朋友,难道要因为这种事情而死掉吗?
“但我的话,因为我只有新一,所以这种事情也是无所谓的吧。”
她的语调太过轻松,工藤新一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抽痛,他紧咬着牙关,向她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放弃的吗?”
“我不是在放弃,新一。”柳原月认真地对他说道,“就算我去移动手柄,就算我选择启动我身后的炸弹,也不是因为我不想活了,这只是一种……选择。”
她很清楚,现在的她和曾经随便就拿利刃往颈动脉上压的人不一样了,她也绝对不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她只是做出了衡量之下的某种决定。
工藤新一认为自己大约忍耐到了极限,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去问她:“Tsuki明明那么擅长读懂人心,为什么……难道我的心情,Tsuki根本就不愿去在意吗?代替我到这里来,代替我操控手柄,代替我做出选择,代替我……死亡,我怎么可能接受?我怎么可能允许?”
柳原月看出来了他此刻的痛苦,也明白他的心情,于是她解释道:“我的本意不是让新一为难,也不希望新一生我的气,我想得很清楚。
“我已经很幸福了。我知道花怎么开,水怎么流,风从哪里吹,雪从哪里坠。我见过太阳有多耀眼,我见过繁星有多璀璨,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一场偶然里,我遇到了一百五十年也决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她看出来工藤新一似要开口,先一步道:“所以没关系的……
“我知道的,新一喜欢我。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很难过,很伤心,短时间内无法忘记我。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绪,但是……新一是内心足够强大坚定的人,你有始终追求的正义,有无尽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有无数的同伴,你一定会走出来。”
她笑得很温柔,是少见的那种、对于未来充满了美好畅想和期盼的笑容:“然后在某一天,新一的名字将会代替福尔摩斯,在世人的心中,你将会是那个最最有名的侦探。到了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原谅我了,也不会再执着于现在的感情,你会有圆满的新生活,也许还会为我送上一束花?”
“可如果你……”柳原月避开了那个字眼,“如果你不在了,我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我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所以这件事理应由我来做。”
她的话音落下,工藤新一又朝她走进了一步,掌心也贴在冰凉的玻璃表面。他的眼睫压低,将眼底汹涌着的浪潮掩藏,语气不见半点波澜,仿佛在叙述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从第一眼见到Tsuki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看起来温和,但其实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她的内心一定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难以接近。”
他前半句话还在用第三人称,说着后半句话的时候却骤然掀起眼睑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这样的神情为他的容貌镀上一层冷峻之感,那咄咄逼人的凌厉用词更是尖锐:“但我没想到Tsuki到了今天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
除了最早还陌生的时候,柳原月几乎没见过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双湛蓝的瞳孔中恍若有暗流涌动,令她只能在这种压迫之下感到怔然:“……什么?”
“是我的错,我总以为Tsuki可以读懂我的所有想法,可以理解我的所有心情,所以有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少年凝望着她的目光坚定不移,外化的猛烈力量被他很快地释放,化作了轻柔而包容的声音,“我会与你同生共死。”
仿佛每一个音都砸在她的心上,酸涩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涌来,柳原月的眼眶倏地红了一圈,紧紧咬住下唇道:“……你知道的,我不一定会死,也许……只是回去。”
工藤新一的手指上移,如同从她的脸颊拂过:“如果让你回到无法快乐的地方,那同样令我难以忍受。”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出太过不舍:“我至少拥有了海的颜色。”
“根本看不到海吧。”工藤新一露出这里的第一个笑容,里面盛满了无奈,“别骗我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戳得她胸腔酸胀。
柳原月再也没办法压抑深埋心间的苦痛和害怕,她抬起手,隔着玻璃很慢地点在他的眼睛上,像是个郑重的道别前的吻,嗓音有些哽咽:“这片海永不褪色。”
“不一样的。”
工藤新一去碰她的手,将冰凉的触感看作温热:“我会带Tsuki一起看真正的海,所以,别哭了。”
他说:“我现在没办法抱你。”
再怎样自欺欺人已经无济于事,崩溃的情绪如决堤一般,断线的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眼中滚落。柳原月捂住眼睛,发泄般地哭泣着,喉间溢出轻微的颤音。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她重新抬起头,将脸上的水渍拭去。被泪水打湿的眼睫洇成许多个倒三角形,连颊边的发丝都有些粘在白皙的脸上,看起来很惹人心疼。
女生的瞳孔泛着如黑曜石一般的闪光,细碎晶莹,但她的目光却没有半点脆弱,反而满是坚韧:“那我们就珍惜最后的半小时好了。”
说完,她转过身,忽然把地上的炸弹抱起来,接着去那枚操控手柄边靠墙坐下,将炸弹放在身后。
炸弹上面的倒计时停留在【00:01:00】,柳原月想,大概当她把手柄向右压下时,上面的数字会开始流动。
鲜红的数字仿佛预警一般恐吓着她,在这种环境下,如果真的有不够坚定的利他主义者进来,或许都会从自愿牺牲变为选择活下,毕竟此刻的压力的确如影随形,充满了窒息之感。
她这一系列的行为突兀,但工藤新一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跟着她一起,坐在了咫尺之隔的另一侧。
这面玻璃与这枚手柄仿佛在两端划下了生死之距,但在此刻的两人眼中,这些再算不得什么。
柳原月将手伸进左边口袋,动作很慢地取出那枚御守,然后换到右手,将之挂在了那根掌控着无数人性命的红色手柄上。
粉色御守下方缀着的流苏微微晃动,将屏幕外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连心都为之高悬。
“新一。”柳原月喊他,问道,“你相信我吗?”
