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将军府内, 金吒独坐西院,一盏茶才下,茶水未凉, 便见一人一袭红衣清隽,如墨发丝轻扬, 身姿如松挺立, 跨步而来。
正是哪吒。
“你将龙女放跑了?”金吒微微眯眼, 眉间挟着一丝怒意。
哪吒没什么神色,火尖枪上的火焰在隐隐跳动,映衬着他的脸。
“震天箭已出世, 何时开战?”
金吒将茶杯搁下,不疾不徐,沉吟道:“父亲对你强开兵器库之事大怒,如今东海还没有动静, 我们也暂按兵不动。”
金吒不愿求和东海, 哪吒离开总兵府这几日,他也一直在试图劝服李靖出兵。
虽然哪吒向天庭呈上的法卷迟迟没有回复, 但他也已禀明文殊广法天尊,以辟恶除患之命向东海起兵,先斩后奏,玉帝也不能多说什么。
毕竟东海恶名已久,又有功高盖主之势,昊天玉帝同样忌惮。
哪吒皱起清俊的眉:“我那一箭正入海藏,最多震慑龙族三日。”
海藏中是数不尽的龙族珍宝, 武器灵物应有尽有, 这三日东海无法取宝,正是攻入东海的好时机。
如果错过, 得不偿失。
金吒自然也知道,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再等等,父亲会同意的。”
哪吒强闯兵器库,射出震天箭,李靖再也无法投降东海,如今是与他们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只能迎回哪吒应战。
想到此处,金吒一顿,又问道:“如此做法,是谁教你的?”
哪吒没说话。
“是阐教的密旨,对不对?!”
金吒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这个弟弟虽骁勇善战,可论计谋还是略显稚嫩,逼李靖向东海开战的法子虽看上去直接,像是他会做的事情,但细想下来却是漏洞百出。
哪吒一向重情重义,凡事只知自己当前,不愿连累他人。今日若非他拦着,此刻便能杀入东海,又怎会去拉李靖下场。
肯定是阐教有人发话了。
也难怪,他自己的师父文殊广法天尊也会赞同。而能让他的师父如此快同意,一定是......元始天尊的密令。
虽晓得哪吒是师门派来镇守陈塘关的大弟子,金吒却一向不喜弟弟这个名职,又不好去与弟弟说实话。
阐教虽势重,凡间之事却该是人道统管,凡人供奉昊天玉帝,因此他才一直主张哪吒禀明天庭再起兵入东海,而非是禀元始天尊。
师出无名,师门非要管......势必有人要为此承担后果。
“大哥,无论如何,如今此仗是非打不可。”哪吒虽是看着金吒说话,却难得有些出神。
他突然想到了那小龙女,她是真的回了东海么?
放敖泠走,是知道陈塘关和东海已经势如水火,以她这样倔强的性子,留在陈塘关只会让她痛苦不堪。
金吒亦提醒过他。
他会杀入东海,杀的是她的同族,她又怎会罢休。
可她即便回了东海,以她父王那样的绝情手段,又能讨到什么好处。他告诉她了,她已是东海的弃子。
他让她自己选了。
此去一别,兵刃相见,再无回路。
“你在想什么?”金吒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弟弟,越看心里越复杂,“我几次劝你拿下定魂珠,你非但不同意,如今还将龙女放跑了。东海重新拿回定魂珠,又是一番变故。”
哪吒坐在金吒对面,也犹自喝了一口茶:“一颗珠子而已,有何惧的?”
敖泠既然已回东海,便是敌人。
与那些龙族再无区别。
他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罢了,放也放了。她不会甘心留在你身边,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金吒眼底暗潮涌动,“但是......哪吒,你一向杀伐果断,何时有过猎物到手又放生的事情?”
偏偏对那龙九公主手下留情。
敖泠性子狠绝,又会装乖讨巧,自从知道了哪吒将她带回总兵府的事,他便暗中调查过。
东海中的细作说她平日在东海便很会讨好众人,一手幻术学得无人能出其左右,是东海难得的奇才。即便龙王与她不亲近,也会向她服软,和被灌了迷魂汤一样。
如今他这个弟弟也是这样。其实他倒希望弟弟只是被幻术所迷惑,而不是真的错付一处真心。
“她既回东海,将来不是被她薄情寡义的父王杀了,便是做我的枪下亡魂。”哪吒试图敷衍几句,“大哥又何必介怀此事,放便放了。”
金吒瞧着哪吒的脸色,哼了一声:“你的枪下亡魂......可要说到做到。”
如果哪吒中意的是别家姑娘,他一句都不会多说。哪怕哪吒喜欢的真是精怪他都认了,毕竟是弟弟的私事,可是敖泠真的不行。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陈塘关与东海几十年的恩怨,是人命官司,非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
......
