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泪种下的第十四日, 哪吒得了空闲,见她每日坐在院子里,怕她闷得慌, 要带她出去走走。
他这几日都没有说起过金吒的事,敖泠也没有去问他。
她在庭院里晒太阳, 哪吒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伸手将她从藤椅里捞了起来。
“不怕晒成鱼干?”
她笑得娇艳, 神色自然地搂上他的脖子:“是龙,哥哥。”
陈塘关还有许多有趣的地方,上次哪吒只休沐了两天, 来不及带她一一逛了,今日又陪着她把余下的地方都走了。
陈塘关不远处有一座翠屏山,满山碧翠,是块风水宝地, 建了好几座道观, 供奉着昊天大帝和麾下众仙,平日里总有百姓去拜祭。
敖泠只见过海底海沟, 还从未看过大山巍峨,便央着哪吒去走走。
但哪吒自小在乾元山长大的,乾元山远离人迹,漫漫山脉间,什么高山峻岭没见过。可见小姑娘兴致勃勃的模样,他神色微动,踏着风火轮便带她上了山。
风火轮是难得的仙家灵宝, 去何处都不过转瞬即逝。
不过一会儿, 两人便落脚于翠屏山。山上风景果然独好,惊鸟腾飞, 翠梁绕柱,敖泠远远眺望着,还能看见东海。
那是她的家。
敖泠的手藏在袖子下,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站在峭崖边,飒飒清风吹鼓了她宽大如海浪的袖子,卷起她像海浪似的柔顺乌发。
哪吒侧眼瞧她,她一张小脸很白皙,是久居海底未见阳光的嫩白,在阳光下透着清莹光泽,眉若远山,妙丽清眸潋滟,似秋水波光。
她长得真的极好看,说是明艳娇俏,美的惊心动魄,又偏偏有种娇弱气,惹人怜爱。尤其是那双眼睛,楚楚可怜看向他人时,好似会勾人心魄。
哪吒眼神渐暗,心中来回只有一句话沉在心里。
只可惜她是个龙女。
“哥哥,你看着海面无风无浪,海底却是暗潮汹涌的。”敖泠开口了,她的声音也极诱人,似莺回燕啭,泠泠清泉。
那一瞬间,哪吒几乎以为她知道了。
金吒派去东海的细作传来了消息,王后一党欲反,被敖广与行二行五的儿子一同镇压,除王后外的三百拥护叛党,一举被灭。
叛党虽诛,但东海也乱了。
敖广可是有八个儿子,但东海龙王的位置只有一个。
此刻便是最好的机会,而东海唯一的小公主也在陈塘关手里。
他倒也不知道何时被她传了信去东海。
这个妖女诡计多端......
不过他根本不怕,东海算什么,要不是昊天玉帝迟迟不肯批下法旨,此时早已在他手下成了一片汪洋血海。
但令他诧异的是,东海没有来要人,要的是她体内保命的那颗定魂珠。
她似乎成了弃子。
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海,此处离东海还有些远,只看得到宛如明镜澜澜的海面,风平浪静。
没人料得到海中巨浪何时会打来。
“什么叫做暗潮汹涌?”他问她。
敖泠没有回答他。
她一直盯着宛若明镜的海面,可只有她才知道,幽深的海底虽没有海浪滔天,却有数不胜数的阴谋权计,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为什么会喜欢人间,是不是就是想要离开暗无天日的海底,企图窥见岸上的日光初明呢?