工藤新一毫不犹豫道:“当然。”
相处百余天的默契在这一刻显现,他对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知肚明,鼓励道:“我会一直在这里,不管是什么结果,我们都一起面对。”
金属特有的细微摩擦声响起,柳原月的左手背在身后,长长地看他一眼,轻声道:“我会是你最出色的学生,工藤老师。”
-
米花电视台的地下停车场人潮涌动,所有人都听从警方的安排依次上车,借由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将自己带出这栋建筑。
整个行动无声无息,只过去四十分钟,一栋楼都几乎空了。
高木警官统计完人数,走到焦躁不安的目暮警部身边说道:“警部,米花电视台的人都被撤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还在演播厅内录制节目的小原拓人、山方聪和几位工作人员。”
这是最难的一个步骤,假如永井雅人在关注着这期节目,被他发现就彻底功亏一篑。
目暮警部深刻感受到群众的性命系于自己手中,他向高木确认道:“准备好的广告还有多久?”
“8分27秒。”高木警官看了一眼手表,精确地给出回答。
目暮警官觉得自己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又问道:“工藤老弟和柳原小姐那边呢?”
他们在电视台里,边上就是一台正在播放两人情况的电视,高木警官时刻关注着画面内的动向,告诉不敢看过来的目暮警部道:“听不清两个人的对话,不过柳原小姐似乎和工藤君吵了一架。”
虽然明知工藤君一定是因为柳原小姐孤身赴险才发怒,但看到女生满面泪水的模样,他却还是觉得工藤君未免太过苛责了一些。
“……希望柳原小姐的推断没错。”
目暮警部沉默了一会,低声道。
当时柳原月为了赶在工藤新一之前到达那片工地,和永井雅人打完电话就上了高木的车,但在路上,她却通过耳麦向目暮警部以及在驾驶座位上的高木警官交待了这样一番话。
——“永井雅人认为事件的源头在那块工地,也就是认为源头是那位工人的意外身故。从他这样的思维逻辑判断,他心中的仇人也不会很多:将事件透露给山方聪的工人,第一个报道这件事且误导大众的山方聪……还有在餐厅阻止了他的杀人行为的新一。”
——“至于那些跟风的记者,那些拒绝贷款的银行,其实在这整件事里都只是推波助澜罢了,优先级远在我提到的这三个人之后。”
——“那位工人的身份我不确定,但大概率是第一起爆炸案之中的死者;新一也收到了短信,永井雅人想通过这次的选择要他的命;三个人只剩下山方聪,他侥幸从第二次爆炸之中活下来,但永井雅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永井雅人在我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说明他做好了暴露以及鱼死网破的准备,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的那枚炸弹,绝对在山方聪所在的米花电视台大楼里面。他的想法是,就算他被逮捕,也一定要让山方聪为五年前的事偿命。”
——“……永井雅人应该会时刻关注电视节目,撤离人群时不要被他发现……当然,这些事情警官们的经验绝对比我更多,不会有问题,也请一定要谨慎行事。”
——“至于失踪的那位中道同学……对永井雅人的跟踪是早上才中止,不到半天的时间应该不可能把人带去太远,而且还要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先在中道的上学路上找找吧,具体关注诸如酒店之类的地方,或者看看永井雅人名下是否还有其他房产……”
——“三向电车难题的选项一是米花电视台的炸弹,选项二是那位中道同学身边的炸弹,选项三才是废弃工地的炸弹。只要警官们能够将前两枚炸弹解决,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高木警官同样想起了柳原月的那段推测,却并不明白她最后那句“会想办法”到底是打算怎么办——难道是等到他们将两边的炸弹都解决,她再移动手柄改变“电车”的轨道?