东海夜宴,笙歌绕梁起,席间满欢意。
龙族极尽奢靡,三太子敖丙令人布下数百玉润清透的红珊瑚,并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将水晶宫照得光华璀璨,红绯涌动。
他看着坐在席间沉默不语的敖泠,去哄她开心:“阿泠,特意为你布置的,可还喜欢?”
敖泠抬眼看去,满目喜庆红绸光。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多谢三哥,很好看。”
敖丙不知道她今日为何如此不高兴,正欲再言,却听殿内人通传,敖广来了。
鸾凤赤金驾辇,青龙在上,端站着的宫人仆从便有数十人,一并迎他。
敖丙与敖泠一齐起身见礼。
“恭迎父王。”
敖广神色如常,一见到敖泠便笑逐颜开:“哈哈哈哈,我的敖宝儿,此去人间可玩得尽兴?”
他用那么宠溺的语气叫着她的乳名,与午时那番狠戾的模样完全不同。
珠帘微晃,众臣皆拜,敖广的眼神似有似无的扫在她脸上,面上波澜不惊,却又盯紧了她的眼睛。
敖泠垂下眸子,掩住眼中的神采:“儿臣体验了许多人间风土,感悟良多。”
敖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只是入座龙椅。
台下舞姬身着轻纱,串贝戴铃,曼舞翩翩,尽是妍丽婀娜。
一曲之下,敖广都没有与她说话。
托哪吒的福,日日用锁灵咒将她的灵力锁死,让她得了机会可以好好静下心梳理经络,如今竟能将每一缕灵力都收发自如,物尽其用。
她甚至能避开敖广的探究,将灵识发散到宫外。严防密布,层层兵守,宫外都是今日将取她性命的海将。
但这些海将,也曾是她的师傅亲友,是同族同僚。
“我听小五说,你在陈塘关结识了一位叫李哪吒的能人异士,他比起我龙族之士如何?”一曲尽,敖广终于开口,语气无波无澜。
敖泠站起身,拱手作答。
“此人法力高深,儿臣不敌。”
“你是龙族骄女,如何会不敌他?”敖广眼中晦色渐深,“若是不敌,又是如何回来的。”
敖泠笑了,她眼中尽是了然,又敛下光华。就像她也知道,敖广是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了。
“父王,儿臣在人间听了一则笑谈,说是陈塘关已十年未降雨水,山河尽枯。”她笑起来极尽昳丽,夜明珠似乎也黯然失色,“我龙族司施云布雨之职,何以会吝啬一场雨水呢?”
宫内的丝竹声似有预兆,尽在此刻寂静了下来。
敖丙偏头去看她,那一瞬间竟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她周岁宴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笑容明艳,众人却大气不敢喘,皆看向她,皆鸦雀无声。
她生来是这样的人,所有的乖巧娇弱下是冷厉冷情,一身反骨。
敖广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最后只余一脸阴霾。
“你信人族之言?”
“都说是笑谈了。”嘴上这样说着,但她仍直视着敖广的眼睛,丝毫没有低头的打算,“父王何必动怒。”
“敖泠。”见此,敖广撕下了那张亲厚的脸,满眼皆是狠毒向她,“莫要不识好歹,将定魂珠交出来,我免你死罪。”
免她死罪。
敖泠轻呵一声,又在这句话里有些恍惚。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甚至执着于这些猜测,却又纠结着不敢去窥探那最真实的秘密。
她抿了抿唇,最后轻声说了句“好。”
但是她还有一个要求:“儿臣无意私占定魂珠,也不明白父王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唯有一个请求,请父王开恩,赦免母后。”
这才是她真正回龙宫的目的。
她要救母后。
敖泠要去磕头,一身海蓝色的裙摆垂曳在白玉琉璃砖上,是清冷孤傲的颜色。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敖丙护住了她,揽着她的肩膀。
“父王,阿泠何罪之有?”
