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陈塘关挂满寒霜, 雾气浓重得似结成云幕,渺如幻境。
若是一切也如幻境就好了。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 敖泠眼中戾气似要凝成实质,她飞身落在总兵将军府门口, 攥紧了手中的流刹剑。
她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哪吒抱着她绕去偏门进的, 她从那时便看出李靖与哪吒水火不容,更看出哪吒生性肆意却不喜与人争,李靖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最多忌惮他的修为能力。
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正门口。
两只神兽狻猊肃立在厚重红木建造的巍峨大门前,无端肃杀又冷森。早有两列李家亲兵在门口等她,刀枪横对, 剑光四射如星。
她催动手中的长剑, 火灵之气犹如灵蛇飞窜,所到之处扬起一片火海。
她的琉璃刺丢在东海之下了, 如今仅有这一柄流刹剑。
当初哪吒为她在珠链中布了法阵,可以将循循灵力都渡给她,供她驱使长剑。
后来珠子毁了,哪吒也死了。
讽刺的是她到此刻竟让流刹剑彻底认主了,就像又一次告诉她,另一个主人已身死道消,从此只侍奉一主。
“来者何人?!敢擅闯总兵将军府!”有人厉喝道。
她一双眼睛猩红如血, 手中凝起一股晶蓝的灵气, 挥向人群,掀起一片翻腾气浪。
“让李靖滚出来!”
寻常凡人如何拦她, 火海汪洋中哀鸣阵阵,几乎将她的一身素袍都染红了。
她长剑涌动,翻转而下,凭着定魂珠的蓬勃灵力将大门震开。
总兵府中密布阐教法阵,专克精怪之流,她早就清楚。微一展袖,她手中套着一个光华生灿的金镯,随着风声窜入门中。
破不了阵也没关系,她干脆直截了当将这总兵府尽数毁了。
所到之处,梁柱坍塌掀起尘埃,砖瓦翻飞震出巨响。
下一瞬,三叉戟破空而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指她眉心。
敖泠微侧让开,身姿矫捷,凌空翻转一个圈,复又回身展袖,袖间窜出一抹鲜亮浓丽的红绸将三叉戟裹住。
灵力碰撞微鸣,她神色一凛,将那柄三叉戟飞射回去。
霎时三个金环卡住戟身,在空中僵持了一瞬,金吒的遁龙柱还是将三叉戟稳稳地送回李靖身边。
李靖立于庭院内,满脸怒容,大声怒喝:“孽畜龙女,敢来送死!”
“该死的是你。”敖泠冷笑一声,气到眼里腾起血雾。
“自古以来只有德高望重的仙者才配建法庙行宫,哪吒不过一介凡人,有何功德受人间香火。此乃大逆不道,欺天之罪,是不是你教唆他的?!”
敖泠哪里还管他说什么,流刹剑横在手掌中,她轻托剑身让其悬浮,顺着灵力涌动的方向便往李靖处飞掷而去。
长剑势如破竹,李靖大惊失色,往后退了数步。
只可惜最终长剑被金吒拦下。
“李金吒,他杀了你弟弟,他枉为人父。”她眉目冰冷,重新将流刹剑召回,自己飞身而上。
这一次,灿红的混天绫萦绕在她周身,又与定魂珠盈蓝的灵力交融,无人能拦,将金吒都逼退了几步。
她原本可以重伤他的,但念及这几个月在翠屛山上的情分,看在殷夫人的面子上,她还是没有动他。
金吒却仍神色一凛,复又上前咬着牙使出浑身灵力,遁龙柱撞上流刹剑剑身,将敖泠的虎口震得发麻。
她神色一冷,乾坤圈疾疾而来,顺着她心意锁住金吒的武器。
“不杀你,你倒找死?”她眼里其实没有温情,有也不是对金吒的,一定是顾及哪吒。
金吒神色冷寒,质问她:“哪吒的法器怎会为你所用?”
哪吒渡过那么多灵力和精血给她,她的法器都认了哪吒为主人,他的法器她能催动又怎么了?
她冷笑着,眉眼也微微弯起,眼底却不见任何一丝笑意,一眼看去,只会觉得她冷心冷情。
“因为你弟弟都知道,你李家靠不住,不如将法器给我用,杀光你们全家!”
