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 有人一袭红袍惊绝。
他随风飘然的袖袂燃着飒飒火焰,与稠丽的红绫交辉相映,艳至妖谲。
长|枪游动如龙, 幽深的紫焰窜在枪尖上,一截皙白的手腕从袖间露出来, 光华生灿的金镯分外夺目。
是哪吒?
敖泠睁开眼, 澄澈的眸间微晃出一丝迷茫神色来。
客栈隔壁的包子铺飘来蒸腾的烟火气, 在晨光微露中沿着窗檐打转,惹得人馋虫一动。
她听见纷杂的吆喝声渐渐响起,是清晨的城镇开始复苏, 嘈杂却热闹。
抬起手来,她看着手腕上精巧流光的金镯,一时却陷入了沉思。
这个金镯从她不记事的时候就戴在她腕上,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
可梦中之人持枪玉立, 红衣凛然, 虽是背影也不难猜出是哪吒。
原来这是哪吒的法器吗?
她愈发不懂他了。
从小到大,他送过她太多东西, 从前她在山谷中不谙灵宝,以为都是些寻常饰物。
后来随着黎生出来了,寻常的小妖都近不了她的身,遇到什么都能逢凶化吉,渐渐才知道身上每件都是稀世的法宝。
这么珍重的心意,他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又不愿意陪她一起呢。
都已经五年了, 她一次都没见过他。
“阿绫, 醒了没?”门外的女声朝气十足。
敖泠起了身去开门,瞧见黎生早已经梳妆打扮好, 不由一愣。
“这么早,是要去哪儿?”
“我听此地的人族说起,不远处有一座翠屏山,山上供奉着许多神仙法庙,其中还有龙王庙,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敖泠一顿,心中有丝异样的感触。
黎生没看出来,犹催促她梳妆,又说起其他的:“沿海的城镇果然与海一体,昨日我还听说此处有个什么海祀节,可惜是在六月,还要几个月才能看见。”
她低声呢喃,有什么思绪在灵识中一闪而过:“海祀节?”
“是啊,听说会拜海神,燃天灯......哎呀,阿绫你快点啦。”
黎生已经急不可耐。
敖泠只好停下思绪,专心梳妆起来。
急匆匆去到翠屏山上,敖泠遥看山头,春日的嫩芽冒出来,在原本的苍翠中多了一丝新色,万物皆是新生之景。
因是海边的镇关,比起身居天庭的诸神而言,反而是黎生所说的龙王庙前更加香火鼎盛。
一步一路,既是熟悉又陌生,这种异常感觉从她到了叫做陈塘关的城镇开始,就在不断滋生,直到此刻越发清晰。
在她的记忆中,她确定自己从没有来过这里。
可是真的没有来过吗?
人间沧海桑田,纵她想再寻找更多痕迹,一切也早已湮没在漫长的岁月洪流下。
“想什么呢?”黎生见她一直出神,出声提醒了一句。
她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走。
耳边黎生仍在絮叨:“怎么感觉你还挺熟悉这里的,我都还没引路呢,你走这么快做什么——等一下,不是这里啦!”
敖泠这才步履一顿,抬眼看着面前破败的法庙,紧抿着唇,一时无言。
说是法庙已经谈不上了,只是一处荒废的院落,荒草丛生,只有几根腐败的木柱压在土堆下,青砖皆在千年风霜中被侵蚀风化。
恰是有个山民砍樵经过,诧异地看了她与黎生一眼。
“你们是怎么寻到这处来的,这里原本是有座法庙的,后面被毁了,没什么可看的了。”
敖泠嘴唇微张,下意识反问:“被毁了?”
她似乎心有余悸一般,心口抽疼。
“是啊,想来都是千年前建的法庙了。你今日也算是碰上我,若是旁人指不定根本不知道呢。”樵民来了兴趣,与她多说了几句,“听家里人说,我家老祖宗从前也拜过这座法庙,据说非常灵验,被毁后还有好几代人常来修缮呢。不过后头一直没再听说显灵的事儿了,也就渐渐没落了。”
她蹲下身,想从已经算不上断壁残垣的土堆里寻些痕迹出来,可年岁太过久远,什么也找不到。
山民本也是路过多说了几句,见她不再说话,便挑着担子渐行渐远。
黎生瞧着她一脸苦楚,倒是一时被吓着了:“你怎么了阿绫?”
见她要用手去翻土,忙抓了她的手。
“怎么就走到这里了,我们是要去龙王庙呀。”
她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掩下眸间的复杂情绪,重新站起身来。
调转了方向,这次她跟在黎生后面,亦步亦趋,没有再看其他地方。
龙王庙前的牌匾辉煌大气,楼阁木柱才刷上新漆,是时常有人修缮的样子,想必此地的百姓都极为崇尚祭拜龙王。
敖泠却觉得有些恍惚。
一步步踏入,雕梁画栋皆是龙身盘旋,肃穆威武。
黎生看得很是起劲,既艳羡又向往的样子。
她们这一行人一路游山玩水走过来,终于到了东海边,可却寻不到龙门,也没有入海的方法。
鲤鱼向来是活在河流湖泊里的,依附淡水而生,即便与辽阔蔚蓝的大海近如咫尺,也只能渴望地看着。
黎生倒劝她去东海试试,可她没有这份入海的心。
连带着如今在龙王庙中的每一步都是陌生的惶恐与抗拒,最后她实在有些受不了:“我难受,不看了。”
“阿绫......”