事实上,在将人送去废弃工地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这个建议:“按照柳原小姐的意思,我们只要将电视台的人都撤出来,然后你在做选择时让电视台的炸弹爆炸,另外两方不就能够得以保下了吗?”
而坐在副驾驶的少女却只是看着手中的御守,头也不抬地回答他:“不可能的。永井雅人不是个心存善念的人,第一起爆炸案能够二选一是他为了伪装自己的身份,从商场的爆炸开始,他就不打算让任何一方活下来。
“就算我选择了电视台,最后也一定是三枚炸弹同时爆炸——只要他能够远程操控。
“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候,还需要警官控制住永井雅人才行。”
高木警官收回思绪,看了眼手表道:“警部,快到时间了,我去盯一下广告切入,让他们及时撤离。”
“欸?”身边的同事发出一声惊呼,他看着电视机,奇怪道,“那枚炸弹好像被女生的裙子挡住了,卡在监控死角,而且……她的手也有点别扭?”
“什么?”
目暮警部终于按捺不住,看向身侧的电视机。他毕竟是位经验丰富的警部,几乎立刻就联想出了少女正在做的事,神态怔忪道:“所以她才会要那把剪刀……”
——被她塞进单边口袋内、轻薄如纸的、和御守尺寸相似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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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甲壳虫疾驰在马路上,灰原哀戴着口罩,腿上摆着手提电脑,碎碎念道:“真是不知死活的大侦探啊,还把月酱也带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小哀……”阿笠博士知道她只是嘴上不饶人,在路边将车停下,朝她确认道,“是这里吗?”
灰原哀冷淡地点点头,先一步下车:“嗯,永井雅人早上在这家酒店开了一间房,那位失踪的中道同学大概率在里面。”
决定赴约之前,工藤新一不至于莽撞到半点准备也不做,但柳原月当时和目暮警部在一起,他不可能把收到短信且准备按照凶手要求行动的事告诉前者,所以选择了联系阿笠博士。
至少在调查这件事上,阿笠博士和灰原哀的能力明显更加卓越,已然找到了目的地。
确认了一件事,阿笠博士惦记起另外一件,担忧道:“不过还有一个炸弹啊……让我看看,新一给的范围还真大,米花电视台、东京日刊、Dimoo餐厅……这都什么啊?”
“应该是凶手的仇人所在的地方和在他生命中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灰原哀简短回答晚,又说道:“给高木警官打电话吧,就算确定了中道人在这里,他身边的炸弹也得专业人士来拆除。”
步入奢华的酒店大堂,女孩跟在阿笠博士身后往里走,手机还没掏出来,两人就被前台喊住,不允许非客人上楼。
这种酒店的管理一向严格,阿笠博士没办法,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耽误,只好把证件翻找出来,由工作人员领着去前台开一间房。
更关键的是,他必须要开和中道所在那间同楼层的房,否则房卡大概率无法刷上电梯。
灰原哀虽然看起来漠不关心,但内心同样知道时间紧迫,她摸了摸口袋内的变声器,走出酒店准备去车上用阿笠博士的声音给高木警官打电话。
“小哀?”
刚走到车前,有熟悉的女声喊她的名字。
灰原哀飞快将变声器重新揣进口袋,强作镇定地转过身,朝两人打招呼道:“园子姐姐,兰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有个同学失踪了!那个推理狂还想自己解决问题,都解决到电视上去了!”铃木园子愤怒地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似是想要把人狠揍一通,“班上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猜那个被用来当作人质的人是中道,大家决定在中道上学的路上找找线索,说不定能把人找到。”
想到从电视内看到的一切,毛利兰心中对柳原月与工藤新一的担忧到了顶点,她的目光中满是藏不住的关心,朝灰原哀问道:“小哀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是博士带你来的吗?爸爸说东京市内被放了三枚炸弹,其中两枚都不知道在哪,现在街上不太安全,还是早点回家吧。”
“失踪的中道同学就在这家酒店里。”灰原哀指了一下酒店大堂,这会还能看到阿笠博士正在和前台交流,大概是因为楼层的问题而发生了一些麻烦,“是阿笠博士找到的,但是我们刚才被前台拦住了,不让我们上楼。”
“这家酒店?”