她也很难说清。
哪吒没太纠结这个问题,他今天出来,特意带上了敖泠的流刹剑,要敖泠使给他看。
敖泠没拒绝,纤细的手握了剑柄,流刹剑上的猎猎流火衬映在她幼白的手腕上,显得她一双手更是娇嫩。
落日余晖下,她水蓝色的褶裙也渡了一层暖红的光晕,像是烈焰燃了月光,她长剑轻挑,势如白虹,飒飒破风,身姿飘逸又悠扬。
腕间的剑花翻飞,水袖轻摆,哪吒望着她,眼里情绪不明。
“舞得好。”一看便是娇贵的公主使的剑法,端秀卓绝,就是没什么杀伤力。
他伸手捉了她的手腕,将人往怀里一带,大手裹着她的小手,一用力,便带着她的剑势破空而出。
哪吒惯常使枪,一手剑也凌厉无比。
长剑急刺,破开风刃。
剑上寒光恍如游龙穿梭直下,长剑刺出,便疾如雷霆,落叶纷扬。
他在落叶纷纷间去看她的眼睛,那双水翳杏目,波光潋滟,似海底的深渊引人下坠。
“小妖女,我这一手如何?”他问她。
敖泠垂下眸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哪吒使剑法,也算是第一次见到了他实实在在的功夫。
他很强。
是任谁来看都会惊艳,佩服其才能的强。
东海以幻术和读心术闻名于世,又以呼风唤雨之术在三界有了一席之地。
但这种从刀枪剑雨里琢磨出来的硬冷杀招,是她怎么也比不得的。
她压下心中泛起的涟漪,笑得很真诚:“哥哥很厉害。”
她伸出手极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颈脖间种下了最后一颗鲛人泪。
哪吒似乎还沉浸在她的夸赞里,璀璨星眸里是点点笑意。
笑意之下,澄澈的瞳孔间映着她娇美的脸,只映了她一个人,叫她甚至有些愣神。
他们一直逛到晚间才回去。
金吒已经带了人在西院等着,一众家将手持兵器,威立四侧,端的是一副要将谁当场诛杀的模样。
木吒听闻风声,怕两人吵起来,也着急地赶了过来。
风火轮踏风而来,哪吒将敖泠搂稳了才放到地上,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金吒端坐在主位,神态自若地喝着茶,而木吒则神色焦急中带着几分讪讪,在堂前久久徘徊。
一列家将一字排开,面目冰冷。
哪吒脸色很不好,提醒堂前的一群人。
“亥时三刻了。”
金吒搁下手中的杯盏,没有看哪吒,而是目光冰冷地扫视了敖泠一眼。
“知道亥时了,却在外头厮混。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敖泠迎着金吒的目光,隐隐猜到他的意思,面上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笑意淡了不少。
“我院里还有姑娘家,大哥二哥若无事便回吧。”
金吒仍在压抑着怒意,低声提醒哪吒:“我是奉父命前来。”
哪吒却冷笑:“那又如何?”
“哪吒!”见搬出父亲来不管用,金吒只得又提起兄弟情谊,“我嘱咐你的事,你也忘了?”
哪吒这次沉默了一瞬,眼神也沉了下来。
金吒以为有戏,扣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这个弟弟不好劝,总得依着他的性子来才行。
他放缓了声音:“你......”
“你与李靖做的商量,与我何干。”
哪吒的沉默只是因敖泠还在场,不想将话挑得太明,但见堂前众人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回应得仍极快。
金吒眼里闪烁着怒火,一只手硬生生将杯子捏碎了。看出弟弟的心思,他好歹没有明说。
“今早让你来见我,你却带着这个妖女去翠屏山瞎逛。”
哪吒没作声,伸手将敖泠护在身后。
木吒见状,只得在一旁劝架:“都是兄弟,干嘛闹得这么僵......”
木吒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东海来了人传话,要敖泠体内的定魂珠,李靖差金吒来走这一趟,哪吒却千般护着,乾坤圈都护在她脖子上。
是真的在护着她,而非哪吒所说的挟制她。
他们近不了敖泠的身,要哪吒亲自动手,他答应了,又整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今日还有心思带着敖泠跑出去玩。
敖泠是隐隐有了些眉目,却不敢细想,只知道今日若是他兄弟阋墙,在西院真闹起来,最讨不着好处的不会是哪吒。
而是她。
明面上看她只是哪吒的质子,但实际上她还是陈塘关挟制东海的质子,可古往今来,质子何时会有人权。
李家三子都在场,各怀心思,难以读透。却叫她明白,她纵有千般本事,今夜就算不死,也会被他们生生扒下一层皮来。
她的心跳得极快,扯着哪吒的袖子哀求,语气都有些颤抖:“哥哥,我害怕,让他们走吧。”
哪吒没动,也没看她。
金吒却怒视着她,低呵道:“龙女,你好大的胆子,当日已经提醒你,竟还敢再次对我弟弟下禁咒!”
金吒把什么话都挑明了。
陈塘关有多少人恨龙,敖泠不必算都知道。但此刻瞧着金吒的眼神,却发现他比哪吒还憎恶她,又或者不是憎恶,而是根本没把她当成生命来看。
他自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气势,看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像在看一个死人。
金吒一挥手,猩红法决带着破空锐利的气势,这一击显然就是要让她立毙当场!
她神色一凛,浑身没有法力的前提下,她竟下意识是往哪吒身后躲。
乾坤圈迸发出耀眼的金光,将那法决击得粉碎。
哪吒的手指微动,他轻启唇:“大哥,出去说吧。”
被敖泠拽住的衣袖又被他掰开,明明他的动作很轻,但敖泠却使不上力气再去拉他。
她知道,风雨欲来时。
那一夜,敖泠在院子里等了哪吒很久。
她思考了很多,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等到天泛起鱼肚白,朝霞四溢,云麟渺渺似金纱,哪吒才回来。
哪吒低着头,神色莫测,隔着晨露朝霞,她瞧不太清楚。
但她察觉到他受了伤,是三昧真火燃烧后的烟尘,翻腾着血腥气的味道。
他换了一身似烈焰炎炎张扬肆意的红衣,那颜色太艳太灼人,衬得他像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满身血红。
她没有说话,也不敢靠近他,但总挂在脸上的乖巧笑意渐渐淡去,她瞧向他的神情也很漠然。
再装,也没什么意思了。
指尖掐得快出血,手心的钝痛才能让敖泠清醒一些。
内丹在不断冰冻,又不断被定魂珠冲刷,她体内冰火两重天,还好有哪吒给她的手链,里头有一股哪吒的精血,是灼灼烈焰的气味,能稍微安抚她躁动的灵识。
“什么时候发现的?”哪吒问她。
她不但冷着脸,语气也是冰冷的:“该我问你,李三公子一向光明磊落,何时会使这样下作的手段了?”
