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灌江口的杨戬真君将手头的琐事处理完毕,斟了壶茶,又唤了哮天犬来。
“近日可去看过敖泠了?”
通体白色的威武细犬吠了一声, 白光乍过,化身为一个白衣俊秀的小少年。
只是此刻少年神色纠结, 最后坦率道:“看过了, 主人, 敖泠遇着华盖星君了。”
杨戬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修长的手指捉着杯沿打了个转:“这......”
“还有东海的一位公主,从前没瞧见过, 现下几个人都一起在陈塘关内呢。”
杨戬这下揉了揉眉角,有些犯了难。
东海的公主没见过很正常,龙王敖沿少子嗣,好像就得了这么一位公主, 平时藏在龙宫里, 可以说是三界内见过真容的都没几位。
他烦恼的是另一桩事。
五年前,他与哪吒一同下界除妖, 发觉这个小师弟执念太深,已生了心魔,就快要压制不住。
一千多年的执念,并非一朝一夕生出的,也非一朝一夕能化解的。敖泠才凝魂不久,若是哪吒心魔反噬,走火入魔, 肯定非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能承受的。
因此, 他劝哪吒先去历练心魔,再做打算。
本以为以哪吒的性子, 总得好说歹说一番,却不想哪吒同意得很爽快,只是拜托他略微照看敖泠一二。
想来是极在意她,生怕自己走火入魔时,失去理智会伤了她。
不过......
杨戬叹了一声,也颇有几分师兄对师弟终于开窍的欣慰。
他其实没什么能照看的,那小姑娘浑身灵宝法器,单拎出一件来都不得了。何况哪吒的乾坤圈都在她手上戴着,真有什么意外,哪吒一定第一时间感应到。
不夸张说,便是李靖来了,能将哪吒收进玲珑宝塔里,都不一定能动得了敖泠。
“敖泠对龙族之人是何表现?”杨戬放下玉杯,斟酌开口。
哮天犬挠了挠头:“我怕敖丙会发现,离得比较远。瞧着敖泠没什么异常......”
没什么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杨戬更头疼了。
当年敖广在东海海域只手遮天,不顾人间百姓性命,海底深渊处也是乌烟瘴气。
这些龌龊事全被后来的儿子,如今的东海龙王敖沿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就为了保一个敖泠。
故而料想,如今的东海是肯定会接纳敖泠的,但这要是哪吒知道了,定要气得再去闹一次东海。
当宝贝养了十多年的童养媳,若被当年薄待她的娘家带回去了,搁谁身上也不能舒坦。
杨戬踌躇再三,最终下了决定:“哮天,再与我走一趟吧。”
哮天犬心领神会,又化回犬形,便要领着杨戬去。
但杨戬仍是心事重重。这小弟妹本来就是龙族,如今要去劝她不与龙族来往也说不过去,可不劝的话,又担心哪吒心魔更深。
只叹昔年封神之争,截教三霄以混元金斗将玉虚十二仙困入九曲黄河阵中,削了三花,闭了五气。
如今无论是他的师父玉鼎真人,抑或是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都仍在闭关之中,不然尚且能助哪吒一臂之力。
哪吒如今自行去历练,又是个执拗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消除心魔。
这下龙族找上敖泠了,实在是怕扰了哪吒清修,不然他早该找哪吒自己去解决了。
风起穿云过,杨戬立于云端,心觉为师弟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
却见前头火气燎原,一人红衣飒飒,灿若朝霞熠熠。一头乌黑的发拢了束玉冠,垂下几缕发丝纷扬,额角与脸颊皆溅了血印,非但不艳,反而肃杀清贵。
“......”这不正是他一别五年的好师弟哪吒。
哪吒足踏风火轮,红袍与火焰相衬,紫焰火尖枪上还有一片猩红血痕,顺着枪尖往下滴,一直落到他手上,也没眨一下眼。
这怎么瞧着都没静下心,倒更像杀神了。
“师弟......”杨戬开口颇有些艰难,“你这是要向何处去?”
好师弟面色倒是如常,只是有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没回答杨戬的问题,反倒说起了其他:“方在下界杀了条修蛇,此物性狠,故降伏时血腥了些。”
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一身血迹。
杨戬仔细瞧他,这应当是不知道敖泠的事吧,他顺口又问:“如今心魔可有消退的迹象?”
提起这个,哪吒皱了皱眉,不算自然:“已经好多了。”
“真的?”
