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是正人君子, 不会以师弟的性命开玩笑。
哪吒松了口,他相信杨戬,却不愿意回天庭。他要守在这里, 要亲眼看到敖泠平安。
杨戬欲言又止。
天庭如今已是震怒,蟠桃宴会被孙悟空所毁, 身为天庭领将的哪吒却不在天宫护驾, 若此番还不回去, 恐会真的降罪。
可哪吒不屑一顾,执拗得很,怎么也不听劝:“我听了他的令, 可他仍是围困了花果山,还有什么可回的。”
真的回了天庭,鞭长莫及,哪有守在花果山前妥当。
心知哪吒也是个不听管的, 杨戬在心中叹了一声, 只能去追孙悟空。
这是封神大战千年后,众人与天庭的再一次博弈。
哪吒在花果山外等了很久, 内心煎熬,怒火中烧,可他掩在袖间的手却有些发抖。
是不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以为他可以与天庭井水不犯河水,听归天庭,一向领的是除妖铲恶的军令。
可他那日听从天庭法令,下界捉拿孙悟空算是什么呢?
何时,他成了天庭的帮凶。
这场祸事, 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呢。
后来, 云雾褪去,天光拂晓, 若隐若现的赤红衣角从雾中显现出来,是敖泠正在崖边望着他。
海风刮得凌冽,她一身妍丽浓稠的红衣,被风吹开的时像燃烧的艳冶火焰,燎过幽蓝的海浪,将海色都压了过去。
她一向是锋芒尽敛的,看似没有任何攻击性,所以显得人很娇柔,他常怕别人欺负了她,怎么都放心不下。
哪吒似乎松懈了一口气,风火轮比他意识先一步腾起,带着他行至她身前。
他紧紧拥住了她。
还好她没有事。
敖泠沉默着,回抱住他,纤白的手环住他的腰侧,雾蓝清凉的灵气缓缓向他渡去,其中还有一个隐蔽的法诀。
“我没事。”她开口了,声音又轻又柔,是她惯常的态度,“哪吒,你别动怒。”
他周身的烈焰一点点被她压下来,渐渐变成余烬,星星点点的燎火终归为平寂。
但敖泠知道,他的心魔还未除尽。
只差最后一拱火。
“回天庭去吧。”她语气平常。
可就是这点平常,没有了哄慰他时的笑意,在一场生死劫难前显得太过平淡。
哪吒身子一僵,皱起清俊的眉:“为什么?”
她知道这半月,天庭发生了什么吗?他与她视线相对,她目色纯粹坦然,没有一分才从花果山脱身的惊慌。
明明她读不了他的心,可他却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每一次都是这样。
“去帮孙悟空,天庭要害他。”她松开了环住他的手,微微使力,是推开他的动作,“天庭连整座山的生灵都不放过,更不可能放过他。”
他没有想到这点,愣了一下,心里却诡异地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
“为何你要如此帮他?”
敖泠目色平静,佯装不解地望向他:“不帮他,你难道要帮天庭?”
他怎么可能帮天庭!
她怎么会这样想他。
他面色渐渐冷了下来,眸间燃上点怒意。
却没有发觉,他已经一点点绕进了她的话里:“天庭要害你,我怎会帮那等无义之徒!”
敖泠沉默了很久,她垂着眸子,将那点潋滟的波光尽数敛下,哪吒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绪交织。
最后,她缓缓从他怀中退开,开口说中的正是他不甘的心声。
“是了,他们逼你,又要害我。”她语气缓缓,“如此天庭,为何不反?”
她说她会去乾元山等他,等他救出孙悟空后,去乾元山与她会合便是。
哪吒心中那股莫名的郁气还没灭,心里算不上舒坦。
敖泠无奈,又牵过了他的衣角,叹了一声:“哥哥,你要护好自己。”
她也会护好他。
......
太乙真人方出关时,哪吒带着她去过一次乾元山。
她与太乙真人避开哪吒,谈过一场话。
那日薄蓝的雾气消散,哪吒离开乾元山,太乙真人神色复杂:“你真有把握,能彻底消除他的心魔?”