金吒头一次来的那天晚上,哪吒便摆脱了鲛人泪的桎梏,他那时就清醒了。
即便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他这样乖戾不羁的人算不上懂得隐藏情绪,时不时露出来的复杂神色,怎么能作假。
他从那天起,一直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敖泠想着,他应当是在思考着什么时候杀死她能得到最大的快意吧。
在翠屏山时,他还下意识喊了她一句妖女。自陈塘关这些日子,他从未再这样侮辱她。
明明都知道了,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她不知道他在装什么。
“下作?”哪吒冷冷看着她,“要说手段下作,谁能比得上你。”
乾坤圈在她纤弱的脖子上微微发着烫,只要微一用力,便能将她的脖子绞断,他的眼中浸满寒霜。
“你以为凭一滴鲛人泪,就能要我死?”
哪吒嗤笑一声,乾坤圈又像之前一样,压着她的头迫使她跪在地上,她不肯,疯狂挣扎起来,却被压得更低。
“李哪吒——”她恨声喊他。
哪吒又拎着金圈将她拉起来,她的脖子被磨得火辣辣的疼,窒息感笼罩着她,她的眼泪不住往下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龙女,你不装了?”哪吒拍了拍她的脸。
她却露出一个笑来,笑得挑衅乖张:“李哪吒...三昧真火的滋味好受吗?”
她的脖子被掐得生疼,说出来的话都是气音,却故意弯起眉眼嘲笑他。
“很疼吧?疼也没办法,谁叫你作茧自缚呢。”谁叫他自己禁不住诱惑,没人疼的人,一点曲意逢迎就能叫他沦陷,“没能烧死你....真是好可惜啊。”
哪吒掐着她脖子的力道更大了,眼中俱是愤怒,几乎要逼得他灵识不稳,走火入魔,他能感受到,识海里三千怒火皆在翻腾。
他昨夜与金吒起了争执,为的是她。
怒意间,他用了三昧真火,却点燃了体内的鲛人泪。
那鲛人泪得了仙火加持,怎么都熄不灭,三昧真火将他浑身的血脉骨骸烧得痛彻无比。
大哥二哥为他梳理了一晚上经脉,他硬生生熬了一晚上,熬到天亮,才将那股火全部压了下去。
明明走之前,他想的是饶她一命,放在身边讨个乐趣也不错。
从来没有人陪过他,他甚至还觉得,她也挺好的。
但她要他死。
就算她明明看出来他已经清醒了,却没有杀她,她还是要他死。还要他死得如此凄惨,才肯罢休。
这个冷心冷清,恶毒阴狠的妖女,这个不知好歹的妖女!
东海龙族,全是上古恶祟!
她也是一样!
他用力地将她摔在地上,他看见她娇嫩的手磨出了血痕,但他还是用手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往下拉。
他要她将高傲昂着的头颅低下来,她凭什么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在他卑微讨求她欢心的时候,她是不是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面上笑着,心底却在冷冷嘲讽他,作践他。但她凭什么?
敖泠惊得痛呼了一声。
“三昧真火烧不死我,你还有别的手段么?小妖女。”他冷笑着,声音却有一丝轻颤。
她还真有,敖泠不肯服软,她还在笑。
那笑容很扎眼,惹得他心中郁气翻涌,怎么也灭不了。
偏偏这时候,她还要用话激他:“李哪吒,我龙族上古化生,同寿比天,生来是仙胎。你这个低贱的人族出身,没人喜欢的天煞孤星,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侮辱我是妖?”
哪吒竟怔了一瞬。
下一刻,他眼里的戾气翻腾着,渐渐蓄起浓烈的怒意。
她敢说他低贱,还说他是天煞孤星。
她怎么配,她怎么敢。临到此刻,哪吒已经分不清是因她说他低贱,还是说他没人喜欢更刺痛他的心了。
他气疯了,气到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东海龙族。
杀光这一群无恶不作的龙,一个都不留。
将他们抽筋扒皮,叫她好好看看,她这矜贵高傲的东海龙族,是怎么在他手里被碎尸万端,血流成河的!