“......杨师兄是要去哪儿?”哪吒反问他。
杨戬正人君子,要瞒着哪吒本就有些过意不去,这下将他噎住了。
“你不是托我照拂小弟妹么,我正打算去看一趟。”他决定含糊答道。
哪吒沉默了一瞬,眼中的火焰蹿了又熄灭,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这段时间劳烦师兄了。”哪吒垂眸,抿了抿唇,“如今我心魔已大好,今日便打算去寻她。”
杨戬几分迟疑,见他脸色差得很,本想劝他不要逞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如今在陈塘关。”
哪吒嗯了一声,显然是知道。
“哪吒,你......”那看样子,哪吒应当是才杀了修蛇就晓得了这事,慌里慌张要去找敖泠,又被他撞破,才有一丝莫名的窘迫吧。
这个师弟......
错身而过,红袍飞扬,哮天犬看着哪吒远去的身影,不解发问:“主人,他这看着也不像心魔消除的样子,就让他一个人去么?”
杨戬揉了揉哮天犬的头,想开了:“小两口的事,外人干涉也没用,总得两个人自己去解决。”
小白细犬长相威武,神色懵懂,似懂非懂,嗷呜一声算是赞同了。
......
只可惜,杨戬高估了哪吒的脾气。
陈塘关内已是深夜,烛火彻明,将屋内照得明晃晃如白昼,敖泠才与敖丙说完话。
关了门,她犹自呼出一口气,再转回身去时,滚烫的灵气揽上腰肢,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已经被人摁在椅子上。
谁能有这样的能耐,破了她的结界,就这样轻而易举得近了她的身。
这股灵力太过熟悉,敖泠手间才祭出的法器光芒暗淡了下去,迟疑地对上了面前人的目光。
真的是他,算得上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没怎么变,又好似变了,清隽红衣染上烛火微光,一双浸在夜色中的深邃眼瞳直直盯着她,眼底酝酿着幽深的情绪。
“哥...”一句称呼没说完,哪吒已经捉出她握了琉璃刺的手。
他眼中晦暗不明,极力压抑着怒气与嫉妒,颇有风雨欲来时的模样。
她忍下翻涌的心绪,很不是滋味地喊了一声哪吒。
其实,她还想喊一句三太子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呢。
眼中掩不住的欣喜与惊异让她有些慌乱,可一股气憋在心口偏是委屈。
一别五年,从来没见过他。如今倒好,轻轻巧巧出现在她面前。
哪吒轻笑了一声,笑容低转不明。
“哪吒?”他声音极淡,重复似漫不经心。
敖泠望向大开的窗户,料想此人是翻窗进来的,春寒料峭,寒风沿着窗户飘灌进来。
她不理会哪吒,又想起身,假装泰然自若地去关窗。
浓郁的莲香顺着风萦绕鼻腔,敖泠心中更酸,可哪吒的混天绫扣在她腰间,让她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倒是没有动,只是眼中的火焰蹿动着,灼灼耀人。
“方才与那人在做什么呢?”
那人。
他懒得喊名字,指得便是敖丙。
他哪里真的放心得下敖泠,早就在她身上种下搜神诀,五年里不知来看过她多少回。
次次在深夜中哺血喂她,瞧着她的睡颜,看着她日渐好转的气色,心中又会想着为何她一直恢复不了记忆。
得知她到了陈塘关,心里盼望着她能想起来当年,又害怕她会想起龙宫往事。最后顾不得什么心魔,终于忍不住来找她。
可是一来就看见那该死的敖丙,与她月下对坐,落笔成字,偏写了“敖泠”两个字给她。
哪吒越想越气,眼里的火焰都快燃成实质。
敖泠瞧着他,沉默了很久,不明所以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哪吒心中冷笑,那个该死的敖丙,故意写她的名字,还故意触碰亲近她,还以为自己是她的亲人么?
她早已与东海断绝关系,亲非亲,友非友,犯不着敖丙来假心假意。
“没怎么,看你倒是与他颇为亲近。”他冷着声音,心魔在与他较劲,搅得他灵识钝痛,嘴比心快。
可这句话惹恼了敖泠,她弯了眼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是亲近呀,因为他说他才是我哥哥。”
她生气了。
明明是他五年里对她不闻不问,为什么才一见面就这样质问她,还怀疑她。
“难怪当初我问你为什么我没有爹爹的时候,你那么惊慌,原来你都知道。”姣好的脸庞一丝愠怒,敖泠眉角一挑,“原来你叫李哪吒,是天庭的中坛元帅三太子。原来我叫敖泠,不是蛟精而是龙族,你骗了我。”
哪吒神色渐冷,周身灵力在震荡,屋内洋溢的烛火烧得更加火花辉辉。
控制了五年的心魔,就因为她一句话,心神大乱,灵台不稳。
“我骗你?”怒火燃着肺腑,他声音压低,因为怕伤着她而往后退了一步,“你宁愿相信他,却不愿意相信我,焉知他没有骗你?!”