铃木园子顺着她的话抬头看了一眼,愣了两秒,当即一拍胸脯道:“这是本小姐家的酒店,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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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姿势保持了这么久,柳原月感觉弯曲的手指都快僵硬,一整天只在早上出门前吃了两片吐司,胃几乎失去了知觉,她体会着体内隐约传来的烧灼感,出声问道:“还有多久?”
这里的信号都被屏蔽了,但手表足以将时间告诉他们,工藤新一回答道:“五分钟。”
至少在最后一分钟之前,她必须要做出决定。
柳原月盯着从手柄根部垂下的、停止了晃动的御守流苏,轻声道:“新一,你……”
“我不走。”
工藤新一知道她想说什么,直接道:“我会陪在Tsuki的身边。”
她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新一。”
“我会带Tsuki去看更大的雪,看更广阔的海,看更灿烂的阳光。我们会有无限的未来——”工藤新一的掌心贴在玻璃上面,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否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
少年的瞳孔汇集了万千星河的瑰丽,将整个宇宙的光彩都投向她一个人。柳原月的心软到快要化开,也不再劝他。她的唇角牵起一个柔和好看的弧度,白皙的五指也握上了那枚牵系到无数人生死的手柄,然后毅然决然地用力将之扳下。
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御守的流苏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像是勾勒出粉色的爱心。
-
佐藤美和子已经在马特会社的楼下盯了近一个小时。
为了营造出车内没人的假象,冷气和暖气都被关上,车窗只开了极窄的一道缝隙。警视厅内部都知道炸弹案件的幕后黑手是永井雅人,但忌惮于那三枚能够被他远程操控的炸弹,才一直守在他所在的公司楼下,等待目暮警部的命令。
那场由山崎雅人一手操控的关于炸弹的电视直播不用十分钟就席卷了全东京,声势浩大,更给人极大的压力。她看向腕上手表的次数越来越多,心中的焦虑也一秒比一秒更甚。
好在终于有声音从耳麦传来,目暮警官的口吻谨慎,叮嘱道:“佐藤,米花电视台群众已经撤离完毕,失踪的中道也已经被找到,两边的炸弹都已安全引爆,不用再顾忌。等到工藤老弟和柳原小姐那边处理完,你随时可以逮捕山崎雅人!”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片刻不离电视屏幕,纵然他并不确定这两位肩负着沉重责任的少年少女是否能转危为安,但他只愿意去做最好的假设,也相信他们一定能够成功。
“收到。”
佐藤美和子将耳麦按得更紧,她动作灵巧地推开车门,和另一侧的千叶对视一眼,闪身到了马特会社入口处的屋檐下,握紧配枪朝山崎雅人所在的房间走去。
-
马特会社的社长办公室内拉上了厚厚的遮光窗帘。
山崎雅人并不是个蠢人,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所以绝对不会让自己出现在任何可能被狙击的位置,房间内连灯都没开,只有两台电视机的屏幕亮着微光,照映出悬在空中的浮沉。
一台里面是还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山方聪,另一台里面则是在时间流逝下无能为力的工藤新一。
山崎雅人愉悦地眯起双眼,拿起手边的咖啡又喝了一口,欣赏着刚刚结束广告之后的电视节目。
好期待啊,马上要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山方聪!
好期待啊,只能等待着炸弹爆炸的工藤新一!
看到画面内的少女将手柄向右拧去,山崎雅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蠢啊,竟然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去死!
哈,可他才不会让他们如愿!
所有人都得死!
男人阴鸷的目光死死盯在炸弹正面的倒计时上,粘稠浓厚的恶意从他的身躯扩散满整个房间,仿佛心跳声都与鲜红数字的变动速度持平,他控制不住地叫喊出声:“三、二、一!”
“Boom——”
山崎雅人兴奋地站起来,眼前已经幻化出灼热的火光,可没过两秒,他的神情变得扭曲:“怎么回事?”
之前那些因为他的得意忘形与自觉胜券在握所被忽视的细节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山方聪身后晃动的背景,再也没扫过观众席的摄像头;工藤新一连挣扎都没有的放弃,和那女生刻意挂在手柄上吸引他注意力的御守……
那是临时搭建的摄影棚!那是这群人演给他看的!