法庙之中,死魂之身的哪吒放心不下她,见法器亲近她,特意教会她使用这两件法宝。
谁知最后竟要用在他父亲身上。
“胡说八道!”金吒怒喝,遁龙柱震鸣,挣扎着脱开乾坤圈的桎梏。
敖泠飞身退开几步,不再纠缠金吒,而是一个转身,混天绫袭至李靖面门,李靖大怒挡开,仍被缠住手腕。
“金吒!”李靖无法,只得又喝了一声,手腕被扯得生疼,挣扎间对上敖泠一双冰寒的眼。
寒目如星,她的眸间有微光晃动,剔透淡薄却令人如坠深渊。
“畜生,你与东海联手!”敖泠不敢置信,“你还算什么总兵将军?!”
金吒闻言一顿,他狠狠皱眉,眼中也有迟疑与挣扎,只能看向敖泠。
他在观察她的神态。
是诈他,还是真的......
东海读心术强悍无比,以他父亲的精神力基本不可能抵挡......
敖泠整个人都气到发抖,她握剑的手捏到骨节发白,长剑一挑直向李靖的心口。
她杀人向来直击命脉。
李靖大骇,正是此时,一人影挡在他身前,吴钩双剑制住长剑,发出尖锐的兵器摩擦声。
“木吒,你终于回来了......”李靖松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木吒长身玉立,风尘仆仆,是李靖猜到今日有劫,八百里急召他从白鹤洞回来。
脸上褪去方才吓出的惨白,李靖依旧是威风凛凛的总兵将军,望向敖泠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此女狠辣,教唆哪吒不顾礼教,私建法庙,今日必除之而后快!”
敖泠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溅了一滴鲜血,也不知是谁的,滚烫的血液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嗜血近妖。
她笑了,笑起来也是娇媚又蛊惑人心的。
定魂珠的灵气在缓缓漫上空幕,渗入地底,蜿蜒至总兵府的各个角落。
她的声音空渺,如泣如叹:“李靖将军,东海五太子水淹陈塘关之仇你忘了吗?才过半年,就忍不住与仇人勾结,就忍不住杀子证道?!”
众人心神巨震,灵识间蒙上混沌一片。大骇之下,金吒首先反应过来。
他闷哼一声,强行冲破幻术,咳出口血来。见漫天蓝光将整个总兵府笼罩,他咬着牙将遁龙柱飞出,三个金环便要将敖泠从头到脚捆住。
她急急后退几步,长剑一挡,金环只能退而求其次锁住流刹剑的剑身。
施咒被打断,敖泠神色一凛,眼神露出一丝阴狠来。
这次她没再手下留情,展袖一扬,一根细长的冰凌自手间飞出,初时只有绣花针一般薄细,在空中不断变得锐利,裹挟着定魂珠莹蓝的灵力,最后竟比长剑还锐意十足。
冰凌挡断了金吒的去路,最后一刻,见木吒抬手要挡,敖泠的手指一偏,冰刃错开一些,只是伤了金吒的脸。
“别再拦我!”她警告金吒。
金吒只是忍不住问她:“是真的?”
“哪吒至多三个月,便能重生获道。你与我,与殷夫人,我们一起在翠屏山守了这么久,你怎甘心?!”敖泠眼中闪过翻涌的狠戾,她反质问金吒。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执着追问:“敖泠,他勾结东海,是真是假?”
她哈哈大笑,再不回答,乾坤圈从她身后飞出,凌厉之极,直取李靖首级。
“敖泠——!”
金吒拼尽全力,死死拽住金圈,扯到骨节发白,直将他拖拽倒地在地上磨出几步远,拖起两道血痕。
木吒本沉默了许久,此刻目光如炬地盯着敖泠,意图安抚她:“你不能这样......敖泠,哪吒不会愿意你如此。”
与此同时,他拿出了特地从白鹤洞带来的法宝,呼出一口气。
“敖泠,你好歹算是我们的弟妹,我不想兵刃相向。”木吒是真的不想。
敖泠读出了他的心,却轻笑了一声。
她怎样都可以,由不得他们来说。
“你们真要拦我?”此刻她眼中一片漠然。
只是一派平静的外表下,她的灵识欲裂,久寂的旧伤复发,三昧真火的余烬被点燃,让她四肢百骸都犹如被烈火灼烧。
“敖泠......”金吒趁此刻又喊了她一声,“你杀了你自己的父亲,如今还要杀哪吒的父亲么?”