敖丙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有些用力,抓得她有点疼,却抵不过她心底的疼。
敖广神色冰冷,他手一挥,一道寒光向敖丙而去,却被敖泠挡下。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敖泠。”敖广笑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看着敖丙如此护她,更是气极,“今日不将定魂珠交出来,别想活着走出水晶宫。”
敖泠丝毫不肯让步,那双与敖广如出一辙的眼眸里丝毫没有敬畏之意。
“父王,放出母后,我愿以死谢罪,将定魂珠双手奉上。否则玉石俱焚,珠毁人亡。”
敖广怒吼,一拍桌案,满盘珍馐尽数掀飞,他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没有留一丝情面给敖泠,他广袖一挥,海将鱼贯而入,几个太子以敖泯为首,皆向她亮出武器。
她看着敖泯手中持的那把刀,还是七年前她曾经替他选的,那日的敖泯还笑着对她说,如此乖巧的妹妹,哪个哥哥不相护呢?
可如今,兵刃倒戈,刀剑相向。
她只恢复了三成功力,全身可凭借得只有那颗定魂珠。
敖泠深呼吸一口气,定魂珠的灵力悉数流转在她周身,又顺着她的操控掩在蔚蓝色的宽大袖摆下。
“请父王看在母后与您的多年情谊上,赎母后无罪。”她又高声说了一遍。
“敖泠,你莫要在此无理取闹!王后叛乱,岂有宽恕的道理。”敖泯举刀欲砍,被她旋身躲了过去。
她一双澄澈的眼睛望进他眼里,没有读他的心,却从他躲闪飘忽的眼神里猜到了他的心思。
“是不是你们逼她的?”她冷笑一声,厉声诘问,“母后生性善良却怯懦,她怎么敢起兵谋反?”
敖广开始失了耐心,喝令道:“将她就地诛杀!”
浩大飘渺的莹蓝光幕几乎将整个水晶宫笼罩,是敖泠拼尽全力施展的幻术,却被敖广早已布好的捕梦之术死死锢在其下。
她猜到了,眼中一丝狠戾闪过,顷刻翻转了手腕,向空中掷出了敖泯昨日交予她的美人樽。
青铜器皿瞬间炸裂,众人愣神的功夫里,敖泯忽而脸色大变,紧皱着眉头。
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突然仰头呕出一口血来。
“你做了什么?!”敖广大怒,一掌挥向敖泠。
敖丙欲护她,却被敖广的法术死死定在原地,敖泠想侧身避过,却因旧伤未愈慢了一步,她被击中肩头,退了数步,撞倒了不少珊瑚台琉璃盏。
她也咳出一口鲜血来,苦苦强撑,仍不服输,捏诀欲重新来过。
龙族浑身是宝,她莫名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她还记得敖泯曾以龙灵净化美人樽,樽上残留了他的灵力,也是叫他重伤的把柄。
他们动她龙骨,害她龙珠碎裂,如今只是尝一尝她受过的苦而已。
敖广眼神越来越冷,掌间凝聚了一团玄金之光:“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交出来。”
他不确定那定魂珠是否已经和她的龙珠融为一体,若真杀了她,定魂珠是否真的会为他所用。
当年是敖泠在垂死之时,自行将定魂珠逼出来的。
敖广犹豫不决,敖泯却忍着疼伺机而动。
他趁乱向她腰间刺了一刀,她蹙眉闷哼,回手去挡。
她双目通红,挥诀而去,这一下将敖泯的手臂打的鲜血淋漓,几乎叫他断臂。
“你找死!”敖广大喝一声,再不手软。
她又重新被敖广的灵力压住手腕,不得动弹。
逃不掉,为了母后她总会回东海这一趟。敖泠心里清楚,因此也没有凄苦,只是隐隐有些不甘,今日即便她该死,她无法忤逆父亲,也该拉下一个垫背的。
手无法动,但她的内丹总不受限制,她会用她的龙珠纠缠敖泯的龙灵,美人樽下两条龙魂将会缠绕,同生同死。
敖广如此狠心一击,她也好,敖泯也好,都要一起死。
她正要逼出龙珠来,却见身前突然有一抹艳丽的红裙,将她整个兜在身下。
温热的鲜血,裹着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甚至有些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一愣,龙珠重新入体,瞬息的虚空后,她甚至没能有其他动作。
“公主......你要逃出去。”娇软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她才反应过来,揽着怀里的小姑娘,双手在颤抖。
泪水瞬间覆盖了她的眼眶,她感觉脑海像被千万根针扎过一样刺疼又绝望。
定魂珠和龙珠两相交互,渐渐融合,独属于定魂珠的那股清凉灵气和她自己的灵气在交织,甚至散发了出来,笼罩了她的全身。
“听虹......”
