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节的前一日, 敖泠总算将要赠予哪吒的荷包绣好。
她从小没做过女工,一个荷包绣得惨不忍睹,收口处还有好几处线头。
哪吒从前不经意提起过两次了, 她最谙周旋处事之道,其实很多话都暗自记在了心中。他还说过不喜欢佩戴香囊, 不如荷包经用, 还能放些零碎。
敖泠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既然是送人的, 也不好如此寒碜,她细细一想,用灵力分下一片龙鳞, 放入荷包里头。
屋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带起一阵轻缓的山风。
“敖宝儿。”是哪吒,他环住她的腰, 贴着她的脊背, “今日在做什么呢?”
温灼的气息,本该是天生体寒的龙族难以承受之重。
她掩住眼下愈发浓烈的情绪, 轻柔地按住他的手,将身子转过对他。
“给你备了礼物,想不想要?”她换上那副惯常的乖巧笑容,眉眼一弯,璀璨如星,清澈如浪。
“看看。”哪吒在笑,一双凤眸里也是笑意, 显得清亮灼华。
她唇角的笑容浅浅, 不满意这样轻巧的答案:“唔,不如叫我声姐姐, 勉强给你。”
“......”
少年扣在她腰窝的手重了重,还轻轻捏了一把,嚣张又恣意。
他这个人没道理可讲,伸出一只手拂过她的耳畔,要她与他目光相对:“说什么呢,我看是你要叫声哥哥,不然......”
但其实他毫不设防,敖泠读到他的心意,是想要的。
“不然什么,还能怎么样?”
但他嘴上偏不愿说,还自以为很凶狠地威胁她:“给不给?”
敖泠被他逗笑了,一双眼里满是暖融融的笑意,眸光微晃,眼尾潋滟。
她本就长得极好看,像是不染尘世的花,皎白又灿烂,生来就纯粹清澈。更像是莲花,虽被淤泥覆盖,也要从清水洗濯中破土而出。
他心神一晃,想俯下身亲她。
一团火红的物件却在他眼前晃了晃,抵在了他唇边,挡住了他想作乱的脸。
像是混天绫一般灼亮的颜色,一摇一晃间,敖泠掩在之后的脸笑得娇俏,秋水盈波的一双眼里映衬着他略显怔愣的脸。
“要不要?”
他当然要,反应过来后忙伸手拿住。
是一个珊瑚赫色的荷包,上头以金线绣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很难写,她绣的很惨不忍睹,可他的手指摩梭着绣面,竟真的认了出来。
她从前说,她不会绣的。
其实他也不需要她真去绣,不过是逗逗她。
他的小姑娘哪里需要做这些,她什么也不需要做,他只希望她能永远如此刻神色灵动,再也不要陷入东海的阴霾,再不要有伤心阴霾。
这便够了。
因此也是真的没有想到。
哪吒心中迸发出极大的暖意,填满了他整个心房,又噗哧一声笑出来,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好看。”
绣得的确有点丑。
但是小龙女该是娇贵的小公主,从来没做过这些,所以他很喜欢。
他不知道他的心思被敖泠读了个透,敖泠一直在静静看着他,见他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他笑得那样真挚又珍惜,最后却去捂她的手。
“伤着了吗?”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什么都会顾念着。
她曾经用绣花针戳伤自己的指尖,放龙血,布法阵。
那时,他心里想的是那样微小的伤口,还未发现就愈合了。可直至此刻,他才发觉即便那样小的伤痕他也不愿意她留。
不想她受伤,不愿她委屈,不要她痛苦。
敖泠早就用灵力抹平了那些细小的伤口,瞧着哪吒的神色,面上仍带着笑:“我武器都使得好,绣个荷包而已。”
哪吒却没与她犟这一句,只是以指腹轻轻揉着她的指节。
莲香变得浓郁起来,温暖的体温从他的指腹传递过来,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神,一时有些怔愣,似乎没能想到曾经冷厉的少年也能有这样的柔情。
最后他的手心扣在她的手心上,与她十指相扣。
斜阳西垂,余晖袅袅,从竹帘外漏下微光,披洒在桌内的物件上,一室辉光绵长。
敖泠看着自己与哪吒相执的手,什么也没再说出来。
哪吒仍沉浸在喜悦里,说出来的话都极轻。
“明日陈塘关会搭香案台,还会燃香桥。你若也想去祈福,我让卷碧珠云去备下。”
乞巧节时,无论是望族贵女或寻常百姓,皆会设香案祭拜天宫织女,银盆穿针,兰夜祈福,是正经的女儿节。
往年这时候他根本不在意,皆在军营中度过,有些相熟的营友会向他告假,要去陪家里夫人过节。彼时他不屑一顾,这种满是脂粉气的节日有什么过的,不如趁这个时间多练练枪法。
但今年,他也私下向金吒托了假,叫金吒帮忙点兵。
看着金吒一张僵硬的脸,他还觉得有几分难以为情。可一想到能陪着她,那点难为情又烟消云散了。
“不用麻烦。”敖泠笑着,“我们去逛逛便好。”
其实她心里也是有一点想的。
但她要离开了,无福消受他的情意了。
哪吒都依她,因着明日要去过乞巧节,今夜也不打算去外头逛了,正巧太乙真人和金霞也外出有事,乾元山只剩了他二人,便要带她去山崖看日落。
落日火霞下,少年的红袍也渡了一层辉光,灿若灼日,顺着光影的流转,日光渐渐没落,隐在月色清辉里。
她在想,她的命运或许也像这落日。
最后耀眼一瞬,便是倾颓落败,陷在幽深夜色里,再也不会有一丝光亮。
.......