她侧目看他,眼底无波无澜。
“弑父之罪天道不容,定遭天谴。今日你为了哪吒杀他,焉知这因果没有哪吒一份!”
她一蹙眉,心中有一丝悸动却没有表露,嘴唇翁动片刻,最后眼神阴狠:“你是文殊的徒弟,自诩筹谋无双,竟连此都看不清。”
“该死的人都该死。究竟是谁杀了敖广,天道自悬分平,日后终见分晓。”
金吒在她的声音下竟有一丝恍惚,微微愣神片刻,却见她手中已扬起尖锐的冰凌刃。
她修水灵之法,冰凌作刃,破空凌厉,握在手中更是注入了不少灵力,杀李靖绰绰有余。
“敖姑娘,不可!”
远处忽地一声呼喊。
听见熟悉的声音,敖泠手中动作微顿,眼中却没有半分犹豫之色,依旧挥刃刺下。
冰刃划开了李靖的胸膛,激荡灵力晃出冰蓝的光色,温热鲜血喷薄而出,又染红了她的眉眼。
可惜到底失了一刻先机,木吒袖中的法宝飞出,冰刃化作碎片,在灼伤她手的前一刻,木吒又忙攥紧了她的袖子,止住了她手腕往下的力。
李靖胸前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染就一大片血色,看上去伤得极深。
他面色惨白一片,但修得是五行遁术,立刻缩地成寸三丈开外。
急忙赶来的金霞童子似有百感交集,惊疑不定,也神色复杂地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师父急召你回乾元山,若要救哪吒师兄,尚有一法。”
敖泠眸间亮了一瞬,却在瞧见李靖惊怒的神情时又阴暗了下去。
“好。”她应了下来,却仍是看着李靖,“待我杀了他便去!”
重伤他又怎能够,明明只差一点便能搅碎他的心脉。
但木吒和金霞都死死攥住她,金霞拼命摇头道:“他不能死,你与师兄已是因果交缠,你若杀他......”
更何况封神战役已起,李靖还有天命在身,宿命已成,无论是谁妄造杀孽,都会被天道所惩。
敖泠紧咬牙关,僵持着不肯退步。
“敖姑娘...”金霞已算是哀求出声,“师兄复生之事为重,随我离开吧。”
金霞晓得她的性格,与哪吒一样偏执桀骜,杀红了眼,杀痴了心,怎样都不愿意就此罢手。
“就当是为了师兄......”
尘烟与浓烈的血腥味交织着,敖泠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只是目光死死在李靖身上,恨不得用眼神将他身上的肉剜下来。
漫天蓝幕,淡淡微光,全都凝回她心口,只有一缕飘散在几乎透不过气的空中。
她最后神色阴郁地看了李靖一眼,与金霞一起腾云离开,不再顾李家众人。
行路之间,敖泠向东海看去,丧钟阵阵,只要是有修为之人,皆能听见此钟有多振聋发聩,响遏行云。
金霞忍不住问她:“东海……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神色倦倦,只觉得旧伤未愈,牵动着整个人心口泛疼。
三昧真火何其霸道,她只是被敖广牵连了那么一瞬,几乎要烧化五脏六腑,敖广被烈火灼烧,他又能撑多久呢?
“有龙族身陨了吧。”她回答起来也是淡淡的,似乎事不关己。
金霞童子一愣,看向东海的方向,惊疑不定。
东海如今剩了多少龙族呢?
太乙真人与他说起过,昔日鼎盛的龙宫九子,如今只余下四子,若不算上敖泠,便只有三个太子了。
敖广已死的消息早已上达天听,但太乙真人并不相信,曾演算卦象,不过最终算出的结果也是他命不久矣。
不知今日究竟是谁身殉道消了......
无论是谁,东海衰败已成定局,昔日辉煌恐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