“不用管我,你先看着就是。”
离开的脚步甚至有些慌乱,她垂着头不敢再看其中各式各样的龙身雕塑。
可倏忽间一阵清冷的风刮过,周身的人群突然四散开来,直到龙王庙中除了她再无一人,似有淡淡雾气在此中弥漫。
有人拦住了她。
一阵玉佩叮啷的声响,一位姿色绝容的姑娘从雾里走出来。
雪青色宫裙泛着轻柔晖光,翩长的裙摆逶迤于地,绽开的每一裙幅都熠熠如海浪流曳,一看就不是凡俗之人。
敖泠心生警惕,收在袖间的手已经祭了双刺出来,可与来人双目相对时,却愣在了原地。
那样剔透如海浪粼粼的淡色眼眸,与她如出一辙。
她与黎生一家游历的这五年来,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可从未有和她一双眼睛如此相似的人。
“你是谁?”她压下心中的悸动,不动神色地问道。
姑娘看上去年岁与她相差不大,甚至还要再大一些,也是一样颇有疑虑地望着她。
“这位妹妹,勿怪冒犯。”清贵的姑娘倒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向敖泠微微颔首,“只是感应到你身负龙族之息,有些诧异,故想向你询探一番。”
可敖泠向来不是个好说话的,言语颇冷:“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姑娘说得好听,可却把她拖进迷阵中。黎生也不在她身边,她很担心黎生的安危。
敖泠下意识要读这个陌生女子的心,可一触及她的视线,却被无形的咒术挡开。
她目光更冷,不笑的时候倒是有了几分哪吒的肃杀冷冽,目如寒星,惹得女子微顿。
“我是东海龙族,名唤敖年年。”女子言语和善,目光坦诚。
敖泠却愣了一瞬。
她姓敖?
“我当真没有恶意。”见她不说话,敖年年有些无奈,“族亲皆有入编族谱,可我却从未见过你,因此才好奇。”
“我与龙族没关系。”
“可你肯定发现了,你的眼睛与我很像,只有龙族眼睛才淡如海波,这是血缘之证。”
敖泠垂下眸子,轻声低语了一句:“是么?”
敖年年很肯定地点头。
单纯如斯的姑娘,敖泠还没透露什么,她已经将自己身世都抖了出来。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与龙族有什么渊源了吗?”敖年年还在追问。
可敖泠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才不会再多透露半分。
手中捏诀,她一挥袖,莹光笼罩云雾,迷境分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化为烟,不过倾刻之间的事。
敖年年的脸色白了几分,下意识要拦她:“你怎知破幻术之法——”
可她却反被敖泠捉住了手腕。
敖泠眸间掠过一丝暗色,状似不经意又问了一句:“这很难么?”
她于幻术造诣上天赋异禀,早已施得炉火纯青,反过来破阵也是轻而易举。
敖年年不说话了。
东海幻术,是东海龙族得天独厚的本领,就算是仙神也骇上几分。若非是东海之人,何以能如此轻巧地破阵。
明明她看敖泠只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可如今看来,显然不如表面这般柔弱。
四周的喧嚣渐渐回归,龙王庙前人声鼎沸,敖年年心中思忖一番,蹙着眉便要施诀离开。
可敖泠袖间的乾坤圈已经飞出,势如破竹,敖年年还未看清楚,便感觉手中一紧,金镯箍紧了她的手腕。
才往远方而去的灵气被金镯收拢,任凭如何施法也挣扎不开,将她的灵力牢牢控制在原地。
“你——!”敖年年气急,深觉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敖泠往人多的地方看去,正看见黎生在焦急地寻她,便踮着脚招了招手。
黎生看见了,忙飞奔过来。
“阿绫,你去哪里了,怎么突然就不见踪影!吓死我了!”
敖泠指了指敖年年,语气清淡:“捉了条龙给你。”
“......”
“......”
两个姑娘都是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可她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微垂着眸,似有心事。
“小妹妹,你不可如此!”敖年年急道,原本温丽的眉眼也染上急躁,“你若捉我,必引祸端。”
若她被人捉走了,她父王定会焦急万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因她一身华服,织金流羽,不过显身一会儿,便引得不少人侧目。渐渐地,她们周身聚拢的人越来越多。
向来风风火火又大嗓门的黎生总算反应过来了,张大了嘴指着她:“龙、龙......”
“慎言慎言。”周围的人聚了更多,敖年年被吓着了,忙去捂黎生的嘴。
见敖泠还在原地作壁上观,她只能又压低声音凑去敖泠身边:“妹妹,我是东海的公主,若失去踪迹,东海定会出兵寻我......”
她想劝敖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妄惹事端。
可这样懵懂还带着些傻兮兮的语气,惹得敖泠眉梢一挑,差点被她逗笑。
不打自招这点,这位东海公主做得还挺得心应手的。
“行了。”敖泠示意她们两个都跟上她,“没打算难为你,只是我也有话想问你。”
周围人太多了,敖泠皱了皱眉,决定换个僻静地方说话。
可前脚才出了龙王庙,便有一阵寒风刮过,一根尖锐的冰凌裹挟着寒意,迎着她的面门袭来。
敖泠神色一凛,身前已有哪吒送她的灵珠涌化心口,形成结界,为她挡开这一击。
冰凌碎开,莹蓝的光幕撩动,她的眉眼在清辉中朦胧迷离。
一个清润的男声在她前方响起,含着震惊与一丝慌乱。
“阿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