“您不能死。”听虹的声音染上哭腔,又被鲜血噎住,想咳又咳不出来,“王后在等您,我们也会一直守着您。”
敖泠无措地为她渡去灵力,眼前闪过了无数片段,本该叫她分心,此刻她又无法分心。
听虹拼尽全力抚上敖泠的手,轻声道:“您总问我,为何不告诉你听涟去哪儿了......您现在想起来了吗?”
敖泠身上的灵气形成了一个结界,众人一时竟无法接近她。
她在结界中,哭得声嘶力竭,针痛般的尖锐头疼让她抬不起头,可脑子里的记忆却愈来愈清晰,清晰地几乎要让她窒息过去。
她想起来了。
小时候敖丙推了她一把,害她摔了跤,在角元殿门前哭得死去活来,听涟在哄她,怎么也哄不好,惊动了父王。
父王下令将听涟的手脚砍去,鲜血染透了角元殿的门槛。
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慈爱,与她印象里大相径庭,譬如此刻。却原来,这样冰冷的神色才是真实。
他寒声问她:“敖泠,你还哭吗?”
她不敢哭了。
她将自己的记忆都封了起来,用幻术为自己编织了一场美梦,梦里她的父亲爱她,抱着她哄她,跟她说敖宝儿别哭了,还放过了她的侍女。
她是怎么能自圆其说的?
骗了她自己,骗了所有人。
听虹想替她将泪水擦了,却再也使不出戾气。她的双手浸满了血液,那些鲜血流在敖泠身上,艳得像是夺命咒。
敖泠再去看她,她已没了生息,只余唇角温温柔柔的笑意,却顷刻化为烟尘,只有浓重如墨色的血,还在白玉砖下蜿蜒。
定魂珠生起的结界一寸寸尽裂,就像她自欺欺人的温情也悉数消散,掀开曾经的伤痕累累。
敖泠站起了身,眼尾被鲜血染红,目光哀恸又冰冷。
敖广冷冷看着她,忽而声音冷冽如刀,厉声质问:“你将定魂珠与你的龙灵融合了?!你这个逆女,那是我东海之宝!”
敖泠浑身颤抖着。
她紧握双拳,字字凄厉:“那是我的!”
是她从出生便携带的灵珠,是她从小被觊觎的宝物,是她被龙族逼迫至死的理由!
敖泯欲挥刀再砍,敖泠伺机而动要取他性命,两人却一同被敖广拦开。
“敖广,你欲取珠,便放过母后。”错开与敖泯的视线,敖泠紧咬牙关看向敖广,“我要你与她定下不死血咒,终身不能杀她,否则我今日宁碎龙灵,也不会将定魂珠交给你!”
定魂珠几乎凝成了实体,流转在她胸前,敖广双眼通红,欲去夺下,灵力却触摸不到半分。
敖泠冷笑,她浑身都是血,是她的血,还有听虹的血。
“你晓得的,只能我自愿将定魂珠剥离,否则谁也不能触碰它半分。”
敖广气绝,冷冷地看着她。偏偏敖泯那个心急的还想靠近她,被他一记手风挥到墙边。
“父王!”敖泯心有不甘,他被伤了,敖泠下手恨绝,差些就要了他的命。
此仇此刻他便要报。
但敖广没看他,恨铁不成钢,几乎欲将这个逆子杀了。
他心知敖泠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苦撑着也不过为了心中一口怨气,他深呼一口气。
“明日午时,水晶宫外殿,我会与王后立下血咒,你要将定魂珠交出来。”
敖泠笑得凄然又讽刺,才清醒的记忆还略显凌乱纷杂,叫她心绪难安,她垂下眸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