敖泠一怔,发觉他脸色极差,薄唇发白,却有一抹红缓缓溢出唇角,靡艳又刺目。
他这是怎么了?
“不是......”她只是生气他将她抛下这么久,才故意这样说。
哪吒一向是宠着她的,何曾对她发过火,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姑娘,面对他话语难免娇纵了些。
可她没打算真惹他气成这样。
心中生了慌乱,她正要捻了帕子去替他将血渍擦去,却又听哪吒冷着声道:“既然你认为他才是你哥哥,不如便跟着他回东海。”
她根本不想去东海!
敖泠的手顿在离他脸颊三寸的地方,攥紧了手帕,挣扎着要起身。
他反捉住她的手腕,凑近了瞧她,帕子贴在他眼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怒意凝结。
“为何要信他!”
敖泠紧紧抿着唇,心中的委屈也被涌上来的怒火尽数压制,昔年太乙真人就说过他们性格太相似,一样倔强又偏执。
他身侧烈焰般的灵力越来越灼热,但她咬着牙不肯说句软话:“你不知道我为何信他?”
她挣扎着从他的桎梏中脱身,从他腰间将一个荷包挑了起来,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这是什么?”她气得眼尾发红,倔强的眼神一如当年,“敖宝儿又是谁?你既然姓李,我又姓敖,你算是哪门子哥哥?”
“你!”哪吒双手握拳,眼中猩红。
但她牙尖嘴利,字字戳心:“到底是哥哥,还是情哥哥?”
“.......”
哪吒的怒火熄在眼底,气血翻涌,最后甚至有些复杂地瞧了她一眼:“又是谁教你这个词的......”
从生气到有些发笑,又像是心底的情绪被人揭露出来,无端有些窘迫,终收获了一丝清明。
“不需要别人教,我已经长大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与黎生游历了五年,看多了人间世道,见惯了人生百态,早就不是在山谷中那样懵懂的模样了。
她每每明白一分,就会多一个问题想问哪吒,可是他永远都不在。当年那样没有理由的走了,再也不来找她。
她真的以为自己被他抛弃了,每次黎生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都会落寞一会,又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过。
最后,她冷着声音,带了哭腔:“我一定忘了什么,可你却从未告诉我,还骗了我!”
室内的温度已被哪吒的灵力浸润下生了暖意,烛台汲汲顾影,摇曳生姿。
哪吒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甚至有些慌乱。
他见不得她哭,要张开臂膀抱住她,又惊觉她已经长成少女的年纪。
“你确实长大了......”
一句话说得复杂又艰涩,在恰到好处的氛围里,反倒生起一丝诡异的暧昧。
敖泠也渐渐平静下来,被他握住的手腕些微发烫,脸颊也被室内灼热的温度染得酡红。
哪吒沉默了很久,最后放轻了声音:“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其实从未道过歉。
倨傲一世,张扬一世,不善与人相处,从前就算哄着敖泠,也不会说一句对不起。
眼底的猩红褪去,灼人的火焰熄灭,他的声音虽然轻却真切。
“是我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早该将一切向你解释清楚的。”
敖泠吸了吸鼻子,心中的一点怨气已经在慢慢消散。
她张开手去抱他,纤弱的腕蹭过他的下巴,环住他的颈脖:“没关系。”
她是怪他抛下她五年。
五年里,了无音讯,她心心念念了太久,却得不到回音。
思念在心中攀升,眷恋在心里滋生。
“以后,不能再丢下我,不能不要我。”她闷闷开口,呼出的热气正迎在他耳畔。
敖泠早已不是稚童的身量,但她太过依赖哪吒,毫无察觉。
温香软玉抱满怀,哪吒浑身一僵,热意随着尾椎骨攀升,似乎有一团火窜在嗓子里。
最后他恍惚想起千年前,敖泠也曾这样拥抱着他,泣声哀求别不要她。
那次是将他当成了敖丙。
这次,他就是他。
他终于也紧紧与她相拥,嗓音喑哑,含着几分克制与破开迷雾的清明。
这是一句一如千年前的回答。
“我不会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