敖泠抿着唇,似乎也在思索。
千年的阴影太过凝重,纵有定魂珠在,可哪吒本就是个执拗性子,比起一般人更难想开。
其实也不是不能,只是可能要耗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替他一点点疏解。
一千年的执着,或许真的要用一千年来化解。
太久了,她不想他受这么久的折磨。
“不如下剂猛药吧。”太乙真人摸了摸胡须,咳了一声,“你想做什么,顺着心意做便是了。”
她微微挑眉,知道太乙真人向来是阐教门人中的神算子,许是已猜到她之前想做什么。
“孙悟空由灵石化生,超脱三界,自然也不受天庭管束。”这个想法其实已经淡下了,但复又被太乙真人挑起,她也明说一番,“天庭要置我于死地,即便已向佛门应允,可昊天玉帝不想放过我......此仇不报,难消怨恨。”
天地化生,无业力约束者,自然比哪吒更适合捅破这天。
原本,她便是打算着让孙悟空去闹上一闹的。
太乙真人笑了一声,已是了然:“敖泠啊,你其实比起哪吒更狠些。”
哪吒是锋锐却不晓得留有余地的性子,常常将自己逼至绝路也不肯退半步。她却是个懂得事事周旋,以柔克刚的人。
她比哪吒的心更狠,又知道万事不能做绝,诸事求稳妥,懂保全。哪吒与李家决裂,失了为他谋划的左膀右臂,敖泠却能比李家人更能助他。
当然,哪吒也是敖泠的那把锋锐的好刀,是她一人的刀,唯她可驱使。
原来天道的一颗伴生灵珠降下,还配了这么一出相辅相成的好戏。
敖泠不置可否。
她从前是个睚眦必报的德性,谁要害她,她都不能教他好过。
而如今,天庭要她死,要她随着东海千年前的丑闻一起死,可她凭什么要如天庭的愿。
其实,她是有些叹息的,她曾想让那些污秽消散于世间,直到最后她自己手上也染满鲜血。
利用孙悟空,教唆他去天庭造反。这样狠毒的想法,生在心间便在滋长,她也只是俗人,妄欲在蚕食良知,直到最后一刻才清醒了几分。
她是有了牵挂,不敢放手一搏。可孙悟空呢,他没有自己的牵挂么?
可太乙真人目光炯炯,开口却告诉她,闹上一番也未尝不可。
那便放手一搏了。
她其实读了太乙的心,垂下眸却装作几分诧异:“即便我会助他,可天庭如今统领三界,不是那么好对抗的。”
孙悟空可能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太乙真人大笑,又摇了摇头道:“你以为玉鼎真会撒手不管?化个须菩提祖师的名头,徒弟真出事了他还能不急么,欲盖弥彰而已。”
敖泠看着太乙那藏隐锋锐的目光,顺着他的话,也笑了起来:“真人这是算计上自己师弟了。”
乾元山依旧是千年前的模样,可时过境迁,三界更迭,昔日阐教的荣光不再,反而是天庭成圣,统管三界。
对此心中不忿的人有太多了,想推波助澜,拉天庭下台的人也太多了。
太乙真人的目光渐渐深了起来,看着天边,正色叹了声:“鼎盛之时,也该是颓败之时。”
天庭极权一千年,也够久了。
“风水轮流转。”敖泠也侧目去看,“既然真人已明言,我便顺势而为了。”
太乙顿了一下,虽然敖泠到底比哪吒行事稳妥点,但也是个狠心的主,他想要叮嘱一声:“哪吒性烈,你......”
可要把握点度,别真给天庭留下什么把柄了。
敖泠想了一想,唇角笑意浅浅。她是了解他的,憋了一千年的气,不发泄出来怎能舒坦。
“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她似乎想到什么,又像是早有预谋,眸光落在太乙身上,“毕竟真人也是个护短的,总不会不管他吧?”