让一个人死心的方法有很多种。
与他争吵,与他疏离,与他针锋相对,恶语相向。
但都不够迅速又彻底。
敖泠知道,哪吒执拗又离经叛道,她与他说再多的道理都没用,他不会愿意放她离开的。
唯有一个办法,是她也亲身体验过的。
昔日她的周岁宴,龙宫高挂三日长明灯,红绸十里艳艳,诸神见证,四海万域皆来庆贺,是何等的风光无量。
从那时起,她是四海皆知的东海嫡九公主,是外人眼中尊贵的金枝玉叶。
可后来她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东海才归顺天庭,做了一场虚伪至极的戏罢了。
她以为她有族亲的爱,有父兄的庇护,是东海最耀眼的明珠,是被捧在手心的珍宝。
其实全都是假的。
她得到过,又失去了,美梦支离破碎,难以言喻的痛蔓延心扉,可只有这样,才能让一个人真的放手。
天光葳蕤,九湾河如练,缀在重山之间,是人间独好的景色。
她被哪吒抱在怀里,风卷过她的袖袍,她低声对他道:“我想先去东海看看。”
风火轮一顿,哪吒心中有一丝异样:“去那儿做什么?”
“就在岸边看看。”她的解释有点敷衍,“......算是告别故乡吧。”
哪吒心觉不妥,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不会还想离开......
但敖泠的小手在挠他的手心,她的笑容明艳又雀跃,看上去很正常。
“去吧,哥哥。”她向他撒娇,声音软软的。
哪吒只得依了她,落在海岸边。
茫茫海色碧连天,海面潮平风静,有贝壳海螺被海浪打上沙滩,离她有些远,她微微伸手,就有一个海螺飞进她手心。
东海看上去一点异样也没有。
她摩挲着那枚海螺,见哪吒眼中疑虑神色更深,将它丢去了哪吒手里:“听听看?”
敖泠如今已大是不同,一身灼灼红衣,与海色像是两个极端,让哪吒的心无端有些放下了。
她在听风声,听了许久,神色平静。
哪吒握着那枚海螺,放在耳边,只有呼啸的海浪声,并没有其他声音。
半晌,敖泠才与哪吒说话:“我想起来,五年前便是在这里,我将你诓入幻境。”
哪吒也顺着她的话回想起来。
那时他也才十三岁,正是乖张叛逆的时候,觉得这小龙妖胆大包天,敢孤身到陈塘关来挑衅,非要亲自手刃了她不可。
他还没说话,敖泠又开口了:“那时,你想杀我对不对?”
哪吒只觉得是被她读了心,要算起旧账,心里没有生气,只是哄慰她:“那时年少气盛......敖宝儿。”
敖泠那时自然也是想杀了他的,他们是一样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但他没有提。
逐渐认清自己心意的过程,哪吒才明白在意一个人原是可以做到相让的。
他在意敖泠,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是难为情说出来,但他晓得她都知道。
敖泠的确知道,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僵,旋即瞬息调整了回来。
她轻笑,语气无波无澜:“是啊,年少气盛。因此后来我又重回了陈塘关,来找你算账。”
如哪吒所言,她是个与他一样狠厉的性子,甚至更胜他一筹,招招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那日九湾河前风起云涌,惊涛骇浪,飓风卷过河水。
他一眼望进她冷冽却透彻的眸子,被她拉入幻境,本就是他先陷进去的。
“我以双刺伤了你,你便带我回了陈塘关,封了我的灵力,将我禁锢在身边。”敖泠仍在继续说。
哪吒的脸色却一僵,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反常。
“为何突然说这些?”
她一张清丽的小脸,明明是笑着的,可哪吒才发现她的眼底根本没有笑意。
只有一片冷然。
哪吒抿了抿唇,语气算不上好,但也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我从前是太过蛮横,对你做了过分的事,可我后来——”
于他而言,这已是服软。
最初他对她的确没那么在意,也没怎么手下留情,欺负过她,将她惹哭,逼她屈服。
可后来,他渐渐将她看见心里去了,她的一颦一笑变得生动起来。
他送她的手链碎了,心头血涌动,他心口泛起刺痛,那痛感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并非不能忍受。可他一想到她出事了,就忍不住心慌起来。
那时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想去救她。
“——后来,你屠杀了东海。”她替他说完他未尽的话,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可却不是他想说的意思。
哪吒避开敖泠的眼神,他忽然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心,反问她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敖泠并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重新转回了东海。
“大海是会说话的,我听得到。”她神色淡淡,“哪吒,你瞒了我什么?”