山崎雅人的胸腔窜起无数怒火。
——他被骗了!
滔天的愤怒将他的理智焚烧,山崎雅人无法去思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情况,他只知道自己要将炸弹遥控上面的每一个按钮都按下,让他布置好的三个炸弹全部炸开,给这群人一点教训!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紧锁的办公室门突然被人撞开,佐藤美和子冲进房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男人的头颅,震声道:“住手!”
听到这声怒喝,山崎雅人头也不抬,满心满眼只有手中的遥控。他狠狠按下三个红色的按钮,可摆在女生身边的炸弹仍然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是个虚假的玩具一样。
他不肯相信地又在按钮上砸了几次,可事实告诉他这个动作无效,这个遥控失灵了!
山崎雅人愣在原地,捏在手中的远程遥控器也滑落在地,被冲击力震得分解成零件。
佐藤美和子捕捉到他这一瞬间的破绽,飞身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大力反拧过他的双手扣上手铐,一下也不由得他轻易动弹。
身体被毫不留情撞在地上的痛苦让山崎雅人皱紧眉头,但他却顾不上此刻全然的下风,只盯着屏幕内的两个人满眼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爆炸?!”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般,女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左手将那个漆黑的炸弹匣子拎起来,然后漫不经心地翻转了一下手腕——在完好无损的那面外壳之后,是错综复杂的各色线路——但关键是,那根混在其中的电源线断成两截,再也没法将炸弹引爆了。
柳原月第一次将视线对准那个立在旁边的摄像头,她一边拿起银色的剪刀晃了晃,一边勾起唇角,朝背后的凶手露出一个属于胜者的笑容。
-
最大的危险被解决,高悬的心终于能够落下。
柳原月松了口气,直到这时才敢问身边的少年:“新一就不怕我剪错了吗?”
她那点动作也只能糊弄山崎雅人这种一心扑在操控手柄上的人,工藤新一明显知道她在做什么,还在想办法帮她遮掩,好像她只是在家里客厅玩那些炸弹模型一样,给予了百分之百的信任。
“有什么关系。”
工藤新一注意到她微抖的指尖,放在身侧的右手不由得握紧一瞬,面上不显地说道:“先想办法把Tsuki救出来吧。”
柳原月看着他观察这块玻璃,总觉得这种状况似曾相识:“新一好像一直在救我。”
“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工藤新一陈述着将反问的语句说出,又重复了一遍,“救我的女朋友,救我喜欢的人,救我的公主,救我爱的人,这难道不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说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转身走向了那台立在侧面的摄像头。
“找不到更合适的了,Tsuki,你往墙边站一点,再往里一点。”
“啊?”
柳原月还没从他的前一句话里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让开,为明显要搞出大动作的少年腾出一大片空间。
她看着工藤新一扯断摄像头后面的电线,又步行至更远一些的入口处,接着将那颗球型的摄像头高高抛起,果断地将之一脚踢来。
黑色的摄像头带着破风声与十足的力量骤然冲至眼前,和玻璃碰撞出闷沉的响声。
柳原月感觉自己或许看到了高速摩擦生成的夺目火花,紧接着,那个摄像头穿过玻璃砸在了与她有一定距离的地面上,而那片玻璃同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洞。
小小的缺口导致了应力释放的发生,内部受拉而外部受压的平衡在瞬间被打破,蛛网一般的纹理顷刻爬上整面玻璃,于是这道透明的屏障轰然碎裂,无数的细小碎片如音符倾泻满地,与此时扑通的心跳声一同鸣出欢悦轻快的协奏曲。
少年的身影让她的目光看得更远,以至于能注意到外面停下的雨,注意到随之而来的风。
风将阴云吹散,有笔直的光晕从天际落下,穿透弥漫的水汽与尘埃停在不远处,宛如镶着金边的光柱——是云隙光。
而那位携带着满身阳光的少年仿若脚踏上帝之梯闯进,他跨过这世间的一切狼藉,披荆斩棘将所有的璀璨与美好带给她。
横在两人之间的玻璃碎片汇成一条泛着彩色光晕的河流,但这已算不上半点阻碍。
有人朝她伸手,有人向她奔来。
裹在身侧的臂弯有力而滚烫,炙热的温度侵袭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的心口发胀,烫得不断融化,又不断成型。
柳原月闭上眼,伸手紧紧回抱住他,如同抱住了她的无限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