太乙真人一噎,才发觉被摆了一道。
......
哪吒回了天庭,敖泠去与太乙真人会合。
乾元山上,她等了七七四十九日。
太乙真人与她打发时间,说了很多哪吒小时候在乾元山的事情。
千年前在总兵将军府,在法庙之中,木吒和殷夫人也都与她说过一些,但都是他七岁之后的事。
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哪吒还要更加孤单。漫漫巍峨山脉,乾元山的道场只有他一人苦修。
从没得到过浓烈的爱意,所以当年陈塘关中,她明明是在哄骗他,在他面前曲意逢迎。他却傻兮兮的,早早开始将她看进心里了。
其实那日被捉的换做别人,谁会对要杀自己的人笑脸相迎?可偏偏是最懂装乖讨巧,绵里藏针的她。
因缘际会,有时也确实妙不可言。
第四十九日,太乙搁下茶盏,让她随他一起去天庭收拾残局。
她问了一声:“佛门会来人吧?”
太乙的脚步一顿,有些绷不住高深莫测的脸。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但笑不语,晓得昔年的玉虚仙首到底有些守旧的风骨在,什么都拆穿也没意思,便不再问了。
如今的阐教到底式微,但昔日许多门人已转投了西方佛门。太乙真人要帮的是哪吒,自然不会请天庭的人出面,只有西方尊者可托付。
此战,也会是佛门得利。
极天之地,由海边而上,途径东海时,却见海中异动。
太乙真人往花果山的方向看去,层层巨浪盘旋住了整座高山,海浪之外,还有漫天的金色幕网闪烁微光。
他皱眉沉吟:“此番是天庭又命东海......”
如此场景,与当年水淹陈塘关何其像。
“不是天庭,是我。”敖泠也看了过去,那双淡如海浪的眼眸里情绪一闪而过,“东海是在护着花果山。”
太乙真人一愣,三千灵识外放,再临近花果山些,果然如她所说。东海的滔天巨浪只是笼罩,丝毫未向里头而去,反而成了一道固若金汤的结界。
“你......”是做了什么?
“真人,昔年上演过一次的戏码了。”她笑意吟吟,“重来一次,怎能再让其得逞呢。”
当年水淹陈塘关,究竟谁是棋子。是携了阐教密令的哪吒,是被迫元气大伤的东海,还是犹如蜉蝣无力的人族。
往事千章,浮沉万里,皆随着岁月湮没三界中,不可追,犹可忆。
正因可忆,这次便会落子成了天庭握在他们手中的破绽。
“三界众生平等,无人能一直高高在上。”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东海,语气无波无澜。
她与东海做了一场交易。
千年前,定龙神柱压入海藏,蚕食东海充盈的灵力,直至海底灵气枯竭,再难起势。
东海的不甘早已不是一时,敖沿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绵弱可欺的七太子。
三界生灵,各有各法门。龙族上古化生,寿比同天,生来亦是仙胎,为何要受限于天庭,被昊天玉帝踩在脚下,永不得翻生。
是故,她让孙悟空深入海藏之下,将制衡东海龙族一千年的定海神铁连根拔起,再不受天庭压迫。
她助东海脱身,交换的条件便是若他日孙悟空闯下大祸,东海誓当鼎力相助,护住孙悟空,也护住花果山。
敖沿欣然答应。毕竟其实他早已做过选择,敖年年拜投佛门,已表示了他的立场。
花果山立在东海之上,自成困阵,也是守阵。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天庭布下多少阵术也无济于事。
她又岂会真的拿自己的命,黎生的命,还有花果山数千生灵的命去赌?
那日,漫天迷雾看似困封花果山,只会是天庭作茧自缚,逼了哪吒和孙悟空一把而已。
“你啊......”太乙真人捋了捋胡须,笑得无可奈何却欣慰,“东海臣服天庭千年,如今是又获新生了。”
她想起千年前,太乙也如是说道。
只不过那时她在恨,如今她没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