瞒了她什么。
明明笃定,却故作质问的语气。
哪吒其实没有刻意瞒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仪死七搜集这篇文加入还能看更多吃肉文她才脱离东海,既然她也不想再与东海为伍,也不必以这些事去扰她。
可真的被她提出来了,他心中却有一丝不明的无措,捏紧了手中的海螺,沉默半晌,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曾有一日,我在梦魇中将你错当成了敖丙,是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你挑了他的龙筋,却还不肯放过他。”
哪吒清俊的眉拧在一起,神色一冷:“敖泠,你什么意思?”
敖丙伤过她,他替她报仇,反过来她却来责怪他?
敖泠对他倏然不好的语气恍若未觉,犹自说着:“你还意图杀敖广,前日你回来的早,我闻到了你身上龙血的异香,也听见了你和太乙真人的对话。”
“是又如何?”
哪吒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这下是真的被她惹恼了,面色阴沉,冷冽如冰。
他反驳她,眼中森寒一片:“你在东海龙宫受过多少磋磨,东海龙族又造了多少孽,要我细数给你听吗?”
他到东海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满身血污粘稠,若非他施手相救,她今日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吗?
她怎么还敢来怪他屠了龙宫?
就算屠了又怎样,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进那龌龊肮脏的海底,而且还要将那些水族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他是因为她的劝阻,才留了水族其他人的命。如若不然,此刻龙宫早已是废墟一片,海域百里都能成一片死寂。
他觉得,她心知肚明。
可敖泠不领他的情,笑得如他一般冷漠:“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哪吒微一愣怔,眯着眼睛看她。
那眼神很似最初相遇时,他的眼底透着森森寒意,暗含警告。
敖泠知道,他不愿意她说出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心高气傲的少年,哪里会允许她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可她偏偏要。
“哪吒,你将我当作质子,将我囚困于总兵府,又曾对我做过什么事,应当没有忘记吧?”她就这样看着他眼里的怒火愈演愈烈,“你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哪吒冷笑一声,乾坤圈在她腕间发着烫,她一顿,很久没有体会过他如此暴躁的怒气,心里竟真是有些退缩的。
“你呢?”哪吒看着她,“你又做了什么,你种下鲛人泪令我重伤,在总兵府布下法阵置我于死地。难道我还比得过你狠。”
敖泠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心里竟默默泛起一丝酸涩。
她自然知道她才是更狠的那个。
她和哪吒太像,一样不屈天命,一样骄矜要强。
她在东海龙宫里被磨砺成一身刺的模样,每个意图要伤害她的人她都要反击回去。
哪吒在总兵将军府被李靖厌恶,他一生孤独,也用一身的乖戾不羁去抵触他人的靠近。
太多相像的人,注定无法走到一起的。
她还欲开口,哪吒却突然紧皱眉头:“你对我施了幻术?”
敖泠心头一颤,哪吒发现了,开始反抗她的咒术,将她的灵识压得生疼。
她本是不想用的,但他的精神力太强大,如果不让他迷失在幻术之下,很难说服他。
这里是东海,又不是现实中的东海。她以他赠她的珠链布阵,他本该迷乱心神。
“解开。”哪吒冷道,心里却在慌乱,见她一副不好受的模样,又放缓了灵识的流窜。
定魂珠在轻鸣,是哪吒在挣扎,她死死咬着牙关。
她不能解,她今日一定要离开。
她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
东海不愿放过她,她还在深渊里,可哪吒不能。
他是阐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翘楚,是天纵奇才,少年无双,他不能因为东海,被天庭降罪。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是她无法走的路。
敖泠眉眼弯弯,眼里却淌下泪水,在幻境中被她掩下,只剩下一派冷漠。
其实她只是窥得了半刻天光,竟有些不舍了。
“我可不止设了一个幻境,用了一次幻术。”
“你欲杀我东海三万水族,也别怪我不手下留情。”
“李哪吒,你好好想想,乾元山中发生的一切,究竟孰真孰假呢?”
她为这些天发生的事下了定论。
这样笃定的语气,只要说出来,便是覆水难收,再无回旋。
哪吒的脸色总算白了几分,眼尾猩红,双拳紧握,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原来她仍是在骗他,一直在骗他。
那日,她说她要离开乾元山,便是真的要离开。她不会为他停留,也没有在乎过他的感受。
从来没有。
指骨被他掐得作响,他还从未有这样,明明已经气到极致,偏偏不能发作。急火攻心,逼得他喉间腥甜,又不愿被她看见,生生咽回去。
他的指尖有些发冷,掌心已经被他掐出了血印子。
最终,他动了动手指,乾坤圈从敖泠的腕间松开,连带着混天绫一起飞入他袖间。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愫,嘴唇翁动片刻,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在赌气,是真的放弃,敖泠不知道,但她心中更希望是后者。
绝了他对她的念想,从此是陌路人,他还会是陈塘关那个恣意潇洒的李三公子。
她可以去看他在想什么,可她不敢去读。却有一点,她是用心感受到了的。
哪吒在难过。
他向来是骄傲不可一世